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總是年少的記憶最為清澈單純,那一片桃葉渡雖是名聲在外,但終是無人再去,把祝福別在襟
古舊城池,綠蔭茂密,名曰南京。
秦淮宛若玉帶纏繞,燈火流離。
這秦淮河曾經(jīng)風情萬種,風光旖旎,但是現(xiàn)在,如同年老色衰的賣笑女子,吃力地透著皺紋賣著僅剩的風韻。
但是秦淮女子的名聲在外,“秦淮八艷”在這里不只是傳說。
西毒住在秦淮西岸,是個淺淡的女子。其實她一點都不毒,只是不小心看了王家衛(wèi),想到自己善良了二十幾歲,卻過得并不快樂,可見得善良并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所以她打算改名叫西毒,以此來培植體內(nèi)少有的毒素,便于在這個混沌的世界里游刃有余。
她這一套謬論自然招來東邪的嘲笑。東邪和西毒從小一起長大,住在秦淮河東岸,每天打開窗戶就可以看見太陽從一片白墻黑瓦后面升起來,每次看到那樣橙紅的太陽,她都可以沒心沒肺地忘記前一天所有的不快樂,這一點,西毒不是不欽佩的。
西毒不知道,那是因為東邪在她的房間里,藏了一壇酒,叫做“醉生夢死”。
東邪西毒讀初中的時候在一個班,東邪是個妖精一樣的人物,初中三年已經(jīng)讀遍金庸瓊瑤乃至古龍梁羽生亦舒三毛……因為在作文里引用一句歌詞:“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讓老師大跌眼鏡,然后不動聲色讓全班最帥的那個男孩子成為了她的男友;而西毒真正是個老實人物,每天勤勤懇懇率領(lǐng)全班大掃除,每門功課均衡發(fā)展向著三好學生邁進。西毒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像東邪一樣轟轟烈烈,她總是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自己的羽翼里睡覺,時光在她的羽翼里慢慢滑翔。
那一年,西毒還不是西毒,她只是一個單純的女中學生。而東邪,已經(jīng)漸漸露出她妖精的本色了:她因單槍匹馬從一群拿著刀的太保中搶回自己的錢包而名聲大噪,離開的時候她對那個帥帥的太保頭兒說,“有本事不要搶女人的東西!”
女人!十幾歲的東邪已經(jīng)開始稱自己是女人了——不是不邪的。
兩年后,立春,河水解凍。
東邪西毒住的那條秦淮河上有一個渡口,叫做桃葉渡。
“野渡無人舟自橫”大抵就是描述這個渡口,她們倆放了學就喜歡坐在這里聊天,破落的小船無人問津,踩上去,空洞的回響。
黃昏時分,夕陽的顏色妖嬈而魅惑,秦淮河水泛幽幽的綠光。東邪和西毒坐在桃葉渡邊的青石凳上,看一些破爛菜葉和酒瓶從眼前漂過。
沉默片刻,西毒老老實實地說:“我戀愛了?!泵加钪g嫵媚低回。
東邪剛剛失戀,臉上沒有桃花的色彩,灰暗頹廢。她掐了一支煙。
煙這個東西和酒不一樣,它讓人像個哲學家,思索,還是思索。東邪不知道,她一思索,上帝就發(fā)笑。她的手腕一抖,上面一截蜈蚣一樣的疤痕,上帝笑不出來了。
東邪歪過頭看西毒,西毒真是越來越美了,瀑布一樣的黑發(fā)披散著,再低頭看看黑臭的河水里自己的倒影,卷發(fā)靡麗,牛仔褲的破洞里露出玉一般的肌膚,在早春的暮色里,像一個秦淮河邊的標志性女子。
她沒有對西毒說什么,很多時候,她是個打掉了牙和血吞下的女孩子。
她沒有說,幾天前,一個女孩子找上門來,告訴她,她的男朋友早已經(jīng)背叛了她。
腳踩兩條船的把戲,絲毫不新鮮,東邪倚著門,嗤笑。
轉(zhuǎn)身,關(guān)門,已經(jīng)有血慢慢從她的唇角淌出——恨是溢出來的。無愛紀里,坦誠不過是荒漠里的海市蜃樓,縱然桃花搖曳,風姿綽約,依然經(jīng)不起溫柔手指輕推,塵土飛揚。
幻象亦可當真,更何況是愛情?
而當時,西毒正與某人繾綣,眼神迷離,看不見前路荒涼。
再三年。
西毒的男友與一個認識了兩個月的女人走了。
那一夜,暴雨如注。
西毒在大雨里追了他很久,而他沒有回頭,在糾纏的手臂中,他的腳踩上西毒的肩——這一腳,泯滅了愛情的所有虛幻美麗。
是東邪,在傾盆的雨中,死死地抱住她,任她把眼淚涂抹在自己的肩頭。兩個女人孤零零地癱坐在地上,泥濘青春,榨出刻骨疼痛。
灰色街道,步步艷紅。
第二天,西毒在自己的手臂上刻出一朵青蓮,噤若寒蟬。
東邪推開房門,看見躺在床上的女孩子,面色慘白,輕輕走過去,把她抱在懷里。用手指慢慢擦拭她的眼淚,她的眼淚冰涼,凍僵東邪的手。
東邪說:“那樣的人,就當他是你嘔出來的血,離開你的身體,就不再是你的了?!?/p>
西毒的眼睛疲憊地閉上,她需要休息。
東邪知道,西毒不會成為真正的西毒,她毒的只是她自己,積聚能量,把生命的殘骸擰成毒液,一點點地滲透進自己的身體,這個毒,得由她一個人忍受。她絕望地睜開眼睛,看著東邪,問:“為什么他會相信我有足夠的堅強去生活,而那個女孩子就脆弱的需要他的照顧?”東邪把窗戶推開,寒風凜冽,她冷冷地說:“因為他不再愛你,找一個理由而已。”
東邪的殘忍在于她對愛情本質(zhì)的認知。
西毒前男友的婚禮,東邪不請自到。在一片動人風景里,一身黑衣的她風一般卷入,訝異目光中,走到一對新人面前,倒了一大杯白酒,一干而盡。
“這一杯,我敬你!”
隨手又倒了一大杯,一抬手,潑了新郎滿臉——“這一杯,告訴你,不愛沒關(guān)系,但是,不要欺人太甚!”
眾人嘩然,仗著人多,擁擠上來,擋住東邪去路。
東邪冷笑,當年十幾歲從如林砍刀中搶回自己的東西,現(xiàn)在,要從人群中為朋友搶一個公道。寒光一閃,她的手里一把藏刀,放血槽赫然搶眼,“我不是來打架,也不是來報仇,只是告訴你,以后,不要隨便踢女人,哪怕分手了,也絕對不可以!”
一把藏刀,如同一顆避水珠,人潮中閃出一條路。
東邪全身而退。
而對此,西毒全然不知。
世紀之交,人頭攢動的上海街頭。
東邪西毒隱沒于人群中。都是一身黑衣,在那么多欣喜歡騰的面孔后,她們的臉微微的清冷,東邪的指間夾著煙,在人群里逆流而上。
她猛一回頭,發(fā)現(xiàn)身邊都是陌生的面孔,西毒不見了。
她在原地左右張望,而人潮從她的身邊洶涌碾過,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樣的一個場景,像是她的人生,愛過的人隨時都會消失,連一片衣角都不會留下。她的手突然被握住,是西毒,天真的,拿著一罐牛奶:“剛才那家店有你最喜歡喝的牛奶,少抽點煙吧?!?/p>
東邪不動聲色,喝完牛奶的最后一口時,天空綻開碩大無比的煙花,璀璨浮華,瞬間,靈魂受洗。
那一年,西毒在電腦公司做白領(lǐng),東邪靠文字為生,用靈魂的疼痛換取一日三餐。
一起在桃葉渡聊天看星星的日子已經(jīng)離去很遠了。分別戀愛著,絕望著,麻木著,她們再也不是當年棱角分明的秦淮女子。
西毒再次戀愛,卻不過是個被藏在暗處的女子,久不見陽光,因她對自己的“毒”,讓男人相信她是個程靈素一般的女子,既能使毒又能解毒,而那個空姐依賴他而存活,更需要呵護和照顧——西毒終究繞不過乾坤,在同一個地方摔倒,疼的依然是自己。
東邪雖是百毒不浸,但是總有弱點,于是,宿命里總有一個聰明男子攻下城池,東邪潰不成軍,任由他肆意踐踏,來去自如。
每一次絕望的交付出愛情,換來一片灰色夜空,毫無創(chuàng)意。
“醉生夢死”,不過只是傳說,那一壇酒,在推杯換盞之間,早已還俗。
夜涼如水,她拿起電話,想聽西毒的聲音,盡管隔河相望就能看見她印在窗戶上的剪影。她聽到那一聲“喂”,竟說不出話來,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砸在桌子上。
背叛是傷害,隱忍著背負,倔強的不肯喊疼。
西毒推開窗,握著電話聽筒,看著她,良久。
相識的十幾年時光,在秦淮河上倏然而過。原來,總是年少的記憶最為清澈單純,那一片桃葉渡雖是名聲在外,但終是無人再去,把祝福別在襟上的送別不再有,而明日,依然相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