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個人的最艱難處,便是你一世又一世地愛著他,他卻一世又一世地愛著別人。
1
第三百九十九年的某一個月夜,我的面前,出現(xiàn)了兩顆圣石,一紫,一白。我只能拿起其中一顆,若拿起白色,我便從此成仙,永生永世與人間人煙隔絕。若選擇紫色圣石,便代表,我只能成為妖。
當紫色的圣石漸漸地融入我的掌心,直至完全消失于我的血肉中,我看到自己年老的粗糙如老樹皮的皮膚一點一點地變嫩,變白皙,變得光滑緊致。我可以想像,我的臉,也正漸漸地恢復了四百年前的美貌。
我不后悔,做一個斷情絕欲的仙有什么好,只有巫,可與人一樣,愛恨情仇生生不息。
賣身入許府前,我吞了一株蝕顏草,我看著自己的臉漸漸改變,小小的眼,長了雀斑的皮膚,不平整的牙。食了三株,女人便不再是女人了,已成丑陋的怪物。
我作了廚房的燒火丫頭,我入府的那一天,夫人正生產(chǎn),廚房里,正亂成一團地燒水。我過去幫忙,將一株還魂草和在柴火中塞入灶內(nèi),還魂草滋滋作響地燒,似一個人,哭泣著求著誰。
還魂草燒完的時候,我聽見主屋那邊有人大喊:夫人生了!是個少爺!
那一天,整座許府都在歡慶許家少爺?shù)某錾?/p>
我悄悄地將還魂草燒過的粉末,撒在東屋左邊那棵木棉樹下。木棉樹亦叫作英雄樹,許家少爺,他此世,須生為英杰。
我悄悄地離開。這一天的忙亂,無人再有心記起,這一天許府招了個燒火的丫頭,只半天,這個燒火的丫頭便失蹤了。
十年后,蝕顏草的毒仍未退盡,我著了襤褸的衣裳,又來到許府門前,我輕輕地求管家收下我,他不允:你若是長得俊俏些還好,我家少爺正是需要一個貼身丫頭的時候。
這話說完的時候,院中走來一個俊美異常的男孩,我一眼便認出了他,十年前那縷被我鎖在還魂草里的魂魄,那個在期待中出生的許家少爺。
他用他那雙有若閃閃星辰般爛漫純真的眼睛望我,那樣望著我,讓我疑心他已經(jīng)穿透前生將我認出。我低著頭,不望他的眼,那樣明凈的眼,讓已成為巫的我,不敢直視。
管家,你如何能說出這樣傷人的話呢,身體發(fā)膚,自是父母贈與。美丑在于心靈,與容貌無關(guān)。就收下她罷。
管家并不應答。倒是作為主人的他走近過來問我:我父母新亡,府中正是用人的時候,你可愿來幫我么?難怪管家這樣囂張,敢情是欺侮少爺年幼呢。
我點點頭低聲答:謝謝少爺。即便這個美麗純良的少年與我毫無瓜葛,我也是不會容許一個貪財?shù)墓芗移壑鞯摹?/p>
2
若非來到許府作了許君生的丫頭,我是決不會相信世上竟會有如此善良的人。我以為,那佛祖割肉喂鷹,不過是個傳說,可到了許君生這里,卻成為現(xiàn)實。
他的院里,總是有各式動物造訪,被獵人打傷的虎,餓得奄奄一息的昆蟲鼠蟻,我奇怪每天讀書之余怎能那樣多的心思去為一只受傷的鳥兒包扎斷腿?我見不得他為一只小蟲死去而落淚,就只得幫他。
管家正在轉(zhuǎn)移許家的財產(chǎn),許家的真正繼承人許君生卻為了救一堆蛇鼠蟲蟻忙得不可開交,我決定等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一貧如洗甚至連自己都不能養(yǎng)活的時候,再告訴他,世事殘酷這個道理。
許管家正式發(fā)難的那天,許君生正好十五歲??粗芗覍⑺臅硪挛镆灰粩S出許家大門,眼里神色蒼茫。我默默地幫他撿起他的書,聽他對許管家喊:不要殺那些小兔呀。你聽你聽,就是這種時刻,他關(guān)心的,仍是那些不言不語只懂每日啃青菜蘿卜的笨兔子。
已經(jīng)高出我一個頭的他彎腰低頭問正在撿他的寶貝佛經(jīng)的我:琴心,你說,現(xiàn)在我們應該去哪?
他這張俊美非凡的年少的臉以那樣祈求的神情望著我,我在心里輕輕地嘆息:我到底是他的丫頭還是主人?
這個好心收留我們的明燕兒姑娘,她是一只狐?;蛘哒f,她并非一只純粹的狐妖,她尚未成人形,只是借一個叫作明燕兒的姑娘的軀體。我認得她。三年前她被獵人打斷了后腿,是許君生將她救下的,想當然,這是報恩來了。
明家亦是這京城里的富商,明燕兒姑娘將我們安置于明家在郊外的一處別院。
明燕兒姑娘住東廂,我和許君生,住在西廂。即便身居他人檐下,許君生這善心的癡兒,每日必到市集上,若見到獵人販賣活著的動物,必一一買下,抱回別院,治了傷,然后放回林中去。
明燕兒姑娘聰慧過人,也極會討好他,不但給了他銀錢去救那些小生靈,甚至也自己到市集上和他一樣犯傻氣。
許君生說:琴心,燕兒姑娘是我所見過最善良的姑娘。
我嘴上說:是呀,多虧她收留了我們。我的心里卻在想:你只是沒有見過她餐餐在房中食雞肉的樣子。
那個道士來叩響別院大門的那日,許君生與明燕兒這一對少男少女正在為一只被咬傷的兔子接骨,別院的幾個丫頭給使喚得團團轉(zhuǎn),我閑著無事,只得去開門。
那道士望了我好一陣,嘆息說:姑娘修行不在我下,何以見著了狐妖不除?見我不答,只得告辭。
但我是知曉的,無緣無故,道士不會來拜訪。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早已將明燕兒身上的妖氣遮住,而今看來,有人暗地里,解了我的法。
我所料不差。明家老爺將圣上的納妃文書拿來別院那天,天譴狐妖。許君生看著晴空閃電忽然將身邊的明燕兒劈倒在地,整個人都懵了。待他反應過來,撲將過去將明燕兒抱起,抬頭慌亂地問我:琴心!快來看看她如何了!我說:怕是活不成了。我沒有說謊。狐妖為了報他的恩情迷惑凡人,此為罪過,偏偏這個明燕兒又是天定的鳳命,她更是錯得離譜,有此一劫也是應該。
明家老爺并不責令我們搬出明家別院,只是也并不搭理我們。他命了丫頭,將悠悠醒轉(zhuǎn)的明燕兒梳洗打扮一新,當天,便有宮里的華麗馬車來到別院門前,浩浩蕩蕩地將明燕兒接了去。
這一次,許君生沒有問我:琴心,我們該往哪里去?他默默地收拾了他的佛經(jīng),將那些傷好的小生靈一一放走。
他說:琴心,我們回家吧。
3
昔日輝煌華麗的許家早已不再?;▓@里的荒草已如人高,十七歲的許君生眼里,多了幾分寂然,幾分滄桑。
我拿起掃把,掃去層層灰塵,又打了水,抹去層層積垢。許君生站在我身后,重重地嘆息:琴心,現(xiàn)今我是身無分文,怕是自己都不能活。我亦是沒有你的賣身契約,你理應是自由人。你跟著我,也只是吃苦。若有去處,你便離開罷。
他倒還是善心未改。我這樣安慰他:少爺不用擔心。琴心還有這雙手,自是不會讓少爺挨餓。
他苦笑道:我這個少爺真是百無一用,只是苦了你。
我不答腔,繼續(xù)收拾屋子。收拾好房間后,我將許君生所有的佛經(jīng)都鎖好,把四書五經(jīng)擺出來:少爺,你考個功名吧。天底下或者有更多的窮苦百姓需要你。
他沒有說話,只是從此,埋頭苦讀。
許君生高中頭榜這一年,明燕兒正式掌管了鳳印。圣上于御花園宴請?zhí)煜掠⒉诺哪翘欤屎笠嗳皇窃趫龅摹?/p>
那一天,從宮里回來后,許君生便一直郁郁寡歡。
又是十年過去。蝕顏草在我身上的毒已經(jīng)漸漸消失殆盡。鏡子里的我,眉目如畫,膚若凝脂,若與明燕兒相比,尚且美上十分。只是,許君生心中有事,竟未發(fā)現(xiàn)在自己身邊的丑丫頭幾日之間容顏大變。
許君生官封吏部。就職那日,我?guī)退螯c官服,他才說:琴心,這些日子苦了你。
話都說完了,才回頭詫異問我:你不是琴心,你是誰?
我淡淡地笑:少爺,你忘記了么?上個月,琴心回鄉(xiāng)嫁人了。我是琴心的妹妹劍心,替我姐姐來照顧你的。
是么?我如何不記得這事呢?
是呢。當時少爺正為舉試而憂心發(fā)奮,姐姐便沒多作打擾,只是囑我一定要照顧好少爺。
唉,琴心跟了我這樣多年,她的婚事我竟渾然不知,我欠她良多。
我未再作聲。虧欠是虧欠,不是掛念。掛念才與愛情有關(guān)。
許君生掛念著誰,我是知曉的。
新科狀元許君生聰慧過人年少有為,眼看步步高升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是無人知曉,許君生閉門謝客的背后,是聲聲悠長的嘆息。他每次入宮面圣歸來,每每要抑郁幾日。
難得閑時,我陪他下棋,他也總是心思散亂步步走錯。我問:少爺可是有心事么?他重重地嘆息:劍心,琴心若是仍在我身邊,那便好了。
我淡淡地笑。到底不是知心的人,容顏一變,面前便是故人卻并不能相識。
讓我猜猜,少爺可是在掛念一位多年前曾經(jīng)在明家別院里居住的姑娘么?
劍心不可胡說!
他臉上的慌亂已經(jīng)證實了我的猜測。這幾日,宮中大夫不斷進出,傳言是皇后染疾,已然臥床不起,圣上掛心皇后,已有兩日不理朝政。許君生他,亦是掛念的吧。
清晨,有人急匆匆地拍我的房門:劍心劍心!你快醒醒。我有事求你。
打開門,是那張俊美如昔的卻急切的臉:劍心,我記起了,琴心懂些怪異藥理。那時好些動物,明明已死,她卻能救活。劍心,你帶我去找琴心吧。她定愿意幫我。
這個男子,他有多善良,便有多殘忍。為了救他心中所愛慕的女子,他才將那個默默地跟在他身邊十年的平凡女子的好處記起一二,而平時,他怕永遠不會想起,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人,不管他做什么,永遠都在幫他。
少爺。你不用親自去。你給我三日,三日后我若回來,便是能救。三日后我若未回,少爺你便放棄罷。
他歡天喜地般吩咐下人為我打點行裝:不不。劍心。我知道琴心一定能救她。
圣山頂上,我跪了一日一夜。祖師終于愿意理我:琴劍心,我只問你一句,你一再違反天意,所為何事?
祖師,求你再幫劍心一次。
劍心,你不明白么?即便你幫他,這一關(guān)情劫過后,他便不用再轉(zhuǎn)世。他轉(zhuǎn)一百世,亦不會是一個凡人。你呢,你轉(zhuǎn)一百世,你修煉得不老也不死,你也只是琴劍心,你最初是他的琴,后來是他的劍,現(xiàn)在,也只是一個幫他的人。到這一世,已經(jīng)完結(jié)了。你明白嗎?
祖師,我仍是求你幫我。
好吧,這一次,毀你一百年修行。
三日后,我回到了許府。許君生立馬著裝捧著我?guī)Щ氐乃幫柰鶎m里趕。
皇后在宮里服下藥丸的瞬間,我在房里口吐鮮血。
許君生歡喜地回來了,這樣告訴我:劍心,琴心給的藥丸果是靈藥,皇后已經(jīng)好轉(zhuǎn)許多,要改日定來面謝你。
我淡淡地笑,不答話。許君生,你知不知,我用百年的修行換她十年壽命,只為了得你這樣一個歡心的微笑。
也是在這一日,我悄悄地離開了許府。我知道,這十年,即便沒有我,在天子的恩寵下,許君生也將繼續(xù)平步青云。
我在圣山腳下,蓋了一處竹廬,種花度日。一年四季,在竹廬方圓幾里,花海極美。漸漸有人來游玩。漸漸有人傳到京城里去,都說,京城百里之外,有竹廬,方圓幾里,四季有花開不絕。
也有浪蕩子前來,約是窺伺我的容貌,欺我孤身一人,便不斷地竹廬外騷擾。某日,竹廬外的浪蕩子弟忽然四散不見,漸漸地,來觀看花海的人亦少了許多。
我想,到底他知道是我了。這幾年過去,他倒是學會將官場的權(quán)勢用得恰到好處了。
我推開竹門,正望見他站在院內(nèi)那顆大桃樹下,望著我微微地笑:劍心,你要走,也應該跟我告辭一聲,害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問:你是怎樣趕走那些人的?
他淡淡地嘆息:無他。只是天子下了圣旨,封此地為皇家別院而已。
他懇求我:劍心。這世上,我只有你一個朋友。你若真不愿住在京城,也請長住此地好不好?我想見你時,多少可見一面。好不好?
本應問一聲,你心里沒有我,見我作甚?話在喉嚨里滾了良久,卻始終沒有出口,只應:好。
自此,他站過的那一顆桃樹,便再也沒有開過花,亦沒有結(jié)過果。
倒是他,每隔一些時日,便會來,不進門,只坐在桃樹下,與我喝一壺花茶,下一盤棋。棋往往是下不完的,半途便有手下匆匆送來公務,他便勒馬回城。
皇后來過一次,是春天百花俱開時。是與皇帝一起來的。明燕兒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十七歲的美艷少女,她現(xiàn)今是尊貴于天下的女人,代替了她青春年少的,是一種無人可取代的華麗。
皇后:你便是劍心么?難怪許尚書不肯娶妻,看這容顏,連我都是要輸幾分的?;噬?,你說是也不是?
皇帝哈哈地笑:我倒是覺得皇后更華貴一些的。能配上許尚書的人,自然也應是人間美眷。
許君生,他怎地就這樣狠,明明心儀的并非我,卻要令他們錯覺他在心儀我。
我不是不恨,只是無他法。就如同祖師所說,我最初是他的琴,后來,是他的劍。我生來,就是幫他的一塊鐵。
第十年,他三十歲了。他的眉宇,俊朗依然。只是眼里,滄桑日深。他來找我,常常坐在桃樹下,安安靜靜地坐一個下午,不下棋,不說話,只偶爾,輕輕地嘆息。
我知道的,他在憂心什么?;屎笤俣扰f病復發(fā),已再度奄奄一息,圣上已下圣旨:救皇后一命者,可得江山一半。
我走近過去,輕輕地問:少爺,要不,我再去找琴心吧。
他笑得很散淡:不。劍心。生死有命。我不能再害琴心。我記得,過去她每幫我救活一只小動物,自己便也會口吐鮮血。這些年,我常常想,她救皇后的這一命,自己要吃多少苦。
九月二十日,皇后病逝,國殤。他匆匆勒馬回京城,是了,他在心里,將她裝得那樣深那樣重,他不可能不去送她最后一程。
他自己用了十日,在我的竹廬旁邊,搭了一間小草屋。他從京城搬來的書,全是佛經(jīng)。他說:劍心。她去后,我便覺得,只有住在你的近處,才心安些。
他辭了官職,與我作了鄰居。我日日種花,他日日誦佛經(jīng),偶爾,同坐在桃樹下,喝一壺茶。
他的草屋,佛光漸濃。我知,他最后一世輪回,已漸到盡頭。
那日,風有些大。
他站在我門外那顆落光了葉子的桃樹下,衣裾飄飄。
他站了整整一個下午。我以為他會像以往那樣,只在那顆桃樹下站著,或者坐下,叫我出去和他泡一壺茶,下一盤棋,而決不會進門來。
可是,那日的傍晚,他從那棵桃樹下,推開我虛掩著的竹門,走進我菊花盛放的院子里,他不但走進了我滿是怒放的菊花的院子,他還穿過院子,走進了我的屋里。我坐在西邊的窗下,正沏著一壺茶,茶香隨著白色的水氣,裊裊升起。他背對著門,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如同他輕輕的嘆息,那般悠長:劍心,我終于記起你是誰。
我放下手中的茶,站起身緩緩走近他,這俊俏的眉目,這微抿的嘴唇,這幽潭似的眼神,這近在咫尺的我愛的人。他說,他終于記起我是誰。
是么,你終于記起我是琴劍心了么?
是的,劍心。
我輕輕伸出手,就在這嫵媚的夕陽下,我幻覺般撫過他如絲的發(fā),我看見那些如墨的漆黑,一點一點地退去,直到退為虛無,直到退為銀白,純凈的銀白色的發(fā)絲。
我明白了,他是來向我告別的。
君生,從此,我們便要永別么?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用他那深潭一般的眼眸,深深地深深地看著我,在我們最初最初的前世,他亦是這樣看著我的,他說:劍心,你不要任性。我是人,你是劍。我成了仙,才可與你永世廝守。
此刻,我低下頭,沒有眼淚。我知道,當年他那顆被我劈碎的圣石已經(jīng)再度修煉成,他的黑發(fā)便是他為凡人的最后一絲證據(jù),黑發(fā)皆白時,他便成仙再非凡人。這一面之后,我們便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沒有落下的眼淚,才是我永恒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