米丑正在油菜地松土。綠汪汪的油菜地,像一片平靜的湖水,安祥而柔和,恰隨米丑的心意。陽光融融地照著,米丑感到熱,把外罩脫下來,單穿一件紅刺刺的毛衣;已是歇晌的時候,油菜地孤獨地只剩米丑一個人。她好像忘記了還要回家,忙忙活活地貓著腰,把鋤頭舞得像條魚兒,銀光閃閃地翻上翻下,把僵硬了一冬的土斬得又暄又軟,挪腳就是一個坑。米丑忙活的時候把油菜般綠茵茵的心事扯成線,牽著男人外出的行程、歸期。男人做菜油生意,清亮亮的油菜賣出去,黑晶晶的菜籽買回來,賺不了大錢,也虧不了老本。米丑曉得,她就是男人換油賺進門的。想到這里,米丑好笑,就嗅出自身一股濃重的生油味。
倏然,一張面額很大的票子,藍色的鳥兒一樣,飄飄地落在面前。米丑吃了一驚,正要扭頭,腰被人從背后箍緊了,兩只手恰巧捂在翹翹的奶尖上。
米丑沒料想會是能過。只想是男人回來了,嬌嗔地說:做啥哩!
米丑說:等不得回家了。
能過聽米丑說,心里暗自竊喜,說:把人想死咧。
能過說:你黑黑明明地叫人想。
米丑聽清楚把人搞錯了。被能過的話激得臉色像糊了一層紅紙。她低聲切齒地罵了一聲,丟了鋤把,去掰能過的手,沒掰開,自己的手倒被緊緊地握住了。
能過說:米丑不瓜。
能過說:米丑聰明。
能過說:米丑的奶子長得好。我把你摸了。把你揣疼了。我沒辦法不揣疼你。我管不住我。
米丑羞憤,慌恐,渾身受冷似地篩起來,牙齒磕得嗒嗒嗒嗒響。她拼命掙扎著,張口去咬能過的手,能過才失慌地躲開來。臉上仍是那么平靜地笑著。
米丑恨聲地說:你走。你走不走?!
米丑說:不走我喊人啦!
能過便顯得心怯,后退著說:無遮無攔的,油菜長起來就好了。
能過退到地頭,抬腳跨上一輛摩托車時,聲音提高了一些:晚上給我留個門。
望著能過遠去,米丑就低下頭,看著鋤下的那張大票子,心像云煙一樣繚紗。能過有錢,開著油坊。村里不少人掙油坊的錢,米丑曉得她男人也是。米丑聽男人說,有錢的能過名聲不好。大家都靠他賺錢,得了好處卻都總恨他。
他也是該忌恨的。有錢不學好,黑天翻人家墻頭不說,大天白日的也敢戲辱人。
米丑委屈、憤恨,又有些害怕,從油菜地回到家后就再沒出戶。天撲黑,插頭門關二門,心驚肉跳地守著一盞孤燈。風吹門環(huán)響,她就疑心能過來了,身子便往炕角縮一下,直到夜半雞鳴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是一陣緊一陣的砸門聲把米丑驚醒的。
米丑大睜著眼睛,竄起來,剪刀是她早就準備好的,這時攥在手中,怒沖沖一副拼命的樣子。
院子“撲嗵”響了一聲。有人跳墻了。頭門也“吱呀”打開來,米丑跳下炕,像一頭憤怒的母獸沖出來,她卻看見了一輛自行車正軋軋軋輕響著朝進推來,在月光下滾動著兩個銀白的圓。米丑知是男人回來了。吊著的心一放松,筋筋骨骨就發(fā)軟,焉了的蘿卜一樣,搖著晃著迎上去,一頭撞進男人的懷里,把男人推著的自行車也撞翻了。接著就哭,淚水泉涌似流出來,糊了男人一胸膛。
叫了半天門沒叫開,男人心里窩氣。米丑這一哭,男人的氣頓消。但一縷疑竇如煙洞里的煙氣,透過壁縫往出冒。過去回家,米丑迎他接他,幫他推裝著油桶和菜籽的自行車總是喜咪咪的樂。這次卻是怎的了呢?
男人推開米丑,去支自行車,米丑便抬腳踏上去,淚眼婆娑地盯著男人,期待著男人的慰藉和擁愛。
男人曉得米丑的心思,卻固執(zhí)地扶著自行車。
男人說:有菜籽哩。
男人說:小心把菜籽灑了。
米丑就很傷心。讓開腳,淚水掛在眼睫毛上,晶晶瑩瑩地閃著。米丑背轉(zhuǎn)身,勾手去眼圈上迅速地一抹,蹬蹬地回房去了。
在房門口,米丑怨聲怨氣地說:菜籽、油、自行車。
米丑說:你單曉得菜籽、油、自行車。
米丑說:菜籽、油、自行車能比媳婦?!
米丑說:和菜籽、油、自行車過日子去,再甭理我。
純粹夫妻間的嘔氣,不啻是一種撒嬌。男人聽著不僅不惱,反而勾起心中萬般柔情欲火。男人畢竟出門幾日了,路上把夫妻的恩愛想得火燒火燎。他支好自行車,嘻嘻笑著,像貓一樣溜進房子,從后背把米丑箍起來。
米丑想起油菜地的事情,能過就是從后背抱的她。她如今忌諱這種動作,自己的男人也不行,也讓她不舒服。
米丑不屈不饒地掙扎著。
米丑掙不脫男人的擁抱,男人的舌頭蛇信子一樣伸著,熟練地尋著米丑的耳朵。男人曉得,米丑的耳朵是她最敏感的地方。男人在米丑的耳輪上舔著,米丑便不掙了,身子像一塊糖稀,軟軟地化在男人的嘴里了。
男人說:給我留飯了么?
男人說:我可是餓失塌咧!
夫妻是甚?一句話說不順,吵得能砸鍋。一句話說順了,潑上命為你好。男人的話像一股春風,溫暖著米丑的心。她閉上眼睛,任由男人在她身上做文章。做得累了,倆個人滾在炕上,男人才發(fā)覺米丑的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把剪刀。
男人吃驚地問:做啥攥著剪刀?
米丑滿面桃花地失笑起來:戳能過么。
男人問:能過?能過怎的了?
男人問:做啥你戳能過?
米丑就說了:他敢欺侮人。
米丑說:他在油菜地欺侮人,大天白日的他竟敢。 米丑說:不要臉的他還給我錢,誰喜圖他的爛錢。 米丑把能過丟在油菜地的那張大票子拿給男人,要男人給能過送去。給能過說他別妄想。米丑不愛錢。米丑說著,委屈又襲上來,就又哭又流淚,一邊流淚一邊把事情經(jīng)過詳細地給男人述說了一遍。
生性耿直的男人如何能咽下這口氣。馬槽里伸出個牛犄角,村上怎生出這么個雜種來,開油房掙錢,有錢就變,變得豬狗不是了,吃了碗里想鍋里,拿著綠帽給老子戴!男人想著就躺不住,虎勢地坐起來,駭?shù)妹壮髶淙ケё∷觳?。米丑怕男人去和能過拼命。男人的力氣是遠遠勝過能過的。男人吃不了虧,但米丑就是怕,怕把事情捅出去,怎么說都說不清。米丑就只有哭,只有流淚,淚眼中含了一種乞憐的情緒,男人從她乞憐的情緒里讀到了別樣的意思,這意思叫男人很苦惱。他甚至想起:“母雞不搖尾巴,公雞能拍翅膀”的俗諺。而且能過還給了她錢,她也拿回來了。于是,男人就有些另眼看米丑,覺得她所說還有埋伏。再問,米丑還是那么一說,比前說得更簡潔。說著,似透視了男人的疑竇,便不再說,就只是哭,只是流淚。
天明,男人就把能過告到九大面前了。九大原來當村支書,把名聲鬧得很大;退下來后,縣法院聘為人民陪審員。九大曉得公安抓人,檢察院批準,法院審罪。說這是程序,最厲害是法院,朱紅大筆在犯人的名字上一勾,一條命就了結了。隔一些時日,小車到村上,一溜煙塵接了九大到縣上去,坐在法庭上審犯人。米丑的男人沒見過九大坐在法庭上的氣勢,他想象一定很威嚴。九大也說,對犯人殺殺斬斬,判刑勞改的,都要征求他的意見。米丑的男人覺得把能過告在九大的面前才解恨。九大一聽臉就吊下來,一直吊得很長,說:”這還了得。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他竟敢,膽大包天了。不看你的面子,還有我呢。我在村子呢!”
九大說話聲很高:沒王法咧!
九大說:你等著,看我怎么拾掇他。
九大說過到村外去了。那里有他的一片菜地,蔥、蒜、黃瓜之類的新鮮菜蔬長得郁郁蔥蔥,極為豐茂。菜地緊連著能過的油房,蒸鍋噴發(fā)的水汽流泄出來,使九大的菜地空氣清純,異香撲鼻。九大的菜地多是依賴能過油房的廢水,才長得好,長得過人,為九大贏來了不少收入。能過從油坊的大鐵門里踱出來,對跟在身邊的兩個人高聲大氣說話時,瞥見了菜地里的九大。能過的心當下就怯。像老鼠見了貓一樣,打算縮回去時,卻已來不及了。
九大在叫他:能過,你來一下。
能過就來了。能過常常氣恨自己,不曉得為啥要怯九大。他覺得如今社會,不比九大當支書的時候,一切聽他指揮?,F(xiàn)在,誰都能夠自己謀自己的日子,自己管自己的事,可他就是怯九大??傆X得自己的一條命還緊緊牽在九大的手里,而且是最要命的那一條。前些時候,不曉得誰給攢的眼子,稅務所查賬,查出他偷稅漏稅,起訴到上面。上面來人,一鎖子就把他鎖走了。幸虧九大人熟,替他當代理人,上下打點,將大把的票子各處撤,補交了稅款罰金,才把他放出來。到現(xiàn)在,晚上睡覺做夢,還是那間滿是人腿尿泥的監(jiān)舍,一扇小小的鐵窗讓他今生今世忘不了。
能過離九大還有幾步,就掏出陜西名牌好貓煙。
能過熱乎乎地說:澆菜哩。
能過說:這幾天油坊的水肥著啦。
九大沒接能過的煙,也沒接能過的話,臉像聽米丑男人告狀時那么吊著,吊得長長的,盯著能過看,使能過本來很怯的心毛毛亂亂沒個地方落。九大說:你干的好事!
九大的話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昨天做啥來?
九大說:做啥來你說?
能過曉得米丑家把他告了。
怯怯的心加上泄氣,精神一下子垮下來,給九大敬的煙還捏在手上,顫顫地險乎掉了。
能過說,聲音又弱又?。何易錾秮?昨天啥也沒做呀。
能過說:九大,你老別嚇人啊。
能過說:榨子上出了幾個新油坨,給九大把菜上一下。
九大說:甭胡攪!
九大說:我的菜沒上過油渣,要你的?
九大說:咱說事。
能過說:啥事啊,我不曉得。
能過說:九大不會冤枉人的。
九大說:山里狗記吃不記打,你才從監(jiān)里回來幾天?
九大說:米丑漂亮白凈是人家米丑。米丑在油菜地松土……
能過卻笑了,說:和她耍哩么。
能過說:大天白日里我能吃了她?九大,我能吃了她?
能過說:米丑那么不經(jīng)耍。
能過從腰里抽出一沓票子,在手里約了約,給九大懷里塞??诳诼暵暎糯蟮赂咄?,上一次多虧九大,想孝敬尋不下機會,正好法門寺廟會,叫了西安戲班子,郝彩鳳要來,馬友仙要來,還有后起的幾個花旦,長得很耐看、很撩人的,九大就去法門包個房子住下,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看他娘的幾個好夜場。
九大逮住票子,很堅決地推著,手指卻把錢鉗得極緊,推著,能過的手松了,錢就實實在在地落在九大的手掌里。九大約著,覺得很沉,不是個小數(shù)目。
九大說:這這這……這是做啥?
九大說:這多不好。
九大穿一件黑昵子中山裝,領扣開著,油臘臘落了許多頭屑,顯得又臟又不合體。里子上縫了個大口袋,票子裝進去,貼著紅紅白白的胸肉,有一股暖心的熱氣。九大不再說啥,能過的心已踏實了下來。他料到九大會轉(zhuǎn)個彎子,把事情像稀泥抹墻一樣,抹得很光堂。九大是有這個能力的,上一次……上一次九大到處打秋風,自己是得了一些的。九大不得錢能給你說話。做人民陪審員,不像在職的法官、檢察官,有死工資拿。九大拿個啥?不得點好處誰愿意當那個差。
事情像一股風,九大和能過還在菜地里交涉的時候,已無孔不入地張揚了整個村子。在沒有任何文化娛樂的持久寂寞中,人們被這件事激動著,擁到街頭上,夾道迎著九大往過走。有多嘴的問九大和能過說啥來。九大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竟說和能過討論油坊的事哩。能過準備再上一臺榨機。擴大生產(chǎn)嘛,上級是提倡的。九大的神秘和打岔,叫人們覺得更有趣味,更快活。
九大不拐彎地往米丑家走。
九大不曉得,米丑先他一步回娘家去了。
米丑和男人狠狠地吵了一架,眼睛紅紅的,心里好后悔,她把男人看錯了。為啥把那事要給男人說。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男人一樣靠不住,尤其是那種事,埋在肚子里變成糞也不能給男人說。男人把人毀了。米丑以后在村里咋抬頭?咋活人……米丑回娘家,死了心就不打算回來了。
米丑不在家,九大便不好說話。見米丑的男人在院子曬油菜籽,就幫著他抬袋子。黑烏烏的油菜籽鋪開來,像無數(shù)黑珍珠一樣光彩。
九大便說:這好的菜籽,出油率一定要高。
九大說:狗日的能過該按菜籽質(zhì)量兌油的。
九大說:我和他交涉。
米丑的男人說:不用和他交涉。
米丑的男人說:我換的菜籽不和他兌了。
九大就說:十里八里就能過一個油坊,不和他兌能成?
九大說:我去交涉給你個好兌頭。
九大說:兌頭好,錢就賺得多。錢多不咬手。
九大的話說得很明白了,米丑的男人也聽得清楚。但他心里卡著那件事,又怎么和人家兌生意。他曬菜籽,就是為了好存好放。米丑的男人不和九大攪生意舌頭了。
米丑的男人說:九大見能過咧。
米丑的男人說:他能過承認那事。
九大就說:這事還要再做些調(diào)查。
九大說:我們辦案,要重證據(jù),重口供,我還沒見米丑哩。
九大說:米丑不在家這事怎么說。
米丑的男人覺得九大說得也對。九大是代表公家處理事哩,不調(diào)查當事人理上不通,就答應去叫米丑。好在鄰村鄰社的,騎自行車一會就到??烧f死說活米丑就是不回來。娘家爹娘家媽也不讓米丑回來。米丑見了他,先還哭,還流淚,后來就不了。咬死一句話,我沒家。我沒臉回家。就這么扯了幾天鋸,米丑終于答應跟他回。并說她回去正好把事情搖實。這是米丑男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呀!
在娘家?guī)兹?,米丑并不好過。米丑原想得到父母親的安慰和支持的,做女子時在娘家,受委屈都是父母給她撐腰,但這次沒有了,一點起碼的同情都沒有。她男人來,爹和娘還拿得很穩(wěn)。男人一去,爹和娘像欠了人家七石八斗,就逼米丑回去??旎厝ィ脛菀惨莆蘸贸叽?,見好就收。再說,禍是自身惹的,能怪自己男人嗎?男人才吃了虧呢!言下之意,米丑漸漸悟出來,親生的娘也懷疑她。她從爹娘的臉色上讀出了和男人一樣的猜疑:母雞不搖尾巴,公雞能拍翅膀?就這樣她回來了。
對質(zhì)的地點就在米丑家里,頭門外聚了許多人,碎娃家好奇,膽大上樹爬墻,都朝院子看。九大坐在房檐臺上,身邊放著個小板凳,上面擺著一盒煙,一杯茶。老謀深算的九大先把話題引得很遠,說梨花開了,桃花也冒了紅……繞來繞去才繞進了油菜地,說今年地墑不缺,油菜苗發(fā)得齊,幾天不上地,頭撥花說開全都開了,一片黃。八省放蜂的真會抓機會,呼啦啦來了那么多,地頭擺的都是蜂箱。
九大遠天遠地扯著時,突然臉一黑,直奔主題,說:告狀不能空口無憑,不能紅口白牙胡說,要拿出證據(jù)來。
九大說:沒證據(jù)就是誣告,誰告誰反坐。
九大說:反坐都曉得吧?
米丑的男人能有啥證據(jù)呢?他期望地掃了一眼米丑。幾個人,只有米丑還坐在房子里,透過大敞的門,能看見米丑拆一件毛衣,曲曲彎彎地毛線扯出來,毛亂地堆了半腳地。米丑始終低著頭,不偏不倚地盯著眼前的毛線看。
論證據(jù),米丑說:也沒別的啥,就有一張票子。
米丑說:一張大票子。
米丑提供的證據(jù)把男人激得差點蹦起來,說:票子?
男人說:啥票子?我怎不曉得?
男人說:米丑呀,你沒犯錯吧?
男人越否認,九大越相信實有票子為證??删糯鬅o意深究,也就無心戳穿米丑男人的謊話。這適合九大的心意,他甚至怕有證據(jù)拿出來,那就難以唬男人了。
米丑則不答應。低著的頭驀地抬起來,盯著男人看,閃閃的眼光像無數(shù)鋼針,直刺男人的臉皮。
米丑直指男人說:錢我給你了。
米丑說:你拿出來給人看嘛。
米丑說:我不訛人。
米丑說:我還落個反坐的罪呀……我不訛人。
任米丑咋說,她男人始終沒有把那張厚實的票子拿出來。
男人只說:再想想,米丑呀,看還有啥證據(jù)?
米丑就說:有么。在我奶頭上哩。
米丑說:我奶頭還留著能過指頭印兒哩。
米丑說著笑了一聲。那狂狂的一聲笑很響,從院子里傳出,駭?shù)门涝趬︻^樹上看稀罕的碎娃娃全都溜下地,鳥獸般逃得很遠。
九大也想笑,想到自己的身份就忍了。
聰明的能過清楚一場事故徹底過去了。從蹴著的院子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對九大說沒事的話他先走了。油坊不能一日無主,他得去照料了。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米丑的男人從這件事中沒占一分錢的便宜,心里怎好平靜,眼看能過要走出他家大門了,才噌地站起來,從墻根掂起一根棍攆上去,在能過的腳拐上打了一下,因眾人擋架,能過便迅速地去了他的油坊。
米丑的男人便指著能過的脊梁罵:你跑不了!
男人罵:我往上告呀!欺男霸女,把你光彩的,就不信把你告不下。
院子里的九大不依了:詐唬啥?上告呀,人家不告你就阿彌陀佛咧。
九大說:沒證據(jù)告人就判你反坐。再說,告遍一州八縣,倒推下來,你還得找我。
九大說:我的人民陪審員也不能白當了。
事情發(fā)展下去漸漸有些平淡。米丑的男人罵罵呱呱,口口聲聲要上告,卻一步不離村子,守著個家,兌油的生意也因此沒再做。而能過還是能過,九大還是九大;能過真的又添了一臺新榨機,開張的那天,鞭炮放了一河灘,花花綠綠的炮屑被風吹著,飄得滿街都是。九大又到縣上坐了幾回法堂,小車接去,小車送回。只有米丑的男人很虧,生意做不成,斷了來路;還有兌回的油菜籽存在家里,曬了幾場,短了不少斤兩。目前又入了夏,出了蟲更不得了,油菜籽一空喂豬都不吃,剩下只能當肥料??蛇@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呀!米丑的男人心痛得簡直想上吊。他也曾想,另尋一家油坊賣出去,卻十里八里只有能過一家,非進他的門不可。米丑的男人為難了,漸漸地有了悔意,覺得和能過的那場官司真不該打。好在米丑是個安慰,結婚以來,和米丑一起還很少待這么長時間。米丑的脖頸真白,身子更白,面人兒似的,腰柔屁股大,極順他的意,啥時想用就能用,一次有一次的新鮮,一次有一次的想法,總難有個滿足。
男人心想:狗日的能過眼光高!
男人想:能過是眼紅咱哩。
男人這么一想,心里便極釋然,自覺很有形象,把能過比得豬狗一般。只是那個票子……這票子不就是張紙么,把男人壓得好不氣短。
油菜一邊開花,一邊結籽?;ǚ钡娜兆尤蝺墒幘蛿∠聛恚瑑H剩枝尖稀稀拉拉一些殘黃。膩蟲是油菜的天敵,危害極大。好像一個晚上,膩蟲從天而降。油菜枝上粘得密密麻麻,扯成了線,擠成了塊,如不抓緊防治,一料油菜就交給膩蟲了。男人沒有噴粉器啥的好使喚,土法上馬,尋了塊紗布,包上”三六”粉,挑在一根竹棍上,對著膩蟲抖抖撒撒,極費工夫。男人這么熬著的時候,不斷有人通話,一句他極不樂意聽、卻好像期待了很久的話傳進了他的耳朵。能過不和他記仇,還說他如果再兌油,準得給他優(yōu)惠個好兌頭。還抗了兩天,油菜地邊的蜂群怕農(nóng)藥,紛紛裝車運走了。男人趁著黑天,把存在家里的油菜籽噴上水,綿了幾個時辰,裝上袋子運進了能過的油坊。
能過說:這就對咧。
能過說:遠親不如近鄰,一個村子的這就對咧。
能過沒有食言。能過親自驗質(zhì)量等級,取四成兌頭給米丑的男人兌了油,比別人和他過去高上去整一成。這是米丑的男人心虧,臉紅紅地竟有了巴結的意味。
米丑的男人說:不好意思。
米丑的男人說:這多不好意思。
米丑的男人騎著自行車串鄉(xiāng)兌油菜籽去了。米丑接著男人的事茬,挑著“三六”粉紗包在油菜地滅膩蟲。忙忙活活又是歇晌的時候,一張面額更大的票子,紅色鳥兒一樣,飄飄地落在她的眼前。她不再吃驚,任一雙男人的胳膊從背后把她箍緊,手顫顫地捂在奶尖上。米丑曉得又是能過,身子軟軟地往下墜,順勢一滾,兩個人壓倒了一片油菜,金黃金黃的殘花,落雪似地撲在兩人的頭手身上。
一場事做得兩個都很困,氣喘吁吁地。米丑這才注意到那張紅色面值的大票子。
米丑說:我不愛錢。
米丑說:你認錯人咧。我不愛錢。
能過便很驚訝,很激動,再一次翻到米丑的身上,說:你不愛錢。
能過說:米丑呀,只有你真不愛錢。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