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紅跑車模型

有時候，我們向大人要禮物并非是不懂事，那只是我們索愛的一種方式……

1

那一天是怎么開始的呢？早飯時，他跟父親提了要買車模的事。父親把碗磕在桌子上，說：你每天都想些什么呢？就知道買買買，什么時候我?guī)阆锣l(xiāng)，看看鄉(xiāng)下那些孩子在過什么樣的日子，你就知道你多幸福了。

他知道父親要說什么，父親在民政部門上班，每天接觸的都是最底層的人。他說得最多的就是那些窮人的生活，那些窮人的孩子怎么懂事。他不服氣，他又沒生活在那樣的人家，他又沒有疾病或者殘疾的家人，憑什么要他也過那種生活？

他沒有旱冰鞋，沒有滑板，現(xiàn)在他不過想要個車模，那種紅色的法拉利模型，學校里很多孩子都玩的那種，32塊錢，父親真是鐵公雞，一毛不拔。

他賭氣地吃掉一碗飯，他想中午的時候去給媽打個電話，媽一定會讓他買的。媽總是慣著他，可惜的是她去那么遠的地方支教去了……

早飯不歡而散，他背著書包從家里出來時，父親喊他，他也沒回頭。到底是父親追上他，給了他五元錢，讓他中午在外面吃，他說他要去鄉(xiāng)下，快六一了，要走訪一下貧困學生。

他拿了錢，瞥了他一眼，說：你是不是想那些貧困學生做你的孩子？

父親一臉尷尬站在那里，他轉(zhuǎn)身，鞋敲打路面，叭嗒叭嗒地。

不知怎么的，這段日子，他的鼻子總是會酸酸的，滿腹委屈。別人孩子都是父母手心里的寶兒，怎么他的父母都是活雷鋒呢，把他當什么？一個去支教，三五個月見不著一次，一個動不動就拿窮孩子挖野菜交學費說事兒？

其實，他并沒有真的很想要那個紅跑車模型，他想聽的是六一兒童節(jié)，父親會送他什么禮物，他難道忘了自己的兒子也還算兒童嗎？

2

上午前兩節(jié)是作文課。寫什么不好，偏偏讓寫《我和父親》。老師讓每位同學站起來講一講自己跟父親的故事，感動的、有趣的，甚至是不開心的事都可以。班長劉洋站起來說他最感動的是那次考試砸了鍋，回到家本以為暴脾氣的老爸會打他罵他，沒想到老爸帶他去了茶樓，給他叫了茶點，像朋友似地跟他聊天，他說：你是個大孩子了，要有承受失敗的能力，也要有跌倒爬起的本事。劉洋眼睛炯炯有神地說：我爸那一天太帥了，我太崇拜他了。楊丹丹說了她老爸帶她去玩測試信任度的背摔游戲，她站桌子上，背對著大家，然后往后倒，老爸和老媽和一幫人在下面接著她。開始她特別害怕，不敢往后躺，后來……

他很仔細地想：自己跟父親怎么沒有這么多有趣的感人的故事呢？印象里父親只會講那些貧困戶的事。父親說一對老夫妻把菜葉子和了面放在鍋里蒸了吃。父親說有家父母都進監(jiān)獄的三姐妹每晚蓋一床破被子……這些他聽得太煩了。

終于輪到他講自己跟父親的經(jīng)過了。他站起來撓了好半天腦袋，說：我爸會捏面豬。那次他蒸饅頭，結(jié)果蒸了一鍋特有創(chuàng)意的面豬，不過，吃起來，一點都不好吃。同學們都笑了。

老師讓他坐下，坐到座位上，他又想起來一件事，有一回，父親下鄉(xiāng)扶貧回來，大概是幾位農(nóng)戶脫了貧，反正父親那天很高興，買了些熟食還給他買了麥當勞，父親喝酒時一個勁說自己小時候，爺爺奶奶沒得早，父親小時候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那時候他就想著要報恩，父親嘬了一口酒，說：那窮的滋味呀，你是沒嘗過……

他硬硬地頂了一句：嘗過！我現(xiàn)在就是我們班上最窮的。父親把酒杯蹾到桌子上，你咋窮？不愁吃不少穿的？

他沒說話，他咋不窮，沒有名牌運動鞋，沒有高檔文具，甚至吃一次麥當勞都跟過節(jié)似的……一想起這些，他的鼻子就酸，委屈得跟要來的娃兒似的。

但他在作文里沒這么寫，作文里，他把父親寫得很高大，把自己也寫得很懂道理。他寫：雖然他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但我知道，他是個合格的共產(chǎn)黨員。

合上作文本，他鄙視了一下自己。你這個口是心非的家伙。他說。

3

中午，他還是回了家。在鐵公雞父親的影響下，他還是不知不覺學會了節(jié)儉。買兩袋方便面煮一煮，中午飯就解決了。能省下三塊錢呢！

他吃方便面時，看到父親那個黑皮的工作記錄簿落在了茶幾上。他遲疑了一下，翻開。他總見父親拿著那個黑皮本，卻第一次翻看。

父親寫大方塊字，每個字都挺胸抬頭很有氣勢的樣子。他在每一天的日歷空白處寫著極短的話，有的是“蔣曉樺，生活費”。他知道蔣曉樺是父親資助的學生里的一個，那天肯定是父親提醒自己去寄生活費。有的是“娟，電話”。娟是他母親的名字，不知道是他們誰給誰打了電話。

他看到有關(guān)于他的。那上面寫著：“小威有心事，抽空跟他談談！”“記得給威買鞋子，39碼，切記切記！”“娟交待送套書給威做生日禮物！”

他翻到最后面，也就是今天早上的，父親寫著：紅跑車模型。

他的眼睛有些潮乎乎的，很想哭。事實上，他也就是很愛哭。有時候跟父親說著說著話，他就不吭聲抹眼淚了。父親便很生氣，說：你說說這是個什么事你就哭？一個男娃兒咋眼窩子那么淺呢？

他不理父親，他想父親養(yǎng)了他，但他一點都不了解他。

他又想起有一次，父親喝醉了酒，摟著他的脖子說：小威，老爸知道你媽不在家，我對你關(guān)心不夠。再一年，再一年，你媽回來了，我也不干民政這攤活了，咱也一家三口去旅游，你說去哪咱就去哪！他撇撇嘴：就你，坐回出租都心疼錢，還想去哪呢！

不過，那天父親喝醉睡著了，他挨著父親躺下來，覺得很踏實。

天氣有些燜熱。他想給父親打個電話，想了想又放棄了。他想：真沒出息，他只是在本子上記了紅跑車模型就把你樂成這樣，要是真買了，你就不生氣了是不是？

他接到了一個電話，說是要送什么東西來民政部門，說聯(lián)系不上伍處長，怕耽誤事。

臨上學前，他去了父親的機關(guān)，把黑皮本給了父親一個處的小魏叔叔，把電話里的事學了一遍。他出來時，小魏叔叔追出來，手里拿了個紅跑車模型，他說：喏，你爸吩咐買的。

他是舉著那個紅跑車模型去學校的。一路上都興沖沖的。

4

他們學校是二點十分上課。土地爺爺突然翻臉時，他正在做一道幾何題。老師喊了聲全趴下，他躲進了桌子底下。然后，他糊里糊涂跟同學從教學樓里撤了出來。出來時發(fā)現(xiàn)手里捧著那個跑車模型，車模的一側(cè)已經(jīng)被刮掉漆了。

地震了，那一刻，他慌得只想看到父親。他趁老師不注意溜了出去，找電話亭打電話，不通。他跑到父親的機關(guān)，在外面的空場上碰到父親單位的小魏叔叔，他們正準備下鄉(xiāng)。他拉住小魏叔叔要跟他去，小魏叔叔不肯，他又很沒出息地哭了，他說：我媽沒在家，我得管我爸！

小魏叔叔摸了摸他的頭，嘆了口氣，說：快點上車吧！

他做夢也沒想到第一次去鄉(xiāng)下會是這樣。

路兩邊是倒掉的房子，是石頭和沙石。他使勁把跑車模型抱在懷里，不讓自己顫抖，他心里說：爸，我不哭，是不是你就沒事？爸，我要你親手把跑車模型送給我……

一路走一路問，終于問出來父親一行人去了一個鎮(zhèn)子的小學。

到那個鎮(zhèn)子他就傻眼了。找到那個小學，他幾乎愣在了車里，一片廢墟，父親會在這里嗎？

小魏叔叔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說：小威，你別出來。

他還是拎著那個破跑車模型出來了，他一步一步走，有救援的人來了。瓦礫堆里，他聽到呻吟聲，他不能自已地打著哆嗦，他喊：爸，爸，你在哪兒呢？

天慢慢黑了下來，救援的人越來越多，他把跑車模型放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去扒那些磚塊水泥，其實他做的面豬很好吃，誰的爸都不會做面豬呢？其實他也是真愛他，每次外面有應酬，再急，他都要回來給他做好飯……

終于他聽到了父親的聲音，他趴在廢墟上往里面瞅，他伸進去一只手，剛好能碰到他的。他帶著哭腔說：你總說我不堅強，你做個堅強的榜樣給我看好不好？

他說：我看到你給我買的法拉利車模了，就在這兒呢，都壞了，你出來，再給我買一個好不好？

他聽不清父親說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只是，他知道，父親從來沒離自己這么近過，他從來沒這么愛過父親。

他在暈倒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爸，你好好的，我再不要禮物了，再不要車模了！

他被醫(yī)療隊帶走了，那個鮮紅的車模落了厚厚的灰塵，但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它。它是一位父親送給兒子最后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