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昆明飛機場走出來了。北方三月,寒氣未盡,花草樹木一片凋零的季節(jié),這里的四周卻是無邊無際的綠,問或點綴白的、紅的、紫的花兒,正熱烈地開放,叫我眼花繚亂了。穿著奇彩服來來往往,亭亭玉立的就叫“金花”吧。坐上了旅游的大巴車,我看到車窗外,是“金花”在草坪上放風箏,酷似鷹、蛇、龍在天空飛翔或舞動,我恍然感到我們這些來自北方的男男女女,是導(dǎo)游小姐放飛的風箏了。大巴車在盤山公路前行,公路兩側(cè)是茂密的松林,樹下的松針卻并不豐厚,問或就露出了紅土。公路兩側(cè),時不時有穿著奇彩服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已婚的,就不再稱為“阿鵬哥”和“金花”了,女人的身后背著高高豎起的竹筐,竹筐里裝著枯黃的松針,女人的脊背傾斜下去。頭重重地低下,那以往窈窕的身段被裝著枯黃松針的竹筐覆蓋了,那以往傲然漠視的頭顱被竹筐裝也裝不下的松針遮掩了。我驚詫三三兩兩的男人,在茅草屋下,或看書或彈琴或逗孩子……悠閑與操勞、輕松與負重形成的反差,使我困惑了男人和女人的強與弱,迷亂了男人的陽剛和女人的柔美……
大巴車駛進了一處山坳不再開動了。我的眼前清晰地映現(xiàn)“邊陲古震”四個大字,是寫在一塊未經(jīng)加工的木板上的,猜想那個“震”字應(yīng)是“鎮(zhèn)”字之誤。眼前被砍伐的樹木橫七豎八的,不成規(guī)則,其問披散著干枯的樹枝和野草,正被總不熄滅的煙火熏烤得呈灰黑色了。導(dǎo)游小姐告訴我們,這是我們旅游期間,旅行社特意安排的,這里住的是鳥人。
鳥人來自中國和緬甸原始森林交界區(qū)域,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才被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遷居下山過著我們同樣生活的鳥人不過五百人,還有近一萬人仍然在深山老林里寧死不下山,男的住在樹上用樹枝和茅草搭成的房子里,女的住在樹的下面,也是用樹枝和茅草搭成的房子里,那里的小孩全部沒有爸爸,只有媽媽和舅舅。所有的人都不結(jié)婚。如果哪個女人用竹桿子敲敲哪個茅草房所在的樹,哪個男人晚上就到這個女人的茅草房里去睡覺,天亮之前離開,以后就素不相識。如果女人不用竹桿子去敲,任何男人是不能隨便到樹下的茅草房里去的。這是指成年男女,未成年人是可以隨母親居住的。小孩全部由他(她)們的舅舅和媽媽來撫養(yǎng),他(她)們也不知道和不必要知道誰是他(她)們的親生父親。
“金花”直到這時才津津有味地述說鳥人的生活習性,使我們沒有了退縮的理由。我是男人,有血性的漢子,有保護弱者女人的本性。別的男人都護著女人走進了“邊陲古震”的深處,我憑什么臨陣逃脫。我這樣想,其他男人也這樣想吧;那么女人呢,有男人的保護,就更顯小鳥依人的神情,更平添了屬于女人才有的姿色,何不鋌而走險,走一段化險為夷的路徑呢!?
“金花”教我們屬于鳥人的日常用語。“鴨哈”是您好的意思,“木”是好的意思,“馬力”是沒有的意思,“打呼”是再見的意思。再三叮囑我們要按照她的口令行事,我們才不能被鳥人傷害。導(dǎo)游小姐陪同我們轉(zhuǎn)了大半天,千呼萬喚的原來是鳥人!我的身心不再輕松,我們走進了刀耕火種、刻木記事、與世隔絕的原始生活。
我們一行八人,男三人,女五人,牽頭男二人,其中就有我一個,斷后男一人,女人的前后都由男人護送,將危險的區(qū)域全都留給了男人。男男女女誰都不說笑了,都全神貫注地目視身前左右,不知道鳥人如何與我們交往。
木架上搭起個茅草屋,茅草屋下身材矮小、前額圈一輪草葉子、腰間系一藤蔓、赤裸上身、皮膚黝黑、下身是肥大的褲子的是鳥人,當我們的目光都向他聚攏時,他的目光直束束地過來,我猜想,那目光是喜愛、驚喜、還是厭煩、拒絕……我無法破譯那目光的背后含的是什么??諝馑坪踅┏至似?。我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喊出了“鴨哈一鴨哈一”我分明地聽到這喊聲真的是陰盛陽衰啊,女人的聲音將男人的聲音快吞沒了。我看到鳥人將牦牛的犄角貼到厚嘟嘟的嘴角,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音:“嗚——嗚——嗚——”導(dǎo)游小姐告訴我們這就是歡迎我們的聲音。果然鳥人從嘴角抽出牦牛的犄角,向我們一揮手臂:“鴨哈一鴨哈一”
走出鳥人部落第一個關(guān)口,那么以后的關(guān)口呢,越是膽虛越是禁不住將雙腳急速地向前走動了。
用藤蔓編織的柵門被忽地拉開?!昂俟?”一聲狂吼。用石塊磨制的一條利刃在我的腳前扎下來,又一個、又一個……直扎得泥點子四濺,塵土飛揚。我們這時才看到幾個鳥人從一蓬蓬茅草下、樹枝上,手攥住長長的野藤滑行而下,四肢還沒有落地,倒是以石器將身子支撐起來,又陡然站立在柵門前。
我驚愕之時,又是女人的聲音響徹了鳥人部落:“鴨哈一鴨哈一”我緊接著也喊聲不止。
鳥人并不讓路,也不回應(yīng)“鴨哈一鴨哈一”導(dǎo)游小姐開始教我們“有煙、糖什么的上啊!”。我兜里沒煙也沒糖,就掏出10元錢來??墒菍?dǎo)游小姐說他(她)們不認錢,只認物品。還好,我從女同事手里搶來一塊糖,向鳥人扔去,一塊糖只有一個鳥人得到,其他鳥人都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女士們陸續(xù)趕上來,煙、糖等小食品向鳥人撒開去,片刻又喊出了“馬力——馬力——”我終于又聽到了鳥人的回聲“鴨哈一鴨哈一”我們也不約而同地喊出“打呼一打呼——”依舊是女士的喊聲分外入耳。
走出了又一個關(guān)口,我們就邁進了與女鳥人相處的區(qū)域。這里燃起一堆篝火,茅草屋搭建在平地上,女鳥人扭動著腰姿,伸展著雙臂,從低矮的茅草房走出來迎接我們,她們腰身左右扭動幅度很大,腹部前迎后合游刃有余,我不知是如何被她們拉進篝火邊的,導(dǎo)游小姐提示我和她們盡情地狂舞,可是我感覺我的全身僵硬,被幾個女鳥人推來搡去,也順勢揮動幾下,是本能的自我保護動作,我下意識地躲避女鳥人大幅度的扭動,擔心被她們撞倒,可是時不時還是被她們撞得東倒西歪的。我覺得后腰猛然被強有力的一推,就撲出了一個柵門,那柵門迅速被一個女鳥人關(guān)得嚴嚴實實的,和我一起被女鳥人拉進去狂舞的男人,被一個女鳥人從后面用雙手緊緊抱住了,那男人無計可施了。導(dǎo)游小姐在柵門外高喊:“快將她背起來,往前面走,走進那一個最小的茅草屋,那是洞房,背進去你將她放下,就出來!”那男人身高力大,真就將那女鳥人背起來,急匆匆地背到最小的茅草屋里了。
我盼著那男人快出來,時間稍長,女導(dǎo)游突然發(fā)出了口令:“你身上如果沒帶物品就說馬力!馬力!”原來那男人再也掏不出任何物品了,這時終于想起來說“馬力!馬力!”話音落后,那男人從最小的茅草屋出來了。
我們開始鼓掌,女導(dǎo)游示意我們向那女鳥人直伸大拇指“木!木!木!”
旅游的女士們神情變得坦然自若了,可是還沒有走出鳥人部落,心又開始懸著了。排隊繼續(xù)前行,時不時就有亂石的堆集,上面有少許的土,零星長著野草,野草的間隙,有累累白骨,導(dǎo)游小姐說,那是死后的鳥人得到了厚葬。女士們有的連大氣都不敢喘,嘴唇直打哆嗦,又寸步不離男人的保護了。
這里的茅草屋也是建在平地的,比剛才開闊多了,這里有女鳥人、男鳥人在茅草屋搭起的平臺上,縱情地舞蹈。平臺上的篝火燃燒得很旺,一堆又一堆間距很小,女鳥人披散著長發(fā),脖頸前后左右頻繁搖晃、旋動,長發(fā)一甩旗幟一樣的飛揚,瀑布一樣的流瀉。持著長棍,長棍上捆綁著尖石,向四周強有力地擲去,男鳥人赤裸上身,間或從火堆中抽出燃燒的木棒,在胸前胸后滾動揮舞,和女鳥人持著的石器對弈、撞擊……火星飛濺、塵煙四起,突然又有幾個男鳥人縱身躍入平臺,將燃燒的火苗放入大大張開的口中,待抽出時,只有煙絲在飄散,接著伸出舌頭在火炭上游移,讓我們真切地聽到了火炭被口水淹滅的聲音。
男人們都被原始的野蠻、強悍震懾了,而女士們坐得離男人們近點再近點,用男人的肩頭擋住視線,才安靜地守住時間。突然,臺上的男鳥人女鳥人都沖下臺來,揮動著火棒、石器,眼睛都憤怒地盯著我們。導(dǎo)游小姐向他(她)們一伸大拇指:“木!木!木!”然后將雙腳重重地跺地。我們也學著女導(dǎo)游小姐的樣子做起來了,女士們不再企求男人的保護了,做起來沒完沒了??墒桥B人男鳥人還不退后。導(dǎo)游小姐告訴我們:“沒有物品了,就上點錢意思一下吧,他(她)們用錢可到外面換物品的!”于是我將10元扔了過去,另七人一張又一張紙幣、硬幣隨之扔過去了。
鳥人退后了,我們再往前走,就走出了鳥人部落。
天黑下來了,云南的萬家燈火分外耀眼,我清晰地聽到不遠處傳來男女交替發(fā)出“嘿哈——嘿哈——”的喊聲,伴隨著竹筒擲地富有節(jié)奏的聲音,還有葫蘆絲的旋律,別的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導(dǎo)游小姐告訴我們:“那是白族的火把節(jié),不知有多少“阿黑哥”和“金花”在篝火旁跳舞!今晚又不知有多少“金花”被“阿黑哥”背跑了,一訂終身了”。而女士們都說:“不去參加火把節(jié)了。快回旅店休息吧,一看到帶有原生態(tài)的節(jié)目,鳥人部落又歷歷在目了?!倍鴮?dǎo)游小姐又說:“其實,大家看到的鳥人是遷居下山好多年了,經(jīng)過反復(fù)的人工訓(xùn)練。不會構(gòu)成對我們的傷害了,真正鳥人部落離我們還遠著呢!”。
不管怎么說,鳥人也是人,人和人身與身很近了,那贊許聲呢?聲聲入耳……可是心與心的距離有多遠?誰也不知道。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