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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暖的棉花

      2009-01-01 00:00:00張運濤
      湖南文學(xué) 2009年3期

      1

      大胖的身子剛被出站口的夾道吐出來,又陷入一個巨大的人海里。擱在鄉(xiāng)下,這樣的大場子用來打場再好不過了。城里呢,像是專門用來盛人的,白白浪費掉一個平展的場地。周圍吵吵嚷嚷的,大胖聽不清人家都說些啥,感覺像是在村長家看電視,大鍋沒放正,信號不好。攥著群兒的手緊出了汗。

      走之前男人反復(fù)交待過,城里太亂,弄不好就上當(dāng)受騙。男人把城里人講得像老虎,眼睛發(fā)光,精神氣十足,一不小心就弄得人遍體鱗傷。大胖小心地避著老虎,想早點逃出人海。也不曉得走了多久,見周圍人少多了,大胖才放下心。探探內(nèi)衣,四張百元的大鈔硬硬地還在。

      大胖很興奮,從前都是看電視里人來人往,現(xiàn)在成了電視里的人了。路被兩邊的高樓匣著,大胖好像聞到了高樓的氣兒。這氣兒堵得人心慌。

      “嘿,貝貝,回去!”大胖的眼睛順著聲音找過去。對面的小胡同旁,有人正沖著狗比劃著。那么溫軟濡濕的普通話咋會出自一個干癟的老頭子?大胖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貝貝跟老頭很親熱,老頭一轉(zhuǎn)身貝貝就跟上去。老頭厲聲叫貝貝回去,并不見惱,推貝貝的動作跟大胖摘棉花差不多,軟綿綿的。終于把貝貝哄回去,老頭也消失在人群里。大胖收回眼光,不見了群兒。

      伢兒許是尿急,找茅道去了,大胖不急,反正到了。

      眨眼功夫天就黑了,大胖也尿急了。怕群兒回來找不到她,只好憋著。群兒沒回來,尿卻一點一滴地滲到毛褲上。肚子里的伢兒才三個多月,自己的那個閥門就越來越松了。大胖夾著雙腿去找茅道,怕找不回來,不敢拐彎,也不敢走遠(yuǎn),在大路上來回踅了兩遍也沒有找到地兒。要是在王畈,隨便往哪塊莊稼地里一蹲就解決了。這城市,到處都是人,哪能長出密密遮人的莊稼。大胖情急之下只好把那個白色的蛇皮袋放到路邊的餐館前:“大兄弟,幫忙看會兒。”

      大胖揀小道走,按人家指的路找到了茅道,猶豫半天未敢進(jìn)去。有一個比大胖胖得多的女人端著碗過來,老遠(yuǎn)就沖著大胖喊:“交費,五角!”大胖才曉得,真?zhèn)€是茅道。大胖早聽男人說了,城里啥都要錢,喝水解手也是。大胖說,先讓我進(jìn)去吧,憋不住了。要不是看到幾個白花花的屁股撅在茅坑上,大胖還以為走錯了地兒。這哪是茅道啊,更像人家的廚屋,廚屋也沒有這么方便的洗菜池啊。大胖在家里洗菜都是去屋后的河邊,冬春里穿著棉襖棉褲,腰都彎不下去。大胖蹲在坑上,想不起來茅道兩個字的拼音首寫是不是WC。好好的漢字不用,用啥拼音呢。城里人真是琢磨不透。

      提褲子的當(dāng)兒,大胖發(fā)現(xiàn)淺水的茅坑里還躺著一枚黃色的硬幣。大胖一只手撐著坑沿,一只手去撈那枚硬幣。上面沒有啥污漬,早被水沖得凈凈的。大胖還是放到水管下面沖了一會兒,看了看周圍,沒有人注意才揣進(jìn)兜里。大胖學(xué)的第一首歌就是“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邊……”到現(xiàn)在大胖還喜歡這首歌,馬路邊,一分錢,警察叔叔。大胖不曉得馬路到底是啥樣的,是不是馬走的路,警察要都是自己的叔叔多好,誰敢欺侮咱?

      “交錢!”

      大胖嚇了一跳,還以為胖女人看到自己撿了那茅坑里的五毛錢呢。胖女人一點兒也沒有放松的意思,“吸溜”一聲喝了一口碗里的湯:“快點,我的飯都涼了!”大胖只得從褲兜里慢慢地?fù)赋瞿莻€黃色硬幣,上面還殘留著水漬。大胖相信了男人的話,老虎直接就從大胖手里搶走了錢,哪用騙!

      大胖心疼死了,五毛錢能換兩個燒餅,解一次手就要兩個燒餅,城里人來錢多容易啊。胖女人在后面又“吸溜溜”了幾下,大胖又有了尿意。大胖想,又是五毛錢哩,就沒有轉(zhuǎn)身,夾緊雙腿回到大路上。

      大胖問灶臺后面的男人,有沒有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伢兒。男人沒有聽懂大胖的話,顧自道:“炒米粉,刀削面,拉面,燴面,米飯,水餃,啥都有?!贝笈诌@才看清,男人其實比自己大多了。大胖改了稱呼,叫人家大哥,慢慢地又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馬路上的男孩多了,誰知道你找哪一個?”大胖曉得再問也白搭,折回了身。

      大胖眼睛重又回到大街上,算是明白兒歌里唱的馬路了,望不到頭。這個時間正好可以抽空看看城市。城市哪兒都好,和電視里一樣,都是顏色。大胖走到北邊,馬路邊有一塊鐵皮牌子,上面寫著“北京路”。大胖上學(xué)不多,北京路這幾個字還是認(rèn)得的。大胖不敢朝下走了,這條路通著北京,遠(yuǎn)著哩!又折回來,坐到行李上歇歇氣。大胖搞不清時間,城市的夜晚和白天一樣亮堂。開始大胖還想著等群兒回來一起吃晚飯,等到路兩邊的商店一家一家都關(guān)了門,才慌了神。群兒不會真的弄丟了吧?肚子早餓了,咕嚕咕嚕地叫。大胖又走向那家名叫比家美的餐館:“有燒餅不?”

      “哪有啥燒餅哦,這么冷你不喝點熱湯行嗎?”大胖聽出女人的善意,心里暖和了許多。自己吃不吃不要緊,還有肚子里的伢兒呢:“炒米粉多少錢?三塊???中!”喝湯又要上茅道,夠買兩個燒餅哩,不劃算。

      大胖挑了張桌子坐下。餐館只有兩間通房,操作間正對著大街,里面擺了六張四方桌子。男人肉肉的,應(yīng)該是老板。女人身材有些臃腫,應(yīng)該是老板娘。老板娘把米粉端上來,大胖的筷子在大盤子里擰了一下,香!扒完一盤米粉,肚子依然空落落的:“再炒一塊錢的好吧?”

      男人沒有搭話,看女人點頭了才開始動作。大胖男人交待過,再苦不能委屈了肚子里的伢兒。

      比家美關(guān)門的時候,外面還亮晃晃的,只是行人少了。大胖背起蛇皮袋子,開始巡街。

      2

      走累了,大胖開始在心里埋怨群兒他媽,不該逼她帶著群兒。王畈只有兩戶人家不姓王,一個是群兒他們家,一個是大胖他們家。兩家同是外子姓,又是鄰居,平時走動就比別家多。

      王畈是一個小山村,田地不多,交通又不便。人總要先解決吃飯吧,田地就顯緊張。大胖生了二丫后,和男人商量不再生了,再生是黑孩沒有土地不說,還得東躲西藏的。雖說二丫和小胖只隔了兩年,村里也沒有對他們家咋著。王畈不想落下欺侮外子姓的名聲,對大胖家添了二丫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二丫四歲時才符合農(nóng)村第二胎的政策,按剛出生的嬰兒報了戶口。

      年前收完棉花,大胖回來說東畈七畝塬的地埂又快被犁沒了。男人不用問也曉得是挨著誰的那邊。七畝塬是一塊高塬,王畈最好的一塊地,大胖他們家分了三分。自從有了小胖,大胖每年都在這塊好地上種棉花。棉花不要求多好的底土,村里哪塊地種棉花都能有個好收成。種啥女人當(dāng)然做不了主,大胖就和男人纏,使出了女人所有的招式。纏得久了,男人便依了她。大胖的七畝塬雖是種了棉花,卻不比哪家少用心。王畈不像外邊,汽車開不進(jìn)去,沒有塵土,只有風(fēng)吹來的少許殘葉落在白花花的棉花朵上。大胖家的棉花長在地里時就很白,很純,遠(yuǎn)遠(yuǎn)看去,高塬上的棉花就像七八月里飄在頭頂上的白云。大胖喜歡站在棉花地里,七零八落的十幾戶人家都收在自己的眼睛里。這就是王畈,被匣在山洼洼里,到處都是通向鎮(zhèn)上的路,卻沒有汽車能翻進(jìn)來。

      大胖種棉花的心思起于過年。大胖看到電視上一個比自己更應(yīng)該叫大胖的主持人在問人家,新的一年里有啥理想。人家回答,希望得到更多的溫暖。大胖看完電視回到家還在想,自己有啥理想,人家城里有臉的人還要溫暖呢,我們不更得要溫暖?男人管一家大小吃喝,大胖的理想就明確了,我得管好一家大小的穿,管好他們的溫暖。山里比外面冷,大胖就決計種棉花,棉花能讓一家人穿上溫暖蓋上溫暖。大胖每年的理想便具體到種棉花,收棉花,打棉花套。還沒到冷天,大胖就準(zhǔn)備好棉襖棉褲,大人兩套,一大一小,小伢兒四套,兩套大的兩套小的。小伢兒瘋得汗?jié)窳嗣抟?,得有換的。過年的時候大胖也像電視里的人那樣回顧過去,家里有沒有城里人艷羨的溫暖。

      二丫怕冷,賴床,小胖就羞她,太陽都照著屁股了還不起來!二丫狗一樣鼻子湊近被子使勁聞了聞:“曉得,早聞到太陽的味了?!贝笈謴椕藁ɑ貋?,二丫問,媽媽,你背太陽???你翻坡時我都看到了,背上有個太陽呢。今年又打了兩床被套,吊到里屋的房梁上。小胖也追著媽媽問,打那么多棉花套干啥?。看笈志驼f,備好幾套給我妞兒回家呢(王畈人送妞兒出嫁都叫回家)。小胖就高興得蹦起來。二丫不樂意了,拽著大胖的衣角問,媽媽媽媽,咋沒我的???大胖說,有,都有,都有。

      男人吃過晌午飯就去了七畝塬。王向陽正耬麥種,兩家中間的地埂犁得站不下一只腳了。男人越看越來氣,兩個人沒有說上幾句話就打了起來。男人眼睛腫了,王向陽鼻子出血了。村長也去了,罵了王向陽幾句。男人氣不過,擋在王向陽的耬車前:“量量看我這三分地還剩多少,你那四分地倒是年年見多!”話還沒說完,王向陽的弟弟王向月又沖上來給了男人兩拳。

      村長把公安領(lǐng)到地頭上。公安正好在村里搞人口普查,看完了現(xiàn)場,又去問大胖男人。大胖打了碗雞蛋包端給公安,給男人的只是一碗紅糖水。人家不吃,問完又換王向陽家。大胖撥了兩雞蛋包給男人,剩下的給小胖二丫分了。

      吃過晚飯,大胖去了村長家。村長不在,村長的孫子說爺爺陪公安在小沖家喝酒。大胖心里就泄氣了,公安不喜歡吃雞蛋包,喜歡喝酒。大胖曉得等村長回來也沒有用,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去了。

      男人半夜里還睡不著,臉腫漲得厲害。大胖也睡不著,在想為啥公安不喜歡吃雞蛋包,耍力氣的男人不都喜歡吃嗎?聽著男人黑暗中的呻吟,心疼著哩,在被窩里脫光了自己貼上去。男人不領(lǐng)情,坐起來抽了大胖兩耳光。

      男人這是第三次打女人了。第一次是喝醉了酒,桌上有人玩笑說,計劃生育這么嚴(yán),怕是有人要絕后了。男人回來就摁住大胖打:“難道生伢兒也讓我來教你!”那時候二丫剛滿月。后來村里讓大胖去結(jié)扎,男人嘴上說去吧,心里還是有些不甘,大胖看得出來。大胖請村長吃了碗雞蛋包,村長說不結(jié)扎也行,得上環(huán)。大胖上了環(huán),回來向男人報喜。男人說,雞蛋我都不舍得吃,你倒好,給那些外人一點都不心痛。抄起門后的扁擔(dān)一下子就把大胖的腿打瘸了。男人打過就后悔了。女人是過日子的好女人哩,連衛(wèi)生紙都不舍得多用,茅道里的血紙還是在衛(wèi)生紙里裹幾張小胖用過的舊書本。

      大胖想來想去,還是群兒他媽過得腰桿直。王向月的地跟群兒家的地也是連著,可從來沒聽說過王向月啥時候犁了群兒家的地邊子。群兒生下來時,接生婆給外面的群兒大報喜,是個帶把兒的!群兒大喜滋滋地說,我們家?guī)О褍旱暮竺孢€有一小群呢!群兒媽摟著伢兒出門時就像個功臣,群兒群兒地便叫開了。有了這好彩頭的名字,群兒媽卻沒有再開過懷。群兒媽常常隔著院墻和大胖閑話,要是再有一個妞兒多好哦。大胖聽不出群兒媽有啥難過的,聲音里反襯著在大胖面前的驕傲。

      大胖并不生氣,男人打完女人心里會好受些。大胖還是一副隨時聽從男人召喚的樣子,蜷在男人身邊。等男人重又躺下,大胖討好地問,咱再生一個吧。男人半天沒吭聲,末了才從鼻子里吐出幾個字:“再生就能生個帶把兒的?”“咋不會?”大胖握住男人的把兒,恨不得肚子里馬上種下一個和男人一樣翹得很高的伢兒。

      生完小胖二丫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懷上第三胎后大胖就尋思著咋躲過村長的眼睛。過完年,計劃生育又緊了。王畈總共就十幾戶人家,又得翻過立陡立陡的山坡才能進(jìn)來,公家人來的就少,王畈便像遠(yuǎn)離父母的伢兒。

      男人晚上摸著大胖的肚子,不能再等了,再等就顯了懷。催大胖趕緊走,跟人家出外打工的一塊兒出門,等安定下來之后再打電話讓男人去。男人把家里的四百塊錢都給了大胖,說自己再在家里籌點錢帶過去,等生了伢兒再回來。

      群兒媽悄聲問大胖,趕到啥時候生啊。大胖不敢承認(rèn),又抹不開臉不承認(rèn)。不曉得哪個嚼舌頭的傳出了消息,連大胖找黑診所拿環(huán)的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走的頭天,群兒媽過來了,問大胖準(zhǔn)備去哪兒,群兒沒出過門,想讓大胖照應(yīng)照應(yīng)。大胖不想瞞她,就說沒準(zhǔn)哩,還沒有想好。群兒媽就有點生氣,村子里就我們兩家是外子姓,還這樣見外。大胖跟她說不明白:“你要是放心,明兒個就讓群兒跟上我吧?!?/p>

      群兒其實挺招人喜歡的,見面不喊“大胖嬸”不說話。晚輩叫她大胖她也不惱,反正自己也不算胖。再說,胖有啥不好,總比瘦梆梆的扛不動鋤頭好吧。小胖生下來8斤2兩,還沒滿月時人家都叫她小胖,叫著順了就沒有再起名字。大胖原本身材瘦弱,生下小胖后身子也跟著小胖長,男人笑她都成了大胖了。大胖叫沈紅梅,太板正的名字,大人叫著顯得生分。大胖避開了名字,又親熱,就叫開了。

      第二天天剛亮,群兒就跟著大胖上路了。剛剛下了一場小雪,山路有點滑,大胖他們費了好大勁才爬上坡頂。太陽從山里爬出來,陽光橫灑到地勢較高的七畝塬上。躺在山凹里的王畈被頭頂?shù)年柟馄蚕?,留在清晨的陰影中,像一個沉睡的小伢兒,安靜清朗。大胖招呼群兒,歇會兒吧。群兒停下來,指著山下:“大胖嬸,你看咱們王畈像不像一個小伢兒一屁股坐下去壓出來的坑?”大胖笑著接過話:“時間長了,坑里還長了草!”那些鵝卵石小路,像一窩剛出洞的銀蛇,搖頭擺尾朝王畈每一家院子里鉆。

      群兒離初中畢業(yè)還差一學(xué)期,死活不上了,說自己也不是那上學(xué)的料。群兒大去了學(xué)校,以為自己那一籃子雞蛋還沒有讓老師消氣。群兒大還指望著伢兒上高中,考大學(xué)哩。群兒自己不愿上了,群兒大的希望就落空了。群兒大問老師,伢兒的思想品德咋只得了16分,是不是因為自己打過老師伢兒的思想就不好了?不是都賠了不是嗎?群兒大回來跟大胖男人說,現(xiàn)在的學(xué)校把伢兒都教不明白了。有一道簡答題問,你在生活中遇到過挫折嗎?如果有,應(yīng)該怎樣應(yīng)對?群兒答沒有,咋就不算對了哩?

      大胖其實一路上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群兒說,我就沒有遇到過挫折,哪來的應(yīng)對?再說,簡答簡答,不就是簡簡單單地回答嘛。

      現(xiàn)在好了,群兒可能真的遇到挫折了。這伢兒才15歲,又是第一次出門。

      3

      大胖把馬路上的人都熬散了。大城市還不是和王畈一個樣,半夜里照樣找不到一個人影。大胖?jǐn)?shù)著對面樓上有燈光的窗戶,十一個,九個,六個,四個。一轉(zhuǎn)眼,又滅了兩個。天上沒有星星,看樣子明天還是陰天。這一長晚上咋過?。咳簝呵诳?,兩個人的棉被都搶去背了。大胖閉上眼睛,吸了口氣,好像聞到了稻草垛里儲存的太陽味兒。城里哪會有稻草垛,只有石椅子,冰涼冰涼的。大胖不敢坐,把蛇皮袋子里的衣服拿出來,披肩上一件,圍腰里一件。對面樓上的燈全熄了,大胖吐了一口氣,這才是晚黑啊。

      比家美的門又打開了,那女的見到大胖有點驚訝:“大妹子,在這兒守了一夜???”

      大胖扯著蛇皮袋子進(jìn)了比家美:“把人家的伢兒弄丟了,不等行嗎。”一邊幫他們擺桌凳,活動活動暖和些。灶上支了油鍋,看樣子像是要炸油條。

      男人叫趙六,女人叫張家美,也是鄉(xiāng)下來打工的。租下這個門面不便宜,早晨閑著也是閑著,兩口子就趕早做早點。

      案板準(zhǔn)備好了,油鍋開了,人就上來了。趙六坐在高凳子上做面,家美在油鍋邊用長筷子翻動鍋里的油條,一邊還忙著去接錢找零。大胖過年時也炸過油條,就接了家美的長筷子,讓家美專心秤油條收錢。

      案上的面快炸完時,家美說,剩下這點不賣了,留著咱們自己吃。嘴里說著,人來了又賣了出去。趙六上趕著去買菜,早走了。家美問大胖,想吃啥。大胖曉得城里的飯菜不像家里,貴著呢,早晨不吃也就算了。家美不待她回答,已經(jīng)換了鍋。下餃子。

      一碗餃子下肚,身子更熱活了。昨晚那一碗炒米粉就三塊錢,今天這一海碗餃子還不要五塊???再吃一碗就是十塊了。大胖放下碗,故意打著飽嗝:“飽了,撐著了。”

      家美笑:“大妹子,你吃飯可不如我啊?!卑彦伬锏娘溩訐瞥鰜恚赖奖妥由?。

      大胖磨磨蹭蹭地從褲兜里摸出一張五塊的大票。家美嚷道:“大妹子,你這是看不起人啊。你幫了我們一早上,一頓飯還不當(dāng)管???”

      鄉(xiāng)下人有的是力氣,人家不要錢大胖反倒不好意思了。錢放回兜里,大胖的眼睛還在瞟那蓖子上的餃子,早曉得不用掏錢就把那剩下的也吃完了。

      “這城市啊,就像一塊糖,咱鄉(xiāng)下人都爭著想來嚼一口。哪那么容易?咱們只好撿人家城里人丟掉的碎糖。嘗到丁點兒甜味就高興得不能行,那人家城里人每天都大口大口的吃還不樂死?”家美像是總結(jié)自己的生活,又像是在跟大胖閑聊。說完,自己先笑了。

      大胖心里酸酸的,連丁點兒甜味都沒嘗到,苦味倒先來了。擇完手里的菜,把自己的蛇皮袋子挪到角落里:“大嫂,行李先放這兒,我再出去找找看?!?/p>

      大胖不敢走遠(yuǎn),還是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晃。群兒是從這里走丟的,總是要回到這個地方來的。別看他個子那么高了,畢竟還是個小伢兒。

      家美他們好像一直在等著大胖:“大妹子,待會兒一塊兒吃飯。”說話間,頭頂上開始下雨。陰沉兩天了,是該下了。

      趙六他們是南方人,做了米飯,煮了一鍋粉條、白菜、小瘦肉。大胖其實已經(jīng)吃過了,五塊錢的餃子。家美盛飯過來,大胖不好意思說已經(jīng)在別的店吃過了,反正還沒吃飽,就又吃了一海碗。

      下午大胖開始害怕,真的弄丟了人家的伢兒咋回去?群兒媽恐怕是生不了了,就這一個伢兒,不同于大胖。再說,群兒家沒有受王姓人的欺侮還不是因了群兒?群兒一丟群兒爹媽豈能善甘罷休。大胖不敢朝下想。外面下著雨,等雨停了吧,雨停了再出去找。趙六他們安慰說,沒事的,孩子大了,不會弄丟的。

      雨一直下,沒有停歇的時候。大胖只有幫忙擇菜,洗菜,給客人上菜。大胖有了新想法,干起活來更有精神氣兒。等客人都走了,家美說,你得學(xué)著撇普通話。大胖雖然識字不多,還是曉得普通話的。每次去鎮(zhèn)上趕集,大胖只買那個說普通話的老婆婆的東西。說普通話的人都是電視上的人,電視上的人哪有不好的?這當(dāng)兒,趙六不曉得從哪兒翻出了一個制作精美的標(biāo)語,“請講普通話”。把它貼在“自覺維護公共衛(wèi)生”、“禁止吸煙”的下面:“都是錢買的,還別說,派上用場了?!贝笈职敌?,趙六抽著煙站在標(biāo)語下面,還說那標(biāo)語有用。

      雨越下越緊,家美說,你睡店里吧,把桌子拼起來,頂棚上有床被子。

      大胖就用被子裹住自己睡下。說是床被子,其實很薄,更像條毯子。店門縫隙大,風(fēng)一個勁兒地朝被窩里鉆。不過,還是比昨晚好多了,能躺下來放松放松。

      大胖不敢閉眼,一閉眼群兒大群兒媽就沖進(jìn)來糾纏。大胖的腦子里有一張很清晰的照片,照片上是群兒大提著一籃子雞蛋出門。大胖覺得,挎著一籃子雞蛋的大男人一定是個仁義人,心里寬慰了許多。老師扳著群兒的頭朝黑板上磕時磕出了血,群兒媽心疼得兩頓飯沒吃,娘兒倆瞞著群兒大沒敢說。頭上的疤揭掉了,群兒大到底曉得了,大雨天翻過山坡跑到學(xué)校,也拿著老師的頭朝黑板上磕,也磕出了血。老師沒敢聲張,群兒大事后心里愧疚,給老師提了一籃子雞蛋去賠不是。藥費人家死活不要,說是能報銷的。大胖沒有看到群兒大追到學(xué)校的情景,就努力地想。越想越害怕,腦子里全是自己的頭磕在黑板上血肉橫飛的樣子。

      早晨干活的時候,大胖把頭天下午的想法說了。大胖想每天利用上午這段空閑時間出去找群兒,其余時間在比家美干活,吃住在比家美,一天給比家美五塊錢。家美說,我們不給你工資就賺大了,你還給我們錢?

      4

      第二天,大胖先去了火車站。歇了兩天的太陽懶散地從城市樓房的縫隙里擠出來,大胖好像很久沒有見過初升的太陽了,恍惚走在去王畈七畝塬的路上。

      出站口的那幫女人們看到大胖過來,以為是來搶生意的,馬上用身體把大胖隔在離出站口很遠(yuǎn)的地方。想想來的時候她們那股親熱勁,大胖暗笑,老虎也有有善有惡的時候哩。大胖沿著火車站的外圍打圈瞅,見到年齡大的老人坐在店里就上去搭話,問有沒有看到過一個十四、五歲的農(nóng)村伢兒。費了很大勁,大胖還是擺脫不了自己很重的方言,聽懂的搖搖頭,聽不懂的睜大了眼睛等著大胖用手比劃。大胖從王畈出來時,車上的人就說,出去打工第一要解決的是改掉鄉(xiāng)音。一來少受當(dāng)?shù)厝似畚辏侨菀诇贤?。說話的都是些經(jīng)常在外打工的,他們不時夾上幾句普通話,雖然不比電視上說得好,畢竟藏住了鄉(xiāng)音。

      再回到比家美,大胖的耳朵也閑不住了,隨時準(zhǔn)備捕捉下電視上的聲音。電視其實沒啥看頭,無非是這個國家的領(lǐng)導(dǎo)去哪兒了,那個國家的領(lǐng)導(dǎo)干啥了,跟王畈人走親戚串門有啥區(qū)別?電視上北京的新聞最多,大胖最早學(xué)會的普通話就是“北京”兩個字。王畈人把北讀成百,北京和“百斤”相差多大??!晚上吃飯,電視里正播放公安搗毀一家黑磚窯的事。黑磚窯里的民工都是從火車站騙去的,早晨5點開始干活,凌晨1點睡覺,一日三餐吃饅頭喝涼水,5個打手和6條狼狗防止他們逃跑。鏡頭切換到十四、五歲的童工時,大胖用手抹了一把眼睛,電視上略顯癡呆的小伢兒就虛幻成了群兒。

      群兒即使沒有在那個黑磚窯也一定被拐騙到其它黑工廠去了。大胖心里堵得慌,晚飯都沒有吃。夜里,大胖身下的桌子一夜都沒有安生,吱吱吜吜地叫了一宿。大胖從蛇皮袋里翻出來一張紙,上面記著王畈的兩個電話,村長家的,群兒家的。以前王畈的人和外面聯(lián)系都是靠村長家的那部電話,打電話每分鐘收5毛錢,長途1塊,接電話一律5毛。后來群兒家也安了電話,村里人在群兒家接電話不要錢,打電話和村長一樣收費。群兒大群兒媽說話又和氣,村民們都棄了村長的電話,給外面的聯(lián)系號碼也換成了群兒家的。群兒大先前在鎮(zhèn)上打鐵,后來打鐵沒有營生了又換成電焊。群兒家的電話用起來跟自個兒的一樣,何必要自己再裝電話?王畈人出去的少,村子又小,這頭一喊那頭就聽到了。再說,一部電話每個月打不打都要收20多塊錢,誰不心疼?王畈就沒有再添過電話。

      大胖半夜里爬起來,想出去打個電話。比家美的店門從外面鎖上了,打不開。早晨忙完,大胖手里攥著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出了門?;貋頃r電話還是沒有打,不敢打。

      大胖在外面找得更勤了,有時一出去就是一天,見了工地就近前去打聽,有沒有見過一個叫群兒的小伢兒,十四、五歲的樣子,平頭,說話總是先笑。人家都搖頭,大胖就改成普通話重復(fù)一遍。人家還是搖頭。

      終于有一次,一個工頭模樣的人回答說有,一邊讓人喊小群過來。大胖一個勁地搓手,唉,到底找到了。人領(lǐng)來了,是一個顛著左腳走路的男人。大胖嘴一癟,差一點就哭了。

      天黑了,大胖才想起來還沒吃飯。外面飯貴,能省就省吧,折回比家美再吃。走到一處天橋下,腳被地上的一堆東西絆了一下。大胖穩(wěn)住身子,看清是一要飯的,人趴在路邊不停地抖,前面一塊布上寫了滿滿的字。大胖本來就識字不多,天又暗,曉得這樣趴著肯定是沒有吃的了。摸摸褲兜,只剩一張五塊的大票了。大胖猶豫了好長時間才把它掏出來,放到布上的碗里。那人沒有抬頭,大胖從碗里找回一塊錢,不曉得這兒離比家美還有多遠(yuǎn)呢,得留點車錢。碰巧有開三輪的過來,大胖就問到北京路多少錢。這回大胖把北京路三個字咬準(zhǔn)了,人家的價錢還是沒有放低,3塊。大胖想,還是走吧,走一路省3塊錢呢。在王畈走路誰給你錢?。看笈终剂吮阋?,大方起來,用那一塊錢買了四個燒餅,三個給了趴在地上的人:“大兄弟,先吃點吧。”自己留一個,反正一會兒回去就能吃個飽。

      開三輪的怪笑:“這人,沒見過!給騙子錢怪大方的,自己坐車倒不舍得了?!?/p>

      走回比家美,趙六他們正準(zhǔn)備吃飯。家美說,別找了,沒用的,城市這么大,你去哪兒找啊。那孩子都十四、五了,又不是小。大胖說:“我可是答應(yīng)了人家的,哪能不管了?!倍似鹜牒攘艘淮笸朊鏈?。餓得有點過了,吃不下干的。又去盛了第二碗,呼嚕呼嚕喝下去。家美最先看到大胖腳下的血,驚叫:“大妹子,你咋了?”丟下碗筷就去扶大胖。

      大胖身子軟綿綿的,就勢靠在家美身上。

      大胖曉得,完了,王畈恐怕越發(fā)回不去了。

      醫(yī)生給大胖處理好,要她住院。大胖說不用了,撿了些藥跟著家美回去了。其時天已經(jīng)快亮了,早點生意是來不及了。大胖醒來時,家美正在洗大胖換下的血衣??吹酱笈直犻_眼,笑了笑:“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飯?!?/p>

      很快端上來一海碗雞蛋包,12個雞蛋,濃濃的紅糖,都是農(nóng)村伺候月子的上品。大胖撐起身,生小胖二丫時紅糖倒是吃了不少,也沒有這么多的雞蛋敞開了讓自己吃。要是男人曉得她坐了空月子,肯定會再賞她一頓拳腳的。大胖不怕挨打,女人軟軟的皮肉就是挨打的,大胖只是不想受外人欺侮。

      大胖用筷子夾住一個雞蛋,雞蛋就破了。蛋煮得很輕,蛋黃嫩嫩的,大胖喜歡吃這樣的雞蛋,入口滑溜溜的。大胖大口喝了一口紅糖水,糖放得太多,甜得膩人:“大姐,”大胖不叫大嫂改叫大姐了?!澳銈兡莾鹤伦右彩浅噪u蛋包吧?”

      家美低著頭,使勁擰干手里的衣服:“大姐命苦,沒坐月子的命。”

      大胖又喝了一口糖水,把雞蛋送下去。

      “大妹子,我去店里了,你歇著,晚上我早點回來給你弄飯?!奔颐缼祥T,走了。

      大胖又喝了口紅糖水,有點咸。大胖用袖子揉揉眼睛,自己比家美強多了,畢竟還有小胖二丫。

      大胖換衛(wèi)生紙時,才看見人家的被子也染紅了。等回了家,收完棉花,給家美他們打一床棉花套送來,把自己的溫暖也送些給他們。大胖出來這么久,只有這幾天像是睡在家里的新棉被里,好溫暖。怪不得城里人也要溫暖呢,溫暖就是讓人舒心。床頭的鬧鐘響了,4點半,是家美他們每天起床的時間。大胖在家美的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自己那天的藥費條,四百二十一塊。

      家美的家其實只是一個小棚子,附在人家鍋爐房的旁邊,上面鋪著石棉瓦,不比大胖家的廚屋大。聽家美說,是一個老鄉(xiāng)去比家美吃飯,見家美兩口子睡在不擋風(fēng)的門店里,就把工廠閑置的這個棚子借給他們住。

      休息了兩天,大胖要去店里。家美阻攔她:“以前店里沒有你我們不也照過?你不好好歇著,以后會落下病的?!?/p>

      大胖不依,鄉(xiāng)下人哪這么嬌貴。獨自摸到店里時,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家美吵了大胖兩句,也就算了。大胖覺得店里吃飯的那個老頭有點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家美他們和他倒挺熟的,楊隊楊隊地叫。大胖覺得城里人有意思,啥名字都敢叫。

      家美把大胖拉到一邊,說楊隊想讓你去給他一個親戚幫忙,在旅社打掃衛(wèi)生,管吃管睡,600元。大胖就問,楊隊是干啥的。家美說,二線了。大胖還是不明白,二線是啥意思?家美也說不清,二線就是退休了,不干活了。哦,大胖明白了。城里又多了一條好,人干到老就不干了,公家養(yǎng)著。

      楊隊在那邊發(fā)話了:“覺得可以的話,一會兒就走,馬上上班。”

      上班這兩個字讓大胖的臉泛起了紅色。大胖沒有想到,她大胖也能來城里上班了。大胖以前做的都是下地的活兒,一個下字就把城里和鄉(xiāng)下區(qū)別開來?,F(xiàn)在,大胖也跟城里人一樣了,多威風(fēng)啊。大胖突然就想起來楊隊是誰了,他的普通話還像唱歌一樣,軟綿綿的,帶著甜味。

      楊隊不停地跟大胖介紹旅社的工作,大胖聽著,覺得血脈里像是有很多水渠,橫七豎八地淌著,惹得身上到處都是潮的,濕的。家美碰碰她,說話啊。大胖順著楊隊的語調(diào)說:“我哪兒也去不了,得等群兒回來。”

      楊隊問:“找到群兒你就去上班?”

      大胖回答,嗯,找到群兒我再去你們那兒上班。

      隔幾天,又有人來請大胖,說是哄小伢兒當(dāng)保姆。大胖還是搖頭:“等不回群兒我啥也干不了?!奔颐绖袼骸叭簝河植皇切『⒆樱G了呢!”都這么想,大胖更堅信群兒早晚會回來的。

      大胖老是做同一個夢,夢里群兒背著光站在比家美的門外。牛仔褲差不多沒有了顏色,頭發(fā)蓬亂。大胖迎上去:“群兒,嬸曉得你能找回來!”群兒卻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了。每次都是到這兒醒了,大胖就恨自已沒有早點醒,留住群兒。

      家美隔三岔五給大胖介紹活兒,無非是做保姆,看小的護老的。待遇也不錯,500,600,700,800,都有。大胖也心動過,在王畈折騰一年不才千把塊錢?可眼下最當(dāng)緊的不是錢,是找群兒。

      月底,家美把用橡皮筋箍好的300塊零錢遞給大胖:“大妹子,我們店小,別嫌少?!贝笈譀]有接:“大姐,我不要錢,我出來不是為打工掙錢的,有個吃飯落腳的地兒就好。真的。”趙六也說,不給你工錢我們過意不去,店小,裹不住這么多人,你也別怪我們。

      大胖才聽明白,比家美用不了三個人。

      5

      楊隊的旅社其實是一個大酒店,花園大廈。用楊隊的話說,里面啥都有。洗澡,吃飯,唱歌,跳舞,活動……大胖搶著問,活動是啥。楊隊說,活動嘛,就是活動,時間長了你就明白了。

      大胖的任務(wù)是打掃衛(wèi)生。上午干完活,下午就不能再進(jìn)客人的房間。大胖每天老早把自己承包的11層、12層打掃干凈,下午閑得發(fā)慌。領(lǐng)班在集會上表揚說,人家沈紅梅干活利索,認(rèn)真,希望所有員工都向她學(xué)習(xí)。大胖不習(xí)慣人家叫她沈紅梅,愣怔好久才曉得沈紅梅就是自己。一起干活的小姑娘們覺得還是叫大胖姐親切,沈紅梅這個名字只有在集會上才能聽到。

      大胖給楊隊打電話,問可不可以干四個樓層的活兒。楊隊操著好聽的普通話問,急著用錢啊?大胖聽不明白,說我想提個要求,干完活下午能不能讓我出去找群兒。楊隊沒有想到大胖對群兒還這么上心,說你怎么這么笨啊,去哪兒找?城市那么大。

      晚上領(lǐng)班就找到大胖,說正巧有人辭工了,讓大胖做四個樓層的活兒,每月加一百元錢,下午自由活動。大胖沒想到,除了能出去找群兒還能多得一百塊錢。楊隊這樣的城市人咋看也不像老虎,倒像養(yǎng)家了的貓狗。大胖干活更認(rèn)真了。

      大胖出去找人,哪兒人多就往哪兒鉆,哪兒有工地就想方設(shè)法進(jìn)去打探。大胖還懷著一個不能說出口的秘密,看城里人打架,女人打男人多新鮮啊。大胖跟同屋的小紅說,小紅撇撇嘴:“外邊打架的都是外地人,城里人打架都是藏在屋子里,悶聲不響。第二天跟沒事一樣,誰都不知道?!贝笈植幌嘈牛峭躅灿袃煽谧哟蚣芰?,即使躲到里房里,全村人也會曉得的。別人不說自己也憋不住。

      大胖不敢看兩個男人打架,真?zhèn)€像老虎呢,嚇?biāo)廊恕4笈挚吹奖淮虻娜肆髁搜?,就慌忙捂住自己的頭。大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群兒大,想到群兒大把老師的頭磕破,血流得滿臉都是。

      城市里的樓房都一個樣,稠稠的,冷冰冰的,像籠子。好不容易找到門了,還都有保安看著,得登記。不像王畈,房子像春天里折下的樹枝,隨隨便便就在地上扎了根。外面來了人,全村的人都來看稀奇。

      不出一個月大胖就把城市所有的建筑工地都找遍了,要是群兒真是被拐騙到黑磚窯,去哪兒找?大胖有些泄氣。

      發(fā)工資了,大胖領(lǐng)了750塊錢,50塊錢的全勤獎,這應(yīng)該算是家美說的城市人的碎糖吧。大胖下午沒有出去找人,徑直去了比家美。大胖學(xué)城里人花36塊錢給家美買了一盒化妝品,30塊錢給趙六買了一條煙。家美嘴上說:“大妹子,咱也不是用那東西的人,花那冤枉錢干啥。”臉上卻是樂呵呵的。趙六呢,趙六坐到“禁止吸煙”的標(biāo)語下,點上煙,嘿嘿地笑。

      大胖又給了家美200塊錢。家美不要,大胖也沒有硬推讓,走的時候還是順手把錢放進(jìn)家美他們收款的盒子里。上次走的時候大胖把自己身上剩下的200塊錢全放到家美的鏡子后,曉得還不夠,想著等以后再說吧。

      大胖把余下的錢全給了打印店。大胖用很粗的字在白紙上打著,群兒,你在哪兒,我是你大胖嬸,速與我聯(lián)系。電話號碼留的是楊隊的手機號。大胖提前問過楊隊的,楊隊笑著說,好,手機突然響得少了好不習(xí)慣。

      大胖其實很少花錢的,連女人用的衛(wèi)生巾都不買。城里這點就比王畈好,大廈每個衛(wèi)生間都備著衛(wèi)生紙。大胖不敢把拉屎拉尿的地方再叫茅道了,廁所都不能叫,得叫衛(wèi)生間。大胖身上來了再也不用心疼買衛(wèi)生紙的錢了,小紅勸她去買婦女專用的衛(wèi)生巾,兩塊錢一包,挺方便的。小紅真傻,現(xiàn)成免費的衛(wèi)生紙不用自己拿錢去買啥衛(wèi)生巾,這不跟拿五毛錢上茅道一樣浪費嗎?大廈里的紙想用多少用多少,墊在身下也不硌人,非花那兩塊錢?

      大胖像城里人一樣,把每天的時間分得細(xì)細(xì)的。下午出去貼尋人啟示,晚上在房子里翻那本《學(xué)說普通話》。300多塊錢的啟事幾天就貼完了,書卻看不懂。大胖雖然上過幾年小學(xué),也是快20年前的事了,那些拼音像外國字一樣生分。賣書的小姑娘操著好聽的普通話說,她自己的普通話就是從這本書上學(xué)的。小姑娘還怕大胖不相信,說了幾句自己的家鄉(xiāng)話加以證實。見大胖猶豫,小姑娘又說,連外國人都是看這書學(xué)咱中國話呢。

      大胖每周二都去比家美玩,去的時候還穿酒店的制服,引得路上很多人看,連家美都摸著制服不舍得放手。每次去,大胖都給家美捎點什么,一件襯衣,一盒點心,一雙鞋。大胖想,總有一天會在比家美見到群兒,就像夢里一樣。大胖不曉得那一天是哪一天,也就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給男人打電話。大胖想家了,想男人騎在她身上了,哪怕男人粗暴地用腳踹她。大胖琢磨過來了,溫暖不光是蓋上新棉被,溫暖可能還是在家里和男人一起踏踏實實地過生活。大胖實在拗不過想家的念頭時就去比家美。比家美也美不過自己的家,家里有男人,有小胖二丫。大胖去了比家美,也明白了家美的難。兩口子沒有小伢兒多急人啊,趙六又那么肉,也不打家美。大胖想,趙六要是因為沒有小伢兒打打家美,家美興許會溫暖些。

      大胖睡不著的時候也想過,要是肚子里的伢兒沒有掉,她和男人商量商量興許還能將二丫送給家美。伢兒沒了,小胖二丫也見不著,大胖就恨起群兒了。群兒要是按老師的要求做題,好好上學(xué),怎會有這茬?人這一輩子誰能沒有難,這伢兒咋能答沒有呢?有了難你咬咬牙一天一天地磨過去不就行了,難怪他思想只得了16分。大胖上學(xué)那會兒,本子上都是紅紅的勾,不是優(yōu)就是100。

      楊隊捎信讓大胖去606房間。大胖的啟事早就貼完了,正納悶咋還沒人打電話呢。606門上鑲鉗著經(jīng)理室的牌子,楊隊坐在沙發(fā)上打電話:“嗯,我馬上安排人過去,你先找人頂一下!”

      大胖最喜歡聽楊隊說話,每次都像被男人的手撓了心窩窩。村長也50多歲了,連聲音都是干癟的,哪像楊隊,說話跟小媳婦哄小伢兒睡覺似的,軟綿綿的,透著甜。大胖越看越覺得楊隊不像老虎,像羊,和善著呢。楊隊收了電話,示意大胖坐下。夏天了,大胖還像在王畈一樣,不穿小衣服,制服就顯得單薄,被兩個小尖尖頂起來,扣子之間的衣縫露出白晳的肉。楊隊眼睛直了,順手把大胖拉到懷里:“胖兒,咱們活動活動吧?!贝笈謬槈牧?,拼了命地掙。楊隊松開手,大胖從楊隊?wèi)牙镎酒饋恚愚右路?,咋也抻不平,還是隆著兩個大包。羊突然變成了老虎,大胖才曉得活動的意思。

      楊隊說,有人打電話說群兒的事呢。

      大胖又坐回到楊隊身邊:“咋說的?”

      楊隊卻說,大胖,我喜歡你,你讓我覺著踏實,溫暖。大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她能給人家溫暖,還是城里人!還是男人!大胖想到七畝塬上的棉花,現(xiàn)在該打苞了吧?回去再跟男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在西畈那塊地里也種上棉花。

      楊隊的手不停地在大胖身上活動。大胖身子軟了,棉花一樣。

      大胖還不到30歲,雖說干的是粗活,皮膚卻很水靈,再加上微胖,身上一點也不顯褶皺。小產(chǎn)讓兩個奶子漲得緊,跟剛出鍋的水豆腐一樣,白嫩嫩顫微微的。

      很久沒有沾過男人了,楊隊的手一上來,大胖就覺得眼前一黑,起風(fēng)了,下雨了,水庫決堤了……

      楊隊穿回衣服:“人家說再打來,你別急,一有準(zhǔn)信我再找你。對了,你愿意去酒店洗浴中心嗎?”大胖用衣服遮住自己的下身,楊隊解釋說:“就是澡堂。工資可是比這兒高,一個月1000元?!?/p>

      大胖說,好是好,天熱了,誰還來洗澡?

      楊隊說:“你甭管,有人沒人都給你開1000。你每天的工作還是打掃衛(wèi)生?!?/p>

      大胖想,男人做了這事肯定是想買好。反正城里的工地大胖都已經(jīng)跑遍了,尋人啟示也貼得到處都是,上面又留著電話,群兒或他的工友看見了照樣能聯(lián)系上她。再說了,在哪兒還不都是打掃衛(wèi)生。大胖想好了,要是還等不到群兒,等攢夠2000塊就去電視上做廣告。小紅告訴她,城里找人方便著呢,要么上報紙,要么上電視。大胖比較來比較去,還是上電視好,朝那兒一坐,說找誰,全國人民都能看到,還不會找錯了人。大胖這段時間找到過11個打工的群兒,報紙沒有聲音,誰曉得是哪個群兒?大胖問小紅上電視得多少錢,小紅說,2000元就夠了。小紅跟群兒一樣,也是初中畢業(yè),學(xué)問多著哩。

      大胖干了兩個月,手里攢了400塊,離2000還差得遠(yuǎn)呢。要是去了澡堂,兩個月就夠了。

      楊隊好像看出了大胖的心思,糾正她,是洗浴中心,澡堂多難聽啊。大胖就重復(fù)了一遍,洗浴中心。

      6

      洗浴中心里有很多單間,人在玻璃柜里洗澡,旁邊還放著一張大床。大胖沒有見過這么復(fù)雜的床,到處都是按鈕。床上的被單摸起來像人的皮膚,滑溜溜的。每個服務(wù)員管四個房間,客人一出門就得麻利地進(jìn)去收拾,消毒。浴池的人一撥一撥地來,沒有斷過,大胖比先前忙多了。城里人就是怪,兒女一大堆吧偏跟貓狗貼心;嘴里喊著鍛煉幾步遠(yuǎn)的路程還要開車;天都這么熱了還來浴池洗澡……納悶是納悶,大胖覺得這城里又多了條比鄉(xiāng)下的好,出來洗澡兩口子都相伴著,洗完澡還能躺到床上睡一會兒。當(dāng)然,浴池的服務(wù)員對客人得說休息,而不是睡。睡,太容易讓人想到晚上,想到床。“睡”多俗啊,誰和誰睡到一起了,誰和誰睡過了……城里人就是比王畈人精,不說睡說休息,多干凈的詞。

      幾乎每對客人休息后垃圾桶里都留著避孕套和大把大把的衛(wèi)生紙。避孕套大胖用過的,生小胖后,村里發(fā)過幾盒。大胖男人并不覺得礙事,反而上勁,一層塑料套著更刺激。

      時間長了,大胖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有個眉毛很長的女娃一天來洗幾次澡。大胖記得長眉毛,是因為有一次床底下扔了兩個避孕套。大胖的臉兀自紅了,好像自己和男人做了兩次。第二天中午,長眉毛又來了,胳膊挽著一個胖墩墩的男人。

      吃飯時大胖講與小紅聽。小紅笑,188元洗一次哩,一個人不浪費?

      大胖夜晚剛上班,公安就沖進(jìn)來。洗浴中心的男女被分成兩隊帶到大廈門口的警車上。城市的夜晚還是亮堂堂的,跟白天一樣熱鬧。大胖自從到了洗浴中心就很少看到過城市的夜晚了。汽車把她們帶到一個大院子里,下車的時候大胖還看到了那個長眉毛。

      大胖第一個被帶到小屋里,兩個公安坐在對面。他們問了很多問題,大胖曉得的都說了,不曉得的就緊張地低下頭。聽口氣,是抓賣身的。

      天沒亮,大胖她們就被放了出來。浴池的生意自然淡了。晚上大胖去上班,等了很久也沒有客人,倒是等來了楊隊:“胖兒,給我準(zhǔn)備一間房。”

      大胖進(jìn)去消毒,楊隊也跟進(jìn)去。大胖曉得楊隊想做啥,這事兒就像蓋了一層的房子,已經(jīng)有了底腳,想啥時候再蓋都是現(xiàn)成的。

      躺到浴池的床上,大胖的身體像是過了回年。大胖又一次想到了家美說的城市糖,外面包著好看的糖紙,剝開來,甜味就入了口。

      大胖最想的不是這,大胖喜歡楊隊說她能帶給他溫暖。能給城里人帶去溫暖,多讓大胖滿足啊。一直到活動完,楊隊都沒有提溫暖的事,更不曉得大胖的棉花。他披上糖紙,你去收票吧,這里的人都得換,他媽的有內(nèi)賊。沒有化完的糖還噙在大胖嘴里呢,聽楊隊罵他媽的,沒有品到味糖就下去了。

      大胖坐到了洗浴中心入口的大辦公桌后。浴池里的服務(wù)員真的都換了,客人還是很少。房間閑著也是閑著,大胖打電話叫家美他們過來洗澡。

      家美出來的時候,發(fā)梢粘在紅撲撲的臉上。趙六避開大胖的眼睛,東看看西瞅瞅。洗澡的玻璃柜他們不會不用的,床也不會不試的,大胖提前教過家美。大胖想象他們在床上癲狂,偷偷地笑。送他們出門時已經(jīng)半夜了,街上空無一人,只有招攬生意的出租車停在路口。那次家美夫妻送大胖去醫(yī)院好像也是這個時辰吧。大胖朝出租車?yán)锶?0塊錢:“趕緊回去休息,早晨又得早起哩?!?/p>

      發(fā)工資時大胖想,要是真給1000元咱就退回400,楊隊也不容易。再說自己也沒干啥活,還不跟玩差不多。果然,工資袋里只有300。會計說,老板說了,等生意好了有了錢再給你們補發(fā)。大胖雖說做好了準(zhǔn)備,臨了還是有點失落。大胖轉(zhuǎn)而盼著洗浴中心的生意好起來,生意好了就能心安理得地領(lǐng)1000元了,領(lǐng)夠2000元就能上電視了。

      從家美那兒回來,大胖看到超市門口搭了個臺子,女人只穿著內(nèi)衣在上面來來回回地扭。唱歌的男人穿得倒是周正,挺滑稽地在女人林里鉆。城里人鬧騰都是有名堂的,大胖干脆停下來看個究竟。男人唱完歌并不下臺,不停地耍嘴皮子,耍得人都耐不下性子了,才有人從后臺拿了禮品出來撒。大胖也奔過去搶,搶了個空,訕訕地縮回手。一只臟乎乎的小手遞到大胖的手上:“阿姨,給!”

      大胖仔細(xì)打量小伢兒,跟小胖大小差不多,七、八歲的光景,或許更小些。身上還穿著與時令不太稱的厚衫,全身跟小手一個樣,沒有干凈的地方。大胖問他在哪兒住,小伢兒說哪都能住。大胖看看時間還早,就領(lǐng)他去買了塊面包吃。

      小伢兒吃完東西話也多了起來,說他找不到爸媽了,從火車上擠沒了。大胖問是啥時候的事,小伢兒說夜兒黑。大胖看看伢兒的身上,不像和父母剛分開的樣子。大胖又問他家是哪里的,小伢兒說李莊。大胖心里有了底,這伢兒肯定在外流浪了不少時日,帶著小伢兒又返回了比家美。

      大胖跟家美耳語完,家美一個勁兒地?fù)u頭:“這么大的孩子,養(yǎng)不家的。”趙六把小伢兒手臉胳膊洗干凈,轉(zhuǎn)過身,連大胖都看呆了。小伢兒白白凈凈的,眼睛黑黝黝的,精靈著哩。要是這伢兒再長10歲,能賠給群兒大就好了。家美不搖頭了,拉著小伢兒問這問那的。

      大胖看看時間,該接班了,只好先走,說好過兩天再來。

      吃完飯,楊隊打電話過來,讓大胖去606。大胖交待了工作,先去洗澡。大胖曉得楊隊又要蓋房子了,洗洗清爽。站在浴池的大鏡子前,大胖在找楊隊說的性感。在家里跟男人過了一輩子,男人也沒有看出大胖的性感。大胖久不出去干活,比原來白了,剛坐了空月子,奶子也還胖著。

      楊隊蓋房子時,才有點像老虎。大胖閉著眼,聽他策馬揚鞭的聲音。這塊糖不能睜開眼細(xì)看,包裝不太好,一看就是一塊放久了風(fēng)干了的糖。大胖就更想男人,想男人身上緊繃的肌肉,想小胖二丫奶聲奶氣地喊媽。

      蓋完房子,楊隊說要給大胖一間辦公室。大胖沒在意,想是男人一時興起,隨便說說。第二天真的有人給大胖送來了鑰匙:“老板說了,給你配一間專用辦公室。”

      大胖早看出來楊隊是大廈的老板了,誰說他二線了?明年,得打三床被套,給家美一套,給楊隊一套,自己帶到城里一套,讓城市里離自己最近的人一年四季都聞得到太陽的味兒,都有溫暖。

      大胖正在收拾自己專用的辦公室,進(jìn)來一個老頭,上來就抱住他。大胖情急之下扇了他一巴掌,也太膽大了,大白天就亂來。老頭訕訕地說,要洗澡。大胖罵他,洗澡去浴池,沒長眼睛啊!朝里走,先買票,188!

      晚上楊隊打電話說,有人曉得群兒的消息了,一會兒去找你。

      還是上午那個老頭。老頭說:“我們廠里有一個叫群兒的,說是走丟了……”

      大胖等著他朝下說,老頭卻住了口。大胖急死了,大叔,快告訴我吧。老頭撲過來:“妹子,我也急死了。先讓我嘗嘗,回頭給你他的地址。”大胖用手推他貼到臉上的嘴巴,又不敢下狠,還等著人家給她群兒的消息呢。一閃念,老頭得了手。

      大胖不曉得老頭啥時候走的,反正沒有留下任何群兒的消息。大胖整好衣服,桌子上放著一張洗澡票。澡票變了樣,上面印著288元。大胖趕緊給楊隊打電話,問是不是印錯了,澡票啥時候變成了288?楊隊說,兩種票價,你不用管,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這幾天,打趙六的電話總是關(guān)機,大胖只得抽空去一趟。下午五點鐘,正是餐館忙活的時候,門卻鎖得死死的呢。大胖來不及再去家美住的地兒,提著給小伢兒買的衣服回來了。

      提供群兒消息的人多了起來,大胖以為尋人啟示起了作用。大胖不解的是,來的大多是老頭,老頭手里都拿著288元的澡票,讓大胖陪著去洗澡,說洗完澡再告訴她群兒的消息。老頭們在大胖身上活動完,都忘了留下群兒的消息。

      大胖覺得很吃虧,她給了人家溫暖,卻沒有換來群兒的一點消息。身上來了,大胖才想起,楊隊好長時間沒有來蓋房子了。

      洗浴中心前臺和售票處是一個星期周轉(zhuǎn)一次,一個月算一次帳。周日晚上,大胖把9張288元的澡票全交上去了,扣下11張188元的。9張288元的澡票說明有9個老頭在大胖身上活動過,再加上楊隊的三次,原本該12張。少扣了一張是因為自己喜歡楊隊,饒他一次。大胖不想讓城市里的老虎們平白無故地從自己身上撕塊肉下去。

      大胖想好了,要是查出來就說忘了。大胖在浴池第四次領(lǐng)工資才領(lǐng)到楊隊允諾的1000元錢,厚厚的一疊。大胖在家里時哪見過這么多錢,一下午手都插在兜里貼著錢。現(xiàn)在自己手里加起來也有1800元錢的積蓄了,要是先前的工資能補發(fā)了,上電視的錢就都有了。人是日漸多了,誰曉得算不算生意好了?

      大胖小心地把錢和那些288元的澡票放到床頭柜里。1800元全是百元的大鈔,大小和澡票差不多。大胖眼睛盯著被塑料封著的澡票和百元的紙票,都像小紅魚,在柜子里游泳。大胖想,澡票要是錢多好!大胖這樣想著時,好像那些澡票已經(jīng)變成了百元紙幣。大胖重新數(shù)了數(shù)澡票,31張。

      老頭們再來,大胖就給他們兩張票,收300元錢。一下子省了60多元,這帳城里的老虎精們誰不會算?大胖也高興,做得更歡。大胖想,抵夠自己三個月補發(fā)的工資就住手。哪里停得下來?老頭們來時個個都憋足了勁,由不得大胖。床頭柜里的澡票還剩7張了,工資算是補發(fā)了,能上電視了,群兒就要找到了,大胖也能回家了。算來,都出來半年多了。

      7

      楊隊來了,后面跟著貝貝。大胖好長時間沒有看到貝貝了,逗它:“貝貝,過來!”楊隊站在一邊淺笑:“最近生意可一天不如一天了?!?/p>

      大胖收回逗弄貝貝的身子,找不到放眼睛的地方。

      楊隊又說,胖兒比先前瘦了。大胖心里才緩過緊張,城里人說女人瘦了是一種贊揚,就像說女人更好看了。其實楊隊這樣的老虎一點也不兇,工資沒發(fā)全只怪浴池生意不好,生意好了楊隊還能扣著她大胖的?可不能辜負(fù)了人家。

      楊隊說,去你辦公室看看。大胖跟著高興,楊隊這是又要蓋房子了。進(jìn)了屋,楊隊把貝貝關(guān)到門外。大胖去打開門:“貝貝在門外抓撓,你安心活動?”話里帶著嗔怪。大胖曉得貝貝是楊隊的心頭肉,楊隊說過的,貝貝比人好多了。

      外面除了貝貝,還有一個老頭。楊隊悻悻地放開大胖,整好衣服。大胖認(rèn)得的,是挨過大胖巴掌的老頭。楊隊說:“胖兒,我先去辦個事兒,你們先忙?!必愗惛跅铌牭暮竺?,夾著尾巴走了。

      老頭把三張紅色的票子遞給大胖,另一只手已經(jīng)掀起了大胖的厚裙子。裙子里面啥也沒有,褲頭剛剛被楊隊脫掉。大胖手里握著錢,恍恍惚惚的。難道在楊隊的心里,自己就是一床舊棉花套,沒有溫暖了就轉(zhuǎn)給人家?在城里呆久了大胖才曉得,棉花套城里人蓋膩了,現(xiàn)如今都喜歡太空棉,鴨絨,鵝絨……

      楊隊不曉得啥時候又冒了出來,大胖的衣服還沒來得及穿上就被楊隊推趴到床上。楊隊兩手握住大胖的奶子,從后面使勁:“怎么收起錢了?”大胖有些心虛,沒有搭話。楊隊還沒進(jìn)去大胖就痛死了,不曉得楊隊又從哪兒學(xué)了啥新招式。大胖只得拼命地忍,誰讓自己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楊隊見大胖沒有吱聲,兩手反過來扭住大胖的胳膊,繼續(xù)使勁。后面火辣辣的痛,這老虎真是要吃人呢。大胖實在忍不住了,松開手里的錢,憋足勁再掙。老虎貼得更緊,扭她的胳膊也更狠。大胖覺得身上的肉被撕得一綹一綹的,疼死了。手?jǐn)堊〈差^柜上的煙灰缸,一狠勁,砸到老虎貼上來的額頭上。

      貝貝沖著大胖厲聲地叫了兩下。到底不是自家的,平日里白疼了。大胖感覺楊隊身體猛一放松,男人的物件也變小了,縮了出來。大胖翻過身,看到楊隊頭上的血,心里直發(fā)冷。

      “你個不要臉的騷貨,賣給誰不是賣?老子就是二線了也還是警察,竟敢打我!”楊隊的聲音不那么動聽了,有點陰。王向陽的兒子小沖和人打架吃了虧也是這樣的聲調(diào):“敢打我,非讓我大打死你!”

      大胖想,要是不來城市恐怕一輩子也打不上男人吧。公安咋了,公安也好不到哪兒去,有了雞蛋包還想著別人的酒席。手又伸了上去,對著老虎的嘴巴就是幾下。壞就壞在這張嘴巴上!

      大胖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貝貝正圍著楊隊轉(zhuǎn)圈,舌頭舔著楊隊攤在床沿的手。大胖就想,賣澡票的錢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應(yīng)該補發(fā)的工資,老虎醒來豈能罷休?跑吧。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把賣澡票加上工資的5000多元錢塞進(jìn)新買的大帆布包里。這可不是城市人扔下的碎糖,是一大塊糖呢。這個月的工資也不要了,留給楊隊包扎頭吧。臨出門時,楊隊的手機響,大胖就接了。對方問,消防大隊下午要來檢查,是不是還讓小紅去陪。大胖顧不上想小紅的事,說楊隊睡了。關(guān)了手機感覺哪兒不對,原來是把休息說成睡了。

      出了門才想起來,《學(xué)說普通話》還在枕頭底下呢,拿回去還能讓小胖二丫學(xué),早點學(xué)會普通話來城里打工方便。返回去取了書塞進(jìn)包里,順手給楊隊蓋好毯子。天氣有點涼了。

      聽說要做尋人啟示,一屋人都圍了上來,爭著問是滾動字幕還是配圖播音。大胖早想好了,就自己坐在電視機前說兩句話。

      2000元!

      2000就2000,小紅果然啥都曉得。

      付了款,大胖跟著年輕人上了一輛面包車。面包車在城里的馬路上左拐右拐的,大胖被拐迷了。不過,北京路大胖還是熟悉的,比家美仍關(guān)著門。下了車,大胖才發(fā)現(xiàn),電視臺就在家美他們住的房子后面。大胖從電視臺錄播間的窗戶就能看到家美的房子,頂子是黃色的,附在一個鍋爐房的旁邊。

      年輕人在車上已經(jīng)替大胖?jǐn)M好了稿子,大胖對著鏡頭吭哧吭哧地念不下去。人家耐心地安慰說,別緊張,慢慢來。好多字大胖都不認(rèn)識,咋不緊張?

      “也別看稿了,我自己隨便說兩句算了?!?/p>

      屋里的人互相交換了眼色,同意。

      大胖坐在那兒想了一陣,說可以了,坐直身體對著鏡頭操起半生不熟的普通話:“群兒,我是你大胖嬸,你在哪兒,找你找了半年多了,不見你你嬸也不敢回家啊。快和我聯(lián)系吧,我等你電話?!边€沒講完呢,大胖就看到錄像機鏡頭里有群兒了。大胖起身去抓摸,被旁邊的人摁回到座位上:“很好!剛才是彩排,這一遍才是實錄,你照著重說一遍就行了。”

      大胖覺得真麻煩,挺直身子重講了一遍。這一次,大胖看到的是自己在鏡頭里晃動,哪有群兒?都說好,比剛才寫的稿子感人。忘了一個重要內(nèi)容,聯(lián)系電話。年輕人說,不要緊的,我們在屏幕下邊用大號字體打出來就行了。

      走出電視臺不遠(yuǎn),大胖見一大群人圍在馬路邊。大胖以為又是打架的,手護著懷里的帆布包朝里擠。一個女人站在人群中間,眼光散亂,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小棉襖的扣子掉光了,里面什么也沒有穿,兩個奶子晃晃悠悠的,一會兒被遮住一會兒又露出來,男人們的眼睛也一會兒暗一會兒亮。大胖把自已買的厚罩衣脫下來,給傻女人罩到棉襖外面,系好扣子。大胖不怕瘋子傻子,王畈的傻二也是傻子,傻二從來不傷人,傻二只是傻笑,見人就說話,問候,招手。

      老虎們的眼睛收回來,重又變得綿軟起來。大胖順路去找家美。燒鍋爐的老頭說,走了,去南沿了。大胖愣了愣,去南沿了?有沒有帶著一個小伢兒?有,有,說是親戚家的孩子來這兒玩呢。大胖再打趙六的手機,已經(jīng)停機了。

      天氣并不是太冷,大胖還是打了個冷顫。群兒不會被人家?guī)У侥涎匕??群兒多大了啊,又是初中畢業(yè),哪能像那個啥都不曉得的小伢兒。

      大胖把澡票送給了燒鍋爐的老頭,本來是留給趙六他們的,后面還寫了楊隊的手機號:“要是見到他們,讓他們給我打電話。”

      大胖隨便找了家有電視的旅館住下,等著晚上8點10分看自己的尋人啟示。大胖很失望,電視上的自己還是像個鄉(xiāng)下人,普通話講得還是沒有楊隊好。也好,要是群兒認(rèn)不出來電視上的大胖嬸不就麻煩了?還有王畈,電視里都在演自己吧?村長也沒上過電視呢。

      手機號當(dāng)然是楊隊的。想到楊隊,大胖有些愧疚。楊隊其實是好人,自己算啥,做錯了事受點皮肉之苦忍忍不就得了,竟打了人家!楊隊這樣的城里人是精得像老虎,可老虎也分善惡啊。楊隊又不是自己男人,自己和誰睡人家為啥要吃醋?也不曉得他現(xiàn)在醒了沒?

      一晚上接了10多個電話,有的一上來就問一次多少錢。大胖很生氣,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惡聲惡氣地用家鄉(xiāng)話罵了對方幾句。罵完覺得上電視還是比在電線桿子上貼尋人啟示值,多少人看啊,不愁找不到群兒。

      大胖終于見到群兒了,穿著西裝,系著條鮮紅的領(lǐng)帶,坐在楊隊的旁邊。楊隊的頭洗干凈了,連藥布都沒有,看到大胖也不責(zé)怪,壞壞地笑,普通話說得還是親親熱熱。然后就聽到廣播里傳出很好聽的普通話:“各位旅客,王畈站就要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zhí)崆白龊脺?zhǔn)備。”大胖不信,汽車都到不了王畈,咋會通火車?群兒指著窗外喊:“大胖嬸,那不是我們王畈還能是哪兒?”大胖揉了揉眼睛,真的看到了那些明晃晃的鵝卵石小路,還有遠(yuǎn)處七畝塬上白花花的棉花……聽到電話響,才曉得是做夢。大胖迷迷糊糊地接起電話:“大胖嗎?……我們廠的群兒是你找的那個吧?……王畈的?對!……15歲?……好,那就對了。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和群兒去見你,你找不到路的。”

      看看手機,時間顯示是凌晨3點40。要是白天,大胖就直接打電話給群兒大了,也告訴自己男人,伢兒沒了,可咱掙了錢。伢兒沒了可以再要,錢可不是容易掙的。

      大胖起來把東西收拾好,準(zhǔn)備見了群兒就回家。也不曉得七畝塬上的棉花摘沒摘,今年得多打幾床被套呢。找不到家美他們就算了,楊隊的可少不了。大胖不在家,還不曉得男人今年種沒種棉花呢。要不就把去年吊到梁上的那兩套帶來,反正兩個妞兒還小,回家早著呢。

      門外有人喊:“大胖?”大胖應(yīng)了聲,還沒來得及起身,門就被撞開了。

      8

      “沈紅梅,老實交待你和楊利華什么關(guān)系?”

      “楊利華誰???你們公安搞么事,我正等人呢。”

      “老實點,別裝了!”

      “我真的不曉得楊利華是誰,我在等群兒,他姓鄭?!?/p>

      “你要是主動坦白了,政府就會考慮減輕你的刑罰。這個手機是你的嗎?”

      “楊隊的啊?!?/p>

      “早二線了還楊隊呢!”公安轉(zhuǎn)向旁邊的人:“別記這句。”

      大胖才曉得,楊隊其實是刑警隊楊大隊長的簡稱。大胖不敢隱瞞,原原本本地講了拿手機的過程,當(dāng)然也包括用煙灰缸砸楊隊的事。

      等大胖講完,公安就說,楊利華已經(jīng)死了,你把筆錄看一遍,簽個字吧。大胖不相信,只是用煙灰缸綿綿地打了兩下就死了?不是說城市人都是老虎嗎?看看公安,好像不是開玩笑。大胖就虛了,筆都握不住哪還能寫字?大胖這輩子可是正兒八經(jīng)地在工資表上簽過幾次名字的。這么說,楊隊豈不是再也睡不上大胖打的新被套,得不到大胖給他的溫暖了?外面天亮了,公安呵欠連天,那就改畫押吧。大胖在公安的幫助下,摁了手印。

      第二天再提審時,還沒等公安問,大胖就招了自己偷偷賣澡票抵工資的事。公安不耐煩地打斷她,楊隊的尸檢報告出來了,死因是心肌梗塞,受傷只是誘因。大胖不曉得誘因是么事,見女公安溫和了,就央人家把手機還給她,就是槍斃也得讓她等到群兒來電話吧。女公安說,不用了,你要找的群兒已經(jīng)來過了,他現(xiàn)在在市郊的化肥廠里干活。

      大胖接過女公安手里的報紙,報紙早揉得沒了形。最下面的尋人啟示欄里有一個是群兒發(fā)的,大胖嬸,你在哪兒?加上落款“群兒”統(tǒng)共9個字,最后是聯(lián)系電話。女公安說,群兒說他用了兩個月才攢夠在報紙上登尋人啟示的錢。

      群兒還捎話給大胖,說他遇到的第一個挫折就是尋找他大胖嬸。

      大胖聽不清女公安接下來說了啥,腦子里全是棉花,男人種沒種,種了多少。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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