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作五種》中所收,是我最早印成書本、與讀者相見的五本小書。寫作時期約在一九四三至一九四七年間,都是少作。請原諒我又援引了魯迅先生的舊話,并非借以自重,實在是覺得他說得好。魯迅說:“我慚愧我的少年之作,卻并不后悔,甚而至于還有些愛?!敝劣凇皭邸钡睦碛?,與先生卻少有不同。除了“這真好像是‘乳犢不怕虎’,亂攻一通,雖然無謀,但自有天真存在”之外,也還別有自己的因由。
當我開始散文習作時,是以“五四”以還新文學前輩作者為典范的,從朱自清到何其芳,留給我的影響,痕跡顯然。少年羈旅、念遠懷人,年輕人的喜怒哀樂,在在可見。不久,走出學校(其實學校也并非一方凈土),踏進社會,看見了更為廣闊的世相。國家興亡,民生榮悴,波濤澎湃,變化萬端,如此巨大的實際接觸與沖擊,落實到筆下時,不能不產(chǎn)生巨大的困惑和思想的強烈撞擊。也就是我所說過的“情感變粗了”,文字也不能不起變化。畫家有所謂“衰年變法”之說,如齊白石,我想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豈不是“英年變法”么。筆下的浪漫氣氛逐漸消失,凌厲氣逐漸增多,在五本“少作”中是分水嶺似的顯然可見的。
在這里又不能不說到錢鍾書先生。他是前輩,論學養(yǎng)更是無從企及的師輩,在上海以小友資格過從。一紙《圍城》 獲得一片喝彩,但也得到幾聲棒喝,躲到清華大學去教書,韜光養(yǎng)晦,閉戶讀書,不與外事。一九五○年初,我到北京,以記者身份訪問清華園,那里大師名宿云集,我只有他一位熟人,有過一次夜訪,聽他慷慨機智的快談,直至夜深。這是他認為一大喜事之一(見賜書)。
我與默存先生相識,不過三五年,我的文字經(jīng)他過眼的,多刊于報刊,也多半收在這幾本小書中。給他留下的印象是“筆挾風霜,可愛亦復可畏”,見于一九五○年一月底我離京前夕他給我的短箋。默存所作箋札,常有秋水軒式的客氣套話,又喜作俳諧語,未可盡信,當分別觀之。但其中自有老實話。即如上引的十個字,自然也含有過情的夸飾,在我看來,卻著實說出了一個讀者的真實感受。一眼看出了“變法”的跡象,不愧為高明的文評家的巨眼,用來作為這幾本小書的評估,也是恰當?shù)?。對他給一個初涉文壇的習作者的批評鼓勵,更感到非常的溫暖。
我是不悔少作的,有時還懷有戀惜之感。不是為了文字,實在是懷念那種放言無忌的寫作快感。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環(huán)境,留給作者的又只是那樣短暫的俄頃,于是這些筆墨就更令我珍惜了。
最近從集存的剪報中發(fā)現(xiàn)兩年前一位深圳讀者評論我的一本新書的文字。他指出我的文字“都是有著雜文的因素在”;我給朋友信中曾說過,“不敢言老,仍不失少年凌厲之氣”的話,他卻說,在他看來,“較之《舊戲新談》,其凌厲之氣已十去其九”。這些話讀了都令我既慚且感。其實追尋我的“變法”的因由,是環(huán)顧時代、環(huán)境,感到過去散文的寫法不合適了,得變。又從魯迅先生的散文名篇中悟出,散文、雜文之間,其實并無一條分明的鴻溝,于是自己筆下的東西是散文還是雜文,就很不容易分別了。這是自己在碰壁之余摸索出來的道路。
正因為這,我才萌發(fā)了將“少作”收集起來印成一冊的念頭。幸運的是原版初印的實物俱在,又因為當年校排匆忙,頗多誤字;又因下筆匆促,文字時有疵累,都曾少加修正,可以勉強算作“定本”了。編校既成,因記始末如上。
二○○七年十一月記于上海,二○○八年二月十日重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