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鼓傳花

一

“今天，我們來做個擊鼓傳花的游戲?！背跞?2)班的班主任站在教室中央，眼睛掃過教室，“這是這學(xué)期的最后一堂課，每一個接到花的人，都可以對大家說一句你最想說的話?！?/p>

同學(xué)們將桌椅圍成一個圈，林小凡坐在圈的正中間，而苗青則坐在靠近門口的位子上。老師手里拿著鼓錘，一下子擊在鼓上，花就開始從苗青手里傳出去。

鼓點(diǎn)激越急促，而花卻在每一個人手里不疾不徐地傳著。和以前不同，這一次擊鼓傳花，每個人都把花拿在手里好久，遲遲不肯交出去。

鼓“咚”的一響，第一次停下，是魏龍接住了花。他總是有很多話說，這次一定又會啰嗦半天，林小凡便開始走神了。

林小凡想起了小學(xué)入學(xué)考試的情景，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個挺和藹的老師對她說：“小朋友，如果你答得出這道題就可以上學(xué)了哦?！?/p>

老師伸出左手兩根指頭，接著右手的三根指頭也加入進(jìn)來。

老師問：“這兩個數(shù)相加，然后再加上十等于多少啊?”

林小凡把手放在身子后邊，一邊數(shù)指頭一邊算。

有個聲音突然響起來：“老師，她在數(shù)指頭!”

林小凡的臉紅了，當(dāng)時的她一旦加法計算超過十位數(shù)，就會糊涂。她非常尷尬地向后看去，一個小女孩站在那兒，一臉得意地逮到了她的“作弊”。

她拼命用手比畫著說：“我、我、我，沒、沒……”

她有些口吃，從記事起就是這樣的，所以平時她總是盡量少開口，實在需要說話時，就讓爸爸媽媽替自己說?？涩F(xiàn)在爸爸媽媽都在教室外邊等著她，除了后邊的這個很不友好的女孩子外，沒有一個可以幫忙的人。

女孩的聲音又亮又脆地響了起來：“老師，我叫苗青，我想先答題。”

老師的注意力果然被轉(zhuǎn)移了過去，“那么剛才那道題你會嗎?”

苗青指著林小凡說：“只要她會的，我就肯定會。我會的，她不一定會。比如說啊，她肯定就算不出來二加三等于多少，所以再加十就更糊涂了?！?/p>

林小凡仿佛被點(diǎn)醒了一般，跳起來嚷嚷道：“誰說的?我會!二加三等于五，再加十等于十五!”

那一天，林小凡因為答出了問題而得以順利入學(xué)，苗青雖然沒有回答問題，卻也一樣入了學(xué)。

林小凡和苗青被分到了同一個班，她們就這樣一起讀完了小學(xué)，又進(jìn)了同一所中學(xué)。初一第一天上學(xué)，當(dāng)她們手挽著手走進(jìn)教室，并且被老師指定為同桌時，她們互相默契地一笑。

二

鼓聲第二次停下來時，花正好落在徐松手里。

林小凡在心里嘆了口氣，只好等下個機(jī)會了。她繼續(xù)回憶著童年的往事。

林小凡和苗青不僅同班，而且還住在同一個小區(qū)。

那個小區(qū)的格局非常奇特，總是有兩棟一模一樣的樓對面而建，中間只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這樣，如果一個人站在這棟樓的走廊窗口，而另一個人站在那棟樓同樣樓層的走廊窗子邊，大聲呼喊，就可以對話了。

苗青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后，就給林小凡安排了一項新任務(wù)。從此林小凡每天上學(xué)前，都會提前5分鐘去叫苗青。

無怨無悔、任勞任怨——林小凡每天都開開心心地當(dāng)著苗青的“人工鬧鐘”。

她會每天提前從家里走，站到二樓走廊的窗子前，開始大聲喊：“苗青——”

聲音就軟綿綿地在天上打一個滾兒，然后從樹的影子里落到馬路上，躺在陽光里。

新一輪的鼓點(diǎn)再次響起，林小凡開始著急起來，她很怕失去這個機(jī)會。要知道，一天之中她只有一兩次能保證自己把話說得很順暢，她既不希望失去這個機(jī)會，也不希望抓住了機(jī)會而把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又讓人笑話。

她必須要忍住一直不說話，搶到花后，再一口氣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鼓點(diǎn)開始慢下來了，花很快就要到她手里了，她甚至把手伸出去，做出接住的姿勢——花終于落到了她手上，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沒了，是坐在她右側(cè)的李小小一把奪了過去。

一陣喧嘩，椅子打翻了，而林小凡則和李小小扭在了一起，她們誰都不肯松開那束花。

老師扔下鼓捶，氣呼呼地把兩個人分開。

“為什么打架?”

林小凡不說話，而李小小則指著小凡說：“她來搶我的花!”

林小凡渾身顫了一下，想說什么，卻緊緊咬著嘴唇。

“你為什么搶她的花?”老師轉(zhuǎn)向林小凡，她抱起胳膊，向下斜視著她。

“那……”那那那花、花……

“好了?！崩蠋熆焖俅驍嗨?，“下課再告訴我吧，不要耽誤其他同學(xué)的時間。”

林小凡“哦”了一聲，抬起頭的時候，眼角一點(diǎn)亮亮的東西讓老師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林小凡坐回原處，看了一下苗青，她似乎在想什么，一直低著頭，看不清楚表情。

原來苗青也有這樣傷心的時候呢……

鼓點(diǎn)再一次響起來。

二

苗青成績不是太好，因為她總是把注意力放在別處，而不能夠?qū)Ｐ穆犝n。比如靠窗子坐時，她會指樹上的麻雀給林小凡看；靠墻時，她又會發(fā)現(xiàn)墻壁上的污點(diǎn)看上去像一幅畫。并且她肯用整整一節(jié)課的時間在筆記本上把由那幅畫所想到的故事寫下來，有一陣子，整個班都在偷偷傳閱她的故事。

從小學(xué)起，林小凡就一直擔(dān)當(dāng)著“警哨”的角色。如果老師走近，林小凡就會猛地跺跺地板，這樣，當(dāng)老師來到桌邊時，苗青總能用最專心聽講的眼神大膽地和老師對望，并且將筆放在筆記本上，做出認(rèn)真記錄的樣子。

苗青的語文成績一向十分出色，數(shù)學(xué)成績卻是慘不忍睹。給老師留下這樣極端好和極端壞的印象，使得小學(xué)時苗青成為班上最后一批加入少先隊的人。

當(dāng)老師宣布苗青成為少先隊員的時候，還不忘記加上一句：這是我們班最后一個成為少先隊員的同學(xué)。

苗青本來神采飛揚(yáng)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她低下頭去，一句話都不說。

升旗儀式過后，有高年級同學(xué)過來為每一個新入隊的少先隊員系上紅領(lǐng)巾。苗青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居然看到拿著紅領(lǐng)巾走過來的，是林小凡。

“喂，怎么是你啊?”苗青問正在皺著眉頭研究怎么給別人系紅領(lǐng)巾的林小凡。

“本本本、本來……是我表、表哥來來給你系的……但但是，我跟他……換、換了了……呀……”

“哦，你這叫走后門兒!”苗青說。

林小凡臉紅了一下，每次她覺得害羞時就不說話，只是臉紅。

“那為什么這條紅領(lǐng)巾這么厚啊?”苗青拂了拂自己胸前的紅領(lǐng)巾，它并不像別人的紅領(lǐng)巾那樣，隨著風(fēng)會飄起來，而是擺一下就不動了。

“我給了你……三、三……”林小凡把右手的三根指頭伸出來，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才擠出“三條”這個詞。

當(dāng)然，還不等她說完，苗青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戴的紅領(lǐng)巾是三條疊在一起的，她用眼神詢問林小凡這是為什么。

“你，不是……不，不開開、心……嗎?”

三

鼓聲突然打住，小凡也正好要看一看這次花傳到了誰手里。仿佛在應(yīng)答她心中的疑問一般，有個人站了起來，手里捧著花，居然是苗青。

她的目光掠過了全班每一個人，然后就停在了某個地方。因為那一片坐著林小凡和其他同學(xué)，所以也就很難確定她究竟把目光落在誰身上。

她張開口，好幾次都要發(fā)出聲音來了，卻最終什么有沒說。似乎是對自己的突然失語感到了失望般的，她把花伸出去，想要遞給坐在旁邊的同學(xué)。

不過就在兩雙手接觸到的最后一刻，苗青卻緊了緊手中的花，胳膊又收了回來。

底下哄的一下子笑了，可苗青沒有笑。

很少見到她露出這么矛盾的表情呢，林小凡心想。

還記得有一節(jié)數(shù)學(xué)課，苗青因為答不上老師的提問而被罰站。林小凡雖然每一道題都會，可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這位新來的老師不知道她緊張時會結(jié)巴得更厲害，所以點(diǎn)了她的名讓她回答。

林小凡煞白著臉站起來，手和腳都有些軟。

“老師!”苗青突然叫起來，“老師，您能跟我出教室一下嗎?”

老師只好放下粉筆，跟她走了出來。一直走啊走，下了樓，來到院子里。

“你要做什么?”

“沒什么，老師您多大啦?”苗青笑嘻嘻地問。

“別跟我扯些沒用的，趕緊回去上課!”數(shù)學(xué)老師很嚴(yán)肅。

苗青繼續(xù)問：“老師，您小時候害怕老師嗎?”

啊?這是什么問題?難道把他從課堂上拉出來就是為了討論這個?新來的數(shù)學(xué)老師剛想回去上課，卻看見苗青一雙清澈見底的大眼睛正充滿好奇地看著他，等他回答。

“我們不要占用上課的寶貴時間行嗎?”老師有些生氣了，他急急地往回走，卻被苗青一把扯住了袖子，“老師老師，您的袖子蹭上粉筆灰啦!”

數(shù)學(xué)老師不理他，苗青磕磕絆絆地跟著，“老師老師，你到了教室門口先站一站，成嗎?”

這句話說完時，他們已經(jīng)站在教室門口了。

只見林小凡正站在講臺前，陽光把她的發(fā)絲映成金黃，她手里拿著一根粉筆，在黑板上解答那道很難的題目。

一邊解答一邊將步驟清晰大聲地講了出來。這其實是她做題的習(xí)慣，自己給自己講思路和步驟聽。

她本來就會這道題，只是剛才太緊張了，她沒法順暢地說出答案，又怕被新老師笑話，所以才嚇得臉色慘白。

寫完最后一個數(shù)字，一陣掌聲響起，緊接著，掌聲連綿成一片。林小凡慢慢放下粉筆回過頭，看到了教室門口的數(shù)學(xué)老師，還有教室里正在鼓掌的同學(xué)們。

林小凡的眼睛迅速濕潤了，也許是因為這樣隆重?zé)崃业莫剟?，也許是因為，她瞬間明白苗青為了讓她找回自信而做的一切。

四

班主任看了一下表，告訴大家：還有三分鐘，這節(jié)課就要結(jié)束了，大家只來得及再玩最后一圈擊鼓傳花了。

鼓聲漸漸慢下來，花將會傳到誰的手里呢?林小凡注視著，每一次花束的遞交都讓她的心臟猛跳一陣。

然后，花先不動了，再然后，鼓也停下來了。

林小凡突然站起來，可當(dāng)她看到花束是在誰手里時，又猛地頓住了——是苗青。

把花給我!

林小凡在心底里吼起來，她知道，苗青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們是鄰居，只隔了一條很窄的馬路。她們從一年級開始就學(xué)會了站在二樓走廊的窗子邊，彼此叮囑對方不要上學(xué)遲到，或者天轉(zhuǎn)涼了記得回去找厚衣服之類的話。當(dāng)然，她們也有什么都不說就知道對方想法的時候，這根本就不難。

苗青沒有動，也沒有說什么。

然后，教室又一次沸騰了，林小凡沖了過去，強(qiáng)硬地奪下了苗青手里的花束。無論老師和其他同學(xué)怎么吼都沒有用，當(dāng)她們氣喘吁吁地分開時，下課鈴剛剛響起。

“你怎么回事啊，林小凡!”老師扳過林小凡的肩膀，“你怎么總是讓人不省心呢?”

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里，林小凡低著頭，而苗青就站在辦公桌另一邊，臉色同樣也不好看。

“向苗青道歉，然后好好反省今天自己做的事。知道不知道，剛才那節(jié)課是苗青在咱們學(xué)校上的最后一節(jié)課，今天晚上她就要坐火車，跟著爸爸去外地了!她堅持把今天的課上完，可你怎么能給她留下這種壞印象呢?虧我還以為你們是最好的朋友呢!”

老師氣急敗壞地說完，一下子停住了，她驚訝地看著面前林小凡滿臉的淚水。她從沒見過她哭，甚至連她因口吃被其他同學(xué)嘲笑，或是因為口吃而被冤枉時，都沒有哭過。

可是現(xiàn)在，她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還有幾滴打濕了地板。

“唉!”老師心軟下來，她轉(zhuǎn)而去對苗青說：“你先回家吧，別怪林小凡啊?！?/p>

苗青沒有走。

“是不是還有很多行李要收拾?你爸爸說今天放學(xué)就來接你的，不要讓他等急了啊?！?/p>

苗青沒有走。

“我會好好問林小凡是怎么回事的，有機(jī)會再讓她向你道歉，可以嗎?”

苗青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她把一張小紙條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來。已經(jīng)很皺了，可見用手揉捏過許多次。老師接過來時。依稀想起來，苗青幾次把花接過來時，手都在褲子口袋里仿佛摸著什么東西，難道就是這個?

“老師，小凡，再見了!”苗青鞠了一躬，抓起書包。飛快地跑了出去。

她跑得那么快，聲音那么大，甚至連林小凡那句哽咽著說出的“苗青，對不起”都蓋住了。

現(xiàn)在，只剩下林小凡一個人站在班主任面前了，她把好不容易搶過來的，已經(jīng)皺巴巴的假花放到桌子上，抽抽噎噎地說：“花……在這……”

她奪到花了，可是已經(jīng)沒什么用了……想到這里，林小凡用手擦了一下臉，又擦了一下，可是眼淚卻越擦越多。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為什么那么想要那個花?這樣的游戲以后還可以再玩啊，老師覺得你今天很過分!”

“我想對苗青說話!”林小凡突然大喊，很順暢，沒有磕絆。劇烈的情緒讓她的胸口一起一伏。

“那平時為什么不說?你們住得那么近啊?！?/p>

“這是我送給她的禮物……”她就要搬家了，我想讓她看見，我可以不口吃地說出完整的話來，而且是說給她聽的!眼淚沒有停，一顆又一顆流進(jìn)她嘴巴里，聲音和身體都微微顫抖著。

可她的聲音卻是清晰的，順暢的，有力的。

班主任頓了一頓，她深吸一口氣，把手搭在林小凡的肩膀上，“雖然她沒有聽見，可是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到了，這樣很好。真的很好……苗青會很開心的!”

又是一陣哭聲，過了好一會兒，林小凡才慢慢地問：“可是，苗青都不在了，我說得再好也沒有用了啊!我想對她說的話還沒說呢……”

班主任扶住林小凡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她一邊含著眼淚一邊將她輕輕推出去，“快去對苗青說，快去!她也許還沒走遠(yuǎn)!”

林小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像苗青一樣鞠了一躬，“老師，對不起，我以后不會再這樣了!”她說完，就咚咚咚地跑出去了。

班主任擦干眼淚，打開了苗青留下來的紙條——

小凡，對不起，我沒告訴你我就要搬家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對你道別。因為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害怕自己對你說的時候會忍不住哭起來，那樣你會嘲笑我的……所以，老師答應(yīng)我，明天她會安排一次特殊的擊鼓傳花游戲，讓我有機(jī)會把告別的話告訴大家。

我想對你說的話是：我們是永遠(yuǎn)的朋友!

她一定有好幾次想要把這張紙條塞給林小凡，但是她實在太緊張了……真是個可愛的，可又寂寞的孩子啊。

林小凡追上苗青了嗎?

五

“苗青，也許對你來說，我并不是很重要的朋友……你連要搬家的事都沒告訴我，我還是從媽媽那里知道的……”

后來，林小凡站在自己家的那棟樓上，面向苗青住過的那棟樓，是二樓的走廊，那扇窗子可以用來呼喊彼此的名字。聲音飄一下，然后才會落下去。

“但、但是，無論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和你一起長大……如果不能的話，希望你還能找到和你一起聊漫畫、給你很多零食吃的朋友……以前給你添了很多煩惱，你不要生氣啊……”

“如果以后還能再見面就好了，我們還能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嗎?還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