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綱小序
孫犁說過:我所走的文學道路,是現實主義的,中國文學應該沿著魯迅的現實主義前進。
浩劫過后,撥亂反正,我們首先考慮恢復現實主義。我登門拜訪孫犁(和病中的柳青),又就《鐵木前傳》以及怎樣讀書等問題與孫犁多次通信。我所在的《文藝報》,發(fā)表孫犁致從維熙的信,展開對《大墻下的紅玉蘭》的討論。有趣的是,叔叔閻景翰(筆名侯雁北),60年來,文情筆調直追孫犁,堂弟閻慶生,博導,專攻魯迅和孫犁,新著《晚年孫犁研究·美學與心理學的闡釋》引人入勝。孫犁同我家有緣!
關于孫犁的話題沒有完,兄弟二人,相約2008北京春節(jié),老鴨湯火鍋店圍爐話孫犁,深究孫犁獨有的意義和價值,熱氣騰騰。
閻綱:孫犁去世以后,我常想起他,那雙袖筒,那塊玻璃板,下面壓著一張年老多病、談話不宜過長的紙條,還有日夜相伴的藤椅,以及藤椅里文弱孤傲、滿臉愁苦的那個人,只要你見他雙眼一閉,頭往藤椅上一仰,你趁早走人。
難忘他的指教,也常憶及他的兩則短文,一篇是《亡人逸事》,一篇是《題文集珍藏本》。前者:“青春兩地,一別數年,求一夢而不可得。今年老孤處,四壁生寒,卻幾乎每晚夢見她……這可能是地下相會之期已經不遠了?!焙笳撸核麄儭氨е粋€紙盒子,從樓下走上來,把《孫犁文集》這一部書,放在我的書桌上,神情非常嚴肅……漸漸,我的興奮過去了,忽然有一種滿足感也是一種幻滅感。我甚至想到,那位女編輯抱書上樓的肅穆情景:她懷中抱的那不是一部書,而是我的骨灰盒。我所有的,我的一生,都在這個不大的盒子里?!?/p>
孫犁一生悲欣交集,晚年得道,大道低回,老成精了。孫犁獨步文壇,留給后世“孫犁現象”和“孫犁精神”。
閻慶生:孫犁的精神是始終如一的,但分前期后期,前后期表現形式不同。后期的思想與藝術境界,有新的顯著的升華。評論界有孫犁“衰年變法”的說法。
閻綱:文革前后,孫犁的風格變化很大。前期,深于詩、多于情,陰柔之美盛;后期,深于世、多于思,憂患意識強化。
中間有個過渡期。1979年,從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發(fā)表,孫犁及時寫信給他:我一直興奮地高興地讀下去,欲罷不能;“你反映的是一個時代的、生活方面的真實面貌”,寫出兩個運動員“美麗的靈魂,美的形象”,“使我深深受感動”;“但是你的終篇是一個悲劇。我想,就是當時,也完全可以叫善與美的力量,當場擊敗那邪惡的力量的,使讀者掩卷后,情緒更加昂揚?!比欢?,從維熙不大同意孫犁的意見,他對劉錫誠和我說,孫犁一副好心腸,他的作品不大寫悲劇,可是我不同,長期的勞改生活讓我對雨果十分著迷,所以筆下流露出浪漫主義的氣息,我寫不出喜劇??!我處的年代和孫犁的不同?。∥覀冋鞯脤O犁和從維熙的同意,這封信在《文藝報》上發(fā)表,讓讀者討論。孫犁說過:“我喜歡寫歡樂的東西?!?/p>
閻慶生:孫犁在“文革”后至1995年,生命進入晚途,夙興夜寐18秋,寫成《耕堂劫后十種》,130萬字,富有經典性。這10本書是思想與藝術上整體性的突破,是散文界的空谷足音,是作為散文大師的憑證,但是評論界和文學史家關注不夠。
提起孫犁,人們會想起《荷花淀》和“荷花淀” 派,“荷花”有派嗎?
閻綱:1980年,《河北文學》在石家莊的小白樓召開“荷花淀”流派的討論會,孫犁的弟子劉紹棠、從維熙、鮑昌、韓映山都來了。會前,鮑昌特意到天津看孫犁,執(zhí)意請求他到會見面,孫犁堅辭,而且態(tài)度堅決。孫犁根本不承認有個“荷花淀”的什么“派”。他說,文學流派是自然形成的,要形成一個派,得有共同的藝術主張,共同的藝術追求,甚至同心共赴的藝術宣言,還得拿出色調的作品來。我以后不寫小說了,朋友們也都散了,哪有個什么派呀!
我在會上發(fā)言說,“荷花淀”派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宛在堤柳煙波間、草色遙看近卻無。50年代,它是個不自覺的一群;一場反右,多情的“荷花”為嚴酷的政治所打落,孫犁屏聲斂息,隨之進入一個沉思的時代。
閻慶生:孫犁早年的代表作,公認是《荷花淀》,我無異議,但比《荷花淀》早三年的《琴和簫》卻被忽略了。有人批評它是“傷感”情調,康濯沒有把它收入《白洋淀紀事》。
比起《荷花淀》來,《琴和簫》更貼近時代,很鮮活,是無可挑剔的上乘之作。
閻綱:《琴和簫》原名《爹娘留下琴和簫》,孫犁本人也承認“傷感”情調,但他說,它所包含的激情,“比后來的一些作品豐盛?!?/p>
閻慶生:這篇小說剛柔相濟,虛實相兼,將音樂(琴和簫的演奏)、繪畫(眼神和“俊氣的臉”的極富力度的傳神的白描)與文學(人物心靈與時代精神的反映)近于完美地融匯在一起;字里行間包蘊著戰(zhàn)斗力的呼喚,交織著大愛與大恨的至情,迸發(fā)著復仇的火焰;其美學格調深沉、冷峻,悲壯凄愴,強烈地震撼著人的心,與后來的《荷花淀》的淡雅、清新、優(yōu)美不是一個路子。它的藝術成就,今日看來,比《荷花淀》略勝一籌。我一直認為它是精品,應該選入高二三的語文課本。
閻綱:你常提到《黃鸝》,評價也很高,它是前期的作品還是后期的作品?
閻慶生:《黃鸝》值得重視?!饵S鸝》寫于1962年初,原投《新港》,后礙于形勢自己抽回,1979年刊于北京通縣文化館編輯的《運河》。這篇散文不僅是孫犁晚年成就散文大師的先兆與前奏,也是他當年一個未發(fā)表的形象化的文學宣言。作品的主旨是:追尋人性與精神的自由解放,具有多義的、深層次的象征性。文中寫道,樹林中的兩只黃鸝,發(fā)覺有人對之瞄準,便“飛走了”,成“驚弓之鳥”。新時期,孫犁在散文中一再強調,歷次思想運動中“作家成了驚弓之鳥”。結合《黃鸝》的整個語境和時代背景,聯(lián)系孫犁對古代寓言文學的重視與借鑒,可以說,《黃鸝》中的黃鸝鳥兒象征極左政策束縛之下的知識分子,孫犁自己也在其中。遺憾的是“生態(tài)文學”之說甚為流行,大大降低了作品的高度。1962年,在與冉淮舟的通信中,孫犁稱《黃鸝》為“雜文”絕非偶然。
閻綱:孫犁不善言談,不湊熱鬧,無是非入耳,有工夫讀書,不想出世,只想心安,孤獨然而清高,一向杜門息影,回避媒體,更不愿意照相,好像避世而居。然而,他訴諸文學形象時“遠離政治”,為人處世卻時刻“關心時事”。晚年對社會的觀察尤其冷靜和深刻,也有困惑和疑慮,說:“何處可求鎮(zhèn)靜之術,余不惜刀山火海求之。”他對我的朋友屏錦說:“我特別喜歡和你聊天?!薄爸辽傥蚁嘈?,運動來了,你不會到我那里去送一張大字報?!睂O犁大笑,他這樣開懷大笑很不多見。
閻慶生:孫犁晚年走向美學上的轉型,從“行云流水”到“龍吟虎嘯”,文字與筆法都變了,雖葆有早年美好青春的韻味,可是“真情流放”,抨擊時弊,寫了不少雜文,他的有些散文和整個《蕓齋小說》都帶有雜文色彩,其特點是:深沉峭拔,蒼涼悲壯。
閻綱:從“行云流水”到“龍吟虎嘯”,也可以說:從早年的柔情似水到晚年的憂憤深廣,有魯迅的遺風。
閻慶生:徐光耀在一封信中告訴我說:孫犁在當代作家中,“最好的學了魯迅”。
閻綱:孫犁晚年,“社會日惡,人心日險”,心緒繁亂,清貧自守,冷眼相向,不曲眉折腰,介子推似的,“士甘焚死不公侯”。他對我另外一個朋友說:“我24歲追隨革命,萬萬沒有想到,到了快合眼了,看到的是那么一個社會!”孫犁畢竟看透了世事,所以,到了晚年,風格有變,筆下沉重,少了些青春和美好,多了些深邃和老辣。對于汲汲于富貴的文藝批評也敢直言,不怕得罪人,說:“我們的文藝批評,要實事求是,是好就說好,是壞就說壞,不要做人情;要提高文藝評論的藝術價值;要介紹多種的藝術論,提高文藝評論家的藝術修養(yǎng);要消除文藝評論中的結伙壯膽的行幫現象,群起而哄湊熱鬧的幫閑作風,以及看官銜不看文章的勢利觀點?!?/p>
詩可以怨,詩可以存史,對照作品完稿的年月日,對創(chuàng)作主體進行人格分析、心理還原,以至于情境的考證,可以直通文心。晚年孫犁寫的雜文都是有感而發(fā)的,針對性很強。以詩存史這方面,你是作過研究的。
閻慶生:我把孫犁晚年全部作品的寫作時間,與當時的社會情狀作了印證,竟有一些發(fā)現,如:“任何獎金都有它政治上或人事上的目的?!薄安粚憘ト?。偉人近于神,圣人不語?!薄斑B日披讀《新文學史料》,中國近代作家之命運,可謂慘不忍睹矣。在當時壓力下,文人表現的狀態(tài),亦千奇百怪。今日觀之,實地獄景象?!惫踩藛T逮捕魯藜,“我受了很大的刺激,不久,就得了神經衰弱癥?!薄笆欠请y以遽定,曲直各有其說。蓋棺論定,只能得其大概,歷史評價,又恐時有反復?!薄皻v代王朝,對于涉及政治問題的事物,勸懲時,就不能直指,而要婉諷。就是婉諷吧,還是容易惹麻煩?!薄敖衲耆胂囊詠恚瑖叶嗍?,久已無心讀書。近思應有自勉,以防光陰之繼續(xù)浪費。今晨找出此書(《史記》),擬認真通讀一遍;不知結果如何也?!薄捌湫颍ǜ颠B璋為《菜根譚》作)作于民國11年,即1922年,參加革命之前。頗以國人之爭權奪利為大病,認為不易醫(yī)治。文中有‘舉國若狂,隱憂何極’之語。今日讀之,如針時弊。所言,實目前有識者之同慨。世事變化,竟如此出人意外者。”“余近日始讀石濤材料,知其明末王孫,楚藩后裔,流落為僧,精于繪事。至政局穩(wěn)定,清朝定鼎之后,得其譽揚資助,雖僧亦俗也。乃知事在抗爭之時,涇渭分明,大談名節(jié)。迨時局面已成,恩仇兩忘,隨遇而安,亦人生之不得已也。古今如是,文人徒作多情而已?!薄敖古笠严韬趿壤_者猶視乎藪澤?!弊R者審察,必有所得。
閻綱:孫犁晚年心如明鏡、清清白白,他不欠誰的,站著比誰也不矮。
閻慶生:著名詩人牛漢在《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4期發(fā)表《文壇師友錄》,說他佩服孫犁一生“清白、清醒”。這“清白、清醒”就是你說的“心明如鏡、清清白白”,做到這一點是多么不容易??!牛漢的四個字,你的八個字,給孫犁一生點了睛,畫了像!
閻綱:也包括藝術的“清醒”,如袒露心聲的自覺和語言文字的清通。
閻慶生:孫犁的語言有魅力。孫犁一生不斷地鉆研古代漢語和文史古籍,包括體式、字句、韻味,浸沉日久,被他自覺不自覺地吸收了、融化了,化到無以復加的精煉,化到魯迅之后中國白話文的峰頂。
2007年冬,北京魯迅博物館長孫郁來陜,談起孫犁。他說:“現代作家中,兩位作家的語言最好,一位是魯迅,另一位是孫犁。”孫犁惜墨如金,文字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似是文學界的共識。黃秋耘說,孫犁“這個人的藝術修養(yǎng)很高?!笔Y子龍稱孫犁為“語言大師”。
閻綱:孫犁集古今文采之大成,無愧于“語言大師”的稱號。孫犁的作品,言近而旨遠,得力于他的像蜜糖一樣的語言文字。他上接諸子百家、唐詩宋詞,特別是《紅樓夢》,下接魯迅五四,一肩擔盡古今。他寫小說散文,行云流水,精粹的白描,有《紅樓》的韻味;寫雜文隨筆,一鞭一血痕,有魯迅之風;寫《書衣文錄》,簡直就是《中國小說史略》的筆調。他讀外國名著,雖然不多,但很用心,他喜歡普希金、高爾基的短篇和屠格涅夫的長篇,簡直入了迷;“泰戈爾的散文,我喜愛極了”。他反復吟誦,還作筆記,直至將其文采輸進自已的體內。更重要的,是他有語言的源泉,他說:“我的語言,像吸吮乳汁一樣,最早得自母親。母親的語言,對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母親故去,我的語言的乳汁,幾乎斷絕。其次是我童年結發(fā)的妻子,她的語言,是我的第二個語言源泉?!睂O犁善用大眾鮮活的口頭語言,把這樣的語言再糅進他的語言文字,就變成異彩紛呈、精煉傳神的新文字、新白話。
所以,他寫的東西婦孺皆宜,雅俗共賞,其才智可以洗心,其文采可以養(yǎng)眼。這就是藝術的“清醒”,值得效法。
閻慶生:效法前賢,學孫犁。由于社會的劇烈轉型和文化語境的轉換,學魯迅,異常之難,而學孫犁,并非很難,至少,在淡化名利,“遠離文壇”,刻苦讀書,不斷“充電”方面,是可學的。當代散文作家,如果不學孫犁,可以說是一種失算。孫犁學魯迅,連購書都參考《魯迅日記》中每年年底所記的“書帳”,差不多能買到的都買了,看似笨拙,實際上很聰明。(他在信中回答你怎樣讀書時,列舉了多少書名啊!有些連聽也沒聽說過!)他在知識結構和人文通識方面,在對中國歷史和現實的認識方面,以及對人性的體悟方面,從魯迅處獲益非淺,終成一代散文大家。
閻綱:學孫犁柔情似水易,學孫犁明心見性難。世事多變,大海茫茫,人像一葉掙扎著的小舟,作家各人作著各人的夢。有的沉思歷史,直面現實,潛心于厚重與呼喚;有的清廉自持,清貧自守,尋求入世出世之方;有的為錢,鉆營奉承,吃喝玩樂;有的圖名,多方活動,奔什么大獎、混什么大官;有的是豪豬,有的是青狐,有的是醒獅,有的是泥鰍,有的是志士,有的是混混,有的干脆就是寵物,人各有志,真正像孫犁那樣為崇高的文學獻身的,世所罕見。
孫犁喜歡跟屏錦聊,大病之后主動要他“照個相吧,不然就沒有機會了?!甭犝f屏錦“當官”了,官居一社之副,比他一生最大的官“副刊科副科長”還大,便說:“你不要給他干那個,那對你不合適?!逼铃\說,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不能不考慮生存的需要!聽說有個大人物垮了,人問他為什么違心地作檢查,他說:“我也有老婆孩子??!” “我是一只羊,拴在樹上吃草,圈外的草我不吃,圈內的草也不讓別人吃,不然我就餓死了?!崩先寺犕瓿聊?,然后嘆息:“你說的也是個理兒!”
閻慶生:任何人都有局限,魯迅、孫犁也不例外。魯迅只活了55周歲,僅得“中壽”。由于戰(zhàn)斗緊張,創(chuàng)作與翻譯繁忙,也由于時代條件、自身興趣的原因,魯迅對政治哲學涉獵不多,對西方民主得失利弊的評價未見得很公允,對斯大林的統(tǒng)治并不知根知底,逝世以后,中國革命九曲十八灣,他看不到了。
閻綱:1957年的“毛羅對話”意味深長。
閻慶生:魯迅沒有看到的東西,孫犁看到了,孫犁經歷了抗日戰(zhàn)爭、三年內戰(zhàn)、肅反、反右派、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反右傾以至“文革”,還有新時期以來的風潮、事件,至1995年封筆,2002年7月病故。他看到革命的巨大成績,也看到了民族之被傷害,這一切,都在他的作品中作了當代其他作家難以企及的深層反思,內容豐富,表現出一位特立獨行的思想者的膽識。
孫犁不是政治家,也對政治沒有特別的研究,晚年,甚至提出了“遠離文壇”、“遠離政治”的主張。他的“遠離政治”指的是不對政治作圖解,不追風逐潮,而以冷峻的目光審視現實,堅持獨立思考。他對國家、民族的命運,是熱切關懷的,充滿了憂患意識。在歷次政治運動中,他都沒有寫過一篇大批判文章,沒有整過人?!拔母铩币潦?,他就敏銳地發(fā)覺“又是權力之爭”,說“我是小民,不做犧牲?!?994年,賀敬之等十多位老作家往天津訪問年逾八旬的孫犁,他想到“朋友凋零,剩下的白發(fā)蒼蒼,老病侵身”,心情復雜,感慨系之:“革命,文學,似是而非,非一言可盡。”他在致作家諶容的信中說:“人言,歷史”,“不可盡信”。另有一些話,比較隱晦,采取了寓言式的表現手法,如他在幾篇散文中寫道:1983年耗子“特別囂張”,恐非對天津自然現象之描敘,似別有含義,只是一時無法說清。“文革”之前和之后,他對現實政治的看法很獨特,曾招致一些“左”爺的不滿。今天可以大膽地說一句:孫犁始終不忘當年參加革命的“初心”、“本心”,他堪稱革命的戰(zhàn)士;晚年,他透過作品回旋著一個激越人心的主旋律:推進中國社會的民主政治,這是符合黨的十七大精神的。社會的積弊,他早看到了;一些話,他早說出來了(或用曲筆)。在一定意義上,孫犁是思想解放的先行者之一!稱孫犁為“仁人志士”,他當之無愧。
通過深入發(fā)掘,孫犁晚年的文本里,也許有一個令人驚異的世界。
閻綱:提到學孫犁,劉紹棠、從維熙、韓映山、房樹民等不少作家,都付出了心力,到底誰學得最像、最得其精髓?
閻慶生:我發(fā)現一位尚無人注意的人,就是比孫犁小12歲,比孫犁的那幾位弟子大幾歲,與孫犁差不多同時參加抗日、從烽火中走出來的徐光耀!徐光耀默默地學孫犁,學有大成。身經百戰(zhàn)的軍旅生涯,坎坷萬端的人生經歷,一段時間內淪為社會底層的悲慘遭遇,以及由天性的穎悟而轉化的對人生人性的深入體察,使他自然而然地親近魯迅與孫犁。他在信中告訴我說,他中年以后的文學信念是:“遠學魯迅,近學孫犁?!彼谟嘘P孫犁的文章中說:“孫犁是我的精神支柱之一”,“我非常崇拜孫犁……我崇拜他主要出于作品?!痹诋敶骷抑校瑪敌旃庖l(fā)表評論孫犁的文章最多,其中的三、四篇,識見、情感兼?zhèn)?,下了真功夫。徐光耀學孫犁,一學現實主義的精神與文人的風骨,抨擊時弊,深層反思,代表作是名重一時的《昨夜西風凋碧樹》。二學藝術上的精益求精,重點是語言上的錘煉,故精煉、生動、簡凈而又峭拔有力!試讀暗寫彭大將軍的散文《鐵骨錚錚雁蕩山》,那奇麗幽渺的想象,舉重若輕的筆力,絕非尋常之輩所能為之。可惜,這篇力作,各種散文選本付之闕如,令人生遺珠之憾。徐光耀曾 “言必稱孫犁”,視《孫犁文集》為“八本奧秘之所賜”,“照此以往,積以日月,則破我固陋,催我更新,就更有希望了啊。”魯迅——孫犁——徐光耀,是五四以來魯門譜系的一個分支線索。
閻綱:孫犁晚年的隨筆雜文余味曲包,皮里陽秋,意含褒貶,情愛情結游移其間,難以捉摸。
孫犁多情,喜愛女性的心靈美、形體美,其愛情生活卻鮮為人知。孫犁自己說過,他這一生沒有什么離奇的戀愛故事,有,“也是淺嘗輒止,隨隨便便就完了?!?/p>
閻慶生:有位張女士,作家協(xié)會的,你認識,《人民文學》的編輯,孫犁給這位未謀面的異性寫信多達112封,潮水一般,傾訴社會動蕩中的悲憤,1972年2人同居,3年分手,所以他說:“我不善此道,這方面我不行。”
但情愛情結不僅僅是戀愛故事,亦真亦幻,帶有夢幻色彩,是私秘,需要探微索隱、以窺其心。
孫犁對待女性是古典頭腦、浪漫情懷,多愁善感又愛美如狂,一切付諸潛意識的夢幻,流于白紙黑字之間。數量不謂少,如 “去年此時,一小鳥撲入室內,方思永伴,又受驚一逝不返。余在青島時,佇立海濱,見海鷗忽下浴于海水,忽上隱于云端,其赴如戀,其決如割。癡心相系,情思為斷。小鐘嘀嗒,永志此緣?!庇秩纾何依狭?,很愛花,“然而花對我很冷漠,它們幾乎是背轉臉去,毫無笑模樣,再也不理我。”隱喻是非常明顯的。
閻綱:因離異,這112封情書被孫犁付之一炬,十分可惜!不管是探究孫犁的社會觀點、政治態(tài)度,還是破譯孫犁的美學和心理,包括他的情愛情結,它都是最權威的資訊。張女士有沒有復本?奇貨可居?。?/p>
還有幾位讀者熟悉的作家,婚外戀,愛得死去活來,給情人也寫了百多封信,結果吹了,以情書抵情債。
閻慶生:說不盡的孫犁!你、我和叔叔,還須繼續(xù)體味孫犁,像徐光耀那樣刻苦持久地請教孫犁。
閻綱:孫犁操志高潔、文質彬彬。孫犁是一部大書,一部血淚的書、憂傷的書。屏錦反復提醒我說:“孫犁走了,他帶走一個文學時代。一個不趨時、不媚俗、遠功利、拒浮躁的文學時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