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人與書的關(guān)系,實在也是微妙:有的時候,是人找書;有的時候,則是書找人。而它們之所以相遇,理由也是五花八門。幾年前,在中國書店某門市部,曾經(jīng)買過一冊一九七九年第二期《讀書》。并非創(chuàng)刊號,本身毫無“珍貴”可言。之所以買它,原因很簡單:從頭到尾,寫滿了它原來主人的評語、注釋等文字,還貼有一紙相關(guān)的剪報。僅封面上就寫滿了大大小小一百四十余字:
“重點讀反復(fù)讀第88頁姜德明(筆者注:姜德明為京城一位著名的藏書家、書話家)文章”/“P11范玉民文介紹一個圖書館期刊管理員怎樣被打成反革命的。馬、恩看書笑話——新語林”/“P35北京故事參考”/“P37譚嗣同‘仁學(xué)’”/“P38八國聯(lián)軍、辛丑條約、‘蘇報’、‘民報’、章太炎論戰(zhàn)改良派”/“P88電視劇材料‘魯迅的茶’,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感人至深”。
僅此,就可以看出這位讀者的興趣所在和用心之深。
翻到這位讀者在封面評語中兩次提到的第88頁,原來是姜德明寫的《閃光的銅板》,主要是通過介紹魯迅先生與內(nèi)山完造“合作”“施茶”的故事,說明魯迅先生“一向關(guān)心城市低層勞動者——人力車夫的生活”:每年春天,魯迅先生都要買上十斤、二十斤甚至三十斤茶葉,送給內(nèi)山完造先生;內(nèi)山完造先生則在每年夏季于書店門口設(shè)立茶桶,免費供給人力車夫和其他勞動者來飲用。姜德明講述的這個小故事,以前似乎無人提及。一個中國作家,一位日本的書店老板,盡自己微薄之力,共同為都市里的下層勞動者提供一些方便。事雖微不足道,但卻可以給人以許多的聯(lián)想和感慨。
在這篇短文的字里行間,這位讀者不僅用紅色和黑色的圓珠筆畫出了直線、曲線和雙橫線,而且分別在相關(guān)的地方,注明“查35、36年日記”;“寫一次車夫起義?與老舍《駱駝祥子》比美?”/“內(nèi)山書店店址(上海路)/魯迅住處(上海路)/取茶地點、路經(jīng)何地。”甚至還有系統(tǒng)的批注:“1.找‘一個日本人的中國觀’,內(nèi)山完造著,一九三六年八月上海開明(書店);2.借《魯迅日記》;3.查一九二九.十一《新民報》‘車夫造反’;4.查基?!睹孛艿闹袊罚?.查一九二九.十一.八魯迅給章廷謙的信(書信集)”。在第89頁上還貼有一紙剪報,是某報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刊發(fā)的姜德明寫的《魯迅論“窮”——新年雜談》。
這冊《讀書》的主人,“本文”看得認(rèn)真,“背景”查得仔細,確實是“重點讀反復(fù)讀”??戳艘?,不滿足于“知其然”,還要查對原始出處,進一步“知其所以然”。而且在與其他作家相關(guān)著作的對比中,有所思考,有所領(lǐng)悟。
這位讀者對文史格外關(guān)注,視野也異常地開闊。在文美惠的《喜讀〈美國短篇小說〉》、史云的《羅賓漢英雄形象的再現(xiàn)》、郁進的《一塊小小的計程碑——從〈民國人物傳〉公開發(fā)行想起》、董樂山翻譯的《阿瑟·密勒評〈丹心譜〉、〈蔡文姬〉、〈彼岸〉》、趙蘿蕤的《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杰出作家狄更斯》、方非的《這么辦》等處,都能看到他的評點。比如,在發(fā)表于一九七九年三月號《大西洋月刊》上的訪華觀感《在中國》中,美國著名劇作家阿瑟·密勒認(rèn)為蘇叔陽的劇本《丹心譜》“很少表達甚至沒有表達什么主觀生活,人物具有特點但沒有性格”。這位讀者批注道“看得尖銳”。而在《這么辦》里有關(guān)“文化大革命”中間焚燒各類圖書以及插隊時人們肆意批判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等段落旁邊,這位讀者批注道,這是描寫“天鵝之死”的絕好素材?!疤禊Z之死”這個出自西方的典故,表達著人們面對神圣事物遭到毀滅時的激憤之情,同時也表現(xiàn)著人們對于美好未來的殷切期盼。在我看來,這位讀者引用這個典故,旨在表明,正如魯迅先生所說過的那樣,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撕碎了展示給人們看(大意);同時也是希望人們,要永遠堅持“用著全部的真誠去信仰,用著全部的感情去恨和愛”。
第11頁范玉民的文章令過來人倍感辛酸:幾十年前,有人建議將“圖書館”三個字縮寫成一個字,即在繁體的“書”字外面加上一個方框。不幸的是,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圖書館真的變成了一座囚禁圖書的監(jiān)獄。從一九六二年開始,圖書館的大門就一扇、兩扇、三扇地逐漸關(guān)閉了起來。最后,到了一九六六年,就被迫四門緊閉了。在“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更有許多圖書館的期刊管理員因為一些刊有江青、張春橋、姚文元之流三十年代“英雄事跡”的舊報刊而遭受無妄之災(zāi)。在介紹上海圖書館特別是徐家匯藏書樓的工作人員幾乎全部被打成了反革命的文章旁邊,有批語:“傷心的笑話?!痹谖恼绿岬郊词故堑酱娣抛值?、詞典、百科全書之類工具書的參考室去查閱資料,也“還得支部批準(zhǔn)”時,批注為“又是笑料”。針對愚民主義者宣揚的“看希特勒就信希特勒,看蔣介石就信蔣介石”的謬論,作者指出,這是與“吃豬肉就變豬、吃狗肉就變狗”同等的愚論,而這位讀者再次批注道“笑料”。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主張,對于“四人幫”的書,“更不宜禁”,因為“看一遍他們的書,等于看一遍‘四人幫’的罪行展覽會”,可以幫助我們特別是青年一代更加深刻地理解過去那個時代的荒謬,更加珍惜歷史難得的進步。因此,范玉民響亮地提出,圖書館“必須四門大開”,有意無意之間呼應(yīng)著前一期《讀書》(創(chuàng)刊號)提出的“讀書無禁區(qū)”。在這些文字的下面,這位讀者都重重地畫上了橫線。
這些批注,使我想起一句老話:“不動筆墨不讀書?!敝袊娜藲v來主張,讀書一定要和作者保持一種良性的互動,一種深度的對話,既要“學(xué)”,更要“思”,“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兩者的有機結(jié)合,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記筆記、寫心得。而在書上做批注,則是中國文人的一個習(xí)慣,一種特殊的筆記、一篇別具一格的心得。后人則可以從這些批注中,共享讀書時的快樂,體會思想交流帶來的沖擊,感受時代進步給予我們的震撼。正如這本《讀書》原來的主人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下的評語,既是那個年代在“讀書”的啟示下人們思想觀念開始轉(zhuǎn)變的寫照,同時又成為我們今天重溫《讀書》創(chuàng)刊以來近三十年風(fēng)雨歷程的文本。
如今的人們,獲得信息的方式和手段更加迅速、便捷、豐富。在“讀字”之后,早已經(jīng)不能滿足于“讀圖”了:大家都在爭先恐后地奔向“讀網(wǎng)”時代——更有甚者,發(fā)源于日本的“手機小說”《戀空》不是也已經(jīng)上市了嗎。由此看來,“讀機”時代也是指日可待了。那么,我們還記筆記嗎?我們還有地方寫“評注”嗎?我們還能在幾十年以后重溫前人的感動和激情嗎?
當(dāng)然,或許也會有人反問一句:這一切,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但是,不管怎么說,這冊屬于一位普通讀者的《讀書》,確實使我們再次回到了那個令人難忘的年代。一九七八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為我們認(rèn)識社會、體味人生、感悟哲理打開了一扇門:人們開始學(xué)習(xí)著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世界,嘗試著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問題。創(chuàng)刊于一九七九年四月的《讀書》適逢其時,呼應(yīng)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大討論,響亮地提出了“讀書無禁區(qū)”的口號,呼吁人們要“解放思想,突破禁區(qū)”,指出我們“急切需要科學(xué),更需要民主”,極大地推動了如火如荼的思想解放運動。
德國的烏爾夫·馮·盧修斯曾經(jīng)說過;歲月的流逝,在書上留下了種種印跡,可以使我們“重溫當(dāng)年讀者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笑、悲泣或驚嘆”(《藏書的樂趣》,7頁)。一本普通的雜志;一位平凡的讀者。一段往日的時光;一縷真摯的情懷?!皶迸c“人”之間的緣分,往往就是這樣結(jié)下的。其實,說到底,它還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所以,顯得尤其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