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小米不用把那桶至少經(jīng)過三道以上洗滌程序的水潑在門前的馬路上了。半夜里,小米就聽見雨水滴在窗前水桶里的叮咚聲?,F(xiàn)在,門前馬路上淤積的一汪汪面積不等的水面,正鏡子似的反射著清亮亮的陽光??諝庵袕浡还珊寐劦耐列任?。
小米用兩手使勁擰著拖布,然后把它卡在了門前的那棵龍爪槐的樹杈上。去年小米租下這個音像店時,這棵龍爪槐就長在這里,只是那時還光禿禿的。如今,已經(jīng)撐起了如蓋的綠傘,下雨的時候,兒子小寶常站在樹下歪著小腦瓜兒避雨。樹根部有一塊四四方方的土,小米撒了一把白菜籽,沒過幾天,就你擁我擠地綠瑩瑩的一片了。
小米沒有把涮完拖布的水倒掉。她知道,雖然此刻的街上還是濕濕潤潤的,但是,用不上中午,一汪汪的積水就會變成一塊塊的膏藥,馬路又會還原成原來的千瘡百孔的狀態(tài)。一有車經(jīng)過,塵土飛揚。
這是一條破敗的老街,它的老和破敗不僅表現(xiàn)在它的路面上,還表現(xiàn)在街道兩旁的房屋上。這一段的房屋統(tǒng)統(tǒng)都是老式的兩層樓房,銹跡斑斑的樓梯暴露在外面,房子沒有罩面,裸露著被風雨侵蝕得已看不出多少顏色的紅磚。遍布街道兩旁的也都是一些小得可憐的店鋪。小吃部,小賣店,小音像店,小米開的就是后者。當然也正是看好了它的小,投資不是很大,從鄉(xiāng)下出來的老四和小米才得以在此立足。小米租的是一層,二樓住的是從赤峰來的一家三口,男主人大強走街串巷收廢品,女的娟秀在一家洗車廠給汽車擦洗打蠟。
老四鼓著腮幫子,呼嚕呼嚕地漱著口,從屋里走出來,上身光著膀子,肩上斜搭著一件草綠色的上衣。
小米見了,說,你等一會兒再走,我把活兒給人家送去,再領(lǐng)點兒。小米會編織手藝,利用看店的閑暇工夫給一家廠子鉤臺布掙點零花錢。
老四一抻脖把嘴里的水咽了下去,邊伸胳膊穿衣服邊說,你可麻溜著點兒。這幾天背樓的活兒特火,城南那個小區(qū)不少人家裝修。老四說的背樓的,就是把水泥沙子瓷磚等建筑裝飾材料背到樓上去。哪兒有小區(qū)竣工,他們就一窩蜂似的擁向哪里。
小米邊收拾東西邊說,我還不知道速去速回?停頓一下又說,你要著急就先走,一會兒等娟秀下來,讓她幫我瞅一會兒。
這時,小寶子光著身子火燎屁股似的從屋內(nèi)跑了出來,下面的小雞雞翹得老高,沖到外面的墻根處,閉著眼睛,黝黑的身子一挺一挺地,沖著墻根澆尿。
老四見了,嘴角無聲地上揚了一下,走過去在小寶子的光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媽的,屬狗的!
小寶子的身體哆嗦了一下,尿向一旁偏離了位置,睜開惺忪的眼睛問,媽,我的球呢?
老四在小寶子的腦袋瓜上摸了一下說,在床底下擱著呢。媽的,現(xiàn)在啥事都不好說,沒準咱家祖墳冒青煙,我能培養(yǎng)出一個中國的貝克漢姆呢!
這幾天“世界杯”正像這座城市的天氣一樣,急劇升溫,老四也深深地陷入了那種瘋癲的魔怔狀態(tài)中。大概是遺傳的因素吧,五歲的小寶子也對足球癡迷得不得了。街頭的拐角處有一所小學,小寶子經(jīng)常兩只小手扒著學校的透視墻,看操場上的學生們滿場飛地踢球,一看就是大半天,一副眼巴眼望的樣子。老四見了皺了皺眉,嘴里沒說啥。昨晚收工回來,把一個足球順著地面一腳踢了過來,兒子,射門!小寶子便真的像一個守門員一樣,圓滾滾的身子不顧一切地向那個足球撲了過去。
老四說,兒子,要不咱爺倆練上幾腳?
小寶子的眼睛便亮了,撒腿向屋子里沖去。
小米嗔怪地白了老四一眼,這會兒你又不著急了!
老四咧著大嘴,沖小米揮了揮手。
小米急匆匆地趕回音像店時,看見娟秀抱著丫頭站在門口。丫頭見是小米,老遠就扎著小手沖她咧著嘴笑。小米從娟秀手里接過丫頭,兩個人做了短暫的交接后,娟秀就急三火四地走了。洗車廠規(guī)定七點必須到廠。娟秀剛來城里不久,就想出去干點啥,掙個三百二百的,城里不比農(nóng)村,喝口涼水都得花錢??墒茄绢^剛出生沒幾個月,脫離不開。樓上樓下住著,熟悉后,小米自告奮勇替娟秀帶丫頭。娟秀不好意思地推脫著。小米說,她是一只羊也放,兩只羊也趕,反正音像店也不是很忙。
準確地說,小米開的這個店從外觀上看不完全像音像店。進門的墻上掛著幾份報紙,有遼沈晚報,遼寧廣播電視報,還有一份足球報。足球報是老四堅持訂的,老四說能賣就賣,賣不了就自己看,權(quán)當學習長知識了。旁邊是一個帶拉鏈的簡易衣柜,里面掛著洗熨好的衣物。這是小米為南二馬路上的一家干洗店承攬的活兒。這條街上沒有干洗店,人們洗衣服要走十來分鐘到南二馬路上去。所以小米就接了這個活兒。收一件上衣,干洗店給她提五毛錢,褲子也是同樣的價格。左側(cè)靠墻的地方才是一溜兒半人高的碟片架子,上面分類碼放著武打、愛情、韓劇等種類繁多的碟片。這個店的上一任老板開的就是音像店。小米接手后,看生意不是太景氣,就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現(xiàn)在幾個項目。
通過逼仄的過道向后走,中間要經(jīng)過一段走廊,小米把它改成了廚房,只是做飯時必須開著燈,要不就黑咕隆咚啥也看不清楚。再往后走才是臥室??课鲏Ψ帕艘粡堧p人床,晚上三口人睡不下,老四便想法在床邊加了塊可以活動的木板,晚上睡覺時放開,白天收起來,不占空間。床對面的桌子上擺著一臺舊電視,是娟秀丈夫大強收廢品收來的。小米一看還能收看,就留下了。北面開了一扇小門。透過敞開的房門,小米看見,小寶子正在后面的小區(qū)內(nèi)熱火朝天地跟著球跑呢。
小米把丫頭放在一輛嬰兒車內(nèi)。嬰兒車也是大強收來的,差不多能有五成新,娟秀沒舍得賣,給丫頭留下了。小米把嬰兒車推到她的視線能觸及到的范圍之內(nèi),丫頭坐在嬰兒車內(nèi)“哦哦”地自說自話著。
小米走進廚房,開了燈,看見灶臺上放著老四吃剩的早飯,一盆饅頭只剩下了兩三個。老四干的背樓的活兒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只要有力氣舍得灑汗水就行。由于這種工作性質(zhì),小米家早餐的主食大多是饅頭、米飯、花卷等比較干的食品。老四說喝稀的不禁餓,撒一泡尿就沒了。菜通常是頭天晚上剩下的,再拔上一把龍爪槐下種的小白菜,蘸著辣醬吃。辣醬是小米自己做的。把紅辣椒剔去筋,這樣做出的醬不太辣,小寶子也能吃。把辣椒剁成碎末后,再按一定比例放上西紅柿,白糖,大蒜,最后放上大醬,放到鍋里熬熟,裝在罐頭瓶內(nèi),能保持一個多月不變質(zhì)。每次小米都要做上兩大罐頭瓶。一瓶自家留著吃,另一瓶送給娟秀,大強直說吃完連姥家姓啥都忘了。
小米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快步走到后門口,推開門,喊了一聲:小寶子,吃飯啦!
小寶子口頭上答應著,卻不見有實際行動。直到小米把同樣的喊聲重復了三遍后,小寶子才泥猴似的抱著球跑進門來,伸出小手就向饅頭抓去。小米沖著那只小臟手打了一下,小寶子咧了一下嘴,到臉盆那洗手去了。
小米掀開鍋蓋,看見她臨走時剝好的兩個雞蛋,還好好地躺在稀粥里。小米每天早上都要煮兩個雞蛋,一個是給小寶子的,另一個是給老四的。小寶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老四的活兒重。常常是不到六點鐘,老四就吃完飯先走了,而那個雞蛋也常常給小米留著。對于老四的這種行為,小米提了幾回抗議也不見效。小米就把老四留下來的那個雞蛋給小寶子吃了。
小寶子呼嚕呼嚕地喝著稀粥,把雞蛋抹上辣醬,一張嘴,小半個雞蛋就沒了,直吃得滿頭是汗。撂下飯碗,抹抹嘴,又抱著球跑了出去。
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過后,小米收拾完碗筷,把丫頭推到門口處曬著太陽。這個時候的陽光不是很強,剛好適合丫頭嬌嫩的皮膚。只要天氣好,每天早上,小米都會讓丫頭沐浴一會兒陽光。丫頭剛滿十個月,曬曬太陽可以防止缺鈣。小米隨手拿起一塊抹布,擦拭著窗子上的幾塊玻璃。這幾塊玻璃,小米幾乎每天早上都要擦上一遍。不擦上一遍,就覺得心里不敞亮。昨夜的雨水和灰塵糾集在一起,看上去上面一片狼藉。玻璃在小米手中抹布的來回移動中逐漸清晰起來,陽光無聲地穿過透明的它們,熱情地射進室內(nèi),屋里馬上變得明亮了幾倍。室內(nèi)早已收拾得井井有條。早晨起床后,小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飯。在等待飯熟的空隙間,隨著小米的往返走動,前面的店內(nèi)也煥然一新了。
小米陽光一般鮮亮亮的一天開始了。
上午,小米只收了三件上衣,一條褲子。入夏以來,小米收的衣服的數(shù)量一天比一天減少,不過,小米已經(jīng)很滿足了。這個季節(jié)是干洗店的淡季,小米的收入也就隨之下降。天氣熱了,穿的也薄了,隨手就洗了,誰還花那份冤枉錢?老四干一天活兒回來,無論多晚,小米都要把老四換下來的衣服洗干凈,掛在窗戶上。第二天早上一摸,干了,老四重又穿在了身上。小米這是沿襲了娘的傳統(tǒng)。娘說即便是干活兒穿的衣服,也要洗得透透亮亮的,穿在身上清清爽爽,看著心里也舒坦。其實,即使是其他三個季節(jié),小米也沒有把自家大人孩子穿的衣服送到干洗店去洗。她覺得不劃算,有水有力氣,還愁洗衣服嗎?
來店里租碟片的也是寥寥無幾。這個時候?qū)W生還沒有正式放暑假。他們在經(jīng)常光顧音像店的人群中占有很大的比例。男生對槍戰(zhàn)、武打一類爭強好勝的碟片感興趣,女生則對一些日劇韓劇情有獨鐘,那些纏綿緋惻至死不渝的愛情故事,賺取了她們無以數(shù)計的眼淚。送還碟片時還常常把對一些片子的觀后感以及新近出了哪些碟片的信息反饋給小米,小米就根據(jù)這些反饋來的信息組織進貨。
其實,小米也是非常喜歡看碟片的。老四剛來城里時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小米來城里看了兩回老四后,帶著孩子也來了。她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兒,一下子就看好了經(jīng)營音像店這個買賣。既能賺錢又能看電影,何樂而不為呢?小米當即就決定租下這個小店。小米從小就喜歡看電影,每當村里放映露天電影,小米的晚飯吃得就很是潦草,沒吃上幾口,撂下飯碗就沒影了。村中大柳樹下,白色的銀幕還沒拉起來,小米就上課聽講一般搬個小凳坐在那里了。那時候,小米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天天晚上看上電影。小米喜歡看一些愛情類的碟片,店里愛情類的碟片她差不多都看遍了。她花了一百塊錢,把前任音像店老板那臺八成新的DVD買了下來。晚上收拾完了,就坐在床上,一邊鉤著活兒,一邊看碟。長長的白線在小米的腿邊綿延不絕,有時小米的淚也像那白線一樣綿延不絕著。老四躺在旁邊,見小米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哈哈大笑說,你沒聽人說嗎?電影都是瘋子演,傻子看,哪有你這么當真的。小米抹了一把眼淚說你懂什么!
小米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嘴里“哦哦”地同丫頭說著只有丫頭才能聽懂的話,手中的鉤針挽花般飛快地翻舞著。小米每揚一下手臂,腳旁的白色線團就在紅色的塑料簍里翻滾一次圓滾滾的身子。
午飯過后,店內(nèi)沒有顧客,小米把丫頭哄睡后,繼續(xù)鉤上午未完成的活兒。只是,她手上翻舞的頻率有些慢下來了,眼睛不時瞥向墻上的鐘。快一點了。
以往,女人通常都是在這個時候來租碟片。
兩個多月前的一天,下午一點多鐘,小米正坐在椅子上低頭鉤著活兒,猛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地上出現(xiàn)一個陰影,一抬頭,看見一個黑衣女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她的面前,嚇了小米一跳,她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女人全身上下幾乎全是黑色的,黑色的衣裙,黑色的眼影,黑色的唇膏,連指甲上涂的指甲油都是黑色的。一頭黑色的長發(fā)半遮著慘白的臉龐,一雙眼睛里好像含著冰,讓人感到有一股寒意正絲絲縷縷地從里面滲出來。
小米忙放下手里的活兒,站起來問,您要租碟嗎?
女人的目光在架子上的碟片上巡視了一番,問,有恐怖、暴力的嗎?
小米連說,有,有。然后手腳麻利地搬過來一本這類的碟冊,女人伸出蒼白纖細的手指,在幾張封面上滿是紅紅綠綠血腥場面的碟上一指,說這幾張全要了。
小米想向女人推薦一些新進的韓國愛情劇,女人看上去很年輕,一定會喜歡看的??墒菦]等小米說話,女人把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扔在碟架上,然后影子一樣,從店內(nèi)飄了出去。
第二天的下午,黑衣女人又飄進了店內(nèi)。把昨天的幾張碟還過了以后,女人沒有直接去碟架上翻找,而是一屁股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從黑色的皮包內(nèi)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白色的細桿的香煙,嫻熟地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隨后掏出一只精致的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說,再找?guī)讖埓碳c兒的,越暴力越恐怖越好!
小米奇怪地望著女人,心想,這個城里女人怎么專門喜歡看這樣的片子呢?不是打打殺殺血肉模糊,就是毛骨悚然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看點愛情片故事片多好。想歸想,小米還是按女人的要求找出了幾張碟。這個黑衣女人是她的上帝??!
往塑料袋里裝碟的時候,小米還是忍不住把她心里的想法說了出來。她指著旁邊碟架上的幾張碟片,向女人推薦了她認為不錯的幾部愛情片和故事片。女人漫不經(jīng)心地撩起眼皮,目光在那些纏綿的場面上輕描淡寫地一閃而過,嘴角泛起一絲嘲諷的冷笑。
黑衣女人每隔一兩天就會來換一次碟,看碟的速度讓小米很是驚訝??磥磉@個女人是屬于有閑階級的那種,不用上班,有充裕的時間。而且小米猜測,女人的家庭條件相當好,這從偶爾女人讓小米把租金的零頭不要找了、還有女人的穿戴上輕而易舉就可以看出來。女人的服飾看上去都很時尚,打眼一看就知道很值錢。只是小米覺得女人服裝的顏色太單調(diào)了,黑色的居多,再不就是灰色咖啡色。來了好幾次了,小米從沒看見女人穿過顏色鮮艷的衣服。小米就在心里嘀咕,不老的歲數(shù),咋不穿件新鮮色的衣裳呢?小米喜歡明快一點的顏色,比如桃紅、粉白、淺黃、水綠,她覺得穿上這些顏色的衣裳,本身人的心情就不一樣。當然小米沒法和女人相比,她最貴的衣裳也沒超過三十塊錢,都是從地攤上買來的便宜貨。
每次來,女人都是換完碟就走,不在店內(nèi)停留,臉上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眼里同樣像含了冰。小米是個很愿意聯(lián)系人的人,她很想和女人聊聊天,但是她始終沒有找到機會。
有一天,女人在一轉(zhuǎn)身的瞬間,身體忽然僵住了,眼睛里一下子迸射出一道從未有過的暖意。她幾乎是撲向嬰兒車的。丫頭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女人,用她特有的語言同女人打著招呼。女人伸出細長的手指撫摸著丫頭的小臉蛋,目光變得如水般溫柔。然后把頭俯在丫頭的小腦袋上,臉頰貼著丫頭的小臉蛋,嘴唇蠕動著,只是沒有發(fā)出聲音。
小米站在那兒,看見女人的眼里涌上一層晶瑩的東西。
女人眨了幾下仿佛掛了露珠的睫毛,站起身來掩飾說,你女兒真可愛!
小米告訴女人,丫頭是鄰居的孩子,她是幫忙帶著。
女人興沖沖地闖進店內(nèi),手里提了滿滿一塑料袋的東西,鼻翼上沁著細密的汗珠。女人把塑料袋打開,里面是各種各樣的小食品,還有玩具。小米見了,一愣。女人不理會小米,把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在丫頭面前晃動著。丫頭的黑眼珠就滴溜溜地隨著轉(zhuǎn)。女人就笑了。打開食品袋,一樣一樣地喂給丫頭吃。女人顯然沒有育兒經(jīng)驗,有很多東西丫頭根本吃不了。丫頭剛滿十個月,只出了兩顆嫩生生的小奶牙。女人就耐心地向小米詢問這個年齡段的嬰兒應該吃的食品。
女人在店內(nèi)停留的時間明顯變長了。每次來,給丫頭喂完東西后,都會抱著丫頭耍上一會兒。女人依舊租碟看。只是女人采納了小米的意見,各種類的碟片都開始涉獵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小米手中的活兒時不時地被看墻上的鐘和向門口了望而打斷。以往差不多每隔一兩天,女人就會滿臉興奮地闖進門來。如今女人已經(jīng)快一個星期沒來了。以前從沒發(fā)生過這種情況,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小米知道女人就住在后面的小區(qū)內(nèi),但是具體哪家她就不知道了。到城里生活一年多了,小米知道城里人不喜歡人過多地打聽,所以就幾次把已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下午三點來鐘,隨著一陣急促的鳴笛聲,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在后面的小區(qū)內(nèi)戛然而止,小寶子嚇得抱著球跑了回來。小米抱起被驚醒的丫頭,透過敞開的后門向外看。救護車門一開,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攜著擔架跳了下來,一個驚慌失措的中年男人引領(lǐng)著一行人向最東面的樓口奔去。
小米抱著丫頭,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后背,心里說,這又是哪家的老人得了急病了呢?
不一會兒的工夫,那幾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又步履匆匆地從樓口沖了出來,擔架上平躺著一個身穿黑色衣裙的女人,一頭長發(fā)散亂地垂在擔架旁。小米拍著丫頭的手就猛地停下了,她一個箭步?jīng)_到了門外。
女人閉著眼睛,臉色慘白地躺在擔架上,正是經(jīng)常來租碟的那個女人。
救護車重新鳴響特有的救護笛聲,風馳電掣般從驚愕得大張著嘴的小米的身旁疾馳而過。
院子里圍了不少人,都在竊竊私語著。
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女人,手里拎著破了個洞的蛇皮袋子,邊四處尋摸著,邊自來熟地對小米說,你說這年紀輕輕的,有啥想不開的呢?
小米愣怔地站在那里,機械地點著頭。好一會兒,小寶子扯了一下她的衣襟,她才緩過神兒來。
一下午,小米的心都懸著,落不到原地。她不時地向后面的小區(qū)張望著。六點多鐘,小米聽見兩個老人在議論黑衣女人的事,說幸虧發(fā)現(xiàn)的早,要不就沒命了。小米聽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戳丝寸?,時候不早了,小米開始著手做飯。
娟秀下班來接丫頭,手里拎著兩袋青菜,遞給了小米一袋。小米說啥也不肯收下。娟秀說,姐,總讓你幫我?guī)а绢^,我這心里過意不去呢。小米說,過意不去好辦,叫丫頭認我干媽得了。媽帶閨女理所應當。兩個人都笑了。
小米把下午后面小區(qū)發(fā)生的事告訴了娟秀。娟秀聽了也是一愣一愣的。
姐,你說這城里人那么有錢,咋還想不開呢?我要是過上那樣的日子,還不得幸福死!
小米搖了搖頭,說,說不清,好像不是錢多錢少的事。
兩個人坐在門口正說著話,大強踩著人力三輪車回來了。大強剛騙著腿從那磨得禿了邊兒的車座上下來,老四騎著他的那臺從來不用上鎖的“老爺車”,也叉著腿,立在了門前的龍爪槐下,車把上晃晃蕩蕩地掛著一個小塑料袋。小米見了,對娟秀說,今天他倆咋像合計好了似的,一起回來了?在這兒一塊吃吧。娟秀連忙擺手推辭著。
老四摘下塑料袋扔給小米,說,買了塊豬頭肉,你去切吧切吧,我和大強喝二兩。大強問,今個兒咋的?賺著大的啦?老四邊擦著腦袋上的汗邊說,沒賺著大的就不能吃點好的啦?賺沒賺著咱都得活得有滋有味的,你說對不?大強說,四哥說的對。扭頭對娟秀說,你再去掂對倆菜,今晚我和四哥好好喝兩盅!娟秀就把丫頭重新放回車內(nèi),讓剛剛跑回來的小寶子看著,然后拎起青菜,和小米到廚房去了。
小米讓老四把早上接的那桶雨水潑在門前的馬路上,然后將飯桌搬到了龍爪槐下。兩個大男人光著膀子一邊大聲小氣地推杯換盞,一邊海闊天空地談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新聞。
老四端起酒盅,“吱溜”喝了一口,吧唧吧唧嘴說,好酒!好酒??!哎,我聽說香港有個叫張……張什么來著,就是頭兩年跳樓的那個,唱歌的。老四抬起右手,搔著亮光光的腦袋。
小米替他回答,張國榮。小米看過他演的電影,印象挺深。
老四說,對對對,就是他。聽說一幫歌迷還開會紀念他呢。
大強不解地說,四哥,你說人家香港大歌星還能差錢嗎?咋還就想不開呢?依我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老四說,誰說不是呢?
娟秀說,還用說那么遠的嗎?近的就有呢。就把小米對她說的下午發(fā)生的事重復了一遍。
大強連連搖頭,人吶,捉摸不透啊。
老四說,捉摸不透咱不捉摸,咱不費那腦筋了,來來來,喝酒喝酒!
大強說,好,喝酒!
兩個人“咣”地撞了一下杯,一飲而盡。
老四的腿被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撞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小寶子的足球。老四抬起一腳,兒子,接球!小寶子便沖著那球撲了過去。
看兩個男人興致勃勃的樣子,沒有個把鐘頭完不了,娟秀說她抱著丫頭先回去了,家里還有幾件衣服沒洗呢。小米說她也要到南二馬路去一趟。每天的這個時候,小米都要把當天收的衣服送到南二馬路上的干洗店去,然后再把昨天送去的衣服取回來。
從干洗店出來,街上已是華燈初上。小米折上了一條小馬路,馬路兩旁是小販們自發(fā)形成的菜市場。這時候來這里買菜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賣菜的小販們則大聲小氣地兜售著僅有的一點剩余蔬菜,所以菜價相當便宜,仨瓜倆棗就賣了。曬了一天的菜,看上去雖然有點蔫頭巴腦的,但是失了水分,不壓秤,小米每天都選這個時候來這里買第二天的菜。小米買了二斤紅辣椒,罐頭瓶里的辣醬眼看見底兒了,得再做上兩瓶,娟秀家的差不多也快吃完了??匆娪匈u韭菜,也有些蔫,但是炒完不出水,小米就買了一捆??煲叩今R路盡頭時,小米聽見一個小販在喊:黃瓜便宜啦!五毛錢一堆兒!小米循聲走了過去,黃瓜的蔫在小米的意料之中,可是堆兒卻不小,少說也有四五斤。小米指著其中的一堆兒說,給我裝上吧。買了三樣菜,總共花了兩塊錢,收衣服賺的錢剛好夠買菜的,沒吃老本。小米的臉上漾起了好看的笑容。
拐過這條馬路,再往前走,夜市已經(jīng)紅紅火火地擺起來了。有炸香腸的,撲鼻的香味溢了半條街。烤羊肉串的,嘰哩咕嚕地說著一串串聽不清的話,從面容穿戴上看像新疆人。小米走到一個賣飾品的攤子前,停下了腳步。一個紫色的發(fā)夾吸引住了她。發(fā)夾是有機塑料的,上面點綴著亮晶晶的鉆石,看上去很漂亮。小米拿起來看了看,一問價兒,攤主說五塊錢。小米沒吱聲,放下發(fā)夾,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去望了望。攤主是個和小米差不多年紀的女人,看見小米猶豫不決的樣子,就笑著沖她招手讓她回來,然后又給小米挽好頭發(fā),拿起那枚發(fā)夾別在上面,并順手拿過鏡子讓小米觀看。小米一看,果然不錯,鏡中的自己云鬢高挽,既樸素又大方,仿佛換了個人似的。在女攤主的嘖嘖稱贊聲中,小米從衣兜里掏出五塊錢遞了過去。不想,女人意外地找回小米一塊錢。小米不由得望了女人一眼,兩個人都笑了。
晚風溫柔地吹在臉上,像丫頭的小手在撫摸,小米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愜意。她忽然把腳步放慢下來,她要好好感受一下這美好的夜色。道路左邊是市府廣場,廣場四周霓虹閃爍,中央各種形狀的綠地在燈光的照映下逼人的眼,花圃中色彩紛呈的花朵開得正盛。小米信步走了過去。廣場上人很多。老人們隨著他們自帶的錄音機悠揚的樂曲在翩然起舞。更多的是一對對的情侶,挽著胳膊親親密密地徜徉在花叢中,享受著愛情的甜蜜。一個身著白色長裙的姑娘婷婷玉立地站在臨時搭建的舞臺上,正在引吭高歌,模樣長得有點像經(jīng)常來租碟的那個黑衣女人。小米忽然想起,等那個女人好了,再來租碟,她一定向她推薦那張新進的大片《幸福指數(shù)》,聽說在國內(nèi)獲了大獎,火得不得了,在電影院看一場門票要八十塊錢呢。這張碟進來后就沒閑著,總是有人來租,小米也一直沒有機會觀看。
小米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種沖動。她想今天就作罷了,明天晚上一定早點關(guān)門,她也要像這些城里人一樣,挽著老四的胳膊,帶著小寶子,到這里好好逛逛。對了,還要叫上娟秀一家。進城以來,他們還沒有真正逛上一逛呢。
一群穿著旱冰鞋的孩子魚一樣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小米盡量躲閃著他們。忽然看見一個穿著旱冰鞋的鶴發(fā)童顏的老人,弓著身,向她俯沖過來,小米急忙一閃身,老人靈巧地從她身邊滑了過去,并回頭沖小米歉意地笑了笑。小米驚魂未定地沖老人咧了咧嘴。
小米重新走上馬路,她的腳步依然保持著剛才的速度。猛然小米想起,剛才臨出門時,一個顧客把那張《幸福指數(shù)》的碟片送回來了。今天晚上恐怕沒人租了,她要和老四好好看看。想到這兒,小米加快了腳步,步履匆匆卻又是異常輕快地向家的方向奔去。
(選自遼河文學論壇http://bbs.lhwx.cn/)
現(xiàn)場點評:
我說作者是有企圖的,為什么這樣說?作者在講述一種觀念,這樣的觀念就是在日常的細微處暗藏著幸福的元素,為了圖解這樣的觀念,作者讓黑衣女人“闖”了進來,打破了日常的沉默,這也使得小米們從模糊中認識到幸福就在身邊,甚至是對自己認識的一次確證。姑且不論這樣的企圖在藝術(shù)層面達到什么樣的深度,甚至有主題先行的可能存在,但就作者的精神訴求而言,暗合了當下人民的精神實際。與黑衣女人不同的是,小米的舉動純粹是一種“縫”,對生活罅隙的“補”,除了對物質(zhì)生活的滿足之外,她還發(fā)現(xiàn)了精神,因為普通人一樣需要精神生活,這應該說是小說的一個亮點,也是底層人群的精神感悟,本身就預示著一種積極向上,這樣的發(fā)現(xiàn)是彌足珍貴的,更是值得尊重的。
細節(jié)縝密,生活化的語言都給小說注入了日常氣息,猶如一幅質(zhì)樸的城郊農(nóng)民畫,當然更具中國風情。
點評人:吳長青(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專業(yè)碩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