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太過盛大的愛情,不能碰觸,一旦觸及,便頃刻瓦解。
重疊
初見他時,他正頷首站在我家門前的樟樹下。眉目清徹,棱角分明。
走出家門,向他走去。微笑,說話,卻不是同他,同他身邊的我的朋友成生。成生一邊訕訕的招呼我,一邊手指他,簡單介紹,權(quán)作相識,互致笑容,別無他話。
彼時是2000年末。
而后風淡云輕。
我正在厲兵秣馬的時刻,七月的流火還沒有到,可學校里都有了血腥廝殺,人人擠破頭皮想要越過那座獨木橋。我整日間神情恍惚,抱著書本穿過學校,眼里心里全是大學生活的美好。所以,攥足了勁要博得這樣的日子來過過。
終于,塵埃落定,我也可以歌舞升平,散淡的走在大學大棵的香樟樹下。
寒假回去的火車上,第一次看見整節(jié)整節(jié)的車廂全是年輕新鮮的面孔。打牌、聊天、吹牛、看書,哪一處都是跳躍的青春在張揚。
下車的時候遇見成生和與他同行的男生。
“向微吟?”
我驚愕這樣的巧遇,循著聲音望去,不由一笑。
“微吟,你是滾回來的吧?”成生略微打量我,嬉笑而言。
我微笑:“現(xiàn)今不流行骨感,我緊跟潮流而已?!?/p>
旁邊的男生也笑起來,笑容清冽,似曾相識。
我蹙眉:“成生,新認識的朋友也不介紹?”
“傅斯言,你不是沒見過!跟我一同去過你家。”
記憶重疊,我恍然大悟!接下去的寒假,理所當然同他們打成一片。
天氣好的一天,成生來找我,約著去斯言家。我愛熱鬧,打電話叫了小艾。小艾在電話里喘息:“我剛上六樓,懶得再下來?!?/p>
成生搶了電話,一臉壞笑:“是去傅斯言家,也不來?”
我大惑,掛掉電話,轉(zhuǎn)向成生:“你們認識?”
“四年前就認識,先你一步?!背缮Α?/p>
小艾是我朋友,生的美麗大方,眉眼里全是賢淑雅致。
到斯言家,坐下翻他從前的相片,一張一張翻過來,他的生活便仿佛重演了一次。我有些好奇,他的生活,前二十年,我一無所知,二十年后,卻一一翻閱。
斯言在廚房幫他母親張羅,留我們到客廳打鬧。小艾跟著走進去,挽起袖子。我和成生愕然。洗手做羹湯,小艾已出落成我們不曾料想的女子。
開學的時候,成生和斯言來送我。他們買的次日的車票,只好在火車站揮手告別,人潮擁擠,我被推搡著卻上不去?;仡^看,斯言大步走來,接過我的包,連人一起推上車。
待斯言擠下車去,火車即要開動。我才發(fā)現(xiàn)斯言的包在我手中,我找不到斯言的影子,心像焚燒后荒原,仿佛瞬間就要面目全非。
斯言定定地站在我視野里時,我有種微微的暈眩,穿過長長的車廂,我的眼在斯言臉上定住。他垂下頭在我耳邊說:“我同你一道去?!碧煅淖冨氤?,萬物靜止。
日子像水一樣流開。
校園里的陽光,透過樹葉細細的射下來,鋪滿了整個林蔭道。我走在路上,連腳步都忍不住要跳躍起來。我止不住地一遍一遍撥斯言的號碼。
“斯言。你好嗎?”
“斯言,你在忙什么?”
“斯言,你那里下雪了嗎?”
我唯獨不問:“斯言,你是不是也想我?”
是不敢。
2003年7月,斯言大學畢業(yè)。
手機響起,斯言在那頭燦爛的笑:“向微吟,我畢業(yè)了。我留校了。我現(xiàn)在布達拉宮前給你打電話。”
我心里欣喜:“斯言,恭喜你。前程似錦呵。”
“向微吟,我給小艾挑了件禮物,寄給你,你轉(zhuǎn)給她吧?!蔽衣牭叫睦镉卸浠ㄕ蹟嗟穆曇?。
小艾的禮物寄來時暑假將止。是一塊小小的石頭,淡褐色一塊,玲瓏精致,有水紋在上面一圈一圈漾開。一并寄來的還有一把藏刀,古樸但不秀氣。我知道是給我的,可我并不喜歡,電話里斯言問我要什么,橫了心也說不出要一塊一樣的石頭,隨口一說:“藏刀吧。”
果真買來了藏刀,抽出來,锃亮鋒利,是要將我心頭上的幻覺和現(xiàn)實劃開,渭徑分明,不容越過。
小艾用一根紅線將石頭穿起來,戴在頸上。
“微言,好看嗎?”陽光下的小艾頸脖白皙透明,一抹小小的褐色刺得我雙眼微痛。
傾斜
九月里依舊炎熱。黃昏的時候我坐在桌前看書。剛洗過的頭發(fā)潮濕清香,叭嗒叭嗒的水珠打在書上。
“向微吟,向微吟?!庇腥嗽跇窍麓蠛簟L搅祟^出去望,低低地應了一聲。
我開始和肖蒙看電影,上自習,晚飯后沿著操場一圈一圈的散步。肖蒙是個瘦高的孩子。眼睛明亮,表情單純。旁人都道我們在戀愛,惟有我們知道之間的玄妙所在。
晚上送我回去的路上,一直是肖蒙在說話,手舞足蹈的給我說他同學的笑話。我淡淡地應和聲絲毫阻止不了他的熱情。
快到宿舍時,肖蒙輕輕走上來與我并肩。甩手時觸到我的手,他試探著,輕握我的手。十指交扣,我感覺到肖蒙手心里沁出的微汗。我低頭,亦無言。
十一月的長沙,突然下起雪來。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斯言的消息了,我在早晨的收音機里定時收聽天氣預報,天氣轉(zhuǎn)涼的時候,我在日記里寫:“斯言,天涼了,你要注意保暖?!笨释寡缘男囊惶焯炫蛎洠覅s迅速的消瘦下來。
斯言突然打來電話,艾艾地笑:“微吟,好久沒聯(lián)系。也沒想我?”
我這頭,無語凝噎。呵,是斯言,傅斯言。
“微吟,西安下雪了,你來看雪嗎?”
是夜,狂徹的驚喜擾得我徹底不安。閉上眼,全是斯言笑語吟吟,他說:“微吟,你來看雪嗎?你來嗎……?”我的愛情呵,自此重續(xù)盛大恢宏。
我的西安之旅沒有成行,學校里大堆的瑣事將我套住。我只好在電話里懨懨地說給斯言聽。斯言在那頭無限遺憾:“我以為我們會在一起過圣誕。”掛斷電話,心里凄涼一片。
十二月,聯(lián)系了實習單位,我去了深圳。南方的冬日溫暖而綿長。深夜里醒來,手機上現(xiàn)著:“微吟,我狠狠地想你,多希望你陪在我身旁。”
呵,斯言,我何嘗不想,能與你在一起,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章節(jié)。
圣誕的午后,我站在海邊撥斯言的電話,興奮地舉起手機讓斯言聽潮漲潮落的聲音。我在冰涼的沙灘上光腳行走,我幸福的流淚,我在沙上寫滿斯言的名字。
我趴在桌上給小艾寫信,告訴她我的快樂源自遙遠的愛情。我的幸福那樣兇猛那樣長,長得不足以用瘦弱的筆和短短的紙來承載。
深夜里,小艾低低的聲音傳在手機里,她笑得那么清楚。她說微吟,我交了男朋友,他每天守在我身邊待我極好。她說微吟,斯言原來只在我的想象里存活了四年,他有他所愛的人,我對他的渴望自此戛然而止。她說微吟,你也要快快幸福起來。
她笑,低吟淺笑,我卻在黑暗里聽到一片落寞。
斯言的所愛,會不會是我?
落盡
南方的三月,鶯飛草長。學校里的白玉蘭開出大朵大朵的花,招搖地立在枝頭。
我的頭發(fā)像對斯言的思念一樣,一寸一寸長長,又一寸一寸枯萎。
我的斯言,他用那么美好的言語滋潤著我,讓我相信自己就是活在童話中的公主??墒撬寡?,他的輕輕轉(zhuǎn)身又將我從童話中生生剝離了出來。
斯言在電話里字字分明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蔽业氖澜缫黄瑫炑?,看不到來時的路和自己的臉。我決意奔赴西安,那座有斯言氣息的城市。而成生,卻堅持的阻撓我:“可是微吟,你們終將無話可說?!?/p>
我一意孤行。臨上車時給斯言發(fā)了短信,斯言回答說:“那你來吧,不過可能我沒有時間陪你?!?/p>
我顫顫地笑:“我只是來看看你,不會打擾你太久?!逼鋵崪I水早就落了下來,只是全部落在了心里。
到達之時,斯言說有事,托了他兩個朋友來接我。他們安排好我的住處,我打斯言的手機。
斯言電話里說,我馬上過來啊。聲音疲倦,親切而陌生。許久,斯言才過來,站在樓下大呼他朋友的名字。我在窗簾后看見路燈下的斯言,氤氳里,他如菩提般騰枝蔓葉,深深扎進我的心里。
下樓去,在樓梯口,肖蒙打我手機。
“微吟,你在哪,在哪呢?”聲音單純而焦急。我多想把這樣的焦急理解為斯言的??墒牵瑓s不是。
我只能像斯言對我那樣,反復地說:“對不起,對不起?!?/p>
我們都知道,沒有人能阻止愛情的離開,如斯言對我。亦沒有可以抵擋愛情的到來,如肖蒙對我。
加快腳步,低了頭追斯言走遠的同學,一級一級的樓梯,遠遠延伸著,每踏一步,離斯言就愈近了。拐彎處,有人從我側(cè)旁疾疾奔去。自顧匆忙的腳步中,有人在身后輕呼:“向微吟?!?/p>
多么熟悉的聲音,仿佛是穿越了一個世紀才傳來的。
回頭,有種錯失的愕然。是斯言,而我竟差點錯而不識。
他還是連名帶姓叫我向微吟,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溫暖低緩。在狹窄的樓道中,我們的對面突然顯得那么急促而突兀,全然不在我的預料中。斯言的眼迅速掃過我的臉,目光落在別處。我們在瞬間突然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他扯了扯我的衣角,朝樓下走去。我跟在斯言的后面,望著他的背,淚水情不自禁洶涌而出,搖搖欲墜。
席間,很是熱鬧,斯言沒有就我作任何介紹,他的朋友也不問,一味說著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我微笑大方一一對答。狠狠望向斯言,他卻視而不見。兩個人不過相隔一張小小方桌,可是卻像生生橫著千山萬水一樣。
我感到自己的心有什么墜落了,凋零在那些瑣碎的往事眼前。那些原以為堅實的,足以支撐全部甜蜜的過往和糾葛,突然全部轟然倒塌,支離破碎。
深知
這個古老的城市,果真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凝重,蒼老而緩慢,有久遠的傳說和沉重的歷史。仿佛自己,愛情過后的茍安,已無悲喜。
古老的城墻上,青磚礫瓦下,我和斯言并肩走著。在別人眼里,我們就是對甜蜜的小情侶,而我的心里卻深知,此情不再。
成生一語成讖,我和斯言,果然已是相對無言。
側(cè)頭去望斯言的臉,夕陽下顯得有些悲愴。我低下頭,手不自覺地攥起來,指甲掐進掌心,許久都不覺得痛。
接下去的兩天,一直有他的兩個朋友作伴,我知道斯言是在拿他們做盾牌,少了兩個人的相對,他的不安會減少許多。
斯言,這個怯懦的男子,他的沉默與逃避已然成為一種習慣。在小艾面前是,在我面前也是。他像一只刺猬,包裹緊了身子保護自己,卻渾然不知,他的刺讓每個靠近他的人遍體麟傷。
在離開西安的前夜,我終于在斯言的相冊里看到了一切的答案。那個笑靨如花,煙視媚行的女子,主宰了斯言的一生最初的情感。她的意義仿若斯言于我一樣盛大。她的出現(xiàn)、離開,離開、出現(xiàn),成了斯言生命中反復于上演的情節(jié)。在她面前,傅斯言是束閣的天使,無力逃脫。在她的掌心里,斯言的遲疑,略頓,求而不得只化作偶爾的回首。而何其不幸,小艾與我,前赴后繼地化成蝶,朝躊躇回首的傅斯言奔去,最終身焚心殘。他是我們生命里的劫數(shù),可他的生命里,自有他的在劫難逃。
命運輕巧的欠了欠腰,作了個優(yōu)美的出場禮,揮動水晶棒將我們揮落在各自生命不合適的時段。
原來,太過盛大的愛情,不能碰觸,一旦觸及,頃刻瓦解。
我的愛情在午后稀薄的陽光下,戛然而止。許多年前與斯言的初見成為年少不再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