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一種精神上的拍打 ——南瓜人的出現(xiàn)讓我更加堅信這一點。它無疑也是在尋找仿佛世界凹坑那樣靜謐的地方,150公尺的膠片,全部都是南瓜人。
1
我好像從來就和別人不一樣。即使是躺在床上的時候,我也總是能夠在睡著與清醒之間保持比常人長得多的時間。
午夜時分,我一個人蹲在天橋上想,如果這時有頭長頸鹿經(jīng)過我身邊,那該有多好。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那一天午夜里經(jīng)過我身邊的,雖然不是長頸鹿,也是一個絕對能夠讓我驚訝萬分的東西,那是一個南瓜!
南瓜的首次出現(xiàn)既不是從天上直接砸在我的頭頂,也不是從天橋臺階奔跑而來,它是悄無聲息、靜靜出現(xiàn)的,我一轉(zhuǎn)身,就看見它了。南瓜一點攻擊性也沒有,當然它也表現(xiàn)出了相當?shù)木髲?,似乎一早就知道我肯定會把它帶走。早已習慣了怪異事情的我一點都沒有怯場,當然我也一言不發(fā)。
十分鐘過去了,南瓜突然發(fā)話。
“海德格爾認為,我們都只是營養(yǎng)良好的尸體。”
這居然是一個懂得海德格爾的南瓜。真羞愧,我連維特根斯坦都沒有好好讀完,它竟然跟我提及海德格爾的名言。
我低頭看看南瓜,說:“我很尊重你們南瓜人的存在,但你也不要把我當成尸體?!蹦瞎纤坪跤悬c不滿,它又說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南瓜人,你在我眼里又何嘗不是人南瓜?”
這使我感到有點沮喪。我只好說:“你固然可以稱我為‘人南瓜’,只是,如果你僅僅是想幻想罪惡,也不必刻意面對這個停尸房。”
南瓜相當冷靜,它的表情都在它的南瓜把兒上有所體現(xiàn),挺直起來,或是彎下去。它說:“我也不是故意要來招惹你,只是我有時候想表達一些不易把握的東西。”
“哦,是嗎?我和你也蠻相似的,因為我不能很好地與人進行一般意義上的談話,我笨拙,也有點靦腆,有時候一開口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不過有時候我會瘋狂地講下去,一旦講完,就筋疲力盡地倒下了?!?/p>
2
南瓜向我靠近了一點,換了一種語氣說:“這個整體可以設(shè)想,但是不能生活。只有在少數(shù)時候,你才能避開深淵。不信,你看等會停在路邊的那輛車?!?/p>
此時馬路上沒有車,只有路燈在閃。交通燈都停止了工作,仿佛迷宮不再有死胡同。
“南瓜兄,你肯定會有車來?……”我還沒有說完,一輛黑色的凌志車緩緩駛?cè)胛覀兊囊暰€,慢慢停在輔路上。
車的前門被打開了,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孩走出來,她大力把門一摔,然后對著車子狠狠地踢了幾腳,還用手猛地把玻璃窗捶了兩下。正準備離開之際,司機下了車,那個男人把女孩揪住,一邊把車門打開,一邊把她往車里丟。女孩被丟進車里后馬上又出來,準備跑掉。
此時讓我震驚的一幕發(fā)生了——男人從后面抓住了女孩的脖子,拿起她的臉對著車框大力砸去。女孩尖叫一聲,接著跪在車旁邊,靜了大概三秒鐘之后,尖銳又凌厲的哭聲劃破夜空,震顫延綿不絕。她哭了兩分鐘左右,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那個男人,我看見她滿臉是血,樣子非常可怕。男人看到自己做的結(jié)果后,開始幫女孩擦拭,用了好多紙巾。
此時南瓜說了一句:“給他多一點紙巾吧?!?/p>
馬上,男人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直徑三米、高五六米的巨型卷紙。男人拼命的扯卷紙,但怎么也扯不斷……女孩的血已經(jīng)止住了,但男人還糾纏在巨型卷紙當中。
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女孩麻木的表情,看著男人一直不停地拉啊拉,拉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才終于把卷紙拉完了,幾十米高的紙都堆在馬路邊上,幾乎能把旁邊的酒店都遮擋住。精疲力竭的男人靠車坐下,開始號啕大哭。
在我還在有所疑惑的時候,突然之間一切都消失了,馬路上的紙沒了,車子和人也沒了,只有路燈亮著,還有風刮過來的電流聲。南瓜依然在我身邊,我們都沉默不語。
“那個非此即彼也分裂的男人,他就是我?!蹦瞎险f。
“真的么?果真如此的話,你是想告訴我‘愛是出現(xiàn)在激動人心的惡念之中’的么?”我問道。
南瓜的回答讓人匪夷所思——“其實并非我不想自己的行為讓人看見,而只是不想讓自己被人看見罷了。人不可以想知道太多的事,也不可以看見太多的事。心靈還是要有所節(jié)制的——而這一點我原先并不知道。我很喜歡那個女孩子的,在她身上我獲得了關(guān)于生命力和活力的理解,只是,我弄丟了最后一把鑰匙?!?/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就著女孩的話題繼續(xù)往下說:“你的意思是,那個女孩的世界是你最難忘的世界么?”
“我當時真的不是故意要傷害那個女孩,只是想把她再推進車里,沒想到最糟糕的事情就發(fā)生了。
“南瓜兄,那個女孩子,她走了么?”
“她走了啊,可她留下了這一幅生活的圖像,它老是出現(xiàn),連我變成了南瓜之后,它都不肯輕易把我放過……”
我深知這種痛苦的感覺,人總是對發(fā)生過的事情存在幻想的。于是我就勸慰它:“南瓜兄,你大可隨便聽聽我的想法。很多事情的前提是心靈的節(jié)制與對身邊事物的好奇,也對不在彼岸、而是世界中的不可見的事物的好奇——比如說,我就相信人是能夠和章魚說話的,但我也并不會對沉默的章魚感到失望。所以,既然每個人——每個南瓜都有未被發(fā)現(xiàn)的心虛,我們也就沒有必要被自己的幻想釘在十字架上,你說對吧?!?/p>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有一種與時間交錯的永恒傷感。
南瓜嘆了一口氣:“唉,謝謝你的寬慰。不過,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心底里最隱私的痛苦,這已成為我們南瓜人逃脫不了的命運了。”我見它的情緒好像好了一點,就挑了一個我想問它很久的問題:“哦,對了,我很想知道章魚它能夠像你這般說話么?”
南瓜呵呵一笑,說:“哈哈,那當然了。你看那棟四十層的大廈,你不知道它是一頭大象吧?話說回來,我蠻喜歡你的,我再給你看一樣東西,你注意看。”
3
我屏氣凝神,慢慢地,我看到又有一輛黑色的凌志車駛?cè)胍曇埃蜕洗我粯泳従彽赝T谳o路上。從車里出來的仍然是那個女孩,與上次不同的是,她把男人的車門打開,把他用力拽出來,然后他們倆在車外面爭吵了起來。雖然聲音很大,可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似乎那不是我懂的語言。
爭執(zhí)了幾分鐘后,兩人僵持住了。突然,女孩把手指指向車行駛來的方向,似乎是在說:“你給我滾!”那個男人說了一句話之后就轉(zhuǎn)身離去。大約在他走了五六米的時候,我看見女孩突然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鋸片刀——我聽到了鋸片刀伸出來的咔咔聲,她沖向男人,然后在他背上用力的劃下去……男人“啊”地叫了一聲之后,痛得跪在地上。女孩走過去輕輕摸他的背,摸到了血。她才發(fā)現(xiàn)刀片已透過男人的棉衣外套,把背部劃了一個幾十厘米長的傷口。女孩開始抱著男人哭,給他擦血。
南瓜此時又說:“給……給她多一點紙巾……”只是換了一種結(jié)結(jié)巴巴、非常不忍心的語氣。
接著又是和上次一樣,出現(xiàn)了巨型的卷紙,不過這次扯拉卷紙的是女孩,她一邊哭一邊拉,又過了好長時間,馬路邊又堆起了幾十米高的紙。那個女孩累得靠在車邊繼續(xù)哭。
然后一切又突然消失了。南瓜依然在我身邊。
“這次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問。南瓜人過了一會才回答我:“其實我也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
南瓜人很久都不說話。在它沉默的這一段時間里,我想了很多事情,還順道回顧了一下自己短暫的人生——不知道為什么,有這樣一件事情突然變得清晰無比:我回憶起有一次在超市的海鮮貨架旁,我正在為不知道買章魚還是墨魚而躊躇的時候,身邊出現(xiàn)了一個可愛的女孩,我就征求她的意見:“小姐,你覺得是墨魚比較香,還是章魚比較香呢?”那個女孩子看了我一眼,想也不想就回答說:“當然是我們章魚比較香了?!?/p>
南瓜人的說話把我拖回到現(xiàn)實中來?!爱敃r她對我說,她不是故意要劃傷我的,她只是不想我離開她,她只想把我的衣服劃破而已,只是不小心用力太大……現(xiàn)在,我總是想,歸根結(jié)底,我是一個不僅僅活在當下的生命,而且面前永遠是一個不確定的將來,并且還攜帶著過去。”
我也嘆了一口氣:“如果你按照真相或真理生活,那么你便不是自己了。世界上的確有一些東西值得無限探索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無限大——不過話又說回來,事實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南瓜人用一種極其悲傷的語氣說:“事實就是,她不在了??上М敃r我沒有注意是怎么回事,而后來呢,又想起很多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版本,它到底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p>
的確如此,很多事情我們根本沒有做過,但我們一直都覺得自己在做。底片只有一張,而我們只看見了許多不同的擴大版本。
南瓜人是現(xiàn)代最普通的失常。
“我太愛那個女孩子了,雖然洗過的頭發(fā)總會干,但在頭發(fā)變干的過程中,很多人都難以忍受那種體溫被帶走的感覺。如果這次輸了,你就算能夠再贏,贏的也只能是下一盤了。”
“難道南瓜兄你就不能有些粗俗的快樂么?過去的就過去算了?!?/p>
我環(huán)顧四周,我和南瓜人依然蹲在天橋上(南瓜人是蹲著還是站著尚不可知),只是我眼中的一切都變了樣子——四周的高樓大廈都成了它所說的那種大象,雖然沒有走動,但也蔚為可觀,馬路成了一條條水管,車子穿過的時候就會發(fā)生變形。這個時候,還響起了傷感的背景音樂,是Alanis Morisette的Utopia。
它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告訴我:“記得??碌倪@句話么——人類必然會瘋癲,即使不瘋癲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每個人都多多少少地留在他孤寂之中,你也不會例外,不過,萬花筒總是讓人期待的,傷心的時候,就舉起你的萬花筒?!?/p>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脫口而出地問道:“小姐,你覺得是墨魚比較香還是章魚比較香?”南瓜人很平靜地回答:“當然是我們章魚比較香?!?/p>
我驚訝地看著它,看著南瓜人突然變成了一個可愛的禿頭章魚,我哈哈大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第二天我在天橋上醒了過來,是一個行人拍醒我的。我抬頭看看馬路邊的酒店,那里沒有堆起幾十米高的卷紙,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里面握著一張硬硬的東西。
我仔細一看,是一張畫有章魚的明信片。上面寫著:這是我的好時光。
我應(yīng)該說,希望是一種精神上的拍打 ——南瓜人的出現(xiàn)讓我更加堅信這一點。它無疑也是在尋找仿佛世界凹坑那樣靜謐的地方,150公尺的膠片,全部都是南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