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豐鎮(zhèn)是我老家。在我的記憶里,那里的時間只比靜止快那么一點,衣著破爛的鄉(xiāng)人是浮在一大團(tuán)黏稠液體里的蟲子,一大團(tuán),黑糊糊的一大團(tuán)。所以我已經(jīng)有五年沒回老家,我害怕成為蟲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在倒立的狀態(tài)下,說這么一長串話是困難的。肺里冒出火星。顱骨出現(xiàn)類似地殼板塊運動時的咔嚓聲。按某部科普讀物的說法:這些可疑的跡象極可能是導(dǎo)致物種突變的前奏曲。所以,我翻過身,腳底不再朝上。我可不希望某日被人逮去制成標(biāo)本。
最近,我喜歡上倒立這項運動。倒立姿勢把身體的重量從腿部釋放,讓血液奔騰,并拉伸脊椎,讓心臟和消化系統(tǒng)得到適當(dāng)?shù)男菹ⅰ?/p>
這是它教我的。它叫“汪”。它不是瑜伽老師,它是一只老鼠。
夜里,我躺在床上看書。一本催眠用的勵志書。它降臨了。我住在北京蘋果園海特花園某大廈一間八平方米大的地下室里。屋子陰暗潮濕,好像有個溺死鬼躲在里面打哈欠。墻壁上布滿青苔皴染的潑墨山水,當(dāng)真是群山競秀,萬壑爭流。離地面兩米高、離天花板兩厘米處,有一扇小窗戶,上面有一小塊玻璃。玻璃是要花錢買的,所以外側(cè)加了鐵柵欄保護(hù),內(nèi)側(cè)是兩根一橫一豎的木條。它從哪里竄進(jìn)屋的?地下室的門,一腳能踹開,但一只老鼠不應(yīng)該具有這樣的腿部力量,否則它可以去踢佛山無影腿,在銀幕上大放光彩。門縫,我目測過,在半厘米以內(nèi)。在三十年的人生里,我沒見過哪只老鼠的腰肢僅半厘米細(xì)!除非,除非是傳說中的老鼠公主——童話書上說有只雌鼠,因為渴望成為公主,喝了三年西北風(fēng),終于用性感到骨頭的身體贏取了桂冠。但書尾又有一句讓人眼睛生疼的話:老鼠公主因此嫁給老鼠王子,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那么,光臨寒舍的這只老鼠不大可能是老鼠公主,再考慮到我目前困窘的處境,它只能是天使。
它出現(xiàn)在房子中央,先朝我彬彬有禮地點頭,見我不動聲色,知道我默許了,便以歐洲紳士的禮節(jié)和風(fēng)度,把我晚餐時撒落在地上的一些餅干屑,小口小口地喂入嘴里。餅干屑消失在它的嘴里。它抬起頭,眼神柔軟,優(yōu)雅地望著我。我思忖了一小會兒,拆開枕邊的餅干袋,扔下一塊明日的午餐。這回,它吃得更專心,足足用了五六分鐘,這才抬起右肢,擦擦嘴,鼠須快樂地翹起,宣布進(jìn)餐完畢。它在地上翻了一個跟斗,翻得很緩慢。這需要本事,需要克服數(shù)以噸計的大氣壓強與地球引力。若哪位體操運動員能這么緩慢,一定能讓世界吃驚。
我開始微笑,也為它是鼠兒身略感遺憾。它愈加快活,接連幾個跟斗,翻到墻壁邊,前肢著地,后肢豎起,居然倒立,還得意地沖我轉(zhuǎn)動眼珠,兩只后爪不斷分開并攏。我興奮了。一個鼠輩尚能如此嘲笑生活,我堂堂一個大男人焉能落后。于是,扔掉書,也頭朝下腳朝上。結(jié)果,沒一分鐘,腦海里出現(xiàn)一朵姹紫嫣紅的花,人癱軟下來。
人不如鼠。我憤怒了。憤怒需要轉(zhuǎn)移。我把一整袋餅干都朝它扔去。它嚇一跳,一閃就不見了。發(fā)了霉的空氣頓時塞滿房間,也塞滿我的肺。好像是從山巔失腳跌落到山腳,我渾身都疼。我甚至能感覺到眼淚這種可惡的飽含鹽的東西想要擠出眼眶。我詛咒了一聲上天,并且迅速引用了一句最近廣為流傳的感嘆:生活啊,就像被太監(jiān)強奸,反抗是痛苦,不反抗還是痛苦!
這時,枕邊的手機響了,像狗一樣地汪汪地叫。是一條短消息,我姐發(fā)來的:李唐,今年,你還不回去么?我沒理會,手機甩到床尾,頭頂在油膩發(fā)黑的枕頭上,再一次倒豎,我就不信自己不如一只老鼠!
沒多久,我聽到頸椎骨節(jié)的抗議聲??晌夜懿涣?。我倒立著,看著被墻壁壘起來的這個富有嚴(yán)密的邏輯性和不容置疑的確定性的世界。在皴法如荷葉、解索、劈斧、卷云、雨點、破網(wǎng)、折帶、亂柴、亂麻、鬼面的墻壁上有一行圓珠筆字跡——盛小娥,我日你!這是房間的前主人留下的哀號,一個歪歪扭扭的爆破音。也許是前前主人,這個“前”字幾乎可以一直上溯至這幢大廈的建成之日,或許更早,比如建筑這幢大廈的某位農(nóng)民工朋友。又或許在我頭頂某間鋪有波斯地毯燃有印度檀香床頭柜上擱著高腳酒杯四周隔斷擺滿古玩玉器的屋子里,這位下半身被人惦記的小娥女士正與某位英俊白領(lǐng)操上搞下,弄來干去?!靶《鸬膶?,我想日;小娥的奶,我想揣。”日之一字,采象形,取會意,儼然古韻,確確動人。日,是美好的,不僅可放聲高歌“日落西山紅霞飛”!還可深情并茂抑揚頓挫“千里江陵一日還”,更可以在諸種版本的成語詞典里窺見“日久生情”,而這四個字是對人類的日常生活最具有想象力且面目莊嚴(yán)的闡述,它深刻地揭示了性交與情愛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我為房間前主人的無知默哀三分鐘,他小時候一定不肯好好學(xué)習(xí),不會背古詩;長大后又不肯繼續(xù)學(xué)習(xí),不會背成語;若他參過軍,他還是一個不合格的戰(zhàn)士,不會唱《打靶歸來》。
當(dāng)然,小娥女士此刻在我頭頂做這種體操運動的事件大抵是小概率事件。在別處與其他男人一起表演的可能性更大。這種想法讓我覺得愉快,說不準(zhǔn)某年某月某日,我也將成為其他男人中的一員。要在這幢高樓里擁有一套房間的困難程度類似于西西弗想把石頭推上山頂。而根據(jù)馬太效應(yīng)原理,買不起房的人就是西西弗。這輩子是,下輩子還是。“別處”卻可以無限延伸,可以是在長途客車后部散發(fā)臭味的臥鋪車廂、布滿鴿子糞與嫵媚陽光的樓頂、長滿青草與翩翩蝴蝶的山坡,甚至還可以是在支離破碎比煙花還要絢麗的夢里——裸露出乳房、肚臍與大腿內(nèi)側(cè)的女士將在那里披散長發(fā),把我引導(dǎo)至水的中央。我們一起唱: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我的眼睛里有了柔軟的弧光。但在這美好的時刻,手機又“汪”地叫起來,叫得驚惶,像一只被人摁在地上拳打腳踢的狗。我沒動彈,繼續(xù)堅持,眼球慢慢地凸出眼眶,嘴情不自禁地張。我緩慢地咳嗽,用意志對抗來自身體的重量。
我凸出的眼球觀察到一種奇妙的與日常生活完全迥異的現(xiàn)象——墻壁是紅色的。是的,墻壁是紅色的。細(xì)小的血絲在我那兩只可憐的眼球彌漫。所謂的白,只是一種觀察方法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人眼在400-760納米的光譜區(qū)感受墻壁,在色盲眼里,或許還是紫色的。誰能說,我們就比色盲更接近事情的真相?事實上,墻壁還是黑色的,比如,當(dāng)頭頂?shù)臒粝绲哪且豢蹋@墻壁就是黑的一部分。我對此有經(jīng)驗。在許多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為了摸索那扇通往公共廁所的門,我曾經(jīng)被黑的墻壁撞得鼻青眼腫。也因為這,我學(xué)會了一種走路的方法,一種腳步動作迅速多變的方法。后來某個晚上,我在北京人潮洶涌的王府井大街上,與一位跳街舞的年輕高手邂逅。我在路邊走過,正準(zhǔn)備跳上場地中央一展身手的他頓時如被雷殛。我以為他是gay?Gay往往有非常獨特的審美口味。我快步離開,甩出大步流星。他在后面跟著,邁著流星大步。我不耐煩了,回頭問他有什么事?他彎下身,很尊敬地問道,你是太空舞步獨步天下的杰克遜大人的收山弟子?我沒理會他,雖然我不知道杰克遜大人是誰。我傲慢地?fù)P起下巴,抖抖衣袖,沒帶走霓虹閃爍的王府井大街的一根光線。
時間比長城還長,要想望到它的盡頭,真不容易。我一邊數(shù)著綿羊,一邊耐心地看著自己倒映在天花板上的影子,這是一個幽深的曲曲折折的沒有火把的洞穴,很安全,很暖和。我可以放心躲在里面。雪已經(jīng)蓋住北京的天空。我在這里真心誠意祝愿我的朋友們幸福,不管他們是否還記得我的名字。我希望他們的床邊立著一個從二手市場搬來的做工粗糙但體積足夠大的衣柜。衣柜里塞滿薄的厚的腈綸的羊毛的衣裳,以及回家時帶給父母與兄弟姐妹的各種禮物。衣柜上面還放著五個來自北京秀水路批發(fā)市場的可愛的北京福娃,福娃旁邊擱著一瓶準(zhǔn)備在漫長旅途上用來溫暖心肺的北京牛欄山廠出品的紅星二鍋頭。也許他們中的寥寥幾個,如我一般,沒有衣柜,沒有福娃,沒有二鍋頭,但我希望他們的身邊有另外一個人,一個互相牽手時可以忘掉茫茫人海的人,一個可以抱在一起相互用體溫來取暖的人。
我祝福他們。我已經(jīng)年過三十。我將一事無成。所以我把大把的時間用來祝福他人。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被生活打敗,雖然殘酷,但自己不易腦溢血。何況,祝福這樣一件美好的事,總得要有人來干。缺少祝福的人有著慘淡的人生。我姐上次發(fā)來一條短信,她的同學(xué),已官至縣處級的某年輕有為的同學(xué)在一次酩酊大醉后,突發(fā)腦溢血,告別了他如花似玉的妻子與兩個花團(tuán)錦簇的孿生女兒。我姐說,這么年輕的人咋可以腦溢血???我為我姐的無知發(fā)笑,于是,以破天荒的速度,在幾分鐘內(nèi),回了一條短消息。我說,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為增強說服力,我還把自己從網(wǎng)上下載的一個小骷髏頭一并發(fā)了過去。效果很好,我姐沒再理會我。一直到今天。
我望了一眼手機。它在床尾叫。我媽拿我沒辦法。我姐拿我媽沒辦法。我是家里的獨子,是三代單傳的長子長孫。我叫李唐。我汪的一聲叫。我不信我的聲音比一只破手機的音量還差。我的五臟六腑經(jīng)過在北京漂泊的這幾年的鍛煉,毫不夸張地說,它們已改由特殊材料制成,比長征老干部還經(jīng)得起考驗,絕對不會被艱難苦厄磨損,只可能會被永遠(yuǎn)不會來臨的糖衣炮彈打倒。我對此有信心,比一個老農(nóng)對手中的鋤頭更有信心。我可以用牙齒輕易咬碎混雜在米粒中的石礫,用舌頭舔凈鋁膜包裝袋上最后一滴湯汁,用手抓住膽敢揪我衣領(lǐng)的東北大漢的手。若比拼不過腕力,我就用惡狠狠的嘴巴彌補這缺憾。
我的耳朵里有蚊子叫。我的耳膜在熊熊燃燒。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孫大圣頭頂上的金箍圈。它們一個套一個,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扔進(jìn)如同河流般嘩嘩流淌的天花板里。一個影像剛剛呈現(xiàn),立刻又被黝黑的深處吞噬。墻壁確實是黑色的。河流確實是黑色的。間或有紅橙黃靛紫的塑料袋與浮游垃圾從天花板上流過,每一個具體的物都是隱喻的存在,并在固態(tài)、液態(tài)、氣態(tài)間迅速轉(zhuǎn)換。
我努力撐住眼皮,像孫大圣用定海神針撐起中國人取經(jīng)的希望。
我對自己說——堅持。
我能堅持多久?小溪在堅持,所以成了長江;長江在堅持,所以成了大海。我鼓勵自己,我對自己大聲說,你好歹還是一個人吶。你倒下去,好歹也得占去幾平方米的土地。你知道自己這三十多年已吃過多少頭豬多少只雞多少斤糧食嗎?這若拿汽車來裝,起碼能裝十卡車,還得是斯太爾那種級別的重型卡車。我都喊出了眼淚,眼球里迸出千萬根箭。我的牙齒在掉,齒縫里有了石灰。我的唾沫與這些石灰發(fā)生可怕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我的腮幫子又酸又脹。我想起馬塞爾。一位有趣的法國人,酷愛從這扇墻壁穿越到另一扇墻壁,把他的讀者嚇得哇哇亂叫,但在最初的驚異之后,大家不約而同地?zé)釔凵狭怂R苍S我記錯了,是馬塞爾筆下的某個戴眼鏡的男士。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這只老鼠又出現(xiàn)了。
我咽下口水。我差點咽下了一粒牙齒。我的上帝,它跳上我的床,步伐輕盈,一轉(zhuǎn)身,躍上床尾的木桿,蹲下,頭往前探,聚精會神地凝視著那只幽藍(lán)色汪汪叫著的手機。它不怕狗叫?我對它笑。它不理我。我汪的一聲叫。它后退一步,看我,看看手機,露出心領(lǐng)神會的笑容。它迅速爬到手機邊,用靈活的帶一點粉紅色的爪子在手機鍵盤上按動。手機的叫聲戛然而止。它得意了,跳得比它的身子還高,跳回橫桿,前肢著地,后肢揚起,就這么倒立著開始行走,一口氣走了四五步。
它是從動畫片里跑出的米老鼠?若逮到它,我豈不是要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阿門。我都看見出生于公元1901年12月5日的沃爾特·迪斯尼在天花板上笑容滿臉地向我招手。我在胸口畫十字,滾落床下。我已受傷。我中了槍。我朝它撲去,咬牙切齒。我嘴里汪汪地叫。它從我手指邊滑開,腳下好比踩了滑輪。我又向前撲,撲得敏捷又果斷,甚至感覺到手心出現(xiàn)一團(tuán)毛絨絨的東西,但當(dāng)我小心翼翼地松開手指時,它已出現(xiàn)在墻角,顯然生氣了,齜開雪白的尖尖的往下勾的牙齒,細(xì)長的尾巴一甩一甩,甩到繃緊的腹部上。我沒在意它的眼神。我只知道它已無處可逃。我獰笑一聲,再一次縱身撲去。我的頭撞在墻壁上。墻壁發(fā)出金屬交擊時的回音。它不見了。我這才想起住隔壁地下室房間的人是一個在蘋果園地鐵口擺攤賣刀具的中年猥瑣男人。也許,對面墻壁上都掛滿那種削鐵如泥的刀。我的腦袋沒掉下,這是上帝的憐憫。我倒吸一口涼氣,沒法從剛才的所思所見中清醒。我掐了一下自己,雖然很疼,我還是對自己大聲咒罵:李唐,你他媽的在夢游啊!
真的。我說的是真的。你相信我說的話嗎?盡管我語無倫次,盡管我為它的逃脫無比傷心。但第二天,“汪”又出現(xiàn)在我眼前,出現(xiàn)在我特意撒落在地上的餅干屑前,它已經(jīng)忘掉了昨日的不愉快。它不是人,雖然在七千萬年前它與我們這種自命為萬物之靈長都擁有同一個祖先,但時間祝福了它,詛咒了我們,所以它不記仇,忘掉了我曾試圖加于它身上的暴力以及我可惡的叵測居心。它風(fēng)度翩翩地進(jìn)完餐,還跑到屋角,找到我扔在那的喝了大半罐的燕京啤酒,弄翻罐子,美美地喝了幾口。為了表示對我的感謝,它又跳起桑巴舞。多么迷人的露出肚臍眼的桑巴舞。
這里,我得說一下這是一只什么樣的老鼠。這樣,你或許能明白我為何要贊嘆。它大約有一兩重,身體內(nèi)的80%的遺傳物質(zhì)和99%的基因和你我都一樣,20對染色體上共有約25億個堿基對,與人類23對染色體上的29億個堿基對相當(dāng)接近。它的祖先在地球上出沒的歷史恐怕比人類長得多。當(dāng)然,這是一些乏味的知識。可它是這樣美!通體白色,毛發(fā)溫潤,比最上等的新疆和田玉還要美,嘴巴尖尖,若羞澀的少女抿起的唇,眼睛晶亮,是紅色的,是一對可以用來裝飾香舍里榭大道上那些銷售頂級奢侈品的店鋪的紅寶石。尾巴更漂亮到了極點,讓如今行走于各電視屏幕上紅得發(fā)紫的清朝男子后腦勺那辮子也羞愧難當(dāng)。它的兩對爪子宛若枝頭初綻的梅花,不僅是形狀,還有一樣的香。
請原諒我笨拙的比喻。比喻沒多大的意思,它不能為這世界增加什么,也不能減少什么。它只是把你與我、我與動物聯(lián)系起來。這是讓許多人覺得羞恥的聯(lián)系。人類情愿拿“水消失在水里”這樣茫然失措的句子來取代比喻。人類害怕比喻,害怕羞恥,害怕比喻所引發(fā)的對每一片樹葉所產(chǎn)生的不同的感覺,也許不僅僅是樹葉,還包括樹葉上的每道紋路。
我說遠(yuǎn)了。請允許我把目光重新落回到這只老鼠身上。此刻,它就像一個在貴族世家長大的嘴邊茸毛初生的少年,就像在夢中出現(xiàn)過的某面鏡子里的我的臉。原諒我在這里自抬身價。這并非不可能。
也許前世的前世,我曾是拜占庭王朝某位皇帝不見于史書記載的私生子。四周由金銀絲與來自東方的絲線混紡而成的錦緞做成的帷幕深深垂下,一直垂入飄滿玫瑰花瓣的夢里。噴金的熏籠于擱滿象牙雕刻的幾案上吐出陣陣龍涎清香。那用紅、白、紫、藍(lán)、黃、灰等各色石子及彩色玻璃壓鑲并用金片填充有著奇光異彩的鑲嵌畫無窮無盡地向著遠(yuǎn)方鋪展,一直鋪到天空里。我赤著雙足,手拿一杯毒酒,在各種繽紛艷麗的石柱下行走,偶爾抬頭,望一眼在黑色天幕下愈發(fā)神圣莊嚴(yán)的圣索菲亞大教堂。它的存在是對人類自身的生存最好的描述。外部,是粗糙的磚與石;里面,精雕細(xì)琢,金碧輝煌。我對在身后緊緊跟隨手拿兵器一臉悲傷的士兵說,藝術(shù),不是人類的仆從,是人類借以抵達(dá)彼岸、諦聽福音的橋梁。一切渴望彰顯世俗榮耀與權(quán)威的,都會消失在時間的河流里。只有內(nèi)心對主的贊嘆才會波光鱗鱗。眼含熱淚的士兵不斷點頭,待我飲完那杯銀亮的酒后,揮動利刃輕輕割下我的頭顱,擱入銀盤,呈獻(xiàn)給我那位端坐在皇帝寶座上沉思的憂傷的兄弟。
我癡癡地想,出了神。我被自己感動。我甚至忘掉了眼前的老鼠。它好奇地望著我,望著我不斷皺起不斷舒展的眉頭。它汪的一聲叫。
我承認(rèn),它嚇倒了我。我恢復(fù)了一個常人通常擁有的判斷。老鼠怎么可以不吱吱叫?怎么膽敢不吱吱叫?我后退三步,覷見枕頭上的《萬物簡史》,就想抄起來,砸過去,把這只特立獨行區(qū)別于其他老鼠的異端消滅掉。所有的老鼠都是異端,它們始終拒絕與人類合作。它們不是馬,任人驅(qū)使;它們不是狗,讓人叱罵;它們不是牛,任人鞭打;它們不是豬,任人煎炒烹炸……更可惡的是它們一點也不在乎人類所發(fā)明的那些勤勞勇敢忠誠等詞匯。它們對此嗤之以鼻,又不肯從人的視線中跑開,跑過熱帶雨林,跑到撒哈拉沙漠里去。它們頑強地,惡毒地,無時無刻都不忘用其鬼鬼祟祟的動作,提醒人類不過是上帝糟糕的作品,并非所謂的萬物靈長。它們是人的影子,是人類的內(nèi)心,毫不忌憚從嗷嗷待哺的婦孺嘴邊搶下最后一??诩Z。它們都應(yīng)該扔進(jìn)加爾文燃起的火堆燒成焦炭,被法國大革命時巴黎廣場中央那臺質(zhì)地優(yōu)良的斷首機斫下腦袋,被商紂王放在裝滿炭火的銅管上烤熟,被漢武帝割去生殖器,被唐太宗腰斬成兩截,被遼穆宗耶律璟用鐵梳子把最后一層皮肉刷洗掉,被明太祖手下刀工嫻熟的錦衣衛(wèi)剝皮穿上灸熱的“紅銹鞋”,被大清朝的皇帝千刀萬剮凌遲處死,被民國時的軍閥五馬分尸剖腹掏心,被湘西土匪澆上汽油用鐵絲高高吊起點天燈……老鼠,該死的老鼠,磬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我義憤填膺。我真理在握。我眼冒怒火。我是正義的化身。我是光明的使者。我擁有不容置疑的懲罰眼前這只生物的權(quán)力。
我投出書,投出匕首,投出牙齒與唾沫。
它不見了,九十度垂直的墻是它的同伙,掩護(hù)了它。等到我撿起書本,它已消失在墻里面。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當(dāng)時間移到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形狀奇怪的格子里時,我從床上爬起來,用腦袋撞墻,當(dāng)我撞到一百零八下,墻壁上開了一條縫,我愣了幾秒鐘,伸出手。我的指尖觸摸到一種類似水銀的液體,它們呈現(xiàn)出夢幻一般的光澤。我想起《黑客帝國》里的尼奧。我們眼中所見無非是光的反射,是扭曲的,并非事物本來的面目。所謂的真實皆可能是虛構(gòu),即,這個世界亦可能是上帝所書寫的一部無邊無際的小說。真實只是相對于我們的需要而言。若真能給出真實的定義,比如凡能為耳、舌、口、鼻、身此五蘊感知的即為真實,那么,時間是真實的嗎?夢是真實的嗎?痛苦是真實的嗎?孤獨是真實的嗎?我對你的愛是真實的嗎?若它們是真實的,又是什么在包裹著它們?像糖包裹巧克力,水包裹巖石?也許,墻的內(nèi)心并非常識所告訴我們的那般堅硬與粗糙。在那里,或許對真實有另一重闡述,比如:真實只是不真實的一部分,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走進(jìn)去,走進(jìn)墻壁里。墻壁無限向里,是一個比北京的地下室更深的洞穴。
我看見了它。它脖子上系著蝴蝶結(jié),拿著屬于我的手機,蹺著兩郎腿,在一面鏡子前,與我姐姐說話。
“姐,我不回家。”
“你不回家,你想去哪?”
我姐氣急敗壞。她需要喝一罐銀鷺牌綠豆粥。我感到懊惱。若因我的緣故,導(dǎo)致她更年期提前,結(jié)果導(dǎo)致不可預(yù)測的未來,我將成為釘上歷史恥辱柱上的罪人。
我沒有打擾它與我姐的聊天,挑了一個角落坐下。我面前出現(xiàn)一個銀色的幾案,案上擱著一盞高腳的飾有巴洛克花紋的酒杯,杯里盛有銀光閃閃火焰一樣吞吐的液體。我喝了一小口,感覺到內(nèi)臟已經(jīng)透明。真好喝,清香甘冽。
我姐的聲音通過它手中那銀灰色的盒子不斷傳出,像水的波。杯里的銀子液體生出一圈圈漣漪。我姐說,“你再不回來,我與你斷絕姐弟關(guān)系?!?/p>
我姐沒再聲色俱厲,語氣近于哀求。
它咂咂嘴,腳在地上打著拍子,是義勇軍進(jìn)行曲。它一點也不驚訝我此刻的表現(xiàn)。它仿佛能跳出命運的河流,在時間與空間中所分開的細(xì)叉處,看到未來的我投射至現(xiàn)在這個世界的影子。它以一種嘶啞的被歲月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語氣說道,“姐,我沒臉回家?!睘榕浜线@種聲調(diào),它那對細(xì)小紅色的眼珠上已被一層濕漉細(xì)密的水霧所覆蓋。
“一家人,還什么臉不臉的?混得慘,又不是你的錯。我知道,這些年,你很努力,只是時運不濟。再說,你又沒挖絕戶墳、敲寡婦門、暴打殘疾人?!?/p>
我姐真逗。它莞爾一笑,樣子甚是開心。它的牙齒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類都要白,應(yīng)該去拍佳潔士的廣告。它朝我眨眨眼,繼續(xù)說道,“佛爭一炷香,人活一口氣。就算你、姐夫、爸媽、哥嫂不嫌棄,我都嫌棄我自己啊。要房子沒房子,要票子沒票子,要位子沒位子,要車子沒車子,要孩子沒孩子,要娘子沒娘子。這若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會被人戳脊梁骨。說,李家那最小的娃啊,準(zhǔn)是基因突變造成的悲劇。要不,他哥姐,一個是市委組織部主任科員級別的干事,一個是八百里聞名的李千萬,咋他就沒出息?還煩你轉(zhuǎn)告爸媽,權(quán)當(dāng)我是他們當(dāng)年從楊樹底下的垃圾堆邊撿來的吧。”
它的口才真好,像魔法師念咒語。語調(diào)充滿魔力,并隨著內(nèi)容變化出宮商角徵羽。有事實,有民謠,有釋義,有示例,有說明,有趣聞,有權(quán)威,有昔時賢文,有個人經(jīng)歷。銀白色的液體在我的胸腹間點燃一堆堆月光一樣的火焰。我低下頭,觀察它們。所有的細(xì)胞都被裝入一個銀白色的盒子里?;鹧娌粩嘧兓?。盒子不斷扭曲。我的身體出現(xiàn)細(xì)小的裂紋。
我低低地說道,“你會說話?”
它輕輕地吹起口哨,眉眼間盡是嘲笑。
我姐的聲調(diào)突然上升了八度,“李唐,你是不是沒錢買火車票?”
我姐的聲音刺入我耳膜。我的手指上出現(xiàn)一點銀白。
它望著我古怪地笑,繼而長長一嘆,對著捍衛(wèi)了我們之間秘密的手機說道,“姐,千金易得,一票難求。你沒看過《春運帝國》嗎?民工周星星買了二十年都買不到一張票,我五年沒買到,又算得了什么?火車站,連那防暴警察都差點被擠成微生物。姐,你不看新聞聯(lián)播嗎?”
“不看?!?/p>
“那你如何對得起人民的信任,做好提拔人民公仆的工作?”
“我不與你胡扯。李唐。你報賬號,我打錢來。你去坐飛機。若飛機票買不到,就打的,一千塊不夠,就一萬塊。若打不到的,我叫你姐夫開車去北京接你?!?/p>
乖乖。我姐真兇悍,辦事真潑辣,作風(fēng)真霹靂,憤怒的吼聲好比魚鱗片狀的三硝基甲苯,手機成了手雷。它嚇一跳,急忙扔下,瞥一眼我,用后爪踩住。不會爆炸吧?我與它交換了眼神,在同一時刻作出決定,離開,趕緊離開,離開這個危險之地。
我踢翻銀白色的幾案。它怪嘯一聲。我騰空躍起往右邊跑,它沿著驀然出現(xiàn)的墻根往左邊跑。我跑得很快,速度可能接近于光,時間在身邊倒流。我對面出現(xiàn)一堵銀白色的墻壁。我看見了墻壁里面二十五年前的自己,是那樣年輕,粉紅色的不可思議的一小團(tuán)。我猶猶豫豫地飛跑,速度不減,心里以超過光速的速度計算自己與墻壁的距離。我拿不準(zhǔn)主意。狗日的。我罵了聲。一枚硬幣從褲兜里漏出,在撒滿細(xì)浪般明滅不定的銀白色的光線下?lián)u搖晃晃向前滾。我趕上前,沒彎腰,用腳尖踢。它在空中劃了一道漂亮的弧。我逮住它,用袖子擦亮。每一個硬幣都值得珍惜,都必須珍惜。它們有血有肉有呼吸有心跳。我一頭扎進(jìn)墻壁里。
我忘掉了它。我看見了過去。
過去的我手牽住姐姐的手。姐姐梳馬尾巴辮,辮子油黑發(fā)亮,末梢纏著橡皮筋。姐姐套著哥哥的綠軍裝。軍裝發(fā)了白,肘部有兩處碗口大的補丁。因為太大,姐姐好像裝在一個淡綠色的罩子里。我對姐姐笑。姐姐帶我去洪豐鎮(zhèn)的供銷社。那里有一種能把牙齒幸福死掉的話梅糖。姐姐說,她有一毛錢。一毛錢可買十粒話梅糖。我蹦蹦跳跳,唧唧喳喳。我來回屈著手指頭,來回地數(shù)。我老把四數(shù)作十,把十?dāng)?shù)作四。姐姐嘻嘻地笑,不糾正我,牽住我的小手,走在明晃晃的月光里。天上地下都是銀白色的光。我問姐姐,天堂是不是這樣?
姐姐說,是的,天堂是銀子做的。我問姐姐,水銀也是銀子嗎?
姐姐說,是的,水銀也是銀子。
姐姐吃吃地笑,笑得真好看。我愿意用蘋果比喻姐姐的笑容,不過,我只希望這蘋果只有我一個人吃。我愿意用海棠比喻姐姐的笑容,我希望這海棠只為我一人盛開。我在姐姐身邊快樂地舞蹈。我叉手叉腳。我愛姐姐。姐姐是一切。姐姐的胸,是山峰;姐姐的眼是河流;姐姐的鼻子是新疆和田玉;姐姐的臉是蘇杭綢緞;姐姐的手指比鮮花還要嬌嫩。我把糖一塊一塊喂入嘴里,也喂入姐姐嘴里。我吃完最后一塊話梅糖,仍驕傲地、不停地說,姐姐,我有糖。
姐姐問,糖在哪里?我說,姐姐,你就是我的糖。
姐姐,我的姐姐,我們手拉手。月光是水滴,滴在我臉上,滴在你眼里,滴在穿洪豐鎮(zhèn)而過亮白燦爛的宜恩河里。我們在河邊坐下,坐在黑色石頭上。石頭溫涼。微風(fēng)輕軟。我們一起看河邊的山。山上慢慢走下一個個荷著鋤頭、挑著水桶的人。他們的背比黝黑的山脊還要彎,影子薄薄,帶著莊稼與草的芬芳。他們踩出一地的蛙鳴。潺潺流水淺吟低唱,讓現(xiàn)世安穩(wěn)靜好。他們從我們身邊走過,不時地摸一下我的頭,其中就有我們的爸爸。爸爸說,還不回家?
我說,我要與姐姐再坐一小會兒。
姐姐,我記起了你教我背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記起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念了一遍又一遍,念了一首又一首。你夸我聰明,要我以后考大學(xué),為中國四個現(xiàn)代化早日實現(xiàn)添磚加瓦。我說好。我說我要做祖國的螺絲釘。我捏住拳頭,把它莊嚴(yán)地舉起。姐姐,這個世界真是銀子做的。我嘴里因為甜蜜的糖分泌出一種結(jié)晶。我不曉得應(yīng)該把它叫做什么。但姐姐啊,我的姐姐,十四歲的那年,我知道,那是我的心。
姐姐啊,那年,我在宜恩河的水石之間奔跑,望著了在秋日里流淚的寂寞群山。天空倒下來,倒在宜恩河里。我撿起石頭朝河里扔。石頭沉入水底。嘩嘩水流嘲笑我。水面上的光傷透了我的心。姐姐,你穿上紅嫁衣,披上紅頭巾,坐在那個在夜里磨牙的男人的永久牌自行車的后座上,從河上的石橋飄飄而過。你的影子落在宜恩河里,被很多從水面掠過的蜻蜓托起,隨風(fēng)起伏。碧綠的、火紅的、褐黃的、墨黑的、淡青的、深紫的……細(xì)腰窄翅的蜻蜓飛飛停停,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快,忽而慢。河里的魚因此一只只沉落。我的手指上出現(xiàn)一堆堆晶瑩透明的碎屑。
我對自己說,這不是真的。
我說了一遍。我說了十遍。我說了一百遍。我說了一千遍。我說了一萬遍。
當(dāng)我說到一萬零一遍時,月亮出來了,宛若一只發(fā)光的小鳥,一聲聲地鳴叫,對我說著天地之間不可言說的秘密。那山、那樹、那水、那石、那籬笆與草垛、那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田野與屋宇,被一層潔白朦朧的輕紗薄綃所覆蓋。
姐姐啊,我想,那滿世界的清露都是這只鳥的淚。我寫下平生第一首詩,雖然我現(xiàn)在已忘掉了它的內(nèi)容。我的眼前只有墻,像銀子一樣讓我沮喪的墻。
墻壁意味著什么?姐姐我問你。
在大廈地下室第二排東邊第三個房間住過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男人。他被妻子與妻子的情人所謀殺。我見過他的妻子。那是一位不應(yīng)該住地下室的女孩。他太固執(zhí)了,不懂得放手,不懂得美貌是硬通貨,需要在不同男人手里流通的道理?;蛟S說他生命的意義就在于不放手。
他對我講過他的童年、少年,以及其他。他的童年只有一雙鞋。他的少年沒有一位朋友。他在高中考物理時,把答案寫在手臂,并沒有去偷看,就被老師逮住。老師體罰了他,羞辱了他。因為他是老師心愛的弟子,老師對他寄于厚望,他讓老師失望了。他不得不在胸口掛一個小紙牌站在教室門口,牌子上寫著“我是小偷”。大家都來看他。大家都在笑他。
他輟學(xué)了,跑去工作,頂替抹著眼淚提早退休的母親,在一家大集體性質(zhì)的商店當(dāng)營業(yè)員。他看見一個潦倒不堪的中年婦女。他看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偷走了女人褲袋里的錢。他看見女人的丈夫趕來后用菜刀瘋狂地剁下女人的手腕。那手腕掉在地上,手指頭還會動。他把女人送入醫(yī)院,遇上女人的女兒。他娶了那女孩。他們一起來到北京。日子很清苦。他們過得很快活。但有一天,女孩兒不要他了。他跟著女孩兒身后去了夜總會,看見女孩兒坐在許許多多男人的膝蓋上。他請求女孩兒回心轉(zhuǎn)意。女孩兒不理他。他被人毆打,被人往嘴里灌尿。他跪在十里長街頭,眼望迎風(fēng)飄揚的五星紅旗,像女孩兒的父親一般揮起菜刀,砍下的卻是自己的左手食指。女孩兒回來了,回到他身邊,拿安眠藥給他吃。女孩兒與另一個男孩用繩子勒死他。女孩兒在法庭上說,安眠藥的量下得少了,綁到一半,他就醒了,可他居然不反抗,就那樣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女孩兒說,他真有病。
他死后,地下室里一下子走了許多人。不過,來北京的人是那么多,沒多久,地下室又變得像沙丁魚罐頭。我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偶爾瞥一眼他住過的房間。那里又住進(jìn)了一位年輕的女孩兒。我想女孩兒的笑聲會掩蓋他留下的悲傷。我想我會忘掉他。我沒想到在很久以后的一個下雨的深夜,我又遇上他。他穿過墻壁與我打招呼,說,你還在啊?
我說,在,我沒有哪里可去。再說,我習(xí)慣了這里污濁的氣味。何況,你是我的朋友。我們曾經(jīng)無話不說。
他微笑了,說,他死后就來到一個白色的房間。在那里,他遇上一個肩膀上有翅膀的女人。最初,她扮演天使。他與女人聊天。女人允諾讓他重新對命運作出選擇。于是,他重新回到教室。他沒在物理考試時把答案寫在手臂上。他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北京。他回老家與父母一起過春節(jié)。他去商店買東西。他抓住小偷。女人對他千恩萬謝。他看見女人的女兒,并為她的美感到窒息。他匆匆離開,回到北京。他偶爾會去夜總會坐。他又遇上女人的女兒。他點了她,像在餐廳點菜。他與女孩兒度過一個個良宵。他沒有對女孩兒提起故鄉(xiāng),給了她不少錢,還把她帶回家。有天晚上,女孩兒在他喝的水里下了安眠藥。一個男孩兒進(jìn)了門。他們問他的銀行卡在哪他的密碼是多少。他一一說了。然后他死了。被他們勒死了,像他小時候勒死一只青蛙。
他慢慢地說著。不管他如何選擇,結(jié)果都一樣,他被她殺死。他心里有了蠶絲一樣細(xì)密綿長的哀傷。雨點打在天幕上,是星星,流星或恒星,但無一例外,都在深夜里出現(xiàn)。他突然間失去控制,只想哭,只想號啕痛哭。
當(dāng)所有的欲望被滿足后,我們是否還需要什么?那些伴隨我們成長的陽光、水分、蝴蝶與青蛙,它們的意義在哪里?鏡子是虛擬的,是冰涼的犬牙交錯的痛楚。鏡子以荒謬的形式在房間里、墻壁上構(gòu)建起一個寓言,暗示著“人”這種存在,或許就是一種“錯誤”。
他望著我。他說,他又去找那位肩膀上有翅膀的女人。女人沒說話,與男人開始玩錘子、剪刀、布。女人的名字從蛛網(wǎng)似的話語中慢慢顯現(xiàn)——她叫“梅”——是他的妻子,那位漂亮的已經(jīng)被執(zhí)行死刑的女孩——他竟然沒在伊始認(rèn)出她,這真是不可思議。女人開始講述她的故事,講她從小的渴望。錢吶。有了錢就有了一切,有最美味的食物、最好看的衣裳、最刺激的歡愉、最用力的擁抱。這一切,顯然無可厚非。竊國者侯,竊鉤者誅。女人的聲音像鹽。男人咂了又咂。男人的魂靈漸漸被一根現(xiàn)實的繩縊緊,并吐出形而上的舌頭。女人的眼睛里也有了輕煙,越來越淡。最后“死”也不存在了,只是兩個人,一聲不吭,互相對面坐著。
你怕嗎?他說。
怕什么?我只是不明白這是為什么?我說。
我也不明白。他緩緩地說道。然后回到墻壁里。
墻壁意味著什么?姐姐我問你。
在大廈的地下室第三排南邊的第二個房間住著一個形容落魄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喜歡說,我是傻瓜。
我讀過艾·巴·辛格寫的《傻瓜金佩爾》,所以我抱以會心的笑容。他用手指甲從牙齒上摳下一片發(fā)了黑的韭菜葉,咳嗽著撓頭?;ò最^顱上飄起頭皮屑。我蓋上飯盒的蓋,屏住呼吸。我想我的喉嚨與肺并不會歡迎這些碎屑。我很想跑回房間拿出幾袋海飛絲,又想起傻瓜金佩爾說的話“我越來越明白世界上其實并沒有什么謊言”。我思索著。他制止了我的思索,手在我肩膀上重重一拍。
他說,那天,天空被晚霞搞得欲仙欲死,像一個臉頰酡紅眼眸滴水的女子。云在每個人的頭頂高聲喊叫。有了快感就得喊吧。沒有快感在石橋上擺書攤?cè)惩鹊哪腥司陀贸鸷薜哪抗饩o盯著大街上走過的胸脯高高屁股大大的女人,不時吐出一塊塊擲地有聲的痰。每一塊痰怕都有幾兩重。
他興高采烈地絮叨起來,樣子活像傻瓜金佩爾在描述那個離現(xiàn)實世界只有咫尺之遙的幻想世界,眼睛里有很亮的光。我不清楚他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所以很專注地看他的嘴。
他說,我小心地挪動,避開瘸腿男人的憤怒,手心捏緊一個潮濕的有腥味的硬幣。我看見一口痰沒有按預(yù)定的方向抵達(dá)地面,被風(fēng)卷起甩到女人臉上。女人驚疑不定地望了望天空。云與云不知羞恥的交媾行為,刺激了女人。這也是一個沒有快感可以享受的女人。誰讓她的臉好比車禍現(xiàn)場呢?丑女人抹了一下臉,臉皮頓時青紫。丑女人擼了一下鼻子,鼻子立刻通紅。丑女人摔下左手挽住的菜籃,摔開身邊女孩兒雪白藕段般的手臂,像坦克駛向麥田,就碾到瘸腿男人身上。
他說到這里,拍著大腿,胸腔內(nèi)發(fā)出極長的類似貓叫的噓聲,你知道后來怎么了嗎?我搖搖頭。他嘆息著,從我手里接過飯盒,眉眼間露出極為滿足的愜意表情,鼻子、嘴皺起一小團(tuán)。
他說,他們扭成一團(tuán),嘴里急速交換著對彼此長輩的問候,再一起從橋上掉下去,掉進(jìn)水里。我把地攤上的一本書迅速揣入褲袋,咧嘴微笑。四周的人圍上來。女人的女兒俯在欄桿上悲悲切切喊著媽媽,年紀(jì)約有十一二歲,額前梳有整齊的閃耀著光澤的劉海,眸子極清,上面覆蓋著很長、很黑、很柔軟的睫毛,臉龐比剝了殼的雞蛋更為嫩滑,美得簡直讓人傷感——這么美的一個小女孩兒居然是從那么丑的女人身體里鉆出來的。我擠到女孩兒身邊,貪婪地呼吸著唯有她身上才有的清香。橋下的水并不深,清清淺淺。女人與瘸腿男人已爬上岸,繼續(xù)在岸邊的泥土里瘋狂地笨拙地毫無羞怯地上下滾動。女孩兒哭了。我就去握她的手。你猜怎么了?
我繼續(xù)搖頭。他揭開飯盒蓋,拎出一塊泛出油膩泡沫的大白肉——那是我飯盒里的唯一一塊肉。我感到心疼,想說話,他打斷我,把肉扔進(jìn)嘴里,嘴巴飛快地咀嚼,發(fā)出響亮的嚇人的聲音。我只能默默凝視著這一小塊豬的尸體是如何在他堅硬的牙齒里壯烈犧牲。
他說,女孩兒就這樣讓我握著她的手,握得我骨頭酥軟。我當(dāng)時就想,要死了。這回真是要死了。然后我就從橋上掉下去,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故意使壞。我本來打算把她也一起拽到水里去,反正她媽媽早已跳進(jìn)水里,她遲早也會被水淹沒。唉,我真蠢。我當(dāng)時咋就沒下手呢?我松開了她,就像——你學(xué)過狼牙山五壯士嗎?
我點點頭。他張大嘴,牙齒焦黃,舌頭攪動,仔細(xì)地分辨口腔里所殘余的味道。他的舌頭是豬舌頭。他的鼻子是狗鼻子。他的手是猴子的手。一眨眼,飯盒里的幾根辣椒又消失在他黑洞洞的嘴的深處。
他說,我用力掐自己的臉,掐得傷痕累累,也掐出口涎與眼淚。當(dāng)我以為自己就要看見那本書里所描述的“銀子一樣的世界”時,我腳下的路開始向下滑,像被炮彈摧毀。我從拋物線上滾落,一直向下。我在半夜時分嗷叫出聲,一邊對著墻壁上女人的相片手淫,一邊說,我承認(rèn)這世上牛逼的人很多。我承認(rèn)我確實是一個若假包換的傻瓜。不過,我還聽說,牛逼經(jīng)常被傻瓜干掉,所以我心里還是比較平衡。
他從懷里摸出一支臟兮兮的筆,并用筆在飯盒上敲了下。我不清楚他的意圖,目瞪口呆地望著我的飯盒。
他說,我在這個女人瑩潤性感的嘴唇上方添加了兩撇胡須。我無法控制這種沖動。狗也無法控制不去啃骨頭。我聽見很奇怪的聲音,可能是幻覺,它們從浮在窗外半空中墨黑色的樹林里掉下來,掉進(jìn)我的骨頭里,并散發(fā)出銀色冰涼的光,這刺疼了我。所以我必須這樣做。盡管我深知這種行為有多么幼稚多么糟糕——我只有她這張相片。但別無選擇。我開始跳舞,跳的是慢四。我跳進(jìn)時間里。時間,這個虛妄的上帝,是掛在盧浮宮墻壁上的蒙娜麗莎。我喜歡蒙娜麗莎不動聲色的容顏,也喜歡一個我已忘掉叫什么名字的藝術(shù)家在她嘴邊勾勒的兩撇胡子。我很認(rèn)真地對著墻壁說道,我也是藝術(shù)家。
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把我的飯盒遞回來,里面已經(jīng)找不到一根菜,只剩下大米飯與他黏黏的口水。他抽抽鼻子,臉容傷感。
我說,你還沒有講你為何是傻瓜呢?
他這才恍然大悟,拍拍腦袋,對我歉意地笑。
他說,你看,你看我這記性。顛三倒四。不過,你要理解。搞藝術(shù)的就是這樣。我叫傻瓜。這得從我讀書時說起。他們老叫我傻瓜。他們,他們無處不在。他們張開口腔,大到能塞入一個雞蛋,舌尖上卷頂至上腭,再猛地放下,讓氣流從肺部迅速涌出。這就由不得我不聽了。其實,我不叫傻瓜,我叫許正,嘉許的許,正確的正。這倆字都是褒義字。它們應(yīng)該都是褒義字,至少,構(gòu)成許字的點、折、撇,再加二橫一豎與構(gòu)成正字的三橫二豎看起來都是那樣堂堂正正?!缎氯A字典》第605頁與第378頁對它們有比較詳盡的解釋。你若不信,可以去查。但若大家說,編撰新華字典的也是傻瓜。那我就沒話說了??伤麄儾豢础缎氯A字典》,硬是要把這兩個字塞入我耳朵里。所以我與他們打架,打了一次又一次,一次次頭破血流的結(jié)果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叫傻瓜,所有的人都忘掉我爹媽給我的名字。他們在教室里喊在操場上喊在放學(xué)路上喊在人頭擁擠的電影院里喊,他們喊得抑揚頓挫喊得聲情并茂喊得涕淚交加。你說我還能怎么辦?你說我還能怎么辦?
他張開雙手,眼神穿過了我。他望著我身后生滿星星點點霉斑墨色蒼茫的墻壁,眼眶濕了。墻壁上有馬在跑,有狗在叫,有無數(shù)個男人與女人的裸體素描。
他說,我漸漸習(xí)慣做傻瓜。其實做傻瓜挺好的。在承認(rèn)自己是傻瓜后,一切侮辱全煙消云散,像鹽化在水里,像水消失在我們的身體里。陽光開始撫摸我的額頭。我肆無忌憚。我可以任意去欺負(fù)一個姑娘或一個小伙,哪怕她是那樣美,他的塊頭是那樣大。人們都說:他是傻瓜,別與他計較。我甚至起了念頭,要組織起一個傻瓜幫。傻瓜們有了組織,那就是強奸了嫦娥,誘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怕。我這樣想了想,那玩意兒就像燒紅的鐵,在漆黑的夜晚燙得我不住號叫??勺屛疑鷼獾氖牵谷灰埠拔疑倒?,嘴角還向下撇,每喊一聲像往地上吐出一片瓜子殼。我能感覺到她的不屑。我只好強奸了她。強奸是對女人最好的恭維。噢。她的身體真軟,比早上吃的饅頭還要松軟,我用力一扯,她就分開了,真愜意。
你強奸了她?我問。我詫異了。
是啊。我強奸了她。就為了那玩意兒,我在牢里呆了整整八年。八年抗戰(zhàn)啊。你說,我不是傻瓜,誰還配是?他快活地笑,使勁地捶我的胸,說道,你呀,還年輕,不曉得女人那玩意兒的厲害。十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佩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叫君骨髓枯。嘿嘿,她們要吸你的骨髓、喝你的血、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他想起什么,驚叫道,哎呀,你看我,我這記性。我得立刻趕去國貿(mào),出席趙無極舉辦的畫展。我若不去,也未免沒給趙無極面子了。這交道以后還咋打?你說是不?
他迅速向地下室的出口方向跑去,幾秒鐘后,消失在墻壁里。
墻壁意味著什么?姐姐我問你。
在大廈的地下室第四排西邊第五個的房間住過一個女孩。
容貌不是很美,也不難看,是人海里的一滴水。
她叫唐草草,十八歲,來自湖北的某縣。那個縣城里有許多火柴盒一般的水泥建筑,比洪豐鎮(zhèn)要大許多,有米鋪、日用雜貨店,縫衣店、音像店、水果店、小飯館以及鬧哄哄的菜市場。在水泥建筑的深處間或有一間或幾間洗頭店,玻璃門后坐著嗑瓜子的穿高跟鞋的女孩。
唐草草住街頭。她媽當(dāng)年是縣城里的花朵,現(xiàn)在人老珠黃,做了裁縫,還喜歡盤起發(fā)髻,在上面插一把銀篦。她養(yǎng)父是馮夢龍小說里的賣油郎。她生父是當(dāng)年在文革中很威風(fēng)過的縣革會的副主任。副主任為了革命事業(yè),娶了一位造反派頭頭的女兒,現(xiàn)在省里做廳司級干部。副主任曾回到縣里來視察過一次計劃生育的工作,警車在前頭開道。唐草草跑去看,回來對母親講起這排場,被母親在頭頂打了一下。唐草草感到不滿,但很快便忘了這不快。
總的說來,母親與養(yǎng)父的呵護(hù)還算精心,唐草草幸福地成長,看蠟筆小新,玩變形金剛,追港臺明星,在語文考試的時候把“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寫成“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錢”……就與許多女孩子跳橡皮筋的童年一樣,就與許多女孩子茸毛般的青春叛逆期一樣,唐草草開始留意男孩子們喉嚨處悄悄萌生的喉結(jié),為自己身體里出現(xiàn)的各種小秘密發(fā)愁。
十六歲的那年,那個春天潮濕的下午,唐草草接過街東頭手飾店一位比她大二十七歲的老男人手中的一枚水晶發(fā)夾。那發(fā)夾真漂亮,夾在頭發(fā)上,比天上的星星還亮。然后是繡了花的手套、芭比娃娃、一支帶鐳射激光的圓珠筆。這些漂亮的小禮物有哪個小女孩兒忍心拒絕?唐草草與老男人有了那種關(guān)系,并悄悄瞞住母親與養(yǎng)父。過了一些日子,唐草草懷了孕。這嚇壞了她。她并不討厭與老男人做那種事,那挺享受的,可沒想到這種享受會伴有這種后果。唐草草流著眼淚找到老男人問怎么辦?老男人說,生下來吧!唐草草很生氣說,我會被學(xué)校開除的。
老男人說,那我養(yǎng)你一輩子唄。我有的是錢。
老男人八十年代中期娶過一個瘸腿寡婦。寡婦后來被桑塔納撞死。2001年,老男人娶了一位老處女,折騰三年,沒生出孩子,就離了。老男人托人來提親,唐草草的母親不肯,老男人對媒人說愿出十萬塊錢彩禮。唐草草的母親還是不肯。街上的人都罵她昏了頭,“十萬,就算唐草草那鑲了鉆石,也難碰到肯出這價錢的主。”她媽還是死活不肯。
街巷井水間出現(xiàn)傳言。說老男人的爸是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的高才生,當(dāng)時叫走資派。老男人的媽當(dāng)年也是縣里聞名遐邇的一朵花,中了邪,硬要把女兒身給老男人的爸。這讓縣城里的許多男人憤怒。唐草草的生父也是其中一個。于是,老男人的父親每天忙著參加各種批斗會,表演旱鴨鳧水、陀螺舞、噴氣式飛機、后門吸煙,后來被挑斷手腳筋脈,裝進(jìn)麻袋沉了塘。為爭奪老男人的母親,縣城的男人展開較量,其中以唐草草的生父奪標(biāo)呼聲最高。這樣過了幾年,老男人的母親不知道被誰推下河。老男人成了孤兒。大家都說,老男人這是在復(fù)仇。大家說:為什么老男人搞不大寡婦的肚子,搞不大老處女的肚子;搞了幾個月,就搞大唐草草的肚子?這是唐草草命中注定得替她生父還債。
唐草草聽得脊骨發(fā)涼,跑到鄉(xiāng)下衛(wèi)生院做流產(chǎn),差點死在手術(shù)臺上,還被聞訊趕來的老男人一頓暴打,打得唐草草叫老男人爸爸。十六歲的唐草草沒法再在縣城呆了,跟人來北京做保姆,沒做多久,被男主人奸污,被女主人暴打。唐草草便來到這地下室,在一間小飯館里做工,每天早出晚歸,不喊苦不喊累。住地下室的人很喜歡她,親熱地喊她小草妹妹。
去年春節(jié),唐草草想家了。在永定門汽車站坐長途車回湖北。車子開到半路,上來幾個歹徒,搜去所有旅客的錢,還當(dāng)著大伙的面蹂躪唐草草。唐草草真的害怕了,害怕這種有鼻子有嘴有眼睛還有一雙手兩只腿的生物,沒敢再坐車,避開人群與車流,靠撿路邊的垃圾為生,朝著家的方向步行近千里。當(dāng)她回到老家時,已是春暖花開。她蓬頭垢面的樣子不會比乞丐好多少。她媽哭了幾個月,打算給她找婆家。但縣城里的人,哪怕斷了腿的瞎了眼的打了幾十年光棍的,聽說是唐草草,馬上氣急敗壞地把媒婆往門外趕,嘴里還啐道,霉氣。
唐草草被眼淚汪汪的父母嫁到鄂西南的深山,對方還給了三千塊彩禮錢,這讓唐草草的父母很感動,但他們不知道新郎還有兩個兄弟。唐草草其實是去給三個男人做老婆。唐草草拒絕過這種生活。她想逃跑。三兄弟把她綁在枝繁葉茂的樟樹上打,打斷她左腿。唐草草成了瘸子,還想跑。那三兄弟又打斷她右腿,把她關(guān)入黑屋子里,還打了一副鐵鎖鏈套在她脖子上。唐草草終于一頭撞向墻壁,就這樣死在墻壁里。
墻壁意味著什么?姐姐我問你。
在大廈的地下室第一排最北邊的房間住著一個老女人,與建這幢大廈時從土里翻起的磚一樣老,臉上滿是魚網(wǎng)紋,臉頸手臂全是打褶的老皮,牙齒差不多脫落光,手只剩下皮與骨頭。我們叫她貞婆婆。貞婆婆是日本人。
那還是1944年,日本鬼子在中國把刺刀擦得雪亮。貞子愛上風(fēng)物。風(fēng)物是日本第七十二師團(tuán)第四步兵聯(lián)隊松下浩小隊翻譯官風(fēng)仁的兒子。風(fēng)仁是漢奸。當(dāng)時,松下浩小隊駐扎在關(guān)東某小鎮(zhèn)。那年四月初八,佛祖釋迦牟尼的誕辰,鎮(zhèn)里辦廟會,機關(guān)、學(xué)校放假,四鄉(xiāng)八鎮(zhèn)聚來人,賣飲食小吃的、賣鞋帽布匹的、抽簽算卦的、賣丸散膏丹的、打把式賣藝的、賣日用雜貨的、唱大鼓拉洋片的……還有早早趕來搭臺連演幾天酬神大戲的戲班子。貞子在廟會上與傭人走散,被幾個來自茅屋泥墻村落的孩子圍住。孩子們向貞子投擲石塊。風(fēng)物趕走他們,被石頭砸得頭破血流。貞子幫風(fēng)物包扎傷口。就這樣,貞子遇見愛情。兩顆十七八歲的心臟為彼此激動。
他們相愛了,在樹林里,在房間里,在密密星光里。
貞子的父親,松下浩隊長無法忍受女兒與一個中國人相愛,砍死貞子的傭人,決定用火燒死這兩位年輕人。風(fēng)仁把風(fēng)物綁到松下浩面前。死刑即將進(jìn)行,但八路軍的一場突襲改變所有人的命運。因為貞子的母親山口百合的掩護(hù),風(fēng)物與貞子得以逃脫,但風(fēng)物被松下浩砍斷左手。風(fēng)仁也喪命于松下浩軍刀之下。八路軍撤退后,暴怒的松下浩把山口百合拋入隨軍慰安營。
風(fēng)物與貞子在白山黑水里跌跌撞撞。風(fēng)物病了。為了買治病的藥,貞子換上中國女人的服飾,在另外一個鎮(zhèn)子里出賣身體。貞子是日本人的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她被憤怒的百姓剝?nèi)ヒ路壣象H車。風(fēng)物遇上同學(xué)高原。高原是二龍山的土匪。風(fēng)物帶領(lǐng)高原去攻打鎮(zhèn)子,救下貞子。他們在高原的庇護(hù)下于山寨里度過一段安靜的日子。貞子生下孩子。幾個月后,欲投向八路軍的高原被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wù)所刺殺。欲投國民黨的山寨二當(dāng)家想割下貞子與風(fēng)物的頭。他們只好深夜逃走,帶著孩子逃到幾無人跡的清河邊,在河邊蓋起茅屋。風(fēng)物做起漁夫。河邊漸漸有了人家,都是逃難的。幸好河里的魚多,河邊的野菜足夠豐盛,貞子隱瞞下自己是日本人的事實,與鄰居和睦相處。
后來日軍潰散,貞子在河邊遇見當(dāng)年的女友佐藤泉。貞子救下泉與泉的孩子,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河灘上開始一場獵殺,先是村人輪流糟蹋貞子與泉,風(fēng)物趕來后,再用魚叉逐一殺死這些他喊叔叔弟弟的人。風(fēng)物帶著大家再次逃難。貞子被潰散的日軍擄走。為救下泉的孩子,風(fēng)物與貞的孩子被日軍殺死,風(fēng)物也被暴徒們打掉睪丸。風(fēng)物與泉在血泊中掙扎著互相攙扶。血色的太陽消失在山崗上。風(fēng)物與泉結(jié)為夫妻,帶著泉的孩子,在時間中煎熬。
1949年,改朝換代。當(dāng)年的二當(dāng)家已做上政府干部。二當(dāng)家認(rèn)出風(fēng)物,也認(rèn)出改名為呂泉的佐藤泉。為了活命,呂泉忍辱偷生,被性格暴戾的二當(dāng)家折磨得死去活來。呂泉懷上了二當(dāng)家的孽種。呂泉想打掉這個雜種。風(fēng)物阻止了她。孩子沒有罪。文革狂飆驟起,一家四口人在風(fēng)雨中飄搖。也是為了孩子,泉死了。風(fēng)物獨自撫養(yǎng)著兩個不應(yīng)該來到世間的苦命孩子。
男孩叫風(fēng)憶貞,女孩叫風(fēng)憶泉。
1988年,貞子回到中國,通過外事部門的努力找到風(fēng)物。風(fēng)物欲與貞子結(jié)為夫妻,遭到風(fēng)憶貞與風(fēng)憶泉的強烈反對,說這么老的人還要結(jié)婚,簡直開國際玩笑,這讓他們沒臉做人。風(fēng)物坐下來,給孩子們講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孩子們知道風(fēng)物并非自己的親生父親后,對老人愈發(fā)冷淡。十年后,風(fēng)物積勞成疾終于病死,臨終前留下遺囑,把房產(chǎn)贈于貞子。貞子從日本來了,但是窮人。在日本的那些年,貞子一直未嫁。貞子住在風(fēng)物留下的房間里,嗅著風(fēng)物留下的氣息,貞子以為自己要在這間平房里度過自己最后的人生。
2004年,平房拆遷。貞子拒絕開發(fā)商提出的任何條件。開發(fā)商與風(fēng)憶貞、風(fēng)憶泉簽下拆遷合約,補償他們兩套二室一廳的房子。貞子失去了房子,失去了她的夢,她的風(fēng)物。貞子住進(jìn)地下室開始上訪,每天清晨四點出門,走幾個鐘頭,去區(qū)委、街道、法院、政府,后來就去信訪局排隊,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請人寫了幾個墨汁淋漓的大字——我要我的房子(這幾個字是我寫的)。貞子的身體很好,沒拄拐杖。貞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貞婆婆,在地下室里從不與人交談,回來就關(guān)上房門,一聲不吭。我曾在她關(guān)上房門的一剎那,看見貞婆婆房間墻壁上有一張英氣勃勃的男人畫像,那應(yīng)該是風(fēng)物。風(fēng)物在墻壁上,微笑地看著他心愛的女人,目光穿透今生今世。
墻壁究竟意味著什么?姐姐啊,請原諒我這樣笨拙地干巴巴地敘述。我只想陳述事實,我并不喜歡兜售眼淚。事實上,簡單比復(fù)雜更具有直抵人心的力量。
姐姐啊,你在哪?我在銀光閃閃的世界里,我想問你,問這個在生活中我永遠(yuǎn)不會提出的問題。姐姐,你看見了嗎?我在墻壁里。我走不出去。一堵墻,接著又是一堵墻,沒有長,沒有寬,沒有高,也沒有間隙,只有白,耀眼的白,好像雪,但不是雪,雪沒有它硬,沒有它冷漠。雪會消失在手里。墻會消失在哪里?姐姐,我感到了疼,很痛,我想發(fā)聲呼號,喉嚨里全是碎屑。那杯飲入肚腹里的液體在胃里慢慢膨脹,生出種種細(xì)小變化,不斷迸出一團(tuán)團(tuán)牛毛大小尖銳的針,在我透明的身體里,如同燒灼的銀色的火光。光線沿著我的內(nèi)臟以一種受了傷的弧度彎曲,彎曲成墻。墻,由土或磚石或其他物質(zhì)筑砌的剛性實體,具有一定的厚度與高度,是人的一種特殊創(chuàng)造,是以物理空間的分隔為最初目的,具有對不同人群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分隔界限的作用,同時它也具有防范和抵御單元空間免受侵?jǐn)_的保護(hù)作用。簡單說:它是對不同內(nèi)容的生活進(jìn)行劃分與聚合的手段,使你我互相區(qū)別。
是這樣嗎?我的姐姐,你我互相區(qū)別。
時間在緩慢地移動,從一個格子移向另一個格子。我看見一面面邊緣不規(guī)則的鏡子,許多線條,許多的點在邊緣上迸出來,這些鏡子在幾個很偶爾的情況下才呈現(xiàn)出我熟悉的幾何形狀,比如三角形、矩形、平行四邊形。但當(dāng)這樣的時刻出現(xiàn)時,鏡里的我就紅腫變形得可怖,紅腫的臉,變形的臉。這讓我害怕。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害怕,但就是害怕。也許我在害怕這墻突然坍塌。盡管這是一間三十六層巍峨的樓,其高度近乎莊嚴(yán)神圣,但一百一十層的美國紐約世貿(mào)大樓也在2001年9月11日突然坍塌,其中南樓在被撞擊后只堅持了56分10秒,而加固后的北樓也僅支撐了102分5秒。事實上,墻與人一樣,都要浪費資源,并謀求存在的意義,至死不悔,一直到被拆遷為止。每堵墻都是垂直的平面,對其他墻壁而言,都是一種冷漠的拒絕。它們只肯與出身于同一血緣的墻在一起圍合空間,構(gòu)成封閉的圈子。它們厭憎墻外,蔑視一切在墻腳萎縮起身子的生物,也蔑視試圖攀越墻頭的衣衫襤褸的孩子。
我仰起頭,眼珠子向上翻。姐姐啊,四面封閉,空空四壁。我在墻壁里。我看不見你的樣子,聽不到你的聲音。姐姐啊,你是不是這個世界里的幻影?
為了尋找你,我在北京呆了五年,而在五年前,我已經(jīng)走遍海角天涯。而今我開始傾聽內(nèi)心,傾聽那不存在的聲音。我要忘了你,像那抱著女人過河的和尚,忘掉聲色,忘掉耳目,忘掉那城管驅(qū)逐如同麻雀在冬季覓食的人,忘掉躺倒在地鐵口身體潰爛的人,忘掉用烈性炸藥把自己炸碎的人,忘掉貧民忘掉乞丐忘掉蕩婦忘掉妓女忘掉賭徒忘掉囚犯,也忘掉官吏紳士警察軍官職員商人,忘掉所有??晌彝坏?,忘不掉那個清脆的聲音——
“當(dāng)我不能看見自己時,你要看著我,這樣我才能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p>
姐姐啊,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孩對我這樣說,她就與你一樣可愛,不過,她會對我說,“我要你要我”,會說很復(fù)雜的舌前音。
她說,我喜歡艾略特的那個空心人,仿佛是我們的寫照——僅僅是標(biāo)本,頭腦中填滿了稻草。
她說,我們的學(xué)校就是教我們拿起匕首。我們用匕首讓人體枯萎讓玫瑰凋謝讓夜鶯嘶啞。
她說,活著就是恥辱。激情毀滅我們。人不如狗,狗想得到的是一根肉骨頭,人想得到所有。
她說,你不要絕望。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光線嗎?有光線就不要絕望。
她說,哲學(xué)是人對上帝的解釋,而人是上帝對自己的解釋。
她說,大多數(shù)人的存在只為了彰顯少數(shù)人的價值。人,只是一群群互相傷害的生物,就如同河面上相互碰撞的一塊塊堅硬的冰。他們,沒有意義。
她說,我要和你把所有的姿勢都做了。以后你和別人做的時候,就會想起我。
一個女人的身影悄悄浮現(xiàn),肩上兩手合托,胸前兩手合十,稍下兩手置腹部,再下兩手置膝上,其余各手分執(zhí)著虛空中的光影。但我始終看不清她的臉龐。她好像對我笑了笑,身影慢慢變薄,逐漸消失在空氣中,為了她純潔勇敢的理想。天空寂靜,像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微張的翅膀。姐姐啊,我不想提及她的名字與她的故事,那會讓我流淚……
它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在墻壁的上方,笑容可掬,像修煉多年得道了的妖,鼠須翹起,凝望我,以一種奇怪的口吻慢慢說道,“劃分是次要的,保護(hù)是主要的。墻產(chǎn)生和形成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出于它的對外防御性。很久、很久以前,是防兇猛的飛禽走獸;后來,有了文字記載,就開始防人了。”
它說的話,我能聽懂?!饵S帝內(nèi)經(jīng)》曰,“帝既殺蚩尤,因之筑城?!眽Γ@種富于哲學(xué)色彩的建筑,解釋了我們所有的生活。它是暴君,是秦始皇——雖然最初它的出現(xiàn)是為了克服對未知的恐懼,為活在兇猛的飛禽走獸爪牙下的人提供一個安全的空間。但空間很快變成牢籠。就像牧人圈養(yǎng)他的羔羊,我們被墻圈養(yǎng),并逐漸習(xí)慣了對自由的厭惡。我們造墻,守墻,在墻內(nèi)居住,心甘情愿被自己所親手堆砌的物吞沒。
我喃喃自語。它哈哈大笑,“墻無處不在,不僅遍布大地,也遍布人心。或者說,我們的內(nèi)心是一個充斥著墻體的迷宮。我們被幽閉或者說自我幽閉在其中。迷宮層層疊疊,沒有盡頭,沒有出路,沒有虛,沒有實,只有讓人厭倦的重復(fù),重復(fù)昨天說過的話,重復(fù)前天做過的夢,重復(fù)一切。迷宮告訴我們:我們眼中所見鼻中所嗅耳中所聞無一不是虛幻,俄狄浦斯刺瞎雙眼并不像傳統(tǒng)解讀上所說是無法直面罪惡和悲慘,而是為了回到內(nèi)心,仰觀神圣?!?/p>
“我明白?!蔽覇?,“為什么要與我說這話?為何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因為你看到了曲線。而大多數(shù)人只看到直線——遲早要讓他們頭破血流以一生為代價的直線?!彼俸侔l(fā)笑,繼續(xù)說道,“迷宮是神留下來的密碼。唯有進(jìn)入,才能勘破萬物的真相,才能沐浴神的光與偉大。在這個白癡時代,沒有幾人能找到迷宮。人們膜拜欲望,嘲笑永恒,以世俗的名、世俗的利為神。這是對神的褻瀆。你的世界,將成為神遺棄之地。”
“你是神?”我問。
“我是先知?!彼哪橗嫺‖F(xiàn)出一種莊嚴(yán)。但這種璀璨的莊嚴(yán)擱在它的容顏上(準(zhǔn)確說是鼠顏),是這樣格格不入。我笑出聲。我不得不用更大的笑聲來掩蓋我因為無知發(fā)出的笑聲。我笑得要斷了氣。但我突然看見心中慢慢浮現(xiàn)出一頭白色的不知其頭尾被一種陰森冷氣所裹緊的龐然大物。我的牙齒開始哆嗦。我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的喉嚨里被利刃劈過。我咳出血。鮮紅的血。在這個銀子做的世界里鮮艷奪目。我喃喃自語,但我聽不到聲音,不曉得自己在說什么。我絕望地看著它那只紅寶石一般的眼睛。
它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說,“我知道你內(nèi)心的恐懼與虛弱。其實,墻比你還要恐懼,還要虛弱,就看你自己是否有勇氣去推倒它了。墻是不存在的?!?/p>
“你是說我應(yīng)該回家?我應(yīng)該怎樣稱呼你?”我終于抓住即將飄散于這個銀子世界里的一片薄冰。它猶帶有我內(nèi)臟的體溫,上面光華流轉(zhuǎn),有大片的點與線,黑色的點、彎曲的線。薄冰消失在我的手掌里,留下微微刺疼?!敖形彝舭伞?,遠(yuǎn)遠(yuǎn)近近有一個縹緲之聲。它不見了。
一堵堵的墻在我面前延伸,無窮無盡,不見其首尾。只是此刻,它們有了別的顏色。
雕刻了南京城淪陷歷史畫卷的一堵43米的墻,墻下放著幾枝鮮紅的玫瑰;佇立在腓特烈大街十字路口的柏林墻,幾只蝴蝶在午后的陽光里翩翩落下;美國華盛頓廣場上那兩堵豎排成直角的越戰(zhàn)墻,黑色花崗巖,巖體深埋大地,墻面光鑒照人,上面刻有58196個越戰(zhàn)陣亡將士的姓名;雄踞關(guān)山蜿蜒萬里成為中國人圖騰的墻,一個老農(nóng)在長城腳下荷鋤席地而臥;大希律王留下的以色列哭墻,幾個戴著紙帽的男人長跪于地面對它悲戚啜泣;西藏神秘詭異的“骷髏墻”,不遠(yuǎn)處懸掛著“天、地、水、火、風(fēng)”五色經(jīng)幡和一些經(jīng)布;屹立在晉中平原古老的平遙古城墻,城墻上有一座奎星樓,琉璃瓦覆頂,一對戀人在樓里互相抱緊彼此;東京街頭畫滿各種涂鴉的墻,幾個少年踩過滑板從墻邊呼嘯而過……當(dāng)然,還少不了北京蘋果園某大廈地下室里污穢的墻,以及我。
我嘿嘿笑。我揉揉眼。我笑得虛弱?!皦Α笔且粋€比喻。它說得對,墻并不存在,墻不過是欺人與自欺。我安慰著自己。銀子一樣的世界從指縫間一點點漏下去,回到泥土里。我從地上撿起手機。我把手機擱回床上。我為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暖暖的白開水滋潤著我的五臟六腑。我恍惚聽見內(nèi)心所發(fā)出的類似竹筍破土畢畢剝剝的聲音。人人都有內(nèi)心啊——這只軟體動物,這個有著一百零八腿的軟體怪物。我拿起手機,緩慢地?fù)芡ㄎ医愕碾娫挕?/p>
姐,我明天回家。
我咽下了半句話,我沒說出我的恐懼與害怕。
(選自個人博客http://leanwang1974.blog.sohu.com)
現(xiàn)場點評:
“地下室”似乎是寫底層人物的作家們偏愛的一個寫作對象。它也似乎已經(jīng)不僅是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背景,而成為了一個承載著文化、心理諸多意蘊的意象。
“地下室”這個意象往往會和一個生物——老鼠聯(lián)系起來。該篇《地下室的墻》即寫到了一個叫“汪”的老鼠。這種聯(lián)系既契合了地下室衛(wèi)生環(huán)境的現(xiàn)實,更重要的是暗示出“地下室”這個意象的內(nèi)蘊——人的被異化,該作品中即赤裸裸地吼出了“人不如鼠”的被異化的精神苦痛。地下室,乃是被人踩在腳底的地方。被人踩在腳底的,不僅是這個地方,還有住在這里面的人。這些“地下人”——我、一個死去的男人、傻逼、唐草草、貞婆婆等等,都遭受了生活的重重打壓,甚至被打壓到了“地下”這樣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最底層。那些所謂的人的尊嚴(yán)早已扭曲變形,老鼠甚至都可以對“我”肆意地嘲弄??膳碌牟粌H是人在“地下室”被異化,而是人的自由被異化,諸如傻逼之流。作品的最后,“我”回復(fù)姐姐會回家,或許正是害怕自己某天也會對這種被異化甘之如飴。因而“我”要走出“地下室”,回到正常的“地上”。但“地下室”只是個意象,并不局限地點,地上的高屋華宇,誰人又知不是另一個“地下室”?所以,勿怪“我”既決定回家,卻依然“恐懼和害怕”。那么,我們不禁要問,造成這“地下室”悲劇的原因是什么?我想,是墻。墻又是什么?作品中對“墻”有著物理學(xué)、哲學(xué)、文學(xué)的諸多闡釋,但歸根結(jié)底,它是一種“無根”狀態(tài)的表達(dá)。和“墻”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的動作是“倒立”。這一動作反映出了人無法腳踏大地的“空心人”困境。
“墻無處不在,不僅遍布大地,也遍布人心。”我們,用墻防衛(wèi)別人,將自己隔離。既已無法從同類中獲得溫暖,那只得自力更生??墒牵覀冏约旱母??作品一開頭就寫到“洪豐鎮(zhèn)是我老家”,但“我”卻無法也不愿回家,因為那里的落后阻礙“我”的夢想,因為“我”還沒混出個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無根,亦無和同類攜手的枝蔓,我們這些兒稻草人般的空心人,路在何方?在這個意義上,作品通過了“地下室”和“墻”這兩個意象,不僅探討了以“我”為代表的懷才不遇的“北漂”一族的艱難生活,更是思考了當(dāng)下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文化困境,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點評人:謝岑(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藝學(xué)碩士)
特約編輯:許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