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的富貴豬

大花是唐果養(yǎng)的一頭母豬。這幾天大花總是在豬圈里不停地唱，有時是難得聽到的花腔豬高音，有時又是最平常不過的豬低音了?，F在，大花又唱起花腔豬高音來了，一到這時候，唐果就有些著急，她來到豬圈對大花說，不是剛喂你一頓了嗎?咋又嚎上了呢?大花不理唐果，仍舊是在豬圈的水泥地上來回走著唱，那四個蹄子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就像是唐果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一樣清脆。大花把一個黑屁股對準了唐果后，開始把自己的大白腰一下一下地往墻上蹭，每蹭一下就花腔一下，一條尾巴卷得緊緊的，在沖唐果左右擺動，那意思就是去去去，不用你管我。唐果真的就沖大花啐了一口說，我才不管你呢。

唐果回到屋里給灶口添了把柴禾，就開始坐在炕沿上想起了心事兒。大花抓來快大半年了，抓大花的前一天晚上，吳天民還沒出去打工，唐果跟吳天民雙雙躺在炕上望著窗外，月亮歇在窗棱上：幾條柳枝伸進月亮里輕輕搖著，像一幅構圖明快的簡筆畫。吳天民看上去心情不錯，就對唐果說，臨走前我給你抓個豬吧，讓它替我給你做個伴。唐果掰開吳天民摟著自己的手說，讓豬跟我做伴，虧你想得出。吳天民又把唐果摟在了懷里，唉，我這一走家里就空了，給你抓個豬，多個喘氣的，手頭上就多了點營生，你看著心里也舒服呀，咱倆還沒孩子，你一個人輕手利腳的，忙得過來。唐果說，你就不怕我累著?吳天民開始解唐果的衣服，邊解邊說，唐果，累累自己更好，一天就忽悠一下子過去了，省得身子一閑起來就想我。唐果就任由吳天民翻來倒去地擺布起來，想吳天民明天就要打工去了，說不定啥時回來，就讓他累累自己吧。

吳天民累完了自己，唐果說，天民，明天抓豬，要抓就抓個公豬回來，你瞅瞅咱這院子里的活物，雞是母的，鴨子是母的，大鵝也是母的，是不是陰氣太重了?吳天民此時累得更是不行，他喘勻了氣說，迷信迷信，啥陰氣重陰氣輕的，現在豬肉這么貴，要抓就抓個母豬回來，母豬下了崽，崽再下崽，幾年工夫我們就發(fā)了。唐果說，你想得倒美。吳天民就逗起唐果來，為什么不抓公豬?告訴你吧，因你是女的，若抓來公豬，我再一走，怕你跟它日久生情呀。唐果嗷地爬起來攥著拳頭打了吳天民幾下，吳天民你壞，難道我兩條腿的男人都找不到偏要找四條腿的豬去嗎?吳天民咯咯笑著任由唐果打，我是想讓咱家全是清一色的吳門女將。

還真應了吳天民的話了，現在滿院最大最壯的女將是大花，它老是花腔豬高音，它怎么回事呢?它是不是病了?一想到病，唐果就想起了前村的豬場，那是個鎮(zhèn)上招商引資來的豬場，小個子的浙江老板穿著筆挺，胳膊下永遠夾著包，像個公務員似的。有一次唐果看到這個假公務員愁眉苦臉地指揮著一個挖掘機挖溝，溝挖完了，旁邊開始擺放起一袋袋的生石灰來，不一會兒一輛翻斗車開到溝前，滿滿的一翻斗車死豬就這樣填了進去。從那時開始，唐果知道了什么是藍耳病。莫不是大花得了藍耳病?唐果這一問自己不打緊，就趕忙跑了出去。

大花在圈里沒有一點聲息，它把頭觸在地上，兩只鼻孔咻咻地喘著粗氣，翻著眼睛在看唐果。唐果就叫起了大花，大花你過來你過來，我看看你的耳朵是不是變藍了?大花看樣子像是聽懂了唐果的話，就站起來走到了唐果的跟前。隔著矮墻的唐果翻看起了大花的耳朵，大花的左耳朵是黑的，右耳朵是白的，大花的兩只耳朵全然沒有變藍。唐果就問自己，難道藍耳病就是耳朵變藍嗎?不這么簡單吧?

唐果抄起電話就給鎮(zhèn)獸醫(yī)站的張志打了過去。電話那頭說，老同學什么事呀?唐果看著眼前吭吭哧哧的大花就說起了原委。電話那頭說，還耳朵藍就是藍耳病，那耳朵紫就是紫耳病了唄，一點育豬常識都沒有。唐果就攥著電話笑了，那你說它得什么病了呢?電話那頭說，我看你那豬什么病也沒得，你那豬是到了發(fā)情期了，你知道動物界的廣大同仁們二八月都干什么不?唐果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現在是農歷二月末，我家大花時不時地在花腔豬高音，它這是在思春呢。唐果剛要接話，電話那頭又說了起來，別亂想什么病了，趕緊給你那豬找個相公吧，要不然錯過這個季節(jié)可就完了。唐果是是是了—通之后，電話那頭最后扔下了一句，你以為它跟我們人一樣呢吧，隨隨便便的不受時間限制。唐果笑著罵了張志一句就關了電話。

唐果在村子里打聽了一天，才打聽到有兩頭可供大花候選的相公，一頭是離家三里遠的紅頭山的大黑，一頭是離家五里遠的櫻桃溝的大白。唐果聽人說大黑長得兇煞惡神般，兩顆獠牙伸出嘴外像兩把小匕首，大白則長得腰身周正，腦門正中還有個黑頭芯。唐果看看大花，就心疼地自言自語，我家大花長得多俊呀，不能讓大黑給糟蹋了，我還是舍近求遠讓大花找大白去吧。

唐果就往一根棍子上系了根繩子，吆喝著大花上路了。村道兩邊的楊樹，那發(fā)白的樹干看上去有些濕潤，這是早春的地氣升上來的緣故，樹干上細小的枝權看上去也有了些許的綠色，那上面的芽苞被醬紫色的薄皮裹著，用手一掐便有了粘乎乎的感覺，唐果在躲著村道上的車時，順手就做了這些動作。

現在，一個小媳婦趕著一頭大母豬在村道上走，如果換了別的小媳婦肯定是不好意思的，而唐果并沒有感覺不適，碰上熟人問過來，干啥去呀唐果?唐果就回答得落落大方，去櫻桃溝給我家大花找相公去。熟人嘿嘿一笑就過去了。唐果想把這件趕豬配種的尷尬事盡量給簡單化了，看樣子效果已經達到了。

唐果趕著大花來到了一條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下面，那里正聚著一群人，焚香繚繞，像是在舉行著一個什么儀式。唐果想避開這群人，可是大花卻不干，于是她就別別扭扭地跟在大花后面靠了過去。唐果抬頭望望高速公路，就想起吳天民在外面給她發(fā)的一條短信來了，說一只公鹿在公路上跑，跑得飛快，跑著跑著就跑成了高速公鹿。唐果知道吳天民在逗她開心，怕她一個人在家寂寞，唐果當時也給吳天民發(fā)了一條短信，也怕他一個人在外面寂寞，短信說，一個人在水塘邊大解，忘了帶手紙，一青娃爬上岸來叫，棍刮，棍刮，棍棍刮。唐果知道，這些都是在手機里亂竄的短信，可竄到她的手機里后，她為此快樂了有好幾天，她有權利讓外面的吳天民也陜樂起來。

此時大花走近了那群人，悄悄地聞聞這個人的腿，又聞聞那個人的腳，有人就被嚇了一跳，就用腳踹大花，大花體型大，被人踹一腳兩腳的并不在乎，于是又瞄上下一個人的腿或腳了。唐果心疼大花，怕大花皮肉受苦，就用棍子從人群里往外趕它。

唐果看到一個桌子上擺著一個大龜，比臉盆略微小些，這是遼西特有的旱王八，聽說還有靈異，梵香就是從那個桌上的香爐里燃起來的。唐果突然記起這是修路的人在供旱王八呢，去年這時候他們就供了一次，他們是在乞求這里夏天最好是不要下雨，別誤了修高速的工期。唐果脫口罵了句粗話，心說本來遼西地區(qū)就十年九早，你們供這玩意兒，這不是坑我們靠天吃飯的當地老百姓嗎?不行，我得趕快給大花辦完事兒，回村告訴老少爺們去，挨家挨戶齊錢去大凌河的人?？趽苽€大海龜來，咱供個十八印大鍋蓋般的水王八，看鎮(zhèn)不死你們。唐果正想著水王八的時候，地上的鞭炮就突然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大花被炸懵了，嗷地一聲唱起了花腔豬高音，一頭鉆到了那個桌子底下，桌子被大花拱翻了，旱王八像一個小車輪子一樣蹦蹦跳跳著就滾到了溝里。

唐果跟那群人費了很多口舌后才抽出身來，然后趕著大花繼續(xù)上路。看著大花扭扭搭搭地在前面走，唐果就笑得合不攏嘴，說，大花呀，你啥時變成女英雄了呢，回家我得好好犒勞你一頓。大花就把叼在嘴里的土坷垃吐出來，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唐果晃起腦袋來，兩只大耳朵啪啪地扇著自己的豬臉，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大花見到櫻桃溝大白的時候，大白的主人正跟一個人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大白的主人是個六十歲左右的老頭，穿著一件油亮亮的黑皮夾克，此時大花用花腔豬高音隔著鐵大門開始唱起來了，大白先主人一步嘎嘎嘎地跑了過去，屁股上的兩個蛋兒顛得一跳一跳的，那個人看在眼里就嘿嘿笑著對大白的主人說，那兩個蛋兒給你養(yǎng)老了。大白的主人也笑了起來，說，那兩個蛋兒咋的?那是我的兩個儲錢罐知道不?

唐果趕著大花回到了家，大花胡吃海造了一通之后就趴在豬圈的一角睡起來了，心滿意足的樣子一百頭豬都學不來。唐果當時沒敢看大花與大白兩頭豬在一起折騰的場面，就總是遲遲疑疑地不太信大白的主人。事后大白的主人要了唐果一百塊錢，唐果遞錢的當口就問，就這么一會兒，能揣上崽子嗎?大白的主人把自己的胸脯拍得空空直響說，相信我，百分之百能揣上。唐果想笑，心說又不是你把大花咋了你能保證什么。大白的主人隨后又說，相信我，我家大白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唐果聽到耳朵里終于笑出了聲來。

大花拖著大肚皮顯懷的時候，已到了種地的季節(jié)，可村子里十家有九家都沒有把種子撒到地里。這幾年漫山遍野的鐵礦被濫采亂挖得厲害，地下水就跟著沉得厲害，村子里的好多井都干了，一些水澆地也就被迫劃歸到了旱田里去，這樣一來，種地人對老天的依賴心態(tài)更強了。唐果抬頭望望天，整個天就像是蒙了一層白亮亮的塑料薄膜，平平展展地望不到邊際，就心想，天再怎么下雨，也都被這層薄膜接住了，掉不到地上了。唐果挑著苞米種子里的雜質，突然恨起了村里那些主事的老少爺們來，自己嘟噥道，這些臭爺們，當初都不昕我的，各家各戶齊點錢買個水王八供上就這么難?現在傻了吧，地種不上了吧?肯定是修高速公路那伙人搞的鬼，他們一準是把旱王八揀回來又供上了。唐果一下子就想起了大花，要不是大花現在揣上了崽子，我一定趕著它把他們的供桌再拱翻了，讓他們瞎供。唐果就這樣恨完了這頭又恨那頭，到最后索性把自己手里的苞米種子扔得滿地都是，幾只雞看在眼里，高高興興地抖著翅膀跑過來了。

唐果正鬧著情緒的時候，鎮(zhèn)獸醫(yī)站的張志來了。張志對唐果說，我給你家大花打預防針來了，離你村三十里外的祥順鄉(xiāng)又開始流行口蹄疫了，你家大花揣著崽子抵抗力弱，不打不行呀?？粗鴱堉緩哪ν熊嚿习嵯滤幭鋪?，唐果很是感動，說，老同學，虧你還能想到我呀。張志干著手上的活計又說起了笑話，我哪里想到了你?我是想到了你家的大花。唐果笑著說，也是。

張志給大花扎完了預防針后，就拎著大粗針管子圍著豬圈來來回回地看，邊看邊對唐果說，唐果呀，你這豬圈的東墻外面就是村道，圈墻太矮了，容易招來偷豬賊，現在偷豬賊真他媽的厲害，你得讓吳天民弄點磚加高圈墻，下面的石頭墻也要勾上水泥縫。唐果聽得心驚肉跳的，說，他們昨個厲害程度?張志說，他們開著車；車上綁著撐桿子，給你的豬麻醉了捆上，一撐桿子就給撐出去?，F在偷豬賊扒圈墻偷豬，都是低智商那伙干的老套活兒了，趕快叫吳天民加高圈墻吧。唐果急急地說，吳天民出外打工去了，看樣子我得雇人壘了。張志一聽吳天民打工去了，臉上一下子涂上了一層喜色，他興奮地說，哦，我說怎么看不到吳天民了呢，不過我?guī)湍銐矩i圈也不是那回事呀，你這村子里的人都認識我，咱倆孤男寡女的壘豬圈，就是咱倆沒壘到一起，讓村里的人看到了，也以為咱倆壘到一起了呢。唐果看著張志，騰地紅了臉說，去你的吧，你的嘴都不如我家大花的嘴香。這之后唐果開始掏錢給張志，張志執(zhí)意不要，兩個人就在院子里推來擋去，唐果拗不過張志，便攥著錢說，你的人工費我不給你行，那我咋也得給你藥費吧。張志又開起了他的玩笑，說，唐果，啥費你都別給我了，哪天找個機會，你把你人給我吧。唐果說，張志你說的是真話嗎?張志一下子嚴肅起來，眼睛里長出一片柔柔的光來，唐果，我說的是玩笑話呀。

唐果對大花說，大花呀，有人要偷你這個大肥女呀，怎么辦呢?唐果對大花說，大花呀，還有人要偷我這個小媳婦呀，怎么辦呢?唐果對大花說，大花呀，我們都讓人給惦記上了，你快給我出出主意吧。

大花撲楞著耳朵聽到唐果一連串的問話，就從豬圈的東墻角挪到了西墻角，吭吭唧唧地弄不出個所以然來。唐果拍著豬圈墻生氣地說，大花你真膽小，一說有人要偷你，看把你嚇的，好吧，我先不考慮我的人身安全了，我先考慮你的豬身安全吧。

唐果就往表弟的家走去，她知道表弟剛從城里回來，就想求他幫自己把豬圈墻壘上。唐果看到表弟的右手纏著繃帶，就問怎么回事，表弟媳婦插進話來說讓城里人給壞了唄。城里人怎么把表弟壞了呢?唐果費了半天勁兒才聽明白。那天表弟揣著五個月的工錢準備回家，他扛著大包小包走進了一個胡同，這時他聽到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那個小女孩邊哭邊往他跟前跑，說她夠不著門框上的鑰匙了，進不去家了。表弟就來了熱心腸，說我?guī)湍銐蜩€匙吧小姑娘，小女孩就領著他往更小的一個胡同走去。表弟翹著腳摸門框上的鑰匙，摸著摸著就砰地一聲摔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待他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躺在一個公園的椅子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火辣辣地疼，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感覺自己被人家壞了，一摸口袋，那五個月的工錢早已不知去向。表弟在公園的椅子上哭得死去活來，逢人就說他摸高壓電了，被人給騙了。表弟在公園里要了一天的錢才湊足車費，等到家里的時候，那兩個手指已經感染，被迫做了切除手術。唐果聽完后頭發(fā)都豎起來了，說，昨不早告訴我一聲呀?表弟媳婦哭著說，我們還有臉告訴?多丟人呀。

唐果就惦記起吳天民來了，心說他可別讓高壓電給電了，于是抄起電話，也不管長途不長途的，就撥了過去。

正在唐果拿不定主意壘還是不壘豬圈墻的時候，有一件事讓她徹底下了壘的決心。一天早晨，雞們、鴨子們和大鵝們跟唐果要完了吃食之后，她就開始拎著一桶食來到了豬圈，她看到大花正用鼻子拱著幾塊苞米面餅子，嘴在不停地吧嗒著，唐果一聲喊把大花嚇得坐在了地上，大花大花，不能吃不能吃，那東西有毒。大花索性躺在了地上，開始用眼皮翻起了唐果，唐果好像讀出了大花的眼神，說，好大花，你不吃算對了，對來歷不明的食物我們堅決不吃它。唐果知道現在有偷豬賊真真切切地開始瞄上大花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而此刻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又讓她哆嗦了一下。電話是張志打過來的，張志在電話里說，唐果呀，今天下午還是我?guī)湍銐矩i圈去吧。唐果聽到這話，一下子就濕了眼睛。

張志是天快要擦黑的時候才來到唐果家的。唐果說，張志你這么晚才來，我也沒備多少料，明天再壘吧。張志說，你備料我也不壘，我們何不如在豬圈東墻根下挖個陷阱，里面灌上豬糞湯，偷豬賊若是來了，就先讓他喝幾口糞湯再說。唐果就癡癡地笑了起來，笑了一通后忽然想起了表弟，就說，這多麻煩，還不如把電扯過去鋪在墻上，電死偷豬賊。張志瞪大了眼睛看著唐果，說，你這招又狠又損呀唐果，你若把人家偷豬賊電死，那局子你是蹲定了。這招不行，還是聽我的，受點累讓偷豬賊喝糞湯保險。

晚春的夜，令村子顯得非常寧靜。唐果和張志坐在了擺滿酒菜的炕桌邊上，透過窗子看著外面的樹木：每一棵樹的周邊都涂了層銀白色的月光，微風掃過來，沾在嫩樹葉上的月光便嘩啦嘩啦地響起來了。唐果端著酒杯對張志說，老同學，多虧你幫我把陷阱挖好了，來，我們碰一杯吧。張志聞著自己端杯的手說，唐果，我這手上怎么有豬糞味呀?唐果就笑了，說，你把大花圈里的糞都劃拉到陷阱里去了，保不齊會沾上星星點點的。張志就蹭了蹭鼻子說，唐果，跟你在一起吃喝，啥味都香。唐果夾了一筷子菜放到自己嘴里邊嚼邊說，張志你又來了，不許瞎說，我問你那陷阱你挖了有多深呀?張志就開始在唐果面前比劃，說，挖了有多深?告訴你吧，既不能把偷豬賊淹死，也不能便宜了偷豬賊，偷豬賊要是真的掉下去，準能喝幾口糞湯。唐果聽完這話，就把I嘴里的菜噗地吐在了地上，說，張志你壞，人家吃菜你說這么惡心的話。張志愣了一下，緊接著就嘎嘎嘎地笑了起來。

因為酒精的作用，唐果的臉上開始涸出了紅云，一雙眼神也變得散亂起來。張志在燈下看著唐果，看著看著就把手伸過去夠唐果，他夠到了唐果的手腕，就攥著說，唐果，從中學時代我就想你。唐果有好幾個月都沒被男人攥了，心一下子就突突突地跳了起來，嘴上卻裝做沒事兒似地說，想我什么呀?張志喝了一大口酒說，什么都想，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唐果任由張志攥著自己的手說，我都成人家的媳婦了，你想也是白想呀。張志突然從炕上蹲起來，這樣他的手就夠到了唐果的肩膀，他一下一下地摸著唐果的肩膀，一臉沮喪地說，唐果呀，你到最后卻讓吳天民那小子想成了。唐果的身體呼地熱了起來，她想解開扣子讓自己涼快涼快，就把手伸向了自己的脖領處，扣子沒解開卻讓她給系上了，張志從炕桌的那邊轉到了唐果這邊，他抱住了唐果，唐果的身子就抖了起來，說，張志呀，你口口聲聲說幫我給偷豬賊挖陷阱，其實你這是在給我挖陷阱呢。張志含混著說了一通不是不是之后，就讓自己的一雙手開始忙碌起來。唐果此時沒有了一絲力氣，像是患了感冒一樣虛脫得一塌糊涂，心說吳天民呀唐果我對不起你了，我一個孤單單的小媳婦在家實在是熬不住了，沒辦法給個原諒吧。

唐果被張志順勢壓在了炕上，伸直了的雙腿把炕桌蹬出老遠，她迫不及待地幫著張志解自己的上衣扣子，忙亂之中她聽到了手機的短信鈴聲。當張志的一只手快要伸進唐果的衣服里時，唐果開始讀起了短信，短信是吳天民發(fā)過來的，親愛的老婆，你干什么呢?我在工地老是想你，咋辦呢?唐果看完了短信，不知哪來了一股勁兒，嗷地一聲就把張志從自己身上掀了開去，張志的后腦勺被重重地磕在了炕桌的一角，緊接著，大花的花腔豬高音一下子就唱起來了。

唐果跑到廚房抄起一把菜刀，眼睛濕濕地在心里罵，吳天民呀吳天民，你什么時候來短信不行偏偏這個時候來，你攪了老娘的好事兒，唐果罵到吳天民一半就開始推門沖著豬圈方向罵了起來，哪個該死的偷豬賊惦記我家大花了?老娘跟你拚了。唐果緊跟著就把菜刀朝豬圈墻外撇了過去。菜刀撇出去了，唐果支著一雙耳朵昕墻外的動靜，當菜刀咣地一聲落地后，就聽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喊，他媽的你快別吐了，人家發(fā)現我們了快跑吧。另一個人咯了一通嗓子說，我他媽的嘴里有東西，憋得慌。唐果扶著門框嘿嘿笑了起來，心說我的陷阱起作用了，你們想偷我家大花，先自己找糞湯灌餉了再說吧。

唐果揀回墻外的菜刀回到屋里的時候，正看到張志在收拾自己的藥箱，唐果說，對不起張志，我不是故意磕你的，我是救我家大花心切才那樣做的。張志摸著后腦勺說，不對呀唐果，是你磕我在先，你家大花叫喚在后。唐果也學著張志的樣子摸起了自己的后腦勺說，不對呀張志，是我家大花叫喚在先，我磕你在后呀。兩個人爭論了一通誰先誰后之后，張志拎起了藥箱說，算了唐果，我們不要爭了，就算是你家大花叫喚在先你磕我在后行不?唐果聽到張志這樣一說，吐出來的字兒突然柔了起來，張志呀，請你理解我吧，現在我已經是吳天民的人了，我不想讓吳天民以外的男人再來碰我了。張志很納悶地看著唐果說，你這個女人呀真是琢磨不透，起初你還對我好好的呢，還主動幫我解扣子，怎么解著解著就不行了呢?唐果咬了會兒嘴唇后，就開了屋門，對正往外走的張志說，老同學，此一時彼一時呀，本來我想留你過夜的，卻突然又不想這么做了，原因就是我剛才說給你的，你幫了我，我會找機會報答你的。

唐果就這樣在一地月光里，看著張志倔倔地踹著了摩托車走人了。

現在，炕桌上的菜還剩下不少，唐果一個人就這么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月光像是長了觸角，一匝匝地纏著窗棱，把個本來涂著藍漆的木頭窗棱纏得看上去粗了不少。唐果找到了炕桌下的酒瓶子，那里面還有一半的酒在晃著，她突然擰開蓋子嘴對嘴地喝了起來。唐果把自己喝得淚流滿面，她擦著眼睛看手機上的短信，現在的短信已有了十二條，她還都沒有打開，她知道這些都是吳天民發(fā)過來的，待她打開了以后，看到了一排“老婆我想你”的話。唐果開始脫起了衣服，把自己脫得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她躺了下來，感覺身上有好幾個地方火燒火燎地讓她亢奮，她想酒也許能澆滅這些亢奮的小火苗，于是就把酒胡亂地倒在了自己光溜溜的身子上，酒氣一下子就彌漫了整個屋子。可是唐果身上的小火苗非但沒有澆滅，反而呼呼燒得更旺了，她使勁兒摁著手機的鍵子，吳天民你個挨千刀的，我恨死你了，你離我這么遠，你想我能頂個屁用。發(fā)完了這條短信，唐果就抱著手機嗚嗚嗚地哭起來了。

第二天一早，唐果提著一顆昏昏沉沉的腦袋看到大花的時候，大花正在圈里伸著嘴夠自己身上的繩子呢。那是條細細的綠色尼龍繩，尼龍繩套住了大花的脖子，還外帶著它的左前腿，此刻的大花正在忿忿地橫踢豎咬，想把這條尼龍繩搞下來。唐果就說，大花呀，你上學背書包也沒有這樣背的呀，你過來，我?guī)湍憬庀聛戆?。大花就拉著一張豬臉走了過去。唐果拿著偷豬賊的繩子轉到了豬圈墻外的村道上，想看看有沒有偷豬賊留下來的痕跡，痕跡倒是有兩個，一個是陷阱上鋪的那張薄薄的席子浮在了豬糞湯上，另一個痕跡則是豬圈墻上的一塊石頭被撬錯了位，向外張張歪歪著，一把鋼釬還插在石頭縫里。唐果就心想，眼下我誰也指望不上誰了，表弟指望不上了，張志也指望不上了，還是指望我自己動手壘吧。

整個一上午唐果都在備料，到下午的時候，水泥砂子磚什么的就備齊了。唐果把頭發(fā)挽起來對自己說，你還叫唐果呢，聽起來倒是甜甜的，其實你是苦果一個，什么活兒都得你自己去干，累死你不償命。

唐果站在齊腰高的墻上往上碼磚，大花就在豬圈里來回走著，時而抬頭看看唐果，時而找一塊磚角在蹭著自己。唐果一個人在豬圈墻上干著沒意思，就絮絮叨叨地跟大花說起話來，大花呀，我昨天晚上差點失身，我失身倒還好，我就怕你失蹤呀，你是我的富貴豬，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大，你要是失蹤了可比我失身嚴重多了。大花看著唐果，看著她的左腳踩在了一塊松動的石頭上，它像是看到了什么危險，就沖唐果花腔豬高音起來，唐果就說，大花呀，你都快要當豬媽媽了，還沒放下櫻桃溝的大白，你真丟你們豬界的臉呀。唐果帶著笑的話音剛落，緊接著就媽呀一聲跌下墻去。

唐果沒有跌在支棱巴翹的磚堆里，而是跌在了大花柔軟的身上，此時的大花被唐果砸得前腿跪在了地上，偌大的肚皮一下子就蓋住了整個磚堆。唐果從豬圈里爬起來，分明感到大花是搶前一步接住自己的，于是就抱著大花的粗脖子喊，大花呀大花，你真是我的好大花呀，你帶著身孕來保護我，我就恨我自己不會寫呀，我要是會寫，把你舍己救人的事跡公開出去，說不定你就跟電視上報的震區(qū)里的豬堅強齊名了呢。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唐果把豬圈墻加高加牢了，整個豬圈上方還罩了一層網，雞蛋大小的東西是別想撇到豬圈里去了。那天完工后，唐果放了一掛鞭，看村子里的人都聚了過來，就找個紙殼釘在了靠村道外面的豬圈墻上，她還在紙殼上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繳獲偷豬賊的戰(zhàn)利品。字后面還畫著一個向下的箭頭，箭頭所指的墻根處是一把鋼釬和一團綠色的尼龍繩。村子里的人再也不能輕易看到唐果的大花了，此時的大花正用嘴拱著一張草墊子給自己絮窩呢。唐果大著嗓門說，開春的時候我讓咱村人齊錢買水王八供上，誰也不聽，現在好吧，莊稼葉子還打著綹呢吧，眼下偷豬賊又掃咱村來了，偷豬賊的贓物在此，我這個樣板豬圈蓋的就是給你們看的，不都在傳說妖怪們不偷唐僧改偷豬八戒了嗎?告訴你們吧，那是因為豬八戒的肉值錢了知道不?村里的人轟地一下樂開了。

一天晚上，唐果給吳天民發(fā)了條短信，我正在豬圈里陪大花睡覺呢。唐果發(fā)完了短信，便在吱吱呀呀的鐵床上撂下蚊帳看起了大花，現在的大花在唐果眼里，已經不是一頭豬，而且是一摞厚厚的足有兩萬塊的紅票子了，她不想這一摞紅票子被人順手給拿了去，大花躺在豬圈的一角，草墊子已被它拆得稀巴爛，此刻正把頭埋在草里睡得天昏地暗。唐果抓起了一本書，這本書是前幾天張志送過來的，張志當時說，大花的預產期快到了，要不要告訴我一聲給它接生呀?唐果想大花若是白天生還好辦，若是晚上生，再跟張志遇上那事兒我可咋辦呀，于是就向張志張口借了這本書，她要一個人抓緊學習母豬的分娩護理了。唐果對著酣睡的大花說，我要爭取給你當個合格的助產士。

唐果睡在豬圈里的第四天晚上，大花終于生了，她手忙腳亂地一連從大花的肚子里接生了九個小豬崽。看著大花肚子癟塌塌地變成了一個沙發(fā)墊子，唐果就說，大花呀看樣子你肚子里沒貨了，真是有些遺憾，如果再生一個，湊夠十個，十全十美該有多好呀。唐果把那九個小豬崽先放進了筐里，進屋洗完了手后回到豬圈，突然看到大花還真就又生了一個，那個小豬崽像是剛出鍋的熱氣騰騰的大蒸餃一般，正站在地上咧嘴笑呢。

唐果高興地拍著大花的腮幫子說，大花，真有你的，我們十全十美了。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