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返回房間里,收拾他全部的遺物,在他的樂譜里,只有一句話:答應我,一定要忘記悲傷。
[只是一杯檸檬水]
那個下午的光線極其劇烈,我臉色蒼白地走進小餐吧。
冷颼颼冒著白色霧氣的檸檬水端上來。我含了一口,卻不咽下,我閉上眼睛,良久,才恢復過來。直到發(fā)現(xiàn)站在面前的男孩,站立著,還面帶關切,等待著什么似的。我忽然醒悟,他等待的是我的回音。我說謝謝,剛才我?guī)缀鯐灥?。這杯水,我會支付你錢的。
男孩卻笑了,只是一杯檸檬水,是不收錢的。
是嗎?我打量這家小餐吧,吉他在門口,寂寥地有些生滿塵埃。這個男孩子伸手取空杯子。他的手指,碰到了我。我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他那手指,比我握過的玻璃杯子似乎還要冰冷。
男孩微笑了,解釋,我總是要取冷凍的飲料,所以手的溫度很低。他的聲音也很低。我打開錢包,里面已經(jīng)只余零散的小面額鈔票了。我說,還是不要讓你被老板罵。我的聲音,也仿佛因為他的誘導,漸漸低沉。四壁的油畫復制品,也是冷色調(diào)的。這酷熱夏天,我多么不愿意走出一步。
但我不得不走出去,我的那些小面額鈔票,加起來也不過是一盤子“越式夏卷”。我?guī)缀趼牪灰娮约旱膰@息了,但卻像是手入清水,不可聞,但可觸覺,分外清晰。
我不得不交代清楚,我為什么會成為一個無業(yè)游民。一個走在路上,會忽然索取他人恩惠的無業(yè)游民。我像是所有期盼一曲動人,傳唱天下的人一樣,做著音樂的白日夢。
你背著吉他是要去哪兒?走出家門的時候,我隱約聽見了呼喊。
是要去哪?
不是天堂,就是地獄。
我多么天真,我以為這個人世間是那么的黑白分明非彼即此。但這個世界,很穩(wěn)固,很正常。世人匍匐,不上不下,懸掛煎熬。比如我在走到這所大學門口的一條街上時,發(fā)誓,若是再無人賞識,我就一把火燒了所有樂譜歌詞,吉他直接丟到垃圾桶。我要說出做到,再不回頭。
現(xiàn)在,這個男孩說,你看吉他的眼神,很深情,要不要去彈一首?我的眼淚,頓時洶涌。我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平靜下來以后,我說,我不會彈,我根本不會,我什么都不會,我是個廢物。男孩子卻笑了,無聲無息的。
[陰影覆蓋了我,也覆蓋了他]
回到垃圾桶那里的時候,只有一輛大卡車在那里。司機座位是空的,必定是工人去倒騰冰鎮(zhèn)啤酒去了。我爬上臭氣熏死一萬個人的垃圾車,土撥鼠一樣扒拉,我扒拉,那個男孩子也陪我扒拉。我說你別同情我了,快回去吧!就算你要同情我,也同情得夠了,不用管我了。這個男孩子還是使勁跟我一起扒拉。
可是,我們什么都沒找到。
直到晾著肚皮,解過暑熱神情愜意的環(huán)衛(wèi)工回來,手里還有半瓶子喝剩的青島啤酒。男孩問,看見一個吉他了嗎?看見了我請你再喝……那敞開襯衫的男人一揮手,剛才看見了啊,轉(zhuǎn)手給一個大學生了,賣了50塊錢,呃……兄弟幾個喝了個痛快。那學生是外地音樂學院來的,便宜那小子了……呃……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吉他一去再不可回頭……
我拉住了就要發(fā)作的男孩。打嗝的男人把垃圾大卡車開走了,我們站在巨大的梧桐樹木下,樹的陰影覆蓋了我,也覆蓋了他。我的悲傷無處可發(fā),但是,此刻,我很鎮(zhèn)定。我轉(zhuǎn)身,說謝謝,我還說,再見。
他卻在背后提高了聲音,我那把吉他,也不錯。
他的手指經(jīng)過日光曝曬,恢復了正常的體溫。我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因為我是硬生生由他拖著,回到了小餐吧。我如行尸走肉,不吭一聲。但是,我不吭聲,我的肚子沒那么配合,發(fā)出了百倍猛烈的咕隆。
男孩對坐在柜臺那的有點年紀的男人說,老板,我要紅豆粥,一份越式夏卷,一份檸檬牛肉,錢從我工錢里扣。
那個被稱呼老板的男人看不清楚聲色,卻把捉黠的氣息滾滾送過來。老板說,徐慢,要做好人了?
徐慢?嗯。我默然在心底念誦一遍。菜上來,我沒有斯文狼吞虎咽。徐慢不再站在我面前了。他坐到了角落,拉開一線窗簾,如亮一束射光,于光線中,他抱起了吉他。塵埃,跟著他的手指,跟著他的手指撥出的音樂,跟著他的手指撥出的音樂伴奏的輕微哼唱,舞蹈起來。
他的音樂那么緩慢,我卻吃得越發(fā)快了。他的音樂我一聽就知道,不是流行的,不是別人的,是他自己的。他是個小餐廳的小歌手。呵呵,世界如此大,路途卻又如此狹窄。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即便是同情,卻也有根源。
我吃完了,徐慢又拉上了窗簾。
徐慢與我對坐。此刻,沒有多的顧客。老板埋下頭,趴在柜臺上,老板似乎從來習慣了昏睡的下午。冷氣機微微嘶叫著。外面馬路的日光,悶熱,噪音,統(tǒng)統(tǒng)隔絕開。
你剛才唱的歌,叫什么名字?很好聽。終于,我先破了這莫名的寂靜。
《天生一種似風又似雨的痛》。他答。
[沒有夸獎錯]
小餐吧的名字,進入我的視線,名為“檸檬坊”。我勤奮地收拾餐具,在這個最盛大的夏天,我成為了一名不錯的服務員。
我終于聽清楚,在角落里彈奏吉他、恍若在音樂廳的正中央的徐慢哼唱的歌詞。那歌詞,不具體,不寫實,虛無縹緲,卻又句句傷人的心?;蛘?,只能夠傷某些人的心。因為,多數(shù)食客們,交頭接耳享用盤中色彩斑斕的食物。無暇真正去聽一個小歌手。我夸過,他很敬業(yè),確實如此,我沒有夸獎錯。
“天生,一種似風又似雨的痛
偏偏去了還要來入夢
這樣情深,夜正濃
戀愛怕重,貪得十分心寵
世上,那些非笑也非苦的傷
從不知放手也難哄
未可早忘,多了落空
唏噓漸涌,嫌棄月太朦朧”
我懷疑,我漸漸也沾染了老板的昏睡毛病。在徐慢的聲音里,在食客稀少的下午,我常常喝完一杯凍過的檸檬水,然后就好端端地進入夢中,直到被歡迎光臨的吆喝驚醒。徐慢似乎永遠不渴睡,不知道疲倦。
我住在不遠處的小小民房里。每個大學附近都有無數(shù)這樣的學生“租界”。哦,我要說明的是,我是一個人住。徐慢,在我的樓下。我們毗鄰,在無數(shù)僻靜的夜晚,我們在陽臺上,可以說話。
我的生活,就這樣因為遇見了意外的人,發(fā)生了意外的事,而進入了很平滑很平滑的軌道。
我搬到樓下的時候,老板送來了一盒子巧克力,包裝的很漂亮。上面有兩只相親相愛的卡通熊。呵呵,老板說,要好好工作。我們說,一定,一定。
在只有我和徐慢兩個人的時候,異常寂靜。我們不看電視,我們不聽音樂,我們不與信息世界溝通。我們封閉成一個小小的王國,這個王國里,只有一個國王一個王后。我們依偎在一起,只是說話,只有說話。
徐慢說,宛柯,宛柯,你看過薔薇星云么?在不知道多少光年之外,有麒麟星座,里面有薔薇一樣美麗的星云……小時候,我很孤單,住的地方,有一本天文書,我以為那是最美麗的?,F(xiàn)在,我不這樣認為了。
我閉著眼睛,一直閉著。這就是甜言蜜語,就是吧!這樣的愛情,比我所有渴望的所有幻想的,都要甜蜜,璀璨,勝過他所描繪的薔薇星云。他的聲音低下去,依稀歸于無。但是,我們的嘴唇無限接近,無限地接近,最后吻合。
[浮云一樣呈現(xiàn)]
7月的第二天,黃昏之時,徐慢跟我說,他要去買一包煙。
我說去吧,我說,我去做紅豆粥。我們習慣了那些越南菜的味道,我們自己也做這樣的食物。徐慢說好。
我站在小陽臺上眺望,那些衣服還沒有完全晾干,滴水冰涼,我任由水滴落到我的身上,穿透衣服,接觸皮膚。我只有依靠這冰涼,才可以冷靜。徐慢沒有回來,他為什么不按時回來。
我的心臟忽然以最慘痛的收縮,那樣嚴厲的驚慌,使我要失去意識。我想起了我的吉他,我丟到垃圾桶,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拿走,賣給音樂學院的學生,被攜帶到外地。一旦散落,從此天涯海角。只要有剎那的變遷,就會永失。
那些過路車輛如潮水,那些肇事新聞天天刊登在報紙上,那些車禍永遠是提醒市民,但悲劇永遠沒有停止發(fā)生過。我要瘋掉了。徐慢,徐慢,徐慢……我?guī)缀躏w奔下樓,徐慢,你不會出事的,不會的……我應該替你去買的……
在我和徐慢生活在一起的第304天,我又入睡了,在他的哼唱當中。他的吉他從來不帶回來。他只哼唱,就已經(jīng)足夠我入睡。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夢。我夢見我們出了唱片,收到了預付支票,我夢見了他瘦的個子穿上了西裝,我看見自己一身新娘的白。我看見鮮花,看見孩童。徐慢說,我愿意。我說,我也愿意,神甫從杯子里,以手指為我們彈祝福之水。
我又夢到徐慢給我遞一杯凍過的檸檬水,他那手指碰了我,如此冰涼,使我顫抖。我們對坐著,小聲對話,他看著我,那樣的眼神,眷念無限。我們工作的小餐廳,墻壁驟然生出了藤蔓,經(jīng)過一百年荒廢……這光怪陸離的夢。我喊叫著,徐慢,徐慢……
半夜醒來,身邊已經(jīng)沒有了人。半邊床是空的了。我發(fā)呆了很久,沒有穿拖鞋,站在陽臺上,不知所措。找他?去哪里找?
空蕩蕩的餐吧里,只有老板一個人。徐慢也是流浪到這個城市的。徐慢,是個很安靜的男孩子,在招聘的幾個人里,我留下了他。我這只是個小店,愿意留下來的,也不會超過3個月。但是徐慢超過了半年。
老板的聲音很空乏,恍惚沒有感情。他是孤兒,雙親從小死于意外。他來了這里之后,對人很客氣,做事不計較。
他有種奇怪的氣息,很孤寂的,像是他唱的那些歌,尤其那首歌。我聽了那么多遍,那么悲傷,就好像讓人不愿聆聽那樣的悲傷,只好昏睡來抗拒。但是一覺醒來,感覺他的人已經(jīng)走了,不再回來。或是,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老板的聲音也歸于寂無了。
我不該不問徐慢的過去,也不該不問我們的將來。
[開始的悲傷]
這個故事,也到了尾聲,我抓住了老板的肩膀,然后放開。我走出了餐吧,這是最為絢爛的日光,這是夏天。
據(jù)說,一個人有了莫大的悲傷,就可以誕生最好的作品。只有死亡,是對人世間卑微庸俗的心靈的最大震撼。他哼唱的曲調(diào),在我的腦??啼浟?。他寫的歌詞,我也再度唱出來了。我去了廉價的街頭錄音棚,懷抱他的吉他,花完了我和他共同的積蓄。
我把作品郵寄到了唱片公司。
主打曲,是《天生一種似風又似雨的痛》。
報紙報道警方的調(diào)查,青年男子徐慢出走在半夜,去買一包香煙。究竟他是不是抽煙,我再也無法知道。我什么都沒有看見。我看見他的時候,是在第二天的報紙上。
他的死亡,是有意?或是無意?
當我返回房間里,收拾他全部的遺物,在他的樂譜里,只有一句話:答應我,一定要忘記悲傷。
唱片公司的合約我收到了。是的,我寫的作品,已經(jīng)流傳出去了。我們共同的夢想已經(jīng)在手指邊緣徘徊。不需要去抓,就會停留在掌心。我的悲傷,開始得比遠方還要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