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娥
后來雨真的下大了,電視里的天氣預報還真準呢。昨天晚上,我給井水拾掇行李時,天上還只是飄著牛毛一樣的小雨,等雞叫頭遍,我出來小解時,雨就下得不分個了。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鍋蓋上、灶臺上、墻根的梧桐樹葉上,砸得人心驚肉跳。
我前腳剛邁出門檻,雨水就淹到我腳脖子上了。我縮著頭爬到床上,挨著井水躺下,故意用濕乎乎的手撓他的胳肢窩。井水猛地一動彈,粗粗地嘆了口氣,就伸手在我身上胡亂摸起來。我攮著他的手說,哎,醒醒,雨下大了。這個熊貨不吱聲,反到一下子騎到我身上,手腳并用地折騰得更厲害了。我調整了一下姿勢,隨他弄出一身汗,歪在一邊軟得像灘泥,才喘息著問我,雨下大了?我說,改天再走吧。井水撫弄著虎子圓乎乎的臉龐說,看準了的日子,就是下刀子也得走。我說,你真舍得了俺娘倆么?井水吭哧了半天,披著衣服下了床,對著門外的雨發(fā)了會呆,又朝地上啐了口痰說,不就是年把的時間嘛,等我掙錢回來,咱就蓋新房,蓋咱村里數第一的大瓦房。
雨還在下著,嘩嘩的聲音很響,像一群肆無忌憚的孩子無休止的哭鬧。街面上的雨水匯成了水流,沖出了地瓜大小的碎石,黑糊糊的羊屎蛋子在水流里走走停停。這個可憐的熊貨,第一次出門就挑了這么個熊天氣,心急火燎地要去奔喪似的,攔都攔不住。我去西院老秀三家里借雨衣。老秀三剛起床,正提著尿罐子往墻根的陰溝里倒尿。我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騷味兒,這是老光棍身上特有的味兒。老秀三就是老光棍,五十多歲了還沒混上個女人。村里的人當面都按輩份稱呼他叔或者大爺什么的,轉臉就叫他老光棍。
前幾年,老秀三和劉栓他娘在一個被窩里摸了多半年。劉栓的爹剛咽氣沒倆月,老光棍就和劉栓他娘睡上了。后來村里人都知道這件事,都朝劉栓指指點點地戳他的脊梁骨。劉栓覺得臉上過不去,就在街面上把老秀三臭揍了一頓。當時,老秀三的嘴還真硬,他一邊摸著鼻血一邊滿地找牙說,大侄子,我是打算攢倆錢娶你娘的。劉栓飛起一腳踢進他的褲襠里,老秀三才哎喲著不再胡說了。村里的人都說,劉栓打得對,劉栓他爹死了,劉栓他娘就該順理成章地守寡。老秀三以前是光棍,現在也應該是光棍。老秀三從挨打后,像是矮了輩分,走路低著頭不吱聲,農忙時挨家給人當幫手。家里的什么東西都肯往外借,別人借了不還他也不怎么當回事,俺和他是隔墻鄰居,我沒少借了他的東西,他也沒少幫了俺家,我覺得他是個好人,打了半輩子光棍也不容易。
老秀三五十多歲了,身子骨還那么結實,他光著濕漉漉的黑背,在屋里出出進進,動作利落得像個成了精的大耗子。春暖乍寒,他一點也沒當回事。我說,大叔,用用你的雨衣行不?老秀三搓著黑背上的污垢說,井水今天走?我說,看準的日子,走就走吧。我前腳剛進家,老秀三也跟著來了。井水正蹲在門檻上愣神吸煙。老秀三走過去,也跟著蹲下。井水遞過一支煙,老秀三啪嗒了半截說,你走的也不是時候,下了這場雨,地里的活兒也該忙了。井水說,那邊的活兒也不等人,那邊的活兒掙大錢。老秀三說,那你也不該走,莊稼人舍了地哪行呢。井水還是說,同樣下力氣,那邊的活兒掙大錢。
井水就這么走了,他披著老光棍的雨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水,踢著碎石頭,繞著村外的水庫長壩轉了一圈,慢慢地就看不見了。我聽到老秀三在我身后笑了一聲,他的笑聲很短促,像山林里潛伏的野鳥,嘎的一聲就沒了回音。
這場雨過后,村里就沒了閑人。田里的地瓜打著懶腰伸胳膊拽腿地瘋長,數不清的雜草也跟著欺人。一夜之間,就躥到腿肚子那么高了。我領著虎子在地里拔草。雨過天晴,太陽顯得更熱了?;鹆橇堑蒯標频脑?,一上午的工夫,我才做了二分地的活兒,就累得腰酸腿疼,想想井水這個熊貨,說不定這會正在哪里享福呢。
下午,老秀三跟著來幫忙。男人的手就是快。掄起鋤頭呼呼生風。我看他不歇氣地干,真有些佩服他,井水年輕力壯,若比起他來恐怕不如他撐時候呢。我和他一前一后,說著笑著,沒覺得多累地里的活兒就做了多大半了。晚上,我切了一塊豆腐,燙了一壺酒,又用香椿芽煎了雞蛋。老秀三沒怎么推辭,就坐下吃喝起來。老秀三吃東西的時候聲音很響,咯咯吱吱的。豆腐那么軟,雞蛋那么酥,他干嗎非得繃著腮那么費勁地嚼呢。我端著碗看著他,忍不住笑了一聲,笑得老秀三差點把杯子里的酒灑出來。
那天晚飯時,老秀三說了很多話,我才知道平日里言行木訥的老光棍還那么善談。剛開始的時候,他給我說村里的張三李四,地里的高粱谷子,最后就扯到了劉栓他娘身上,他說劉栓他娘得了一種很難治的病,恐怕活不長時間了。他說劉栓不孝順,逼得他娘去閨女家里住。說著說著,老秀三就掉淚了,他一邊掉淚一邊重復著劉栓他娘。開始時我還陪他唉聲嘆氣,后來到了十點多鐘,我就哈欠連天了??墒抢闲闳€是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我打發(fā)虎子睡了,又陪他說話,屋里的燈光很暗,老秀三的影子映在墻上,模糊得看不清楚。我說大叔,你累了一天了,回去歇著吧。我說了一遍,又說了一遍,老秀三喝了一口茶,愣了一會,又喝了一口茶,才起身磨磨蹭蹭地走。他臨走的時候瞪著眼看遍了這個屋里的每一件東西,最后盯著那臺黑白電視機說,我明天晚上來看電視。我說,行,你盡管來就是了。
我把老秀三送到大門口,就趕緊閂上了門閂。老秀三踢踢踏踏地走到他門口,他家的門很尖利地響了一聲,呀的一聲就關上了。我側耳聽了片刻,西邊院子里響起老秀三嘩嘩的撒尿聲。我一直沒睡踏實,半夜里醒了一回,我探頭看見窗外的月光白森森的嚇人,黑糊糊的樹冠里有什么東西撲棱棱地響著,我赤身跑到院子里,摸起一根木棍,死死地頂在大門上。
第二天,我本來不打算再讓老秀三幫忙,我?guī)е⒆觼淼降乩?,才看見老秀三早就在地里忙活起來了。我有意攆他回去。老秀三卻說,你還把我當外人,我不愿意給誰家?guī)兔?,請我也不去,我就這脾氣。
那幾天的氣溫真高,我不記得有過這樣的天氣,太陽像個巨大的烤爐,把地面上的水氣都吸了上去,若側耳細聽,我能聽到水汽像條條火蛇一樣帶著吱吱的叫聲向空中鉆。我干了一會,就坐在地隴的陰涼處休息?;⒆酉裰粍偝上x的螞蚱,一躥一蹦地在遠處的高粱地里時隱時現。水庫平靜得像一面鏡子,我從這個鏡子里看到井水的影子,那個熊貨沖我齜牙笑著,美得像撿了個金元寶。我掐了一根草莖咬著罵他。這時我聽到背后響起一陣細碎的聲響,我以為是刺猬或者老鼠什么的,我最怕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我慌忙回頭,老秀三不知什么時候靠在我身后,他半張著手,似伸未伸地遲疑著,他看見我轉過頭來便沖我笑了笑,他的笑是擠出來的,比哭還難看,他撓著頭皮,指著近處的地瓜秧說,我發(fā)現了一個大螞蚱,我想逮給虎子玩。天啊,春暖還涼的天氣,哪會有什么螞蚱呢?我?guī)缀跏翘酒饋淼?,老秀三的眼神也跟著我向上跳,我順著他的眼光往后找,我看見自己無意中露出的腰間,在陽光下白花花得耀眼。
從那一刻起,整個上午我都心神不定,咚咚的心跳撞得嗓眼兒生疼。我覺得老秀三的眼神始終盯著我,像尖銳的錐子一樣盯著我,盯得我連走路都不自然了。老秀三也變得焉頭焉腦的,掄著镢頭也顯得有氣無力。后來我壯膽看了他一眼,正巧與他的眼神撞上,當時他剛掄起镢頭,閃著光亮的镢頭在半空里晃悠了一下,便軟軟地耷拉了下來,老秀三幾乎要踉蹌著倒下了。
那天晚上,老秀三沒去我家吃飯,他低著頭,早早地回家了。我和虎子草草地吃了幾口飯,就用木棍頂住大門,和衣躺下。月光從窗戶里透進來,淌在床上,靜成一汪銀水。我一點也不敢動彈,我生怕攪碎了這片平靜。屋子里寂靜無聲,只有虎子纖細的鼾聲像柳哨兒不緊不慢地吹。我盯著房梁,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閃著老秀三癡呆的眼神。后來我迷糊了一會,就被一陣細碎的聲音驚醒了,那響聲和白天在田里的響聲一樣,我一聽心就狂跳起來。我偏著頭聽了一會,終于聽清響聲是從門外傳進來的。我躡足下床,順著響聲來到門后。門閂在一點一點地向后移動,像只笨拙的蝸牛移移停停又鍥而不舍。當時我沒怎么細想,就伸手抓住了快要滑掉的門閂。門閂不動了,我聽到門外粗重的喘息聲,我捂住嘴,屏住呼吸等著喘息聲消失,時間像被黏稠的月光粘住了。過了老大會兒,我聽到老秀三說話了。
他說,虎子他娘。我沒吱聲。老秀三又說,二娥。
我聽著就打了個寒戰(zhàn)。我嫁到村里快六年了,頭一次聽別人叫我的名字。老秀三說,我睡不著,想進去看會電視。
我低聲說,大叔,天晚了,明天你再來看吧。
不晚,還不到十點呢。老秀三的口氣硬得就像我手中的門閂。二娥,你開門。
我的手一哆嗦,就那么一哆嗦,門閂就掉在地上。十年以后,我在法院的判決書上也是這么輕微地一哆嗦,就劃掉了我一輩子的自由和幸福。
我記得當時,老秀三只是推開了半扇門。他寬厚的身子擋住了外面的月光,我看到他黑糊糊的臉龐,兩只眼睛像貓一樣閃閃發(fā)亮。他一進來就抱住了我,他張著的雙手和白天在田地里的姿勢一模一樣。開始時我在心里驚叫了一聲,我想著大聲呼救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老秀三身上濃重的酒氣,汗氣,熱烘烘的騷氣像他的雙手一樣箍住了我。他抱著我轉了半圈,就輕車熟路地把我抱到床上。我覺得不是他抱著我,倒是我反背了一個飽滿結實的麻袋,他哼了一聲,就壓在我身上,就是這么一種沉重的感覺。
他把油膩的頭頂在我的下巴上,粗硬的胡子像刷子一樣急慌慌地掃著我的脖子和肩胛,他開始撕我的衣服,扣子彈掉的那一刻,我終于說出話來,我說,叔,我叫你叔呢。
老秀三說,去他娘的叔。
我?guī)е蘼曊f,按照俺娘家的輩分說,我是你的表侄女呢。
老秀三說,去他娘的表侄女。
他的動作毫不遲疑又有條不紊,他在我上身摸索了一會,就很靈巧地解開我的腰帶。我開始狠狠地咬他,我緊繃著雙腿保護自己,其實我的防御是那么軟弱無力,老秀三屈起膝蓋,只那么一下就把我的雙腿給磕開了。就像利斧劈開一塊干柴,老光棍就急不可耐地進入了我的身體。他開始猛烈地撞擊我,他噴著酒氣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他的聲音越來越疲憊,最后他呻吟說,二娥,乖二娥。
我只記得虎子在整個床劇烈的顛簸中翻了個身,又繼續(xù)吹起呼呼的柳哨聲。我眼睜睜地看著窗外的月亮晃了幾晃,便一頭栽了下去,就像一陣風刮滅纖細的火苗,霎時整個天地一片漆黑。
那天晚上的事情就這么結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就這么開始了。自從那天晚上,老秀三一頭扎進屬于井水的大床上,就像一只鼠頭鼠腦的蝙蝠一樣,每天晚上都撲棱著翅膀來這里棲息。他從西墻上翻進我家院里是那么從容自如,動作輕盈如貓一樣悄無聲息。他在我身上折騰一番后,還會踢踏著鞋子在外間里抽煙,伸著脖子很愉快地吐痰,有時還會擰開電視機,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看電視,直到屏幕上出現一片雪花,才翻墻離去。他這些明目張膽的舉動就是從那天晚上養(yǎng)成的,那次他像是得到了很大的滿足,他赤身裸體從床上下來就吐了一口痰,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茶。我一直在哭泣,老秀三做出很體貼的樣子給我抹淚,他粗糙的大手像磨石一樣摩挲著我的臉頰,他說,二娥。他只是輕聲重復著這兩個字,他說,二娥。
從那以后,老秀三就把我家當成了他那個散發(fā)著騷氣的狗窩,有時他會割一塊肉或者拎一塊豆腐,倒剪著手來到我家,隨手把東西扔在飯桌上,然后便坐下毫無顧忌地吃喝。他竟然人模狗樣地站在我家門檻上,嘶嘶怪叫著擤鼻涕,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扳著腳丫搓腳泥,吃過飯后舀一瓢水咕咚咚地漱口。他這些肆無忌憚的舉動讓我難以抬頭?;⒆涌偸堑芍⊙劬次遥錆M了驚奇迷惑。麥收時,虎子入學要交學費,當時我束手無策,正準備賣掉囤積的糧食,老秀三出去轉了一圈,就把虎子的學費摔出來,我當然不要,老秀三說,拿著吧,不要白不要。他說著話的時候浮出一臉壞笑?;⒆诱f,等我爸爸回來就還你。老秀三怪笑著說,你爸爸回不來了。我聽著來氣,當著虎子的面,第一次罵了他。我說,你放屁。
那天晚上,老秀三下死勁地擺弄我,他在我身上力所能及地顯示了一個莊稼人的好活技,他像梳弄田里的地瓜秧一樣把我梳弄了一遍又一遍,后半夜里,他變得暴躁起來,他一次又一次地跳躍,一次又一次地撞擊,把滿屋的月光攪得爛碎。后來虎子不知怎么醒了,他翻身怔怔地看著我,他瞪著小眼睛毫無睡意,他奶聲奶氣的聲音是那么清晰有力,他說,不要臉。
后來,我在穿過村街時,就看到了蹲在樹蔭下乘涼的街坊們臉上異樣的神情,聽到他們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流言蜚語像墻角里又矮又臟的青苔一樣層出不窮。那天我去水庫堤壩上洗衣服,老遠就從草叢里蚊子的叫聲里分辨出那群女人詭秘的笑聲,我走過去,她們就一聲不吭了。劉栓的媳婦在水里撥動著她那兩只肥白的腳丫,她饒有興致地撥動了一會,就把腳丫很驕傲地蹺起來,她說,虎子的媽媽啊,俺家劉栓也要去虎子他爸爸那里打工了。你有什么要捎過去嗎?
我忽然想放聲大哭。
二、 井水
我老遠就看到了懸浮于村子上空大片的如煙花般絢爛的梧桐花。我一進村就聞到了一股異樣的氣味,酸溜溜地像醋,臭哄哄地像糞,又酸又臭的味道摻雜著甜兮兮的梧桐花的味兒像腐爛的動物尸體。我想起老秀三,他身上就散發(fā)著這種令人作嘔的味道。我在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打工時,就時常想起老秀三身上獨特的氣息,如今我走在低洼不平的村街上,這種味道就變得如此強烈,如風襲來撲面撩心,讓我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恨不能腳下生風。
那些蹲在樹蔭下乘涼的閑人們用長長的煙桿指點我,用詭秘莫測的眼神打量我,他們都站起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好像我是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硬要給我一些假惺惺的安慰,有人說,井水,回來啦?我嗯了一聲,又有人說,井水,回來了就好,我又嗯了一聲。那些人便怯怯地蹲下,怯怯地看我,我走過橋頭遇見了劉栓的媳婦,她正在托著兩坨肥白的奶子給孩子喂奶。她對我說,井水,發(fā)財啦?我說,發(fā)啦,劉栓也發(fā)啦,女人便開心地笑起來,我低頭向前走,聽到她又說了一句,二娥……我扭頭惡狠狠地盯著她,女人凝住笑臉說,二娥,她也知道你發(fā)啦。
二娥正蹲在灶臺前燒火。她看見我進家,驚得差點把手里的半瓢米潑出來。她呆了一下,對我咧開嘴笑了一下,又呆住了。她說,你真回來啦?我沒吱聲,扎進屋里,二娥也搓著手跟進來,給我倒了一碗像尿一樣黃的茶水,她一聲不吭地端到我面前,我就聞到那股又酸又臭的味道,我聞到了臊味兒里的秘密,我皺了眉頭朝茶水里啐了一口痰,那口痰的分量似乎很重,噗地一下,二娥就把茶碗丟掉了。二娥張著空手說,井水。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二娥哇的一聲哭了,二娥哭著說,井水,你這個熊貨。
那天晚上,二娥炒了幾樣很可口的菜,還燙了一壺酒,我一口也沒吃,她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嗚咽著哭。她把酒杯端到我面前,我死死地盯著她,她就那么一直捧著。一直嗚咽著看我。我說,二娥,你喝了它吧,二娥揉淚仰頭就把杯酒喝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吸煙,二娥在里屋里洗澡。她站在鐵盆里嘩嘩地往身上澆水,她用毛巾狠命地搓著身子。夜很黑,二娥的身子很白,二娥白花花的身子在我眼前晃動。我吭了一聲,二娥像是得到了久違的暗示,她跳躍著過來,像條光滑的魚一樣鉆進了我的被窩。她的身子涼爽清香,她緊緊地貼著我,壁虎依附在墻壁上似的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默默地抽煙。二娥看了我一會,就小心翼翼地觸摸著我。她先是摸了我的臉,肩膀,后來就伸手攬住了我,接著她把頭伏在胸上。我清楚地感到她的眼睫毛眨動了一下,就有一顆黏糊糊的淚珠兒滾在我身上,我動了動,二娥卻使勁攬住了我,她說,井水,她的聲音很低,我嗯了一聲,就把她推開了。我推開她時費了很大的勁兒,我抬腿把她踢下床時卻覺得很輕松,二娥的手在床上舞了半圈,就很利落地摔在地上,二娥哭了,井水,這事不怨我。真的,不怨我。
一連半個月,我沒和二娥說一句話。二娥默不做聲地洗衣,做飯,喂豬。從我把她踢下床以后,二娥就沒有在床上睡過一夜覺。她在外屋里搭了地鋪,每天晚上都縮在墻角里發(fā)呆。我大腦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去見老秀三,一直想找他說說,至于說什么我也想不出,就是想找他說說話。老秀三趴在他那間騷氣的狗窩里一聲不吭,他家的雞不跳,狗也不叫,像是所有的生命都無可避免地染上了瘟疫。每天晚上,我才能聽見他披著濕漉漉的月光向村外走。我聽到他家的大門響了一聲。老秀三朝我家門口看了看,他縮著頭的模樣很卑瑣。夜深人靜,老秀三凌亂的腳步噗噗作響。他走路的姿勢很奇特,像只肥碩的鴨子一樣一撇一撇。
我尾隨他來到水庫堤壩上。他脫了衣服緩緩地爬進水里。龜一樣泡在水里怔怔發(fā)呆。我一直想叫他一聲,卻怎么也張不開口。后來我扔過去一塊石子,幾片水花在月光里忽閃。老秀三站起來,睜著大眼朝岸上看,水面沒過他的腰,他寬厚的身體在月光里亮如大魚。我從暗處站起來,走進月光里,老秀三看清是我,他動了動嘴角,便又蹲進水里。我希望他能說些什么,他的舉動讓我失望。我點了一支煙,歪著頭看了他一會,抬手把他那雙臭烘烘的鞋子扔過去。我扔得很遠,鞋子在水面上打了幾個水漂,便一頭栽進水里。老秀三始終沒說什么,他近乎癡呆地看著岸上的我。像一只瀕臨死亡的千年老龜一樣一動不動。
后來我回到家里,把二娥從地鋪上抱起來,二娥的溫熱的身子微微戰(zhàn)栗。我說,這事就這樣算了吧。二娥很慌亂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她說,算了?我嘆口氣說,算了吧。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算了,我認為這件事就該我說了算,我說算了就算了。我確實找不到解決這件事的方式。我在地里拼命地干活,當我累得氣喘吁吁,躺在地瓜秧上時,我就想,也許算了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田野里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綠色,連空氣都染成了油亮的顏色。一陣風吹來,成片的莊稼就會發(fā)出嘎巴嘎巴骨節(jié)伸展的脆響。那年我家的地瓜長得特別大,像嬰兒的屁股一樣紅通通的圓潤可人,我記得那個下午有無以數計的蜻蜓在田里飛舞?;⒆涌拗軄砀嬖V我一件事,我就知道,老秀三快要死了。他會死于我家房梁上的那捆繩子和菜板上的那把菜刀。虎子說,老光棍偷看我媽媽洗澡呢,我媽媽把他罵跑了。虎子胖乎乎的小手指著村里,我看見村里絲絲縷縷的炊煙正在夕陽中裊裊升起。
我記得我是從兩米多高的土堰上跳下來的,我邁開雙腿跨過無數條溝壑,大片的地瓜秧蛇一樣快速地向我身后退行。我沿著長長的堤壩往村里奔跑時,聽到水壩上洗衣服的女人們像青蛙一樣歡叫。當時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我狂亂的腳步踢得碎石亂飛,噼噼啪啪地濺到水庫里,惹得女人們張著大嘴啊咦啊咦地驚叫,先是劉栓的媳婦喊了一聲,井水瘋了!洗衣服的女人們都撅著肥碩的屁股說,啊咦,井水真是瘋了。
我閉著眼撞開了家門。二娥正蹲在門檻上抱著頭發(fā)怔,她的頭發(fā)還未干,她看見我就哭了,我頭一次見她哭得這么暢快淋漓。二娥哭著說,井水,你這個熊貨,你這個該死的熊貨。二娥的哭聲讓我心亂如麻,我垂頭在院子里轉了幾圈,一只母雞愣頭愣腦地圍著我轉,我伸手就把它抓過來,像揉一團抹布一樣幾把就揉掉了母雞的頭。我說,我得殺了他,我拍打著手上的雞毛說,一點不假,我得殺了他。
從那天開始,我就開始預謀殺死老秀三的計劃。
剛開始我設計了很多實施方案,又被我?guī)捉浲魄煤笾鹨煌品?,那時我才知道,真正徒手畫一個標準的圓圈并非容易。這不像殺一只雞,你可以在眾目睽睽下抓住它,拿刀抹脖子,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拿到水庫里開膛剖肚。我在吃飯、睡覺、做活時,都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這件事。那些日子里我把殺字寫熟了,在手掌畫爛了。我一動不動地瞪著眼,想著小學里的一篇范文。我在竭力回憶那篇文章時,體會到常人難以體會的內蘊。怎樣在雪天里成功地用一只籮筐誘捕一群麻雀呢?我從表面文字的童心童趣里窺悟到一種含而不露的預謀,溫文爾雅的殺機。殺與被殺的關系是多么明了又是多么錯綜復雜啊,那些日子里,我為能成功殺死一個人絞盡腦汁。大多數人會從貓的嘴巴上粘著的雞毛判定它是不是偷吃了雞仔。我絕不能留下一絲蛛絲馬跡。
我是在秋天實施我的殺人計劃的。我對每一個步驟都作了精心安排。對開始和結束都作了精心揣摩。我認為我的計劃天衣無縫,直到后來,我在監(jiān)獄里,還為自己精彩絕妙的表演暗自驚嘆。那年秋天里,村里村外,到處彌漫著醉人的成熟氣息,我知道,我和老秀三的事該有一個結果了。
每年的秋收都是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七月一過,秋雨就像老人的尿一樣滴嗒個沒完。我就是在這時候找到了老秀三。我找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借口,老秀三沒有理由不答應我的請求。
我在晚飯后去敲了老秀三的家門。我聽到他趿拉著鞋子走過來,踏踏踏踏的腳步彷徨無助。他遲疑著拉開了那扇油漆斑駁的木門,拉開了通往冥府的大門。老秀三看清是我,驚得半張著嘴,他嘴巴上稀疏的胡子很精神地支棱著,突出的喉結不停地上下移動,他沒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著我。我走進屋里就聞到那股又酸又臭的臊味兜頭潑來。我扔給他一支煙,我說,叔,你坐下。
老秀三不坐,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屋子中間,好像我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他是初次登門的造訪者。我拍著他的肩膀說,叔,你坐下。
老秀三搓著手蹲下來,像解大便一樣擠出一些生硬的笑容。我不緊不慢地吐著煙圈說明了來意。老秀三就顯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他很愉快地拍著腚又擺動著肩膀,還很響亮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他說,井水,你還客氣嘛,咱是隔墻鄰居,這點忙我還能不幫嘛。他說話時伸長了脖子,很激昂地表現出義不容辭的鄰里之情。我和他扯了很多不著邊際的廢話,說了很多雞毛蒜皮的瑣碎,后來我倆唾沫四濺地罵了一會狗日的天氣。但是,我們始終沒有說到二娥,沒有提及我出外打工的那段日子。老秀三送我出門,他嘴角上的煙頭閃爍,那一瞬間,我肯定了一種感覺,其實整個晚上,我都受到了老秀三不動聲色的愚弄。
我回到家,便徑直鉆入廚房,那把菜刀在菜板上閃著清冷的光芒,我把菜刀掂在手里像一片薄薄的羽毛。我走進院子里,對著黃橙橙的月光瞇了一會。我說,真是一把好刀。
那天晚上,我和二娥又恢復了半年以前的操練。二娥躺在床上,兀自掀開被子露出白花花的身子。我興奮得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二娥極力地配合,使得事情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完事后,二娥出去撒尿,院子里想起無所顧忌的嘩嘩聲。我起身下床,解下房梁上的那捆麻繩,試著打了各式各樣的套節(jié)。我把打好的繩套擺在門檻里。二娥光著腳丫進來后,我躲在一邊輕輕一拽,繩子就牢牢地套住了二娥的腳丫板兒。二娥說,你想干嗎?
我說,你別管。二娥扯掉繩套說,你真想這么做么?
我說,你別管,有你的好戲看。二娥陰著臉說,算了吧,人命關天呢。再說他也沒少幫了咱家的忙。
我把繩子摔在二娥身上,惡狠狠地說,屁,狗屁,你還舍不得他?
二娥趔趄著退了幾步,帶著哭聲說,你胡說什么啊你?
我說,我非殺了他不可,我要你親眼看著我殺了他。
我揮著巴掌朝半空剁了一下,壓著嗓子說,喀嚓。
我和老秀三扛著镢頭并肩走在街上時,遭到了村街上眾口一詞的非議。當時我的耳朵很靈敏,那些竊竊私語的議論像蚊群一樣在我身后繚繞。我早就料到這一點,我聽著真高興,我要的就是這種招搖過市的效果。我故意笑哈哈地喊秀三叔,笑哈哈地和鄰人們打招呼,我夸張的動作讓眾人嗤之以鼻。我說,吃了?我說,地里的活兒忙得差不多了吧?眾人都斜著眼朝地上啐痰,轉著身子不理我,我依舊厚顏無恥地說,老天爺幫忙,今兒天氣真好。遠遠地聽到劉栓的媳婦尖聲尖氣地嚷,她的嗓門像她的屁股一樣圓潤可人。她說,人要是活到井水這個份上,就不能算個人了。
我一溜小跑攆上老秀三,我樂呵呵地對他說,好,真好。老秀三奇怪地看看我問,什么真好?我樂呵呵的說,天氣,天氣真好。
地里的農活忙活了將近半個月,地瓜刨完了,擦成薄片晾干了,堆在院子里小山似的那么高。我無法精心來品嘗豐收的喜悅,我始終被一股焦灼的痛苦折磨得寢食難寧。那年的九月初一夜里,下了一場小雨,我聽到老秀三的咳嗽聲透過潮濕的空氣傳過來,吭吭哧哧地聒噪著我的耳膜,我揉著太陽穴想了一會,我想,就在今天終止老秀三的咳嗽吧,九月初一,下雨,是個很容易記住的日子。
吃過早飯后,我就指使二娥去集市上買菜,二娥憂心忡忡地說,井水,你想好了?你想明白了?我揮著手說,買肉,買魚。二娥拎著虎子走到大門口?;⒆涌吭陂T框上,回過頭來喊了我一聲爹。他的語氣那么生硬,他無緣故地叫了這么一聲,好像只是肯定我本來就是他爹。
家里只剩下我一人了。我開始鄭重其事地磨那把菜刀。我磨得很仔細,每磨一下都用了很大的力氣。菜刀白森森的失去了光澤,磨成死魚肚皮一樣的顏色。不過我能感覺到菜刀的鋒利,我的手指輕輕觸在刀刃上,就感到鋒芒畢露的銳利。
臨近中午時,街上的人聲嘈雜。農忙之后,村里的閑人又多了。都到街角里閑聊。他們不像我這樣胸有城府,不像老秀三那樣深居簡出。他們只是熱衷對村里村外西瓜大或者芝麻小的事情進行口無遮攔的傳播。我提著一只雞走出去正合時宜。我故意弄得肥雞咯咯亂叫,我依舊樂呵呵地和他們打招呼,我說殺雞,請秀三叔,閑人們哄哄地笑起來,像看傻瓜一樣看著我笑,我煞有介事地說,殺雞,請秀三叔,過幾天他要去東北找井東侄子去了。我請他喝酒,送行。
我提著雞不緊不慢地往水庫邊走,就聽到老秀三要去東北的消息像被秋風刮起的樹葉一樣響遍了整條村街。二娥買菜回來說,聽人說,老光棍要去東北了?我愣了愣說,扯蛋。
那天二娥躲在屋里一直沒出來。門外又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飄揚著。我蹲在門檻上支著耳朵吸煙。我心平氣和地等著老秀三來臨,等待著三年后的那聲槍響,等待那顆滾燙的子彈射進我的腦殼里。
三、 老秀三
在我四十八歲那年,我才真正認識了女人,我才知道什么是女人。劉栓他娘就是一個女人。
我記得那年冬天,村子里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絲柔軟的潮氣。到處都是石頭一樣生硬的寒冷。我無精打采地踢著街上的大小石子,聽到石子滾動出瓷器一樣的脆響。我貼著墻角往水庫堤壩上走。那時候,我就知道,水庫是終生依賴的地方。水庫里結著支離破碎的冰,在陽光里映著鱗一樣的光亮。有只水鳥從草叢里躍起,箭一般穿越水面,又射入另一片叢林之中。這只灰色的大鳥從我眼前飛過時,我看到它光潔的額頭上,生著濃黑的眼圈,有著女人一樣的嫵媚。我順著他落地的方向走過去,然后我看到了劉栓的娘。
這個剛失去男人的老女人正坐在石板上凝神呆思。她把平時高挽的發(fā)髻散開了。我想不到這個老女人還有著如此迷人的長發(fā)。我從側面看過去,長發(fā)遮住了她已經蒼老的臉龐,絲絲縷縷的長發(fā)在冬天的陽光里泛著油亮的光澤,使我在一瞬間產生了一種向往。我過去和她說了幾句話,我始終沒看她那雙晦澀濁黃的眼睛。我發(fā)現她和我說話的時候,臉上悄然泛起的紅暈讓我激動不已。
當天晚上,我就去敲了老女人的家門。老女人像是心有靈犀,我只輕敲了幾下,她就把門打開了,她的眼睛在墨一樣黑的夜里活力四射,我在老女人身上第一次真正認識了女人。她像一個循循善誘的導師一樣向我打開了周游世界的地圖。那天晚上,老女人表現出恰如其分的矜持和放縱,我在她那張干燥的大床上摸爬滾打,像誤入深潭的孩子胡亂撲騰。最后老女人哼哼地笑了。她像個慈愛的長輩一樣摩挲著我的頭,她說,大兄弟,你真可憐。我喘息著說,二嫂,你跟劉栓說說,我要正兒八經地娶你。
村里人很快就發(fā)現了我和劉栓他娘的秘密,流言蜚語隨著春天的柳絮漫天紛飛,連樹上的麻雀也對我唧唧喳喳地群起圍攻。就在我和劉栓他娘商量該以怎樣的方式公布這件不算秘密的秘密時,愣頭青劉栓就抬腿踢進我襠里。那天天氣很好,二娥頭一次抱著虎子在街面上閑逛,鄰人們都圍著虎子嘖嘖有聲。當時我疼得大叫了一聲,虎子也跟著哇哇地哭起來,我知道我那聲慘叫嚇著了虎子。這孩子從那以后就用仇恨的眼神看我,我像癩皮狗一樣趴在大街上,鄰人們無動于衷,好像我本來就是一條招人討厭的狗。我爬著摸索被打掉的牙齒,我想找回屬于我的東西,有個眼尖的孩子看到滾在石頭縫隙里的牙齒,他驚叫著拾起來遞給我,人群就哄哄大笑。我注意到只有二娥面帶戚色地看著我,她過來攙了我一把,說,大叔,你回家吧,她就那么輕輕一攙,就把我感動得要哭。
劉栓他娘搬到十幾里路以外的她閨女家住了。她受不了村里的閑言碎語,她說她沒臉再呆在這里了。她走的那天,正下著那個春天的第一場小雨。我早早地在水庫邊等她,劉栓他娘蹣跚過來,我站起身說,二嫂。劉栓他娘呆呆地看著我,滴滴嗒嗒的雨水從她臉上滾下來,淚珠兒也滾下來,她說,兄弟,回去吧。
我哭著說,二嫂。
她說,雨涼,回去吧。
她說著轉身就走,我看著她歪歪斜斜地沿著堤壩走,高高挽起的發(fā)髻一晃一晃地扎眼。這個我愛的女人一直沒回頭,如今我只記得她那高高挽起的發(fā)髻一晃一晃地扎眼。
我回到家躺了整整一個下午。我覺得疲憊至極,我閉上眼就看見劉栓他娘在我眼里打轉,她繞著長滿野花碎草的堤壩轉了一圈又一圈,卻怎么也轉不出我的眼睛。
傍晚,二娥來敲門,她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水餃,二娥的表情戚哀,說,大叔,吃了吧。我剛把餃子塞進嘴里,聽到二娥又問,走了?
我覺得喉嚨里被什么東西塞滿了,眼淚啪啪地掉進碗里。二娥沒說什么,只是輕輕地嘆氣。她走時我沒送她,我怕我稍一動彈就會失聲痛哭。我坐在原地沒動。那時,我就知道,我和二娥注定要有一場足以致命的故事發(fā)生,我知道我從骨子里就是一個下賤的男人,我沒有能力改變一場自古就有的悲劇在這個寂寥的村莊里上演。門外春雨如絲,團團纏繞在夜色里如煙霧緩緩翻騰。我第一次聞到一股異樣的味道。酸溜溜的像醋,臭烘烘的像糞,又酸又臭的味兒像腐爛的尸體從我身上揮散。
我聽到井水要出門打工的消息,就認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由老天安排妥當了。老天安排井水出門打工是多么用心良苦。井水披著我的黃雨衣走出村子時,我就情不自禁地從心里發(fā)出了一聲歡叫。
那天晚上,我獨自喝了一碗白酒,清澈透明的液體入口時干爽凜冽,下肚后卻如條條火蛇直躥嗓喉,藍色的火苗燒得我翻腸倒肚,我喝了三碗開水也無濟于事,后來我赤足往村外狂奔,水庫里的月光綢緞般閃亮,我一頭扎進去,就被大片柔韌的水波團團包圍,使我感到痙攣似的疼痛,我蹲在水里一動不動,我在刻意體會疼痛帶給我的快樂,我想我會在水中溶解,像一條瀕死的狗一樣在奄奄一息中腐爛掉所有的筋骨。
我從水里爬出來已近午夜,整個村莊陷入了一片恬靜之中。我像只蠶蛹在村街潮濕的墻根下爬行,我在忍受靈魂從肉體剝離的疼痛。我側耳聽到男人的磨牙聲,女人的夢囈聲,孩童的鼾聲像柳哨兒一樣忽長忽短。我在二娥家門口呆了一會,就翻墻躍了進去,當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記得二娥家的院子里蕩漾著油脂一樣亮的月色,我踩在上面一彈一彈的,無法把持平衡。我抽動著鼻子嗅到二娥身上的味兒猶如夜來香花陣陣襲人。我摸到了屋門上的門閂,輕輕一撥門閂就很乖巧地向后退了一下。門閂在我靈活的撬動下發(fā)出老鼠啃東西時的吱吱聲。我從門縫里看到二娥裸露的肩膀。我說?;⒆铀铩D汩_門。
我說,二娥,你開門。
二娥沒說話,我聽到她慌亂的喘息,我想我堅持不了很久,我馬上就要踹門而入了。只是發(fā)出一聲不算響亮的斷喝,二娥就把門打開了。
那天晚上,我再次體會到了久違的幸福。我固執(zhí)地認為,二娥就是年輕時候的劉栓他娘,他們是同一個女人,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我從極度痛苦和幸福里摸索到死亡的觸角,和一年后井水用繩子勒在我脖子上的感覺絲毫不差。
二娥從始至終沒有叫喊,她只是緊咬著嘴唇無聲地流淚。我翻身下床后,她就用被子捂嚴實身子不停地嗚咽,她哭的時候肩膀不住地抖動,抖得被面上的牡丹花枝亂顫。后來二娥止住哭說,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井水回來,我怎么面對他?。课乙宦牼徒舆B打了幾個噴嚏。我知道井水早晚會回來,他是這個故事里的主角,所有的觀眾都等著他回來把這出戲的劇情推向高潮。
井水千里迢迢回到村子里時,我就聞到一股灼灼逼人的殺機。我無奈安然地等待井水到來。我每天都在半夜里去水庫里洗澡。我泡在涼爽的水波里一遍又一遍地搓著永遠也搓不盡的癬皮和臭泥。水波溫柔地舔著我的身體,天地如此靜謐,白花花的月光灑在水面上,像一個打造精美的水晶棺材。那時我就有預感,這片偌大的水庫才是我最終的歸宿。
我貼在墻上傾聽井水家的動靜,只有井水嚯嚯的磨刀聲在月色里嘶啞地響著,持續(xù)不斷地鉆入我的耳膜,一下又一下戳著我的神經。
那年秋天。井水終于對我發(fā)出了死亡的邀請。井水帶著掩飾不住的殺氣敲開了我家門,那是他回來后第一次和我說話,他皮笑肉不笑地叫我大叔。我和他心照不宣地說了很多不著邊際的廢話。我沒考慮就答應了他的請求。我在眾目睽睽的村街上,極力應和了井水拙劣的表演。我不能不佩服井水的厚顏無恥,他對村人們近乎激憤的辱罵不聞不問,這使我看出他要將我置于死地的決心。
我在井水的田里下死力氣地收拾農活。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贖罪,還是對活著的眷戀。當我氣喘吁吁面對頭頂上火辣辣的太陽時,就有了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我坐在地瓜秧中歇息,井水陰沉著臉看著我。他扔給我一支煙,說,累了?
我耷拉著頭不吱聲。井水又說,累了就歇歇吧。
我聽出井水毫不掩飾的惡意快活。在強大的天地面前,老鼠無法逃脫貓近乎肆虐的把玩。我想對井水笑一下。我想說說關于二娥的事情。可我剛一張嘴,就把自己弄出了一副哭的摸樣。井水看著我,忽然吃吃地笑起來,他擺著手笑的渾身亂顫。
我去井水家喝酒的那天,我特意修飾了自己的儀表,我換了一身還算新鮮的衣服。那身衣服在我箱子里壓了十幾年了。我記得我只穿過三次,我穿著這身衣服相過一個老姑娘和兩個小寡婦。我站在鏡子前就想到十幾年前的喜悅和羞辱,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那些不算美麗的女人是看不上我的長相,還是看不上我的這身衣服。鋒利的剃須刀劃破我的下巴,血珠兒從刀口里滲出來。我舔了一下,沒錯,血是紅的,牙是白的,我始終是無緣由地笑著的。
我鎖好屋門,用塑料袋包裹了鎖扣,從屋檐下抓了幾把泥糊在門框上,我糊得很仔細,密不透風,我堅持認為,我這趟遠行的時間不會很長,下輩子我還會投胎轉世回到這個屋子里。
井水正蹲在門檻上門頭吸煙,他起身對我擠出一絲干巴巴的笑。我看見屋里擺著一張飯桌,上面堆滿了層層疊疊的菜肴,一只光禿禿的燒雞盤踞在盤子中央,彎腰盤腿做出酣然入睡的摸樣。當時我就明白了一個真理,任何一種生命存在的意義,就在于矯揉造作得死去。這只雞死得很壯麗。我為此覺得從容自信。我與井水四目相對,井水說,喝。井水的眼睛在黑影里忽閃。
那天的酒勁特別沖,我沒喝幾口就軟成一灘泥,歪斜在椅子上無力動彈。井水在黑暗里幽幽地看著我,呆了一會,他開始拽我的胳膊。
叔,你喝多了,到炕上歇歇吧。
我扳著椅子不松手,井水嗤了一下鼻子,便夾著我的頭往屋里拉,我掙著身子向后退,井水低聲罵了一句什么,抬腿踢中我的手,我痛叫了一聲就跌落在地。
我被井水拖進屋里,就看見端坐在床上的二娥。她系扎一塊白圍裙,雙手張開著,平整地放在膝蓋上。她像是剛做完飯菜,有些疲憊地坐在那里休息。又像是坐了很長時間,專心靜候我的到來。二娥端坐的姿勢端莊淑雅,美麗得讓我心疼。我趴在地上叫了聲,二娥。
二娥沒說話,她指著擺在桌上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和那捆蛇一樣盤踞的繩子。我就嗚嗚地哭了。我多么希望二娥能過來攙我一把,就像我被劉栓打掉牙齒的時候那樣攙我一把。可是二娥一動也沒動,就那么癡呆呆地看著我。井水端著酒杯蹲下來說。
叔,我剛才喝的是白開水,現在我陪你喝一杯。
井水抬手就把那杯酒潑在我臉上。
叔,別怪我。人早晚都有死的那一天,我想讓你死,你不死我心里難受。
他說著就抓起繩子勒在我的脖子上。井水用力很平穩(wěn),繩扣越勒越緊,我覺得眼珠開始一點一點往外擠。舌頭也在不自覺地向外伸。一股緩緩泛起的麻疼由上向下蔓延,像是喘急的熱流從膀胱里穿刺而出,來勢洶涌,我估計我叉開雙腿足以刺到二娥的圍裙上。我剛用力嗯了一聲,就覺得一片熱乎乎的潮濕在襠里散開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頭腦卻異常清醒,我能聽到井水粗重的喘息聲,二娥壓抑不住的哭泣聲,我能感到油膩的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狗日的菜刀很鈍,像厚重的木頭一下又一下地切割著我的筋骨,一下又一下地切割著我的肢體,所有的意識都隨著血液潺潺流出。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就像半夜里電視屏幕上跳躍的雪花,我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一切表演結束了。
我就這樣被井水殺死了,我的四肢被他拆卸得七零八落。像一堆永遠也無法裝配的塑料玩具。
四、虎子
我記得那一年,我剛過完四歲的生日,我就知道,我長大了。
我滿懷屈辱地走在村街時心事重重。我握著老秀三給我的錢就像握著我家的秘密。陽光很好,有許多閑人正蹲在村街的老槐樹下閑聊。我貼著墻根走過他們身旁時,劉栓叫住了我。
虎子,你過來。
劉栓笑嘻嘻地沖我招手。我默不做聲地走過去,劉栓便把碩大的屁股撅到我面前。
虎子。你瞧我腚上是不是有毛刺?我覺得扎的慌。
我仔細瞧了瞧,沒有啊。
劉栓低笑著說,你再仔細瞧瞧。
等我靠近他的屁股時,就聽到一聲響亮的屁響。閑人們爆出快活的大笑。我羞得拔腿欲走,劉栓卻不依,拽著我說,老秀三晚上還去你家嗎?
我冷眼看著呆張著大嘴的閑人。
劉栓說,我靠,這個小屁孩的嘴巴還挺嚴實呢
我說,你過來,我悄悄給你說。
劉栓樂呵呵地靠過他那張茄子一樣的長臉。
我啐了他一口痰。
我在經過村街上唯一的小賣部時,突發(fā)奇想,我認為我找到了毀掉這個秘密的最佳方式。我沒怎么費口舌就買到了一包老鼠藥。然后我又沿著村街向西走,熟肉鋪里蒼蠅成群,幾只癩皮狗圍著柜臺低頭巡視。滿臉麻坑的鄭屠戶正伏在肉案上打盹。
我剛一進去就驚醒了他,他抹著下巴的口水給我切肉,我看著他把一個豬耳朵切成薄薄的片狀,便把那包老鼠藥遞過去。
我說,拌一拌。
鄭屠戶取開那包亮晶晶的碎末兒往肉里倒,他邊倒邊說,我知道你們家里人口味重,愛吃咸。
我說,那是老鼠藥。
鄭屠戶愣愣地看著我,臉上的麻坑慢慢地向一塊擠,擠出了一副哭相,虎子爺們,我這是小買賣,架不住這么折騰。
我說,給我。
鄭屠戶帶著哭聲說,虎子,饒了我吧。
我說,給我。
鄭屠戶把那包肉胡亂包起來,抬手扔到一旁的瘦狗前,搓著油膩的手,他搓了一會,才惡狠狠地說,我操你八輩哩,你爹回來就得扒了你娘倆的皮。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覺得頭昏腦脹,我碩大的腦袋經不住陽光的炙烤,像塊熟透的地瓜懨懨地歪向一邊。我希望井水能回來,就算真的扒了我的皮我也愿意。他肯定比我強,他有能力用紙包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苗。我家的屋門緊閉。我貼在窗戶下,能聽到里面詭秘的喘息。我舀了一瓢水潑進去,里面就傳出慌亂的窸窣聲,老秀三赤身打開門,笑嘻嘻地看著我,他一直沒說話,就那么笑嘻嘻地看著我。
那天晚上,我沒和二娥說話。二娥不停地翻動著身子,翻出一股成熟母牛的腥甜氣息。我快睡著的時候,二娥叫醒了我,我轉臉看見她眼里噙著亮晶晶的淚水,二娥咬著下巴說,虎子,我快要死了。你舍得我么?
我覺得她那副假惺惺的模樣純粹是無病呻吟,我剜了她一眼又扭頭睡去。后半夜里,我聽到二娥嚶嚶的哭泣,像窗外的夜鶯一樣斷斷續(xù)續(xù)。
井水在那個遍開梧桐花的春天姍姍來遲。他在紅云一樣的樹冠下穿行,臉上顯出刀削似的冷漠。他摸著我的腦袋,我就有了要哭的沖動。他放下包袱就朝二娥端給他的茶碗里啐了一口痰。他咬著牙說,我要殺了他,一點不假,我非殺了他不可。
從那以后,井水就在每個月夜里打磨那把菜刀,他磨得很賣力,粗壯的胳膊隨著菜刀發(fā)出的摩擦聲有節(jié)奏地伸縮,我看他對菜刀的打磨到了癡迷的地步。他在流水一樣的月色里徒勞地揮舞著菜刀,像一個懷才不遇的武士一樣兀自念念有詞,他一遍一遍地說,真是一把好刀。
在那個冷雨霏霏的秋天里,我嗅到了死亡的氣息隨著潮濕的空氣從酥軟的地下彌漫上來,又臊又臭的腐爛味兒從老秀三屋里不斷飄出。當井水提著一只雞去水庫里開膛剝肚時,我知道,這個叫井水的男人終于要在樂此不彼的折騰里為自己尋個活法了。
井水故意在鄰人面前弄得雞咯咯亂叫,他招搖過市的拙劣表演蒙蔽了眾人的眼睛,我跟著他到水庫邊,看他怎樣笨拙地弄死了那只無辜的雞。他像剁掉一塊木頭一樣剁掉了雞頭,雞血從扭動的脖子里戰(zhàn)栗噴出,斷了頭的雞在他手里振翅亂掙。井水揪住雞毛狠狠地撕著,雞毛脫離肉體時,發(fā)出陣陣撕帛一樣的悶響,大塊的雞皮撕裂下來,露出血淋淋的雞肉,井水一把又一把地撕著,雞毛粘滿了他的胳膊,雞的掙扎越來越劇烈,讓他難以把持,他一把將雞摁進水里,水面上撲棱起大片的水波,四周霎時一片殷紅。井水屏住呼吸摁了很長時間,雞才逐漸安靜下來。它像極度疲憊了似的,極力伸直了長滿鱗皮的爪子,便凝滯不動了。
井水在殺雞的過程里始終沒說一句話。他在水里摁著雞時嘴角翹出一絲笑意。他把雞提上來扔到一邊,撩著水搓著胳膊上的血跡。他的臉上血斑點點,平添了一些兇殘。后來他摸起煙點火時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話。
他說,忘了帶繩子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擺弄著遍體鱗傷的雞,他用刀刃輕輕一磕,我就看見了紅紅綠綠的內臟。我聞到了那股又酸又臭的臊味兒。死亡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鮮血噴涌而出,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此隱遁而去。我從草叢里拾起布滿砂石和血跡的雞頭,它的眼睛還沒閉上,黃亮的眼珠兒癡癡地與我對視著,和老秀三的眼睛一模一樣。
井水殺死老秀三的過程和殺死那只雞大同小異。那個潮濕的雨夜充斥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我貼在外屋的墻角里目睹了那場謀殺的全部過程。老秀三痛哭流涕,遠沒有那只雞死得那么壯烈。他只是徒勞地掙扎了幾下就被井水砍掉了腦袋。井水揮刀肢解老秀三的尸體顯出了嫻熟的技巧,他顯然從殺雞的過程里掌握了要領。他把老秀三各個關節(jié)骨臼剔得圓滑干凈,他干得有條不紊,每一個動作都下刀有神。老秀三沒有留下一句遺囑,面對井水明晃晃的菜刀,他還沒有選擇意愿中的葬身之地,就被井水塞進了塑料口袋里。
那一夜,我做完了我這輩子該做的噩夢。
后半夜里,我聽到井水在豬圈里挖坑。他穿著皮靴在糞池里轉來轉去,惹得正在酣睡的肥豬們哼哼唧唧地對他表示強烈的不滿。第二天早上,我靠近豬欄,沒有發(fā)現一點人為的痕跡。成群的蒼蠅在糞池里飛舞歌唱。折騰了一夜的豬正在四肢伏地呼呼大睡。
井水還沒起床,我躡足進去,他就猛地醒來,轉身用一種深不可測的眼神看著我。
虎子,晚上睡得好么?
房間里的擺設陳列有序,地上濕漉漉的,顯然剛剛擦洗過,血腥味兒依稀可辨,我怔怔地看著神色疲倦的井水,一夜的時間,他就變得如此陌生,他的語氣生硬遙遠。
我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老秀三被人殺死了。
井水伸了伸脖子,突出的喉結蠕動了一下,我聽到咕的一聲悶響。
他說,虎子,忘了這個夢。
我說,他被人剁碎了,埋進豬圈里了。
我剛要接著說下去,井水忽然大叫起來,他拍著被褥說,虎子。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住了,他拍得很用力,落在被褥上卻顯得軟綿綿的,我以為他會跳下來扇我一巴掌,井水的叫喊戛然而止,他半撐著身子愣愣地看著我。
他說,虎子,你必須忘了這個夢。
我咬著唇沒吱聲,井水又用乞憐的聲音說,虎子,我是你爹。
這句話像一塊腌臜的抹布塞住了我的嘴,使我張著嘴巴說不出半個字。我轉頭看見二娥從院子里進來,她端著一盆剛洗完的衣服立在我身后,她的眼睛腫得像個爛桃,她也說,虎子,他是你爹。
那天晚上,天快亮時,我被一陣窸窣的響聲驚醒,房間里的燈像是亮了一夜,燈光忽明忽暗,二娥正為井水收拾行李,井水背著一摞煎餅,他拉開門要走時,我叫住了他。我對他哎了一聲,井水立住看我,他的臉龐在燈影里暗淡無光。
我說,你要干嗎去?我不想得到他的回答,我起身坐在被窩里迎著他的目光,二娥推了井水一把,她扭頭對我說,你別管,睡覺。
我沒理她,我指著井水說,你到底要干嗎去?
二娥幾乎是奔到我面前,啞著嗓子說,睡覺,祖宗,你睡你的覺。
二娥的聲音低沉有力,像石頭一樣砸在我臉上。
我以為井水會像鳥兒一樣遠走高飛。他在七天之后折身返回是我沒有預料到的事。他回來的那天下午,縣里的郵差送來了一封信。當時井水正在村街上和鄰人們講述他外出七天的種種遭遇。他的神情沮喪。說話時卻手舞足蹈,流露出掩飾不住的興奮。他給鄰人們散發(fā)著煙卷說,外邊的錢也不好掙了,狗日的老板忒摳,一天掙仨瓜倆棗的錢,還不夠買煙吸呢。
鄰人們笑嘻嘻地對他說,出去也不容易,在家看好老婆比什么都要緊。
井水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也說,對對,種好地比什么都強。
老秀三從冥冥天府來信說,他已經平安到達東北了,他的侄子對他照顧很好,豐衣足食,就不準備再回來了。井水在村街上,當著眾人大聲讀了這封信,他讀得朗朗上口,眾人聽著,都笑罵老秀三,都罵老秀三不辭而別。笑著罵著,又扯到陰晴不定的天氣,誰家的閨女又要出嫁了。誰家的貓咪生了幾個貓崽子。笑著罵著,扯到了天邊,老秀三就從眾人的嘴里消失了。
井水拿著那封信回到家,我一眼就認出了寫信人的筆跡。我對蹲在門檻上吸煙的井水說,哎,你寫的字真不賴。
井水回過頭,愣愣地看了我老大會兒。
他說,虎子,我操你祖宗八輩。
他說,虎子,你再胡說我就揍死你。
他說著蹦到我面前,捏著我的臉,他捏了一會,聲音忽然變得低了。
虎子,沒事了。這事就算過去了。他盯著我說,記住了,咱好好過日子,我給你蓋大瓦房,蓋咱村里數第一的大瓦房,井水的語氣堅決,我從他褐色的瞳仁里看到了老秀三的影子,像血斑一樣烙在他眼里。
第二年春節(jié)過后,井水要蓋新房的決心像春天里的青苔一樣愈長愈烈。村里的男人都以蓋三間大瓦房為榮。新房是一個男人折騰一輩子的夢想,是一個男人功成名就的標志。井水從牙縫里摳出來的錢,差不多能使他揚眉吐氣了。他在急不可耐中點響了破土動工的鞭炮,他選了一個自以為是的時機。春耕播種的忙碌讓村人們淡忘了那個消失了一個冬天的老秀三,一個老光棍的去留和一株樹的生存沒什么兩樣。
那天,井水興沖沖地請來風水先生來家里指點迷津。老眼昏花的風水先生在院子里裝模作樣地轉悠了半天,伸手就指到了臭烘烘的豬圈。
你要蓋的新房必須拓寬到這里,風水先生說,信不信由你。蓋房是件大事,你看著辦吧。
井水送走風水先生后,蹲在豬圈外愣了半天,扭臉沒頭沒腦地對二娥說,我要蓋大瓦房,你別不信,我要蓋咱村里數第一的大瓦房。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說,靠,誰也別想攔我。
那天晚上,井水又穿上了皮靴在豬圈里來回折騰,我趴在床上又聽到了焦灼急促的碎響,我又聞到那股又臊又臭的腐爛味兒,在春天的夜色里翻騰,一種久違的感覺讓我激動不已。我想這個叫井水的男人這么樂此不疲地忙碌就是要為自己尋個活法了。那一夜我沒合眼,我被勤勞的井水弄得毫無睡意。天快亮的時候,二娥從西偏房里推出自行車。井水把裝著尸體的塑料袋馱在車后架上。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家門。我赤足緊隨其后。
春夜里薄霧蕩漾,紙片樣的月牙貼在星空,村街上濕漉漉地有些溫熱,像寬厚的牛舌舔著我的腳丫,惺松的雞啼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地此起彼伏。井水和二娥貼在墻根歪歪斜斜地向村外走。自行車不堪重負,松弛的鏈條叮當作響。我尾隨他們來到水庫邊。水庫里一片茫茫白色。水天連接。拽著二娥融入白霧里。他倆晃動的身影依稀可辨。我趴在低洼處不敢動彈,咚咚的心跳撞得我頭昏腦脹。井水拖著塑料袋子走下堤壩時失去重心,他搖晃了一下就跌入水里。
有水蛇,足有碗口那么粗。剛從我腿下鉆過去。
二娥倒退一步說,你是疑鬼呢。
兩人的聲音輕如羽毛,裹在白霧里聽不清楚。井水再次拖著袋子準備邁下堤壩時。我看到一個人影從他們不遠的身后冒出來,剪影似的晃晃地向他們移過去。我聽到人影的腳步遲疑踩在草叢里,發(fā)出濕漉漉的澀響。他沒有發(fā)現我,他像一只游蕩的野狗一樣越過我身旁,我看清了是宰殺過無數豬羊的鄭屠戶。我剛想爬起來對井水喊一聲,鄭屠戶就嘿嘿地笑了,他惡作劇似的笑聲讓人心驚肉跳,鄭屠戶像是在這里等了一個晚上,等著對井水和二娥作出這樣肆無忌憚的嘿嘿亂笑。他偏著頭認出了井水,他憑著職業(yè)的靈敏搜索到那股他熟悉的味道,他認定了井水塑料袋子里的死豬。他沒注意到井水慌亂的表情,他樂滋滋地撥開井水的阻擋跳下堤壩,他邊解袋子邊說,
扔了多可惜,我給你倆錢多好,死豬沒事,煮熟了照樣賣錢。
井水和二娥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呆若木雞,等鄭屠戶拽出一條爛糊糊的胳膊,井水才愣過神來,抬腿就把鄭屠戶踢翻在地,他緊跟過去踩著鄭屠戶的胖臉,一字一句地說,你別吱聲,我給你十頭活豬的錢。
那天下午,鄭屠戶就離開了這個村子。他帶著老婆孩子,套上毛驢車,裝滿了鍋碗瓢盆。村人們過來幫他拾掇東西,鄭屠戶一遍又一遍地向村人嘟囔,我在咱村里殺的生靈太多了,罪孽太重了,我不能呆在咱村里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淚兮兮的,肥大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他見我躲在一旁看他,就過來摸了摸我的頭說,虎子,給你爹說一聲,就說我走了,放心吧,我走了。我咧嘴對他笑了一下,鄭屠戶就跳著避開了。
我家的新房蓋得真快,架上大梁的那天,井水特意放了一掛鞭炮。燃放鞭炮時,鞭炮斷了好幾次火,幫工的人都搖頭說這不吉利。井水卻不在乎,他像個猴子一樣在屋梁上跳來跳去,興奮得滿臉通紅,惹得圍觀的村人們嘻哈亂笑。這時門外來了一輛藍白相間的小汽車,砰砰的關車門聲引得井水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有四五個警察從人群里閃出來。一個高個問。
誰是井水?
眾人的眼光齊刷刷投在屋梁上。井水愣了愣,弓起身子就往鄰墻的香椿樹上跳,他跳躍的力氣顯然不夠,他的身子剛離開屋梁,就一頭栽了下來,我看到他黑紅的胳膊在半空里揮舞了一下,就聽到一聲結實的悶響。我拍著手對高個警察說,他就是井水,他就是我爹。
眾人都被井水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呆了。院子里一片寂靜,只有火爐上的水壺嘶嘶地怪叫著。警察們像拖一條飽滿的麻袋把井水拖上小車,人群才發(fā)出一片唏噓聲。二娥從廚房里搓著圍裙出來,竟是一臉平靜。她湊進車里瞄了一眼滿臉死氣的井水,轉頭對警察說,我也去么?
警察說,你叫二娥?
二娥點點頭,警察很奇怪地打量她一眼,說,那你得去,一塊去。
那天警察在村子里呆了很長時間,找村里的人們挨個問這問那,問起老秀三,村人們都說,他不是去東北找他侄子去了嘛?問起井水和二娥,村人們想了老大會兒,都覺得這是個非常難回答的問題,有人支吾了一會才說,井水是個男人,二娥是個女人。警察差點氣歪了鼻子。整了整帽沿兒說,這不是廢話嘛。
槍斃井水是在半年以后的事。那時二娥已經被判了無期徒刑,押進魯西南最大的一所監(jiān)獄,那個高個警察帶我去看過一次二娥。二娥從鐵窗里伸出手來摸我的臉,她先是睜著眼摸的,摸著摸著就閉上眼哭了。她抖著肩膀不住地嗚咽,豆大的淚珠簌簌地往下滾,她的手很涼,我的臉很熱。臨走時,她忽然問我,虎子,你恨我嗎?我沒吱聲,她又說,恨你就說恨。我說,恨。二娥聽著,嘴角一抽就笑了。她的牙齒很白,笑容很甜,讓我一剎間想起過去的諸多往事。
那天,我剛在劉栓家吃完早飯,高個警察就來村里找我。那半年里。我一直輪流在村里吃住,我用遍了每戶人家的碗和筷子。剛開始我還不好意思,村里人都說,虎子,以前吃百家飯的人多了,吃百家飯的孩子聰明,長大了有出息。村里人對我這么好,我也就吃得心安理得了,警察說,明天執(zhí)行你爹,你去送送他吧。
縣城里人山人海,往年的物質大會也沒有這么熱鬧。境內很多年沒有出現過人命案子,槍斃井水的消息早在半個月前就傳得沸沸揚揚。臨近中午時,大街上響起尖銳的警笛聲,十幾輛警車開道。視野盡頭出現了一輛欄板大貨車。立著一塊白木板,上面鮮紅的大“X”赫然醒目,車子臨近時,我看見了立在欄板后面的井水,半年沒見,他的模樣沒大改變,甚至還比以前多了一份干凈,他被捆綁得像個結實的粽子,勒得衣領外翻。
他由東向西而至時,眼睛四處亂瞟,車子經過我身邊時他瞟了我一眼,他剛轉去又倏地扭頭看我。他的眼睜得很大,死死地盯著我,我知道他已經看見了我,他的眼神與我相對的剎那間,像是跳動了幾下,掙著身子向后歪,車子越走越遠,井水依舊掙著身子盯著我。我看到他臉上有了一片晶亮的東西,在陽光里熠熠耀眼。我覺得我的心被那片灼目的晶亮撞了一下。我使盡全力喊了一聲爹。我不知道,井水能不能聽見,我在他殺人后第一次喊他爹,我在他臨死前最后喊他一聲爹。
那天我回到村子,路過村外的水庫,我站在堤壩上愣了老大會兒,水庫波光粼粼,悄然無聲,我對著水庫撒了一泡尿,我的尿柱熱氣裊裊,在陽光里升騰。
(選自芳草網http://www.fangcao.com.cn)
現場點評:
《矯揉造作的死亡》講述了一個男人殺死與妻子有染的鄰居男人的故事。為什么是“矯揉造作”的死亡?作者將“殺”這一殘酷的事實充滿細節(jié)感地娓娓道來,仿佛描述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個普通的動作過程,一個有大前提、小前提和結果的推論,這種不動聲色的描述,才使這一被“延長”了的死亡顯得“矯揉造作”。
故事并不見新鮮,但小說值得圈點的是故事講述的方式。二娥、井水、老秀三和虎子分別從自己的視角給故事以幾種不同呈現,再加上“情殺”的類似情節(jié),讓人不由得想起了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但與《羅生門》中四人各自提供美化自己、使得事實真相各不相同的證詞不同。小說中的四個人并沒有歪曲故事,事實的真相并非不可知。但是,小說不是為了讓讀者知道一個事實,人們可以通過讀新聞更好地知道事實。小說與新聞的不同在于怎么把這個事實講出來。在講的過程中如何通過文字窺視人性。語言是不可靠的,我們卻只能通過語言存在。四種視角的描述,讓我們看到同一事件在與不同人性的糾纏中激起的震蕩。這是一個不幸的故事,四個主人公的描述卻無法讓人心生同情。故事固然也如《羅生門》中揭露了人性中丑惡的一面,但是并沒有給出一個“還是可以相信人”的結尾。使人對“善”產生了某種期待的落空。
可以說,這篇小說是敘事視角轉換的一個很好的嘗試。但任何寫作手法都是一柄雙刃劍,作者在使用視角轉換時,還沒有完全發(fā)揮出這種寫法的內在張力,使行文顯得有些凌亂和重復。
點評人:劉琴(復旦大學文藝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