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

我第一次見到小鳳的時候，是13歲的暑假，在老家奶奶的屋子外面。

那時候我剛到農(nóng)村，感覺特別新奇，這兒看看那兒看看的，特別是見到了農(nóng)村的水井，激動極了，繞著那古老的青苔直轉(zhuǎn)圈，特想研究研究。

當我的目光全部傾注到井沿的青苔上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女孩子的笑聲。我抬頭一看就見到了小鳳。那時候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褂子，用紅頭繩綁著一條長辮子。

當時我的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小芳”“李鐵梅”等一系列名字，她看起來像舊上海年畫上的姑娘，但是小鳳黑黑的，沒有那么漂亮。

我大喊一聲：“你是哪兒的野丫頭?”

“什么野丫頭!城里來的丫頭片子，連水井都沒見過，有什么了不起!”小鳳一扭脖子，把漂亮的辮子甩到腦后。

我瞪了她一眼——其實我心里也沒有恨她——就氣呼呼地跑回奶奶家，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奶奶說：“喲，小公主怎么啦?生誰的氣呢?”

我就把剛才見到的女孩講給奶奶聽。奶奶笑了：“你也太沒禮貌了，哪有一見面就叫人野丫頭的?”

“可是她看著真的很像是在野地里滾大的，再說我又沒有惡意?！?/p>

那個女孩子叫小鳳，居然就住在奶奶家的隔壁。我跑出去，躲在她家的墻邊上，等她出來就很不好意思地走上去，扭扭捏捏地說：“那個……我叫劉婭……”

“那個什么呀!別不好意思!我叫梁小鳳，你直接叫我小鳳好啦!”小鳳說話爽利極了。

我?guī)缀跏怯昧w慕和崇敬的眼神看著她的，因為小鳳什么都會，又肯和我交朋友，有她陪著，我的暑假要有意思得多。

“哎，你等一下跟我們一起去打水吧!”

“啊?”我很疑惑。

“就是去井邊啊!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怎么把水提上來嗎?去吧!”

我屁顛屁顛地跟在小鳳和她的好朋友阿霞后面。看她們用轱轆把水提上來。我試了一下，太重了，一點都提不動。

“你力氣真大!”

“這算什么，我們這里的女孩子都要干這事兒的?！?/p>

“你到底是城里來的姑娘啊，從小沒干過活吧?我們平時都要打水洗菜，做飯洗衣的。最勤快的就是小鳳啦，她后媽懷孕了，就只靠她一個人照顧呢?！卑⑾颊f。

“你爸爸不在家嗎?”我問小鳳。

“他出去打工了，要年底才會回來?！?/p>

“那你媽媽現(xiàn)在在哪兒?”

小鳳別過頭去，不講話了。阿霞趕緊拉我到一邊：“你問什么不好，問這個!她媽媽很早就死啦，小鳳6歲的時候后媽就進門了?！?/p>

我立刻閉口，再也不敢隨便問了。

小鳳她們暑假好像都不用做作業(yè)的。我能到奶奶家住這么一個月，可是以拼命用兩個星期做完暑假作業(yè)為代價的，而且我還對爸爸保證過。在鄉(xiāng)下也得每天寫日記，提高自己的語文水平。

跟她們成了很好的朋友之后，我對小鳳的了解也更深入了。她比我大兩歲，卻和我一樣讀初一。她在班上的成績只是中等，初中念完就不準備上學了。

“你不難受嗎?不上學的話?”

“有什么好難受的?學習累死了，比挑水種地都累!”小鳳又甩甩她的辮子。

我看這世界上，她最喜歡的就是那長辮子了。她又不愛學習，對做家務也不逃避，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可是誰要是扯她一根頭發(fā)，她肯定跟誰急。

我知道小鳳會捉蝴蝶，就求她教我，開始她怎么都不答應，“我哪有空玩那個!都不是小孩子家家了，捉什么蝴蝶!”

后來我天天纏著她，小鳳終于松口了。反正下午她也沒什么活兒要干，就帶著我去了河邊。

“你先捉蜻蜓看看。蜻蜓要傻點，有時候還迷迷糊糊地飛到人的頭上，一捉就到手了。最傻的是小蜻蜓，飛得又慢，我一逮一個準兒?！?/p>

她把蜻蜓分成三種，一種是小蜻蜓，細細的，身體纖弱得不成樣子，好像用手一捏就命不長了。小風很少抓這種，她說這種“太經(jīng)不起折騰了”，而且蜻蜓是益蟲，少抓為妙。她還特意讓我看，有一種小蜻蜓，居然在每只腿的底部有一片像葉子一樣的東西——大概是用來滑翔的，而且落在水面也可以展開不掉下去。小蜻蜓的顏色都是藍白、綠白、灰白的，很好看，可惜太小了。

還有一種是普通的蜻蜓，也就是我們晚上可以在河邊看到的灰蜻蜓、藍蜻蜓、紅蜻蜓、黃蜻蜓和綠蜻蜓。這種有很多，紅蜻蜓最好看，停在水邊的莖葉上，隨風擺動。小鳳提了一只給我看，又馬上放了。

最后一種呢，就是特殊的蜻蜓啦。我是沒有見到過，可是小鳳說，她見到過全身黑色的蜻蜓，漂亮得像是玉石雕刻的。還有一只蜻蜓，她是在我奶奶家院子里看到的，整個身體是透明的藍色，好像寶石，翅膀是純黑的——從來沒有看過那么美麗的昆蟲。

小鳳說到這些的時候，眼睛都亮起來了，嘴巴也更紅潤，我覺得她整個人都變得更有神采了。她沉浸在以前游戲的回憶中，她在想那些美麗的昆蟲和花朵。本來她看起來比我成熟不少，這時候又變成了和我一樣大的小孩。

“我才不愿意去捉蝴蝶吶，蝴蝶一飛過去，落在手上的都是粉，也不知道有沒有毒。拿個網(wǎng)來捕蝴蝶再做成標本就好，用手抓一點意思都沒有。我最喜歡蜻蜓，又好看又干凈，抓住蜻蜓可以放在家里讓它捉蚊子。”

“你輕輕地走過去，手慢慢，慢慢地伸出來，伸過去，一點點靠近它，再猛地一捏，就抓住它的翅膀啦。蝴蝶最機靈，還沒靠近就飛走了。你試試看吧?！?/p>

過了幾天，我能抓到紅蜻蜓之后，小鳳說要帶我去捉蜜蜂。

“蜜蜂!它不是會蜇人嗎?”我又害怕又好奇。

“沒事!你只要認準它的翅膀抓就好。”

我們繞著一叢花玩了一下午。因為蜜蜂和蜻蜓蝴蝶這些飛來飛去的東西不一樣，它們一直繞著一堆花采蜜，我們坐著就能捉住，捉住了再放開。我發(fā)現(xiàn)這種小生物腿那里毛絨絨的，應該是采到的蜜。它們的翅膀非常薄，身體的顏色非常漂亮，雖然黃黑色的條紋沒有那么明亮。

結果我不小心被蜜蜂蜇了——我只是拿著它的時間長了一點，沒注意就被蜇了。一陣難以形容的痛在我的指尖凝聚，一點點擴散開的意思都沒有，一直在那個點，痛得我不停甩手，可是沒有用。那只蜜蜂自然死了，它的刺扎在我手指上，還好沒有刺到肉里面。尖銳的痛始終不停，我哭了起來。

“沒什么，過一個星期肯定全好了。”小鳳看著我滿臉淚水，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個星期?”我用絕望的語氣問。

小鳳點點頭。

確實是一個星期。紅腫是過了三天才消失的，刺痛感一直都有，只要一碰就痛。

可是我也沒有因此怪小鳳。她在我心中幾乎是沒有瑕疵的，每次她講到田野里的草籽花怎樣穿成串，怎樣用柳樹的皮抽成一個球，怎樣摘到池塘中央的荷花，怎樣用粘了蜘蛛網(wǎng)的圈去捕蜻蜓，我就心馳神往，覺得她神通廣大。

不過我能看出來，小鳳和我不一樣，她有自己的心事，她已經(jīng)是個少女了。我還不顧形象地哇哇大哭，躺在草地上或者瘋得像個男生，而小鳳每天肯定會穿得整整齊齊，沉默而熟練地做家務，或者靜靜坐著，一手拽著自己心愛的辮子。

我只是覺得她有時候會悶悶的，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一直到阿霞跟我說，小鳳有自己喜歡的男生。

難怪她比我愛美，衣衫整潔，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她喜歡的是誰?我傻乎乎地去問小鳳：“你喜歡的人是誰呀?”

小鳳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胡說!誰，誰說我有喜歡的人了!小丫頭片子瞎講些什么!”

可我還是看出來了，每次看到那個姓張的男孩的時候，小鳳說話就不流暢了，要不就干脆不說話，低下頭，滿臉飛紅地拉著我走過去。

我回家前一周，小鳳的后媽終于要生產(chǎn)了。這幾天小鳳時時刻刻守著后媽，夜里也睡不好，整個人瘦了一圈。但是她很開心，到處跟人說：“我就要當姐姐了?！?/p>

小鳳和她后媽的關系實在是很好，顛覆了我腦海中后媽的邪惡形象。她后媽總是說小鳳能干，幫了大忙。她有時候也會罵小鳳，就像是很普通的親生母女。大概是相處久了的關系吧，而且小鳳也不記得自己親生母親的樣子了。

小弟弟終于出生了，后媽樣子很憔悴，接生婆走的時候特別囑咐：“你多買點補身體的東西給你媽吃啊，別把大人的身體折騰垮了。”

小鳳咬咬牙。

晚上我快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忽然聽到隔壁的爭吵。后媽的聲音很大：“你都知道我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怎么一點都不聽話!”

小鳳一直在哭，抽抽搭搭，但是語氣非常倔強：“我不!我不答應!我不答應……”

“好好好，養(yǎng)你這么多年算我白養(yǎng)了!你就眼睜睜看著我死好了!”

小鳳還是哭，哭聲越來越低，后媽又說了什么，語氣很溫柔：“我知道你平時對我這個后媽好……唉，實在是沒辦法啊……你爸這一年都沒寄過錢回來……唉……”

后來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整天都沒見到小鳳，我去她家找她，可是她關著門不肯見我。

“小鳳，開門啊!你怎么了!小鳳!小鳳!”

我一直敲，一直都沒有回應，只聽見她低低的啜泣聲。她的后媽在門里面嘆氣，一邊說：“婭婭，你回去吧，這孩子太倔了，不肯見人呢!”

我心情低落地回家了，怎么也想不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沒有小鳳，一整天都過得很沒意思。太陽落山了，我一個人坐在葡萄架下面，忽然看到小鳳家的門打開了，走出來一個個子不太高的男孩。

我大吃一驚，連忙跑過去，那男孩轉(zhuǎn)過臉來——小鳳!是小鳳!她又黑又長的辮子不見了，變成了只有男生那么短的板寸頭!小鳳看到我驚愕的神情，眼圈一紅，不說話就跑了。我立在原地，傻傻地愣了很久。

她把頭發(fā)剪了，她肯定是把頭發(fā)拿去賣錢了。我看到屋里的后媽正在喝著蛋花湯——那是小鳳賣頭發(fā)的錢買的。

小鳳白天再也沒出過門，下午也不和我一起玩了。我走的那天，小鳳來送我，我們又看到了小鳳喜歡的姓張的男孩。小鳳抬起頭，好像完全沒看到他的樣子，眼眶里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