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歌,知道嗎。那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時候你猝不及防離我遠去,那我就乘著風,將云團捏成你的樣子,跟隨我左右,一口一口吃掉憂愁。
【光芒】
綠歌注意到暮靄的時候,是在青島旅行團抵達校區(qū)的時候,看到他站在密不透風的人群里,戴著一頂棕色棒球帽,手里拿著一面紅旗,正在指揮下車的游客規(guī)律地疏散。漸漸地,視線里那些緩緩移動如蝸牛的旅客通通成了布景,綠歌的目光只聚焦在他一個人身上。
那樣笑容清亮干凈的暮靄,白色T恤布滿了星星點點汗?jié)n的暮靄,挺拔消瘦棕麥膚色的暮靄,就像一陣清風,將旅程招致的一切疲憊過濾成落葉,讓綠歌的心底別進一枚書簽。
等到人潮漸漸退去,暮靄才發(fā)現(xiàn)站在離自己幾米開外風口里的她。他把身上汗液已經(jīng)集結成月牙狀的T恤卷到胸口處,然后走上前欲要拍綠歌的肩:“哎,同學你是迷了路嗎?”
綠歌像是前一秒還沉浸在兀自勾勒的美好風景畫當中,然,下一刻卻失色尖叫起來:“天……流氓?。 ?/p>
是夏末了吧,暮靄不明所以佇立在原地,任體溫一點點被沁涼的風帶走。
再次相遇,是在梔子花鋪滿地的樹下,綠歌低眉順眼抱著一沓厚厚書本往圖書館方向走去,撞到了出場取球的暮靄。一身寬大橘紅色的訂做球服裹住他瘦而高的身體。他是那樣清瘦,她甚至可以在相撞的瞬間感覺到他胸前的筋骨,還有隔著骨肉電光石火一樣高頻率的心跳。
“綠歌?高一(3)班的綠歌?”
“上次的義務學生團導游?”
“嗯,你隔壁班的……為什么在我走過去問話的時候突然那樣反應?”
“我從沒見過男孩子的身體,就算爸爸,不出差的時候他在家也是天熱穿背心天冷穿睡衣?!?/p>
男生輕輕“哦”了一聲,在心里悄悄說,我kao,這么考究得體呀,真受不了!我不就太熱露了點肚皮嘛。
馬上有球場上心急著要制勝的隊員,把手掌合攏成滿月狀放在嘴邊朝這邊喊,柳暮靄快給我們回來!
短暫的對話即刻被打斷。綠歌再前行的時候,依然可以聽到身后傳來的一些帶了酸意的言語:見了美女就跟丟了魂魄似的,你百投百中的三分球怎么不準了?
綠歌的嘴角就有細碎的笑紋湖水一樣蔓延開來。她以為她會嗔怒或者含羞,結果并沒有。有的是一種關于信仰與新生的完美沖撞。她知道,她淵冽的藍色冰川終究破崩出一角,有些不明來路的光線透過口子斜斜地映照進來。
綠歌將粉色日記本合上的時候,是媽媽捧著一碗?yún)M房來。房門打開的時候,爸爸在電話里跟朋友暢談生意經(jīng)的言辭宛轉地抵達耳膜。
難得周末返家還能和滿世界飛來飛去的父母聚在一起。綠歌的媽媽笑得像一朵花:“唷,我們家小歌長大嘍!女孩子長大了的標志呀,就是有了她不肯說出口的小心思和小秘密!”
“媽,是在寫周記啦!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來的!”
“還羞赧呢?媽媽是過來人……”
是呀,除了那段關于一個男生的千回百轉的心事,綠歌的爸媽還不知道,女兒在給一家報社翻譯英文小說。她并不希望別人覺得她是依仗父母的獨生女。
日記內(nèi)頁的那個男生,在靠得很近的時候,可以隱隱聞到一種不知名的草藥味。發(fā)梢,掌心,白襯衣。嗅起來有讓人神安的味道。
【我的盲目,你的天賦】
暮靄在課間的時候經(jīng)常能看見一些市井的小女生聚在走廊,對著抱了書本經(jīng)過的綠歌背影指指點點。
“不就家里比別人多了幾個銅臭人民幣嘛!那些都是你爸媽的,以為自己就是TVB一姐呀!”
“是呀,打個招呼會死啊!”
因了她帶著銀質耳塞,所以她們的議論才那樣大膽和充滿火藥味。
在暮靄的心里,綠歌和他歸屬于不同的區(qū)域。迄今小小年紀的綠歌護照上已經(jīng)有了七個國家的簽證,而他因為家庭和母親的緣故甚至連南京城都未離開過,他不想自己的天空只有一個院子那么大。所有與生俱來的簡單的條件構架成一個框框將他圍起來,他覺得自己沮喪得就像角落臟臟的布娃娃。
那是年少時怎樣隱忍緘默的傷痕呵,明明知道一旦身陷其中,便會粉身碎骨。可是依然有來自心淵最深處的聲音,在對他說,你是愛她的,愛就一定要說出來。
于是在她17歲生日的時候穿越了三條街買了一只與她等高的泰迪熊。雖然這樣送禮有點唐突,畢竟他們還不是很熟。
綠歌凝視著那樣的暮靄——身后的枯黃落葉被呼嘯而過的列車拖曳著卷走,他的身體因抱著巨大的泰迪熊而微微后傾,套著鉛筆褲的兩條細長的腿緊緊并攏,像在進行一場莊重肅穆的儀式。但他仍是微笑的,親和的,落落無塵的。
“謝謝你暮靄,你是我今天唯一的客人,我們?nèi)ケ貏倏停 ?/p>
“暮靄,這是佳妮從法國給我寄回來的巴黎香水,提煉了24種花香,你聞聞看?!?/p>
暮靄一直在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上去鮮亮一些,再鮮亮一些??墒乔榫w畢竟是灰暗的。除了體育課的公共運動器材,他能想象及的奢侈品從來就沒有這些。N81,必勝客的披薩,巴黎高貴香水,蘇格蘭條紋大衣,以及似乎永遠無止境的金錢來源。
包括作為生日禮物的泰迪熊,是他在咖啡館打了一個月的零工賺來的。原本按照他殷勤的表現(xiàn)完全可以繼續(xù)干下去,可事實上他哪有那么多時間,他還要照顧臥床的母親。
【黑色2003的圣誕】
似乎所有的心事和情愫就是流放在那本加鎖的kitty貓日記里:
暮靄,你知道嗎,我不多說話是因為我患有輕微的哮喘。這種病在我年幼的時候在身體里扎下病根,便再無法藥到病除。我曾以為除卻晚會司儀和話劇社,我不會再說多余的話??墒且灰姷侥?,我的喉管又開始雀躍尖叫,無數(shù)因子拼命暗涌。
你可以用最素樸的感情來成全我我如何能不知你的心意。
只是柳暮靄,我綠歌并非愚鈍如斯。自第二次見你,你不同于尋常膚淺男生,靠古奇的包和NIKE的板鞋炫耀自己。我已經(jīng)開始得知一些你的身世。
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就算你穿起了毛邊的T恤和三十塊一雙的翻版鞋,但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雙修長的腿,再平凡的仔褲亦隱藏不了你的落拓。
其實綠歌更多時候是希望自己能夠做一個平凡的女孩子的。有鮮花和掌聲必會夾雜著刺。她的青春,可以沒有鋼琴八級證書,可以不懂三門外語,可以少卻光環(huán)無數(shù),但獨獨不能或缺一個值得思念的人。
這個世界便是如此奇怪,有些人覺得類似于深潭的東西,另一些人卻在岸上苦苦尋覓時機跳下。
2003這一年,人們無論遭際多困苦不濟的事情,都可以把它推給時間,只因這一年非典的盛行。綠歌開始出現(xiàn)一些感冒的癥狀,咳嗽,咽痛,冒汗,懼冷,抽搐。始終不知疲倦的聒噪蟬聲,隱隱竄入耳膜。
于是關于綠歌患上這種駭疾的消息不脛而走,還有一些女生假惺惺的喟嘆,哎,紅顏多薄命。
彼時的C中三令五申不可外出,厚重的一道鐵門將校內(nèi)與外界隔絕開來。唯獨暮靄,半夜翻墻去找學校醫(yī)療室早早被買斷的夏桑菊和藥品,親自遞到她手心。
同年十月,警報消除,一座座混如亂世的城連同人心一并安穩(wěn)下去。
平安夜路上看到很多店鋪里立著圣誕樹掛滿禮物,沿路的店鋪都掛出MERRY CHRISTMAS的標語,很溫暖的樣子。綠歌第一次把手放在暮靄的掌心。先是隔了棉手套,后來索性脫掉后紋理相貼。
真好,暮靄,我以為歷經(jīng)那次劫難,便再不能與你在一起。
綠歌,知道嗎。那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時候你猝不及防離我遠去,那我就乘著風,將云團捏成你的樣子,跟隨我左右,一口一口吃掉憂愁。
綠歌開始有意無意耳聞一些暮靄的訊息。她未曾想過,經(jīng)歷了這樣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她匆匆往返于圖書館、課室的腳步竟可為路人談及他的時候有片刻停留。
“想不到暮靄喜歡這類型的女子?!?/p>
“比他大十幾歲,估計是因為看中她的家世?!?/p>
因了后面一句話,綠歌知道她們所談論的并不是自己。
她突然做了一回早退的壞學生。提前半小時貓一樣地弓身溜出課室,然后隱在校門口,直到剛打鈴,就看著他鉆進一個女人的黑色豪華小車離開。她站在揚起的塵埃里,頓覺突然有異物落入了眼眶。
【記得要忘記】
“你走!你用牽過別人的手來碰我,我覺得好骯臟?!本G歌將暮靄覆上來的手用力甩開。
月光水一樣的涼,暮靄過來將她順勢拉進懷里。她聽見他的心撲通、撲通,她全身沸騰的血液亦跟著撲通、撲通。
暮靄一句一句地釋疑。那是他的后媽,見他一年年長成優(yōu)秀健康的樣子,她說她要保他有錦繡的前途和足夠承擔的胸懷。
綠歌,那個男人在我小的時候就提前退出了視線。我曾經(jīng)跑去他們的宅院,對著他們成雙入對的背影咬牙切齒,恨不得當中一個幾個灰飛煙滅,讓另一方也感受生離之苦。我還在暗自得意是不是上天對第三者的懲罰,讓她喪失了生育能力。
可是她視我如己出。每個月給我足夠多的生活補償。我不覺得這是饋贈或者恩賜,那是他們欠我的,我心安理得。我拿這些給母親拿上等的藥材,我要她早日康復。
暮靄說這些話的時候凌亂的短發(fā),豐沛的眼神就那樣刻進綠歌心底。
那些暮靄與她在一起的,走在一起多么默契和諧的畫面,被暮靄的母親當作最大恥辱。她覺得身邊這個男孩,已漸漸離她遠去,在一光年之外。
——暮靄的母親因父親的離棄,精神萎靡最后失常,暮靄便那樣照顧著她,從十一歲到十七歲。沒有人注意到放了學繞開繁華路段去抓藥,將一包包安神的草藥放進書包里的他;躲在一方狹小空間里,對著一個瓷壺生火吹氣的他;在母親精神失控時,嚎啕著將她的手腳系在床頭的他。
只是在他同綠歌的戀情萌芽時,她把他錯當作年輕時候多情出軌的父親。當夜她暗藏了一把刀,在他熟睡之際刺進了他年輕的身體,然后刀刃再下去的地方,是自己的手腕。
有很多的學生,到暮靄的家里為他進行最后送別的時候,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室內(nèi)最昂貴的是那臺90年代的21寸小彩電,藤制的沙發(fā)和木椅,頭頂沒有摁斷電源的那架吊扇還在不知疲倦地周轉著。
母子睡在一張老式板床上,暮靄的身子是蜷縮的,具有王子般憂郁特質的暮靄在那一刻神情安詳,似乎對任何兇險毫無預兆。
眼淚砸進紅磚的時候,可以洇濕出一大片陰影。
沒有人知道,唯有綠歌,在男生的手掌下看到那行紅色的字跡。靜默地轉身,感覺一顆心是被撕裂的風箏。她終于發(fā)現(xiàn),他與她一同抵抗過最難熬的疾病,卻永遠無法預知疼痛凜冽的命運。
暮靄愛過你,記得要忘記。
【刺青】
經(jīng)年以后,很多人唏噓不已,更多人忘記了那條易逝的生命。世界對于他們沒什么不同。路旁有新開張的音像店在播新近發(fā)光發(fā)熱的歌曲。
漫天的話語紛亂落在耳際,你我沉默不回應。牽你的手,你卻哭紅了眼睛,路途漫長無止盡……那些痛的記憶,落在春的泥土里,滋養(yǎng)了大地,開出下一個花季。
少女綠歌踏著歌聲經(jīng)過,順口叫出這首歌的名字,是春泥。一如她和暮靄那段感情,被時光沉淀下來后,便可以永葆記憶的生命力,稀釋掉一些叫做傷悲的成分,用以抵擋來年方長的孤寂。然后捧著蓋了紅章的錄取通知書開始一程全新的旅行。
只是她抱泰迪熊的手臂上多了一個刺青。那是一個銀灰色的十字架,架身縈繞上了一些綠色的藤蔓。如青柳,如煙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