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不是我的父親,但他給我的愛與父愛相同??墒牵恢庇袀€秘密糾纏著我,誰來給我答案,誰來開解它呢?
PART 01
在半夏還沒有親吻史的時候,看過很多親吻鏡頭,無一例外地美,半夏無一例外地咽下一口口水,半夏覺得是一口,因為她聽見口水從喉嚨咚地一響,半夏很不喜歡這種響,就和她喝水時的響聲一樣。那時半夏就想一個問題,那些親得死死活活的人,他們怎么處理口水?后來她看到一句話說,接吻是一種交換唾沫的游戲。半夏這才明白了一些,哦,怪不得從來沒見他們吐唾沫。
半夏記住了這句話,她并不是死記硬背的,盡管那時她有許多功課要死記硬背的。半夏玩味這句話,就像喝了一口溫水,吞吞,吐吐。久了,半夏覺得接吻這件事有點臟,好好的,憑什么要把口水弄到彼此的嘴里?
這是半夏真實的想法。
半夏還有一個真實的想法,她想實驗一下親吻,要么她吻別人,要么讓別人吻她,主動的,被動的,只要那個人是她喜歡的。在她心里有一個名單,她想吻的人不是張國榮,不是黎明,盡管她喜歡他們的歌聲,她想吻她的李老師,
他站在講臺上,說話,厚厚的嘴唇,一張一合,她看到了他的白牙,不像她的父親的牙是黃的,讓煙熏的。李老師有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有點禿,半夏看著紛紛的粉筆灰落在那塊禿了的頂上,抿著嘴笑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唇齒之間彌漫,她聽見喉嚨里咚地一響,她想要是能親一下李老師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他的話說得多好啊,牙齒又白,他包的餃子多漂亮……半夏低下了頭。
然后她想誰吻她,她不會拒絕呢?小胖不行,雖然他們是好伙伴,可小胖嘴上長了一圈胡子,肯定扎人。小海呢,小海好是好,可是小海個頭矮了,總不能讓他站在板凳上親吧?想來想去,她覺得長城最好??墒情L城比她高兩年級,目前正在高考之前的沖刺階段,原先長城看見半夏總要打一聲招呼,現(xiàn)在長城看見她,只是笑一下,然后低下頭,像是地球吸引力特別照顧他的頭一樣。
長城媽對半夏媽說,長城說夢話都說的是英語。長城媽特別滿意,也很滿足。半夏媽說,半夏,你看看長城。半夏把嘴一撇,心里說死書呆子。半夏和長城是鄰居,從小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
長城爸就是半夏想吻的李老師。一個女孩子,想吻的兩個人,是父子,這有點匪夷所思,可半夏開始想這個問題時并沒有想到這一點,不過她馬上回過神,這是不可能的事兒。她沒有臉紅,也不覺得混賬。
李老師正在做蕃茄炒蛋,半夏站在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她喜歡這味道,從小就喜歡。李老師說,半夏,你的作文進(jìn)步了。半夏一下就紅了臉,她喜歡他是個有點智慧有點慈愛的鄰居與長者。
半夏媽說,李老師,還要你多教育啊。李老師說,半夏這丫頭,你不用操心的,就是英語差點兒,等到后年高考應(yīng)該能補起來的。半夏看媽媽的臉上綻出了一朵花,這時,站在走道里看書的長城說,半夏,回頭,我?guī)湍銓W(xué)英語。
長城媽說,對呀,我們長城的英語可是頂呱呱的。臉上頓時也綻放了一朵花,像花菜一樣飽滿。長城媽沒有上班,賣菜,那是個枯燥的事兒,可在她看來,很幸福。有時,她對李老師說,教個什么書,還不如賣菜。李老師不說話,但看得出來他不高興,知識能像蘿卜青菜一樣可以稱可以說幾斤幾兩嗎?不能!
李老師看了一眼半夏媽,半夏突然發(fā)現(xiàn)李老師的眼神里有一些東西是罕見的,輕音樂一樣的風(fēng)生水起。
PART 02
半夏把她的親吻人選放在了心底,就像母親把一件月白的衫子壓在箱子底下,每年春天時她總要拿出來晾晾。
半夏和母親住一間房子,八年前,父親還在,父親用布簾隔著兩張床。隔的那天,半夏一直記得很清楚,父親站在凳子朝墻上釘釘子,然后布簾就掛了起來,是黑布簾。
掛上簾子的第一晚上,半夏很不習(xí)慣??墒撬X得有了一個自己的空間,黑的簾子比夜還黑,她睜著眼睛,有一種陌生的幸福。簾子的那一邊,睡著她的父親母親,她就是閉著眼睛也知道他們的位置,更多的時候,是父親的鼾聲,忽粗忽細(xì),半夏在父親的鼾聲里入睡,做夢,成長。五年過后,半夏想起父親的鼾聲,眼淚左臉上一行,右臉上一行,那樣的夜晚是安全的,踏實的。
父親在十年前的秋天的早晨,死了,死在車輪下,那輛舊自行車被擰成一根麻花,飯盒里的飯據(jù)說還是熱的,一粒一粒的在晨光中閃著糧食特有的神圣的光。
在此之前,半夏沒有經(jīng)歷過生死。
在那個深夜,半夏想著以后,盡管還很遠(yuǎn),她想著以后她的孩子沒有外爺了。眼淚霎時涌了出來。
在以后的日子里,半夏時常站在發(fā)生車禍的路邊,想像著父親是怎樣倒在車輪下面的,路面很干凈,車來車往,沒有人注意她呆呆地看著那里,眼里噙著眼淚。父親血肉化作了三萬塊錢,這樣半夏家里就有了一個存折,母親把存折壓在箱子底下,有時家里沒錢買鹽了,母親情愿白水煮豆腐,也不肯用一分。盡管李老師家的盛鹽的碗就在手邊,半夏從來不說,菜里沒鹽。半夏覺得從這一點上來說,她長大了,有苦可以咽在肚子里。
PART 03
有一年暑假,長城好像特別能睡,他把竹床放在門口,他對半夏說,我想睡了,要是我爸回來了,你就咳嗽一聲。李老師在暑假里也沒有閑下來,去補課。長城睡得很沉,半夏故意弄出響聲,他也不會醒來,他呼吸,胸腔上的骨頭一起一伏。
半夏放下功課,突然想在他的胸上畫點什么,正好母親有一支很久不用的口紅,在他身上畫了一張嘴巴,長城依然沒有醒。半夏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長城這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奪過口紅,要在半夏身上畫,半夏站在那里不動,長城的手突然就停在空中。
他奇怪地轉(zhuǎn)過了身體。半夏低下頭看見血已經(jīng)流過了她的小腿,她的初潮終于到來了。她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并且還讓長城看見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陽光照在走道里,萬千的浮塵飛揚著。
半夏說的第一句話,不準(zhǔn)你對別人說。長城背對著她點頭。
半夏還是哭了說,我不知道怎么辦。
長城進(jìn)了房子,過了一會兒,他給她一個黑塑料袋子,讓她看里面的說明。他一直低著頭。
半夏關(guān)了房門,是衛(wèi)生巾,長城母親的衛(wèi)生巾。晚上半夏告訴母親時很羞怯,而母親顯然是高興的,母親說你十四歲了。半夏已經(jīng)把裙子洗了,只是洗得不太干凈。那是因為她用了熱水,母親說洗血跡一定要涼水的。
母親很滿意半夏對這件事的處理,母親說以后她每個月都會為她作些準(zhǔn)備的。
這個暑假因為發(fā)生了這樣的一件事,半夏和長城都沉默了許多。長城還是睡在門口的竹床上,半夏還是坐在門口做功課。半夏也想呆在房子里,可房子里太熱,而走道里總會有一絲風(fēng)。走道里很安靜。
半夏不知道長城的心是不是安靜,而她的心卻是不安的。
好在暑假很快就過去了。
PART 04
有個風(fēng)箏在她父親去世三個月之后的某一天放飛了。那時她非常非常憂郁,她常常在睡夢里眼淚掛在臉上,母親很著急,母親知道她想念父親,可是母親能做的就是把父親的照片放在她的枕頭上,父親笑瞇瞇看著她,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好像有好多話想對他說,沒有他的日子和有他的日子一定是不一樣的,屋子里沒有香煙的味道,她覺得不安全。
她想,一定是母親把這些告訴了李老師,那天李老師讓她給她父親寫一封信。然后在那個星期天,李老師讓她帶著那封日記,領(lǐng)著她,還有長城一起去了江邊,江灘上的青草已經(jīng)高過膝蓋。
李老師手里多一個風(fēng)箏,李老師從口袋里拿出一瓶膠水,讓她把信貼在風(fēng)箏上面,李老師說,風(fēng)箏會飛得很高,如果放了手中的線的話。李老師說,最上處就是天堂,父親就在那里,他會看到她的信,天堂里如果有郵差的話,她就會收到父親的信。李老師讓她在日記的后面寫上她的地址,長青街小學(xué)四年級5班。
七歲的半夏把兩張寫滿她心里話的紙貼在鷹的翅膀上面,就像兩塊補丁。她對李老師的話深信不疑。
李老師讓長城舉著風(fēng)箏迎著風(fēng)跑,長城跑得很快,半夏牽著線,風(fēng)箏緩緩地升起來,李老師教半夏放線,長長的線一點一點放了出去,風(fēng)箏越飛越高,最后成了一點小小的黑點兒,那時半夏手里的線也放完了。
半夏仰著頭,就在她的眼淚流在耳邊時,線從手里滑走了。她就那樣站著,長城也這樣站著,李老師也這樣站著。
許久,李老師輕輕地抱起了她。李老師抱著她回家,她不停地問他,她爸爸什么時候給她回信?李老師讓她別著急。
她真的收到了父親的信,那是一封沒有寫地址的信,父親在信中說,他收到了她的信,父親說他在天堂里很好,讓她聽媽媽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說他一直能看到她……
父親信里的好多字,她都不認(rèn)識,是媽媽給她念的,媽媽一邊一念一邊流淚,她也哭了。她想到了一個問題,她要是還想給爸爸寫信怎么辦?
媽媽說,明年我們一起再放風(fēng)箏。后來,半夏又放了一回風(fēng)箏,這次是媽媽帶她去的,信還是貼在風(fēng)箏上面。她又收到了父親的信。
她在《風(fēng)箏天堂》里這樣寫著:天堂其實并不遠(yuǎn),在心里,在身邊。而天使,無時不在,那個寫信給我的人,那個為我送信的人……愛是相同的,雖然他不是我的父親。
她希望這樣的話,李老師會看明白。
PART 05
長城如愿考入了武漢一所著名醫(yī)科大學(xué),那個暑假他是悠閑的,和很多暑假一樣,他喜歡睡在竹床上,半夏還坐在門口做功課,半夏也很困,可她還得堅持著,她想再過兩年,她也可以像長城一樣輕松了。長城就那樣睡著,鼾聲一會兒長一會短。他已經(jīng)長大了,嘴角有了細(xì)細(xì)的胡須,喉結(jié)隨著鼾聲做著輕微的運動。
半夏突然就有了想摸摸他喉結(jié)的想法,并且想法很強烈。她蹲在他的身邊,伸出手指,按著了他的喉結(jié),他搖了搖頭,可半夏并沒有放手,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就那樣抓著,卻沒有從夢里醒來。半夏不知道怎么辦,就那樣蹲著讓他握著手,臉一點一點紅了。這時樓梯間傳來腳步聲,她用力抽出了手,長城醒了,看著她。咧嘴一笑,牙齒整齊而又潔白。
笑得半夏心里怦怦亂跳。半夏突然想對他說一句話,不許他在大學(xué)里和別的女孩子好。心里就有了淡淡的憂傷。
半夏再一次想起了他是她的親吻人選,她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也有過像她這樣的人選.
有時候,半夏覺得她和長城離得很近,近得只有一墻之隔??墒?,他們的內(nèi)心一定是兩個世界,他是男孩,她是女孩,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成長,進(jìn)入青春期,可是她想他們一定都想象過異性,只是她以他為原型,他以誰為原型呢?
許多話涌在心頭,可是她不能問。
這個暑假的某一個夜晚,母親去外面乘涼了。半夏拉上窗簾,也沒有開燈,水已經(jīng)盛在盆里,那是一只伴隨她多年的澡盆,塑料的。父親從漢正街上買回來之后就盛了一盆水,那時她還小,看著一盆水她是喜歡的,她問父親,是不是游泳的?父親就哈哈笑了說,澡盆里是學(xué)不會游泳的。她還是在澡盆里拍打著水,水濺了一地。父親不罵她,憨憨地笑。
半夏從來不去澡堂洗澡,她很難想像許多人脫光了衣服泡在水里的樣子。
半夏不去澡堂,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她的父親母親從澡堂回來之后,總要制造一種聲音,而那種聲音總是讓半夏害怕,在黑黑的黑夜里,半夏屏聲靜氣,她一直以為母親很難受,可是第二天早上半夏看母親時,母親臉色柔和,忙著給父親準(zhǔn)備早飯。
半夏永遠(yuǎn)都記得父親離開的那天是星期一,頭一天晚上父親和母親一起去澡堂,然后他們一起回來,母親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貼在肩上,父親找來一把梳子給她順了順。
半夏站在鏡子前,其實她看不清自己,只有一些輪廓,起伏的,圓潤的。她把手輕輕地扶著自己,在黑暗中她聽見了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嗯嗯,她聽見了。那時,她不可遏制地想到長城。
突然之間她想起了母親箱子底下的那件月白色的襯衣。她穿上了它,然后開燈,衣服很合身,也不過時。
半夏不知道,月白襯衣是李老師從上海給母親帶回來的。
PART 06
長城星期天常常不回來,據(jù)說整天都泡在圖書館里,從長城媽那里她知道他準(zhǔn)備考研。半夏有點生氣,她說不準(zhǔn)到底為什么生氣,想了很久,她找到了理由。因為長城說過,他要幫她補習(xí)英語。雖然,現(xiàn)在她的英語成績跟上來了。
有個星期天長城回來了,半夏怔怔地看著他,好像不認(rèn)識了似的,看得長城心里發(fā)虛,長城還是咧嘴一笑,伸過手按她的額頭說,也不熱呀。半夏飛快地拿開他的手說,你為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那種語氣是她沒有想到的,有委屈,有埋怨,還有那么一丁點兒發(fā)嗲。
她的這副模樣讓長城愣住了,不過,他還是那樣咧嘴一笑,說你說你說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半夏說,你不是說要幫我補習(xí)英語的?你為什么星期天不回來?你不回來你怎么給我補習(xí)英語?你不幫我補習(xí)英語我怎么考得上大學(xué)?
長城還是咧嘴一笑,傻傻的、憨憨的樣子。半夏想生氣都沒法生氣了,說,阿甘。
她班上的女生最近流行說男生的一句話。
長城最后還是表示了歉意,他說從此之后每個星期天他都要回來。然后去找來他的英語筆記,說半夏也許能用得上。
在圖書館看書的話,她可以去他的學(xué)校,因為這樣可以節(jié)約他的時間。長城說這是一個好主意,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半夏問。只怕別人都當(dāng)你是我的女朋友,長城說。
短短的沉默,他們彼此看了一下,都有點臉紅。
最后還是半夏鎖住了長城逃離的目光,半夏說,你害怕了?長城目光又是一個閃回說,你還小呢。
像是一種表白,又不像。
半夏說,我都十七歲了。
這次真的是表白了,說完這句話,半夏臉徹底紅了,迅速地跑開。在樓梯口與李老師撞了個滿懷。從撞到離開,只有兩秒種的時間,可已經(jīng)足夠了,她永遠(yuǎn)把李老師從她的親吻人選中刪除了。
有一種意外。半夏聞見了李老師嘴里的氣味,一種屬于四十多歲的男人口腔常有的氣味,有點像下了一場雨之后走進(jìn)樹林,那種腐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