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記

苔蘚綠了木屋，路深處，翠落的孟宗竹，亂石堆上有霧，這種隱居叫做江湖。可是師傅對我說，真正的江湖是刀光劍影，叱咤風(fēng)云后的手握第一，才不枉人生。

1

我叫無雙，據(jù)說師傅是在一個懸崖上的猴子窩把我撿回來的，憐我骨格精奇，遂收為他的關(guān)山最后一名徒弟，賜名無雙。

一月前，年滿十八歲的我在不小心第一萬零八次敲壞師傅的石門，第一千零八次將我的師兄們毒得七竅流血后，師傅就喜不自禁地將我召進秘室，說我已盡得他真?zhèn)骺梢韵律匠鰩熈?。還說什么男兒志在四方，而非默默無聞偏安一隅，雖我不是男子，但自小巾幗不讓須眉，從我兩個師兄經(jīng)常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便可窺見一二，所以我應(yīng)當(dāng)去到江湖建立一番豐功偉業(yè)，勇奪天下第一。

我問什么叫天下第一，我說明明我和死毛光爬樹比賽就從來沒輸過，而且我的兩個師兄雖然輕功蓋世，可是也沒有一個爬得比死毛光快，他們連它的一根毛也摸不到。死毛光是我家附近的那只白毛母猴，聽說我幼時還住在過它家喝過它的奶。

師傅聽我說了這番沒志氣的話后，急忙賞了我一個大爆栗怒道，你當(dāng)全天下的人只有你師兄兩個人么？而且死毛光的毛全部被你摸完了，他們怎么會還摸得到它的毛？反正你不拿到天下第一就不許回來了，免得丟了你師傅我的臉。

于是他一腳把我踹出門，在倒塌的門邊我看見了我的兩個師兄，看見他們依依不舍的雙眼閃亮的樣子時，我急忙雄心萬丈地說，師兄，你們不用太想我，我拿到天下第一之后馬上就回來，你們不用太想我。結(jié)果當(dāng)場就有人感動得涕淚齊流，拍著我的肩道，小師妹，這種事情是急不來的，不著急，你慢慢來，慢慢來。

于是我滿載著師傅的殷切希望和師兄的誠摯祝福雄心勃勃出發(fā)了，臨走時還順手牽走了大師兄口袋里的一袋碎銀和二師兄的玻璃珠。走到山下時我對著四通八達的岔路一時犯了迷糊，我急忙抓了一個路人問他，你知道江邊的湖在什么地方嗎？結(jié)果他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于是在我問向第七個路人時，我便一把將他如老鷹捉小雞那樣拎在半空，用劍柄狠狠敲著他的腦門。果不其然，他像殺豬一般的嚎叫著告訴我，江邊的湖不就是長江邊的洞庭湖嗎？你一直沿著官道向北走就是了。

就這樣我唱著JAY的一路向北一路走一路問，終于來到了傳說中的江邊洞庭湖?？墒窃跓煵ê祈档亩赐ズ?，我看見一件令我氣憤異常的事，一個頭發(fā)老得全部掉了的光頭和一個髯須一尺的道士在打架，刀光劍影舞得漫天溢彩。

我一看，哎呀呀，這還得了？老大不小的人還打得熱火朝天的，傷了自己暫且不說，萬一誤傷了觀眾怎么辦？于是我立即抽出我不輕易示人的劍沖了上去，劍光如月光般輕盈掠過，三下五除二便將他們分了開去?？蓻]想到，這兩個老頑童倒沒多大反應(yīng)，只是雙眼發(fā)直一臉震驚地望向我，倒是一旁隔岸觀火的觀眾們不依不饒了起來，竟然用劍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多管閑事。

我頓時火冒三丈，想你們害怕流血犧牲不敢勸架也就罷了，我好心好意繼承雷鋒精神唯恐劍光傷及無辜，竟然善心被狗咬了一嘴毛。于是我一怒之下便拔劍將這群不識好歹的烏合之眾打得落花流水，然后騰空飄然離去。

接下來我又爬上洞庭湖的黃鶴樓頂，沒想到又見到了那個頭上跟我家死毛光一樣一毛不拔的老頑童，他身負重傷正跟一個錦衣少年打得正酣。我一看見他就恨鐵不成鋼，一把揪下他手里的禪杖就劈頭怒罵，怎么每次見到你都在打架啊，難道你師傅沒教過你嚴禁暴力解決問題嗎？你知不知道……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便感覺到身后有一陣凌厲殺意逼來，我反射性回頭一劍?？蓻]想到我百發(fā)百中的劍招竟然落空，來不及多想什么，我提著那個老頑童的衣領(lǐng)便縱身飛下黃鶴樓，然后苦心婆心教訓(xùn)了他整整兩個時辰，鑒于他的態(tài)度端正，我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光頭學(xué)著師傅教訓(xùn)我時的樣子和話語，說聲朽木可雕便踏空而去。

2

月黑風(fēng)高沉入虛空，我像條吐著舌頭的狗一樣懨懨趴在綠瓦紅墻的屋頂，向著金碧輝煌的庭院里望去。今天是武林盟主重新舉行武林大會的日子。

就在我思量著如何正大光明進去時，卻發(fā)覺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望，原來是那天和死毛光老頑童打架的錦衣少年。

他問我，你怎么不進去？我斜睨了他一眼又懨懨趴了回來，懶洋洋回答說，我也想進去啊，可是沒有玉牌，我怎么進去？

你真笨啊，你沒有可是他們不是有嗎？他用手指了指底下喧囂不休進進出出的人群，我一個激靈鯉魚打挺翻身躍起，縱身輕盈跳下屋頂。

對喔，我怎么沒想到，雖然不能偷偷摸摸進去，但是我也可以拿一塊玉牌正大光明走進去嘛。于是我守株待兔站在進入擂臺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了不多時，遠遠地便看見一個手執(zhí)玉扇步履沉穩(wěn)的白衣少年，我一把拉住他，也不顧他驚詫異常的神色，拿出我從二師兄那里掏來的玻璃珠，希望跟他交換他系在腰間的玉牌。

豈料，他定定地望我半晌，臉色由白轉(zhuǎn)紅，再由紅轉(zhuǎn)紫，然后由紫轉(zhuǎn)青，最后再度變回原有的白，顏色變幻多端得連天邊的彩虹也自嘆不如。良久憋出硬邦邦的兩個字，白癡。

我一聽這兩個字頓時七竅生煙，我捋了捋袖子，心想也不用跟你這個不懂禮貌的家伙客氣啥了，于是不顧他小雞般無力地垂死掙扎，一把扯下他腰間的玉牌，將他五花大綁扔到了墻角。想想也不能白占別人的便宜，噙著依依不舍的眼淚將二師兄寶貝到骨子里的珠子塞進他嘴里，這才正大光明進入了比賽場所。

大搖大擺踱著方步走進會場后，我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有點不對勁，剛才還斗得熱火朝天的會場現(xiàn)在是一片寂靜，擺放在庭院中央的擂臺空無一人，人們在下面竊竊私語議論著什么。

我在人群之中看見了同樣也混進來的錦衣少年，猶豫了一下便準(zhǔn)備走過去問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其實在人群里我也看見了站在顯眼位置頭頂著一顆發(fā)亮大燈泡的老頑童，只是他身邊同時也站著一顆顆頭頂散發(fā)著光和熱無限風(fēng)光的年輕少年。上次因為勸架之事一語不和被我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估計他們現(xiàn)在都還記仇呢。

沒想到我還沒有邁步，他便看見了我主動向我走來。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比了？我低聲問他。

出了點小事故呢，據(jù)說今天奪冠呼聲最高的玉面書生竟然在路上被人劫持，剛剛被人在場外的墻角發(fā)現(xiàn)，他可真狼狽呢，全身被人綁得像一根麻花，身上的玉牌也不知所蹤。

他嗤了一聲，頗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聽他說那個人的情況時，我怎么感覺好像是我做的，可是想想又不太可能，既然他是奪冠呼聲最高的，武功應(yīng)該不俗才是，怎么可能讓我輕而易舉便制服了？

3

因為人生地不熟的關(guān)系，我糊里糊涂地聽了那名錦衣少年的話，相伴而行跟他一起闖蕩江湖。據(jù)說他也是天下第一，但具體是什么的天下第一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每一個人見他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仿佛是要將他生吞活剝方才解恨。

某日，我陪他坐在一家臨街茶肆里閑坐嘮嗑。

哎，我說，錦色，你什么時候才愿意跟我打一架?。窟@已經(jīng)是我認識他以來問過不下百次的問題了，既然他也是天下第一，如果我能打敗他，那也算是完成了師傅交代的任務(wù)，可以圓滿的功成身退轉(zhuǎn)至后臺服務(wù)了。

我不跟女人動手。一如既往，他的眼連挑也沒挑一下。

錦色，你煩死了。我驀然毫無預(yù)警地站起身來拍了一下桌子，豈料這家店假冒偽劣產(chǎn)品實在太泛濫，我的手才輕輕碰上桌沿，那桌子便如切塊的豆腐一樣碎成七八塊，激得我連遷怒的心情也沒有了，只得悻悻然重重坐下。怎知，這板凳也是假冒之品，在我坐下的瞬間像骨架般跌碎一地，害我差點不雅地跌個狗吃屎。

一雙修長的手適時扶了起來，在一片人仰馬翻的混亂里，我舒服坐上了錦色的腿，卻仍是一臉不依不撓的倔強瞪著他。

錦公子，咱們又見面了。

在我眼也不眨瞪他瞪得不知為何突然紅了臉頰的那刻，一道清朗如風(fēng)的溫潤男音不識時務(wù)插了進來。我一抬眸，眼前是一名白衣勝雪的俊雅男子，修長潔雅的雙手里捧著一杯用貼子端平了的清酒。

這是什么?。课疑焓謱⑺掷锏臇|西接了過來：七月初九，英雄聚會，廣招天下豪杰，洞庭聚首，以文交友，以武相知。我聽著錦色搖頭晃腦地念出這些我一知半解的文話，不感興趣地嘖了一聲，然后把注意力放在了眼前這杯酒色澄清的淡酒上。

嗯，鶴頂紅、曼陀羅，孔雀膽外加迷迭香的毒，果然是一杯讓人饞涎欲滴的美酒啊！我近來的確是疏于練功了許多，正好需要這樣一杯天下至毒的毒酒來調(diào)節(jié)功力。

我依依不舍將那杯酒一小口一小口渡進肚里，然后感慨萬分地輕嘆了一句，好酒啊。

豈料在我適才滿足輕吁一口氣的時候，便感覺到身下的錦色像是突然被蟄了似的火燒火燎跳了起來，一臉?biāo)查g慘白，出口的話也是顫顫抖抖，你，你，剛才把四川唐門的毒酒給喝了？

我穩(wěn)住差點被甩出去的身子，笑瞇瞇地點頭，然后也不顧一臉驚異的錦色，伸手拍了拍白衣少年的肩膀，一臉笑得比春花還燦爛，我說兄弟啊，你的酒不錯啊，你還有沒有，我還想喝一杯。

身前，兩張俊逸的容顏彼此面面相覷，彩虹臉龐驚疑不定變幻了數(shù)種色彩，最后只聽見咚咚兩聲沉悶的聲響。兩人暈倒在地上。

4

七月初九，各路豪杰齊聚洞庭湖，盛況空前的武林擂臺賽由此展開。錦色一路過關(guān)斬將，將各路英雄打得落花流水，周圍聚滿了人山人海的英雄豪杰。

在終于沒有人再敢輕易跳上臺挑戰(zhàn)的時候，等候多時的我一個縱身便躍上了擂臺，捋了捋袖子拔出我的寶貝木劍，笑得一臉得意，錦色，今天你便再也沒有理由拒絕與我對打了吧？

無雙師傅，你可要加油，不能丟了你徒弟的臉，要知道我可是代表了整個唐門啊。人群之中，那個白衣少年依舊是一臉春光爛漫無限好地暖笑。

一名紅衣少女竟然不顧兩軍對壘跑上臺來，雙眼發(fā)亮地盯著我半晌。就在我被她作為目標(biāo)物盯得差點穿孔時，她驀然一把用力緊緊抱住我，一邊興奮不已地尖叫，原來你就是傳說的那個少年英雄無雙??？今生，我白天鵝就非你不嫁了。

白天鵝？！我還丑小鴨呢，就在我還未來得及抖落一身立正敬禮的雞皮時，身前的軟玉溫香已被另一個更大的力道拉了出去，紅衣如驚鴻翩飛，最后不太雅觀地飛進了驚呼迭起的圍觀人群里。下一瞬間，劍光如月光閃耀，錦色晶瑩閃爍的怒眼對上我，我頓時興奮得難以抑制地迎了上去，一時間飛沙走石劍影漫天。

5

美人江山一鍋煮，江湖依舊是那個樂此不疲愛嚼舌根的江湖，即使已事隔多年，但那個傳說依舊在江湖里廣為流傳。據(jù)說在所有武林人士意欲借擺擂除去第一魔頭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敗在了那個作惡多端的魔頭手下，唯一只有那個名叫無雙的少年，在拒絕了天下第一美人的大膽求婚之后，為了整個江湖的和平寧靜，與武功蓋世的第一魔教教主無畏對戰(zhàn)。

那場激烈無雙的鏖戰(zhàn)持續(xù)了整整三天，然后劍光在閃爍三天后如星湮滅，兩大高手自此不知所蹤，最后只剩下斷成幾片的殘劍。而這個時候，審時度勢的百曉生又跳將出來，將那幾片令人無限唏噓的殘劍小心收入懷里，于第二日風(fēng)風(fēng)光光隆重舉行了一個拍賣會，將籌得的萬金建立一個無雙慈善機構(gòu)，以此來紀念少年英雄被上蒼嫉妒的英年早逝。

有人說，那個少年為了江湖的從此太平，寧愿一付生命與魔主同歸于盡，原來他們一直錯怪了他。也有人說，那個少年明知自己會死，為了不辜負第一美人白天鵝的青春，雖然百般不舍也忍痛拒絕了從未被拒絕過的第一美人……

然而那個江湖里卻沒有人知道，在另一個苔蘚綠了木屋的江湖里，一只全身光溜溜的猴子在樹上悠然啃著香蕉，倒吊在樹上的眼睛里映著下面一群愁眉苦臉的人，皆是異口同聲的感嘆，原來這世上真有賣一送二這回事，本以為終于將無雙推銷出去了，可沒想到她卻因與那個天下第一對戰(zhàn)打累了，分不出勝負索性不愿打了的破理由回來，這下惡鬼加上邪魔，我們的日子更加難過了，這片平靜如水的江湖真的從此永無寧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