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一生平安

一

老呂曾是個屠夫，也曾是工齡長達(dá)近二十年的光棍。小蘭一直是個美人，還是個守了五年寡的小婦人。對于他們的結(jié)合，老街人說得很精辟：一個鍋要補(bǔ)，一個要補(bǔ)鍋，兩好合一好。

而關(guān)于蘭妮的相貌，還是愛聽評書的老街閑人國子講得透徹。一九九六年冬月，三十四歲的她嫁給比她大八歲的光棍老呂時，天空正肆意地飄撒著鵝毛大雪，北風(fēng)吹得人直打尿顫。望著肩上系著絨球，斜挎綬帶，穿得像民國初年袁世凱那樣服裝的吹鼓手中簇?fù)碇囊晃幻廊?，老街的閑漢國子袖手縮脖，吸溜著鼻涕說，彎眉大眼、高鼻小嘴、細(xì)腰隆臀、個高膚白。這哪像是騎過的馬。

老街有個習(xí)俗：新娘嫁來，要敲鑼打鼓地在老街走上兩趟，老街人謂之游街示眾。一是圖個熱鬧意思；二是要新娘子認(rèn)個門。

老街街面一溜青石板鋪路，兩旁站著的是古色古香的清末民宅：門面不甚大，卻有天井承甘露，左右均有一廂房。有身份的，門前伏一對石獅或立兩面石鼓，石獅不作張牙舞爪狀，卻憨態(tài)可掬；石鼓厚重古樸，正是頑童暑天戲弄的好去處。窗欞上古拙精細(xì)的雕鑿顯盡品位。從老街一路走去，有布店名叫“祥興源”，有客棧名叫“賓至歸”，有雜貨鋪名叫“樓鴻泰”。老呂牽著蘭妮逐戶認(rèn)門塞喜糖，接受老街鄰人恭喜。

老呂是個孤兒，一直也在老街上生活。一九五四年長江兩岸一片澤國的時候，老呂還是個嬰兒，精赤條條地就在岸邊的蒿草堆旁被拾荒的人發(fā)現(xiàn)了。盡管長得肥頭大耳，盡管中間還懸著一個傳宗接代的好物件，但有誰家糊涂到讓他在家搶碗中食的地步呢。因此，街道居委會干部就只好像擊鼓傳花似的安排他輪流到老街居民家中吃飯，但不管怎么樣，他還是存活下來了。

老呂大號則是街道戶籍警老張起的。過去，老街的人叫他水生，因為是在江邊撿的。但老街的居委會干部覺得不妥，水生容易和火熱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正式命名就提上了議程。老張戴老花鏡翻了半天字典，因為鄰里都勻一口吃食給他，便決定姓呂；希望他不要忘恩負(fù)義，便決定他叫愛民。姓名都取好后，街道居委會的大爺大娘便鼓掌通過了。

剛剛命名的呂愛民同志正在居委會辦公室一隅聚精會神用小棍撥弄兩條蚯蚓。九歲才上學(xué)，連續(xù)讀了三個小學(xué)五年級，弄得老師心力交瘁；他受批評時驚鹿似的眼睛也常讓老師自責(zé)不已。當(dāng)同齡人準(zhǔn)備上高中時，愛民終于小學(xué)畢業(yè)了。后來他放下書包，就拾起了條帚，當(dāng)上了街道辦的通信員。

屠夫陳叔有庖丁解牛般的好手藝。陳叔一般是晌午收攤后，就拎著一塊豬肺出了門，隨后陳叔屁股后就跟上幾個拿海碗的人。陳叔到了目的地后，那戶人家已支起一口大鍋，海帶和姜塊在沸騰的水里上下翻滾，仿佛歡迎肺的加入。豬肺海帶湯的濃香彌散開后，人就像牙簽簇?fù)碓谝黄?。這時這戶人家就開始三步曲：第一步，給陳叔奉上一碗白酒，再盛滿一大碗內(nèi)容豐富的湯。第二步，給自家留上一海碗。第三步，跟在陳叔屁股后頭來的人各得一份。那時的人心還是肉長的，聽眾、食者再多，孤兒呂愛民同志也能勻得一塊以上的豬肺。

后來，沒有水平的呂某人說了一句蠻有水平的話：殺豬是從喜歡殺豬人開始的。

陳叔快五十歲了，膝下一對兒女都在外地讀書。在陳嬸看來，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賣肉，下午還要搭上豬肺去“授課”，這無論如何不是個買賣。但喜歡喝豬肺海帶湯的和喜歡陳叔的人實在太多。陳嬸阻攔不住，直到陳叔突然病倒。

就像是一名政客退出了指手畫腳、吆五喝六的舞臺，一個多月后，陳叔就蒼老了很多。又過了大半年，陳叔就病倒了，中了風(fēng)。幸好是輕度的，尚未到口鼻歪斜的地步。

得過陳叔恩澤的人很多，比方說，喝過湯的，從陳叔肉攤上從沒買過病死或帶淋巴豬肉的，買一斤豬肉回去復(fù)秤還有一斤的等等，這些人都來看他。來的人都帶幾個蘋果或雞蛋來，這是個禮數(shù)。

呂愛民同志食不果腹，就在陳叔門前游弋，等人喚他去幫陳叔翻身子，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去報答陳叔給他曾經(jīng)提供的身體上的營養(yǎng)和精神上的快感。

春節(jié)時陳叔一雙兒女回來，就給呂愛民同志敬了杯酒，請他代理孝子孝女一職，包吃住。陳叔兒女齊聲說：今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你就像我倆的親哥哥一樣。

好、好。呂愛民當(dāng)時就哭出了聲，和著淚把酒喝干了。

他可以有個家了。那是他第一次喝酒，喜悅同酒精一同在周身游走。當(dāng)晚，他就打地鋪睡在陳叔房里。

呂愛民比一般的孩子長得要結(jié)實得很多，熱天裸露著的一身腱子肉出寫真集大概沒問題。老街里七十幾戶人家都叫他砍柴擔(dān)水幫過忙，有時給他盛碗飯，他把最后的飯粒一一撿進(jìn)嘴，再用舌頭舔凈菜的汁液時，就滿足地打個飽嗝。他現(xiàn)在有固定的食宿地點，他好知足。

把陳叔像烙餅一樣來回翻個若干天后，陳叔可以下床挪步了。陳叔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已經(jīng)是縣肉聯(lián)廠車間主任的大徒弟，請他為呂愛民找個小工做。

呂愛民天生是個屠夫的料，在陳叔大徒弟悉心調(diào)教下，很快成為一把好手。在肉聯(lián)廠垮臺前兩年，他能在生豬在世上發(fā)出最短暫嚎叫又不太痛苦的情況下，人性化地了其性命，很快褪毛開膛，隨后分解為一塊塊瘦肉肥肉五花肉，豬骨頭上要想留三兩肉決不少一錢。

二

陳叔陳嬸的級別升格為爺爺奶奶后，陳嬸就被一輛長途客車拖進(jìn)了省城再就業(yè)。兒媳婦順產(chǎn)下一大胖孫子，她需要人照顧。當(dāng)兒子提出可否請個保姆時，兒子的額頭上便被玻璃奶瓶砸了一個大包。

省城里長大的兒媳婦本來就不太喜歡丈夫，要不是那次單位聯(lián)歡會上她喝多了酒，被平時蔫拉巴嘰的他速戰(zhàn)速決，她絕對不會和他結(jié)婚。新婚之夜，媳婦說，要不是老子挽救你，你早就因強(qiáng)奸罪蹲了監(jiān)獄。聽了媳婦的話，兒子中間那個物件好長時間像汽車變速箱出了問題，掛不上擋。

陳嬸走了，陳叔又可以喝點小酒了，還有小呂陪伴他。

當(dāng)老街的樸老頭把個剃頭鋪的墻壁上貼了從《大眾電影》雜志上剪下的幾張搔首弄姿的演員照片，再把剃頭鋪更名為“樸氏發(fā)屋”，并兼營一大桶一大桶的洗發(fā)水時，一下子喚醒了老街人做生意賺錢的欲望。于是老街就躁動起來了，賣竹器的賣漁具的賣副食百貨的賣腌魚咸菜的，生意興隆。

在呂愛民拿出當(dāng)小工時的積蓄，并得到陳叔二百元友情贊助后，呂氏肉攤正式開業(yè)。除了火葬場沒來人祝賀，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來了沒別的，主要是履行收費(fèi)的神圣職責(zé)。呂愛民沒現(xiàn)錢，就一刀刀肉割下送人情。不一會，幾十斤豬肉就大多送了出去。

陳叔只是坐在肉案后的破藤椅上微笑，他安慰說，這是該打發(fā)的，都要取個彩。

原本想讓鄰居復(fù)習(xí)一下豬肺湯的滋味的，但城管的小王騎摩托車趕來了，他熱情洋溢地恭賀，然后索要豬肺。他家有條狼狗，畜生要吃這東西。縣里的城管比警察要厲害，掀了攤子打了人，是無處討說法的。就是找派出所說理，派出所會說，他們也是執(zhí)法部門，對他們的過激行為，我們也沒法。因此，表情痛苦的呂愛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東西帶走了。

摩托車剛一發(fā)動，呂愛民就把剜骨尖刀深深插進(jìn)案板。陳叔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孩子有脾氣。其實有時發(fā)脾氣只要在理倒也沒啥，肉聯(lián)廠捆著四蹄的豬不也要犟著嚎兩嗓子么。

老街歷經(jīng)年代的風(fēng)蝕和洪水以及戰(zhàn)亂，現(xiàn)只萎縮成縣城軀體上的一條近兩百米長的尾巴，末梢甩到長江邊。老街與湖南一個小鎮(zhèn)隔江相望，經(jīng)常有貨物從這里的小碼頭出進(jìn)，于是就有三三兩兩的人拉輛板車來，搞搬運(yùn)掙錢，一天還有個幾塊錢進(jìn)賬。老街是豬腸，不抻開粗細(xì)是不均勻的，呂愛民的肉攤擺在最粗的地方，就是搬運(yùn)工把板車停放在肉案對面也不影響交通，再加上情同父子的陳大爺和已近不惑之年的老呂經(jīng)常燒開水給他們喝，他們便覺得縣城里還有些人性。候貨時，就在這里歇腳。

距“五一”節(jié)還有幾天，肉案上就提前接收到節(jié)日信息。里脊半斤，五花肉一斤，勞動者和不勞而獲者都在享受節(jié)慶購物的快感。那天半拉豬不到上午十點就賣完了，陳叔吩咐老呂去江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有沒有干泥鰍賣。泥鰍腌制后曬干，放在籠屜里蒸熟，是佐酒、下飯的好菜。

陳叔的牙就像苦命人的積蓄那般稀少，但偏愛那口味。

老呂剛走到江堤下，就見兩個青年人追打一個瘦高的老頭。

老呂認(rèn)得瘦老頭，也是拖板車的，就是太蔫。老頭的衣服被扯開了，單薄如紙質(zhì)的身軀像響尾蛇一樣的高頻率扭動，以盡可能躲避拳腳的攻擊。但拳腳還是上來了，擊打時發(fā)出空谷回音。

閑人國子像宋世雄一樣地快速解說：這兩人要老頭搬家俱太多了老頭說拖不動還容易磨壞漆水要拖兩車才能搬完兩人非要他搬結(jié)果搬回家發(fā)現(xiàn)茶幾磨掉了一塊皮就要老頭賠100塊錢老頭高低不答應(yīng)兩人就打他。

剛解說完，老頭就栽倒在地上，口鼻淌血。

老呂是屠夫，見不得血，當(dāng)兩人又去翻檢老頭的口袋時，老呂像發(fā)情的公豬一般沖撞過去，將兩人掀在地上。一人灰頭灰腦爬起來作勢要和老呂動手，又被老呂飛起一腳踢倒。

國子贊道：狗日的老呂，你像魯智深的老表。國子還想繼續(xù)點評，就見管片民警小馬開著涂有“公安”兩字的破吉普趕來了，國子就左顧右盼地溜了。

在警務(wù)室雙方雖各執(zhí)一詞?？闯鼍烀黠@傾向老頭那邊，一青年就說，他三爺?shù)呐龅谋硎迨枪簿珠L。小馬想，你嚇唬老子！老子干了七八年連個警長都沒混上，本來就一肚子火！只要執(zhí)法沒過錯，誰也奈何不了。再說，又沒誰親自給我打招呼。小馬就說：你們打了老頭，罰款五百，另付醫(yī)藥費(fèi)一百，并口頭道歉。老呂在沒有口頭制止的情況下提早出拳，亦有過錯，念其是初犯且事出有因，不予追究。

老呂回家前，在路旁邊的水龍頭下把手臉洗凈。但陳叔早就曉得剛才的事，國子給他講了足本：四十歲的人了，還小么?! 要打不贏就要吃大虧！陳叔說著，心想老呂是該有個婆娘了。

“五一”節(jié)老呂決定放假三天，一號他睡了懶覺，二號他起個大早，把腿腳不靈便的陳叔扶上用幾塊木板和兩個車胎改裝的手推車上，扶手上掛上一大塑料瓶茶水，咿咿呀呀就上了路。倆人逛了幾家超市和商店，買了些打折的商品。老呂買的是勞保用品，磨刀石圍裙肥皂等；陳叔買的是茶葉還有一條花圍巾。到了中午，倆人買了幾個肉包子。家里的砂缽里煨著雜骨藕湯，昨天一夜再加今天一上午應(yīng)該是煨爛了的。倆人便往回返。

進(jìn)街口不久，遠(yuǎn)遠(yuǎn)看見拖板車的老頭木樁似的戳在自家門口。老頭姓蘭，這是那天他親口對小馬說的，不會有假。見兩人回來，蘭老頭堆一臉笑相迎。這天距挨打不過五六天，老頭臉上還呈現(xiàn)出比較豐富的色彩。他腳下的兩個袋子一袋是炒花生，一袋是炸紅薯片，這是他奉獻(xiàn)給見義勇為的壯士屠夫呂愛民同志的。這兩樣?xùn)|西呂某人都愛吃。老頭進(jìn)門后客套了一會要走，陳叔就挽留。一則是家里有湯有菜，他料想老頭沒吃中飯，二則是他要向老頭打聽農(nóng)村有沒有合適的人選給老呂做媳婦。蘭老頭只推辭了幾句就上了桌。

酒的確是個好東西，就只一杯下肚，笑語歡聲就躥上了屋脊。在老頭和老呂的第二杯倒?jié)M后，陳叔不喝了，他倒了一碗湯，抿嘴吹開碗面油花，慢慢地嘬。他就要切入正題了，必須厘清思路。一人向隅，滿坐不歡。老頭和老呂像在澡堂里濕了赤條條的身子，周身抹上肥皂后突然遭遇停水的尷尬和沮喪。兩人也不喝了，只是小口吃菜。

陳叔的話在一聲沉重的嘆息中開始。他講話分成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呂愛民同志的簡歷；第二部分是以自己為例，講述呂愛民同志充滿愛心，如何照料一名老人，還有從他那里繼承的良好的職業(yè)道德；第三部分則是介紹呂愛民同志特長，主要是殺豬。最后兩句，陳叔切入正題。

聽完重要講話，蘭老頭帶著響喝了大口酒，咂咂嘴，又將一塊帶濃湯汁的肥腸填了進(jìn)去。隨即就平攤雙手，一五一十地算計村子里的符合條件的婦女來：一隊的沒有；二隊的錢寡婦快50了，不行；三隊的王寡婦是村婦聯(lián)主任，恐怕瞧不上老呂，再說隊長也蠻喜歡他，不行；四隊的朱寡婦脾氣暴躁，老呂找她是引火燒身……

蘭老頭語氣像日頭一樣暗淡下去了，老呂眼里也沒了希望的火苗跳動。

還有最后一趟班車返鄉(xiāng)，老呂陪他去車站。夕陽將倆人在老街石板上的身影抻得老長。剛一到車站，蘭老頭就臉慘白，人虛脫。畢竟老邁年高，前幾天受了傷，今天又飲了半斤多酒，的確支撐不住。討一碗熱水喝了，蘭老頭稍稍轉(zhuǎn)了陽。老呂擔(dān)心出事，執(zhí)意要陪蘭老頭回家。

破舊的客車拖著黑黑的煙帶出了城，一路吞吞吐吐了幾位乘客，走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村子。進(jìn)村口右拐沿小學(xué)后院墻走幾步再過道土坎就到了蘭家。蘭老頭家曾有 5 口人，老伴女兒女婿孫女，現(xiàn)在老伴和女婿都濃縮成了照片掛在墻壁上。堂屋的八仙桌上 ， 孫女正低著頭寫作業(yè)。廚房里有一個女人灶臺忙碌，灶口冒出的火苗為她的眉眼勾勒出一抹漂亮的曖色。做飯菜的正是蘭老頭的女兒蘭妮。當(dāng)她站直了迎接屠夫、恩人呂愛民同志時，個頭竟比他還高一點。眉眼也比老呂在縣城見過的女人都要漂亮，老呂眼里頓時冒出火來，覺得舌頭和大腿都有些抽筋。

蘭家父女要留老呂吃飯，但他兩大步就走出了門，“我要回去了?！彼捯魭佋陂T前那道土坎上。

蘭妮低下頭，她一直忘記不了老呂那道比爐火還明亮的目光。蘭妮給父親端好洗漱的熱水，就在堂屋里坐下了。她看著墻上的丈夫，淚從眼眶中悄悄滑落下來。冥冥之中，她又聽見丈夫臨死前說的那句話，找一個疼你愛你的人，別再選擇那些讀書人，你承受不了因他的思考而給你帶來的苦痛。這是丈夫在和她親熱之后，在她充溢著幸福的疲憊時說的這番話。幾小時后，屋后自留地上一棵小樹搭配上一根腰帶，就了結(jié)了一條活鮮的性命。他的死，緣于錄用公辦教師的受挫，他的試卷卷面很完美，但是他的社會分值幾乎為零。他不懂社會上幾乎辦成每一件事所遵循的潛規(guī)則。那一年，女兒 10 歲，她 29 歲。新寡不久，美貌招來諸多的提親者，心若止水的蘭妮用不能再生育的一紙證明，瞞過了包括父親在內(nèi)的所有人。在農(nóng)村，誰會挑選一只不能下蛋的母雞。鄰村的一個小青年勇敢地向蘭妮示愛后不久，就被他視香火為第二生命的父親持糞叉攆了兩里多地。

三

從蘭妮家回來后，老呂就如同烈日烘烤的植物打了蔫，而思想?yún)s像大海里的章魚一樣不斷劃動著觸角。白天還是賣肉，但眼睛卻時常在過往的人流中逡巡著那天見到蘭妮時與她眉眼個頭發(fā)型乃至衣服相近的女人，他要在如墨的夜色里，將碎片拼湊成完整的蘭妮。原先熟悉豬就像熟悉自己的肌理，而現(xiàn)在卻忽然陌生起來，屠刀在豬肉上有如盲人怯生生地探路，切割下來的肉不是多就是少，零零碎碎的物什擺滿了案板。

陳叔那晚等他回來，不知不覺就在藤椅上迷糊著了。當(dāng)他被開門聲弄醒時，天空已露出魚肚白。他不知道老呂回來后怎么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向蘭老頭打聽，后者同樣懵然不知。陳叔后悔因提及婚姻一事攪亂了老呂的生活。

陳嬸把一條不好的消息從省城帶到老街的公用電話亭里。她用了一分鐘抽泣，然后告訴陳叔，兒媳像基層干部一樣地好酒，和一個公司經(jīng)理從床下喝到了床上。兒子是建筑工程師，但婚后除了換幾副眼鏡鏡片之外，經(jīng)濟(jì)政治上都沒良好的走勢。于是媳婦在獲得娘家人絕對多數(shù)贊成票的情況下，義無反顧走上了快速致富之路。為避免旁生枝節(jié)，舅倌還特邀幾個哥們掠陣，經(jīng)理順利完成了接收儀式。離婚后，兒子趴在母親的懷里號啕大哭了一場。他為錯誤的婚姻而怠慢了父母而愧疚，他決定把父親也接到城里頤養(yǎng)天年。

陳叔年輕時去過很多地方，他不喜歡城市用混凝土堆砌的冰涼房屋和城里人看似文明的虛偽微笑，但他為了老伴和兒子還是要去城里。他請老呂送他去省城，也許只過得幾年，他這把老骨頭就要扔在那里了。一連幾天，陳叔和老呂黯然神傷。

陳叔把細(xì)軟收拾妥當(dāng)，房門鑰匙都交給老呂?；▏砗臀灏僭X則放在老呂的枕下。陳叔用這種方式提醒他要成個家。

板車依舊?？吭谌獍笇γ妫嚪蛞餐瑯诱依蠀斡懰?，但陳叔一走，大家便覺得少了趣味。中午的時候，三三兩兩的車夫或聊天或打撲克或打盹。蘭老頭現(xiàn)在來得少了，候在這里的都是些精壯的勞力，一聲唿哨，烏黑油亮的腱子肉上就能負(fù)載一座小山。蘭老頭只能變成游擊隊員，找些零碎的小活。蘭老頭不在，老呂就不愿意多說一句話。一連幾天，蘭老頭沒有露面，老呂下午早早收了攤，就到大街上去尋。城關(guān)只有井字型的四條大路，所以等待生意的板車只能蟄伏在大街和小巷的接合部。老呂不費(fèi)太大周折就近找到了他。見車把上有幾個大的塑料袋，老呂便問蘭老頭。老頭告訴他，最近腰疼的老毛病犯了，抓幾服中藥吃。老呂要他休息幾天，他卻嘆了口長氣。兩人找不到話題，只是呆呆地坐車尾的橫梁上。

過了好大一會，老呂說，到我那去吃晚飯吧，陳叔走了我一個人也不熱鬧。

蘭老頭洗了把臉，他與鏡子里的那個臉皮如刀砍斧劈布滿皺紋的人對話。人要老應(yīng)該是先從心里開始的。風(fēng)燭殘年的他拖著板車時，感覺到全身的骨頭也像是沒有潤滑的車軸，發(fā)出吱吱嘎嘎近乎斷裂的聲響。這幾天總是做夢，夢見故去的老伴還有那個上吊死的女婿和把他從樹杈上解下來時那張比戲臺上花旦還慘白的臉。他干嗎要尋死？每個月都有工資拿，村長見了都不敢馬虎的人。這比牽水?？镐z頭，在田里撅屁股刨幾口吃食的泥腿子不知要強(qiáng)多少倍。心大呀，不知足呀！女婿尋短見后，兩位老人抱頭痛哭。后事辦妥，蘭妮去了教育局。那天正在開會，剛推開門就被別人攔住。還是坐在主席臺上的局長招手讓她進(jìn)去。局長用三分鐘聽完后，雙手一攤說，在坐的同志們都沒有殺害他呀。你走錯了門，要報案去縣公安局。說完就率先朗聲大笑起來，會場上盡是一張張笑容可掬的臉。蘭妮回家后足有半個月沒下床。原本想把那棵樹砍掉的，但蘭妮死活不讓。后來她在小學(xué)門旁邊擺了個小攤，賣些煙灑副食。這樣也好，順便可照看小孩。可直到孫女到鎮(zhèn)上讀初中她還在那里，天天聽著上課下課的鈴聲，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老師和學(xué)生愣神。蘭老頭這才知道，她還想著早八百年就投了胎的丈夫。

老呂去老街的餐館端了兩個葷菜，又到廚房里炒了兩個小菜，盛上兩大碗米飯后，便邀蘭老頭上坐。

這時天邊忽然顯現(xiàn)一堆堆黑云，眨眼工夫就將小城罩在黑幔里。兩聲尖脆的炸雷在頭頂響過后，豆大的雨點就砰砰啪啪地砸下來了，緊接著屋頂布瓦上就傳來爆竹似的連響，密織的雨幕把室內(nèi)兩人與這個塵世短暫隔開。蘭老頭是回不去了。老呂心里像孩子節(jié)慶時那般興奮。他把爐子里的蜂窩煤重新?lián)Q了一塊，將罐里的中藥放上去煎熬。然后把后門打開，搬出陳叔的藤椅，請?zhí)m老頭坐在上面，又拿來小凳子給他墊腳。

雨沒有絲毫減緩的意思，老街上積水越來越深，蘭老頭眼睛不時望著屋檐下的雨簾出神。老呂曉得他的意思，在問清楚村小學(xué)傳達(dá)室的電話后，就撐開傘蹚著水朝電話亭走去。

喂，麻煩找一下蘭妮接電話。老呂用袖子擦拭臉上的雨水說。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蘭妮早早就在那里候著電話。自從上次父親挨打后，只要是天黑還沒回來，蘭妮便耽心。

我是老呂，你爸爸在我這歇一晚上。他飛快地說。

哦，那好。就這。蘭妮先掛上了電話。

到了自家門前時，他沒忘記把蘭老頭的板車拖進(jìn)屋。

四

陳叔那位刁蠻的前兒媳被建筑經(jīng)理拋棄了。陳叔仕途無望的兒子通過一個當(dāng)處長的同學(xué)認(rèn)識了幾個款爺，并給他們各位設(shè)計了風(fēng)格迥異的別墅，一下子就在建筑設(shè)計界出了名。他搬出了筒子樓，這地方與他身份太不相符。要不是陳叔陳嬸反對，他早就炒了單位的魷魚。

陳叔在電話中滔滔不絕說了半天，老呂總算找了個空當(dāng)，向陳叔說老街的事。老呂說，蘭老頭的孫女成績不錯，現(xiàn)在正在縣中學(xué)讀初三，寄宿在學(xué)校，每周只休息一天。蘭老頭和老呂商量 ， 想在老街租間房子，一則每天往返太累，二則好照顧孫女。老呂問陳叔可否租一間房給蘭老頭住。

可以，房租你看著辦。你還多了個說話的伴。陳叔說。

老呂把靠近廚房的那間堆放雜物的小房收拾干凈了，把自己的床和裝有換洗衣服的木箱搬了進(jìn)去。那間房實在太小，靠近窗口的那端必須躬著腰才行。陳叔的房子是個人字型的磚木結(jié)構(gòu)，屋頂敷設(shè)幾片亮瓦采光。老呂把自己的房間騰給蘭老頭住，月租只要二十元，這讓老蘭頭很過意不去。老呂本意不想收，但畢竟是陳叔的家，收點租金對陳叔好有個交代。蘭老頭把自己以及孫女的換季衣物用板車拖來了。孫女也來認(rèn)門。但蘭妮沒出現(xiàn)，這讓老呂有一絲惆悵。

老街街頭原有一家禽蛋加工廠，廠長把錢賺夠又把子女安排好后，廠子就在市場經(jīng)濟(jì)條件下土崩瓦解了。職工多次到縣里市里上訪，讓政府領(lǐng)導(dǎo)們很頭痛。有位精明的溫州籍客商請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吃了頓飯，并許諾從下崗職工中招聘一批理貨員后，這家廠子就歸了他，無償使用十年。縣電臺的筆桿子還就此寫了題為《為有源頭活水來》的長篇通訊，贊揚(yáng)這一化腐朽為神奇的成功范例。溫州客商只用了涂料粉飾了院落，用油漆刷亮了大門，再寫上幾個猩紅的大字，超市就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開業(yè)了。

那天老街像過年一樣熱鬧，街坊都去搶購優(yōu)惠商品。國子喚老呂去，但老呂沒去。老呂每天只能進(jìn)半拉豬，多了賣不出去。每頭豬也只有兩枚腰花兩條里脊肉，沒買著這的還可以買點別的什么。但超市里有許許多多豬的零部件，成塊成片的放在塑料盒里供食客擇選。生豬價格上揚(yáng)，刨去各類管理費(fèi)，老呂每天只有一、二十元的收入，現(xiàn)在看來情況只會進(jìn)一步糟糕。老呂發(fā)覺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豬肉了。

蘭老頭戒了酒。一服服中藥拎回來了，一罐罐藥渣倒在屋后，一碗碗汁液灌進(jìn)喉嚨，但他數(shù)十年勞作帶來的病痛絲毫沒見好轉(zhuǎn)。他總是天剛亮就出去了，拖著板車在小巷里蹣跚而行，用今天的血汗為昨天的傷痛埋單。

幾乎每個星期三，老呂都要熬點骨頭湯給董蘭端去，并一再叮囑她不要告訴姥爺和母親。星期天孩子可以回家改善一下生活，選擇這時候送去是再好不過了，老呂有時為自己的這種小聰明竊喜不已。

當(dāng)董蘭把砂缽里的內(nèi)容盡數(shù)倒進(jìn)飯盒里的時候，她湊近飯盒，欲將濃香全部吸入肺部，然后用湯匙嘗上一口說，真香。謝謝。寄宿學(xué)校的孩子大多家在農(nóng)村，大方的董蘭經(jīng)常讓大家一塊享受老呂給她們捎來的這種快樂。一次，老呂剛出門，一位女孩子問董蘭：他是你父親嗎？不是，是我姥爺?shù)呐笥?。哦，他待你真好。老呂聽到了，心里覺得有一只小兔在蹦，臉上泛出些許紅暈來。

當(dāng)蘭老頭來看孫女時，同學(xué)們都能保守這一秘密。但幸?？傠y像陰謀那樣持久。蘭老頭發(fā)現(xiàn)爐子上時常煨著湯，幾次收早工回來時，在家坐好半天，才見老呂拎著砂缽匆匆忙忙回家。生意本來就不好，他這是干啥？如果是探望病號，他應(yīng)該早就告訴了蘭老頭。

又到了星期三，老呂照例拎著砂缽出了門。不過黃昏時分回來時，老呂是空著手回來的。他亢奮的神情和手上的繃帶形成了較大的反差。他主動告訴蘭老頭，走得太快沒留神摔了一跤。當(dāng)問及湯送給誰時，老呂卻支支吾吾，不愿作答。

老呂進(jìn)小房休息了，蘭老頭也苦笑著關(guān)上自己的房門。不過就是個房客嘛，瞎操個什么心。

第二天的天氣和蘭老頭的心情一樣的晴好。天空澄明潔凈，太陽普照在每一個人身上，暖洋洋地。

一家單位為了迎接新領(lǐng)導(dǎo)次日上任，組織衛(wèi)生大掃除活動。通信員叫來蘭老頭，叫他把衛(wèi)生統(tǒng)統(tǒng)打掃了一遍。蘭老頭在辦公桌下幫助主任找到了丟失一年多的金筆和兩張近千元的進(jìn)餐票，主任很高興，把倉庫的幾大摞舊報刊全部送給蘭老頭去賣。不過一個上午，蘭老頭凈賺了六十五元。

中午，已是饑腸轆轆的蘭老頭在街頭扒拉了幾口盒飯，托朋友代為照看自己的車后，便去學(xué)校看孫女。他要將今天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掰一大半給她，讓孩子吃點肉食補(bǔ)補(bǔ)身體。記得第一次到學(xué)校時，他因拉著板車而被阻攔在外，擔(dān)心車丟失，他幾乎是沖進(jìn)了董蘭住的寢室。這一次，他顯得很從容。一方面，與門房老頭套上了近乎，都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另一方面，他手頭上有了錢。

董蘭沒午休，她倚在床頭，戴著耳機(jī)聽英語磁帶?！皡尾さ猛柡Π?，您看，這錄放機(jī)盒子上都有血……”董蘭說著，忽然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嘴。

砂缽、錄放機(jī)、老呂……蘭老頭腦子里走馬燈似的轉(zhuǎn)起來，蘭老頭有些暈眩。

蘭老頭決定用兜里剩余的二十幾塊錢買點菜請老呂喝酒。當(dāng)然，還有很多話要說。

當(dāng)晚兩個男人交杯換盞喝酒。喝到半夜蘭老頭兩只枯黑干瘦形如朽木的手與老呂那四季都皴裂的蒲扇似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

五

閑人有時在關(guān)鍵時刻能發(fā)揮意想不到的作用?；檠缟?，老街坊把聽房的任務(wù)交給了國子。其實國子原本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酒桌上讓街坊一點破反倒沒了意思，國子的頭就像撥浪鼓似的搖擺。以往國子聽完房后，往往能把房事的各種聲音加上自己的聯(lián)想通過語言和肢體描摹給鄰里欣賞，這讓大家很受用。這次廚子給他桌子上多加了個菜，滿桌的人也挨個敬了酒，國子終于扭扭捏捏地應(yīng)承了。

當(dāng)夜，老街睡著后，國子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出了門。本想穿木屐去的，但嘎嘎吱吱的聲響太大，國子便放棄了。他想老呂是一臺下生產(chǎn)線很早可從沒跑過路的車，這滿載油料的車一旦發(fā)動起來是什么樣的氣勢，還不他媽的瘋跑！狗日的，便宜你了，明天死了都值！國子不禁心里有些醋意。

一夜的雪沒停歇。雪花夾著雪粒在北風(fēng)的挾持下，將老街的地表和房屋每一塊可以駐足的地方都鋪滿了徹骨的寒。國子像壁虎般在窗口粘貼了大半夜，唯一的收獲是聽到了小解的聲音。拂曉時，國子拖著近乎僵硬的軀體離開，兩道晶瑩的鼻涕在下巴上晃蕩。

屋里的人確實沒辦該辦的事。床是由兩張涼床拼起來的，床單把四角圍起，不細(xì)看與普通的雙人床無異。屋子用白紙裱糊過了，四壁上貼著大紅的喜字，屋頂對角牽著花花綠綠的玻璃紙剪成的圖案，呈弓形垂下，與屋子正中的五色繡球糾纏在一起。屋里只有兩口衣柜和一個梳妝臺，如果是白天，依稀可見家具翻新前的痕跡。床上，粉紅被褥里的兩人穿著秋衣秋褲，有如手術(shù)室里被注射了麻藥的患者安靜地平躺著，又像是枕戈待旦的消防戰(zhàn)士，一聲哨響即可騰身而起。

外人看來并不匹配的婚姻是一條性命促成的。蘭老頭死了快三個月了，死得很慘。

那天蘭老頭在小巷歇腳時，一輛沒有牌照的小貨車不知怎么就徑直沖了過來。他雖左躲右閃，但貨車如同一枚精確制導(dǎo)的導(dǎo)彈，掀翻板車后，就把帶著尖厲慘叫聲的蘭老頭鏟起，像紙鷂牢牢訂在墻壁上。車頓了一下，發(fā)瘋地后退，隨后就沒了蹤影。車退后時，蘭老頭像是麻袋跌落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蘭老頭出事時，老呂正幫街坊孫胖子家砌小廚房。聽說后，老呂的心一下子被揪緊，騎著自行車，箭也似的射到醫(yī)院。

蘭老頭已經(jīng)進(jìn)了在五樓的手術(shù)室，蘭妮半倚在室外的條椅上掩面慟哭。護(hù)士長是老街耿老頭的孫女，見到老呂像見到救世主，連珠炮似的說，她是不是他親生女兒怎么連錢都沒帶幾個，老頭顱內(nèi)出血兩條腿粉碎性骨折脾臟都撞得沒用了人夠嗆。老呂你去籌幾千塊錢來沒錢很多事不好辦你快去快回。

老呂從樓上沖下來時，雙手像大鵬一樣伸開以保持急拐彎時的平衡，他張開大嘴吞吐著空氣，全力飛奔。路人驚訝的望著灰頭垢面的呂愛民同志消失在人群里。

哆哆嗦嗦打開房門時，老呂才發(fā)現(xiàn)自行車扔在了醫(yī)院。在靠近床鋪的夾墻有一塊磚可以活動，取下它，里面藏有一個鐵盒。里面有他日后用來購置幸福的五千多元現(xiàn)金。他在鐵盒里留下陳叔給他的五百元，將自己積攢的四千七百元錢放進(jìn)內(nèi)褲口袋后，旋即又掏了出來，放進(jìn)鐵盒。他再也跑不動了，揣著鐵盒搭乘出租車趕到醫(yī)院。

實收五千二百元押金，收據(jù)拿好。多退少補(bǔ)。收費(fèi)員把錢用點鈔機(jī)嘩嘩地來回數(shù)了兩遍，面無表情地對老呂和他身后的蘭妮說：這錢怎么有些霉味？

六小時后蘭老頭被推出了手術(shù)室。守在門旁的老呂掀開白布，看見他那核桃般蠟黃的臉和半睜半閉的雙眸。失血過多，傷得太重了……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一名主刀醫(yī)生摘下口罩，一臉疲憊地說。

村里由村長帶隊，開來了兩臺大拖拉機(jī)，車上載著三十多名精壯的莊戶人。聽說是一輛無牌車撞的且肇事者已經(jīng)逃逸，還是交警送到醫(yī)院搶救的，義憤填膺的鄉(xiāng)親們就有些泄氣。待追究醫(yī)生是否有見死不救的言行時，施救的醫(yī)生護(hù)士一下子逃得蹤影皆無。

村長帶頭陪同蘭妮哭了一小會說，送蘭伯回去。眾人齊吼一聲，將蘭老頭抬上車。老呂也手忙腳亂地爬上了車，有人問他是什么人時，他說是蘭老頭的朋友。

一年的三分之一種田，三分之一休閑，三分之一賭錢，應(yīng)是農(nóng)村生活的寫照。蘭老頭雖然沒了，但他給鄉(xiāng)親們帶來了很多快樂。分管財經(jīng)的副村長挨家挨戶收份子錢：蘭伯死得慘咧，你湊多少吧。副村長的話說得輕落得重。

村小組長以上的干部都來幫蘭家辦三天熱鬧的喪事，酒席上每戶限來兩人；到村里挑兩頭肥豬宰了，準(zhǔn)備三百來斤草魚，過后和東家一起結(jié)賬。雖然正在搓麻將，村長還是把事情安排得像桌上的牌一樣有條不紊?！芭?，對了，你拉個單子，把收的情錢給蘭妮說說，錢的事可別馬虎?！贝彘L又說。

老街有一家畫店，畫師的炭精畫能把故去的人描繪得惟妙惟肖。從抽屜里找出蘭老頭唯一的一張登記照，蘭妮拜托老呂進(jìn)城一趟。

老呂揣著照片就走了，天黑才回來，他把畫像供奉好，再燒上三柱香，作了三個揖，老呂才覺得腹中空空。他到廚房把灶臺邊的殘湯剩飯扒拉了幾口，又喝了一大碗開水，總算填飽了肚子。

三天的喪事每天中午和下午都有兩次高潮。所有湊了份子的鄉(xiāng)親都拿著大碗小盆如潮涌來，呼啦啦地?fù)屨己米雷右巫?。菜一端上來，筷子在眼前如游龍上下飛舞，燒酒在耳旁如溪水汩汩注下，溢出湯汁的菜盤在頭頂傳來遞去，吆五喝六之聲不絕于耳。一些精明的人既不喝酒也不說閑話，只將兩只筷當(dāng)做殺敵的利劍，著著不落空，奮力刺向雞鴨魚肉。眼睛盯一塊，筷子夾一塊，嘴里噙一塊，流水作業(yè)。自己吃飽了，耳朵上夾根煙，再將葷腥的東西往隨身攜帶的碗里劃拉，帶回去給老人小孩嘗嘗。

出殯那天，村里人用百年前早已譜就的哭靈曲調(diào)，佐以蘭老頭的家事進(jìn)行說唱。凄厲的音調(diào)伴著喪鼓沉悶的“咚”“咚”聲悠悠然飄浮在空曠的原野，久久不愿散去。

下葬后，臨時搭的帳篷撤去，整個家顯得空蕩蕩的。老呂要回城，蘭妮把他留下來說有事商量。除掉各類開支，辦葬事還余一兩千塊錢。這錢你先拿去，日后再把你墊的錢還清。折騰了三個通宵，雙目紅腫的蘭妮用嘶啞的聲音費(fèi)力地對老呂說。

老呂沒說話，半晌嘆口長氣才說，人都沒了，要錢做么用？

六

按鄉(xiāng)俗，七七四十九天，每隔七天就要給亡者燒一次紙錢，以寄托哀思。蘭老頭的骨灰盒就掩埋在自家后院不遠(yuǎn)處一塊地勢稍高的空地上。老呂每次都不聲不響地來，在墳前把紙錢一張張地?zé)旰?，又在那里蹲著，看那一堆尚吐著青煙的灰燼先被風(fēng)攪散，然后又被氣流托起，化做黑蝶四散而去時才直起身來。

一來一去，他都要跟蘭妮打個招呼。

——來了。

——走了。

蘭妮回應(yīng)他說的話卻簡略得有些吝嗇。

老呂把蘭老頭的死訊告訴了陳叔，年齡相仿且又熟識的人故去，讓已在輪椅了此殘生的陳叔傷感不已。一根電話線把兩人的哭泣聲往復(fù)傳送。陳叔抱怨說，兒子很少回家，他出了名，有了錢，身邊有不少女人，忙得很。他把照顧二老都推到保姆身上。應(yīng)酬太多，在酒桌和床上都需要預(yù)約。

最親近的兩位老人，一位風(fēng)燭殘年在異地，一位已為塵埃離別人世間。老呂不知道每一天早上睜開眼后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樣子。老呂現(xiàn)在不賣肉了。不是他不愿繼承陳叔的衣缽，是因為超市已將他的擔(dān)憂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

國子把木案板討去，將表面刨平整再鋪上一層夾板，刷一層棗紅色的油漆就翻新成一張飯桌。但國子也沒白拿，他不知從那弄來了兩只七成新的板車輪胎送給老呂，又連偷帶騙的弄來幾塊木板，用大小不一的釘子和粗細(xì)不均的鐵絲捆綁成一輛怪模怪樣的車子。他動員老呂發(fā)揮在肉聯(lián)廠熟人多的優(yōu)勢，進(jìn)些豬下水，做成鹵菜去賣：你知道東風(fēng)村一個姓鄭的么，他在城南蓋了好大一座房子，自己住不了，還出租。他就是擺夜食攤起家的，狗日的，那鹵的叫什么雞巴菜。等你有錢了，還怕沒有女人跟你。國子這么慫恿老呂。

一連幾天過去了，見老呂還沒動靜，國子就到街上買了七十多塊錢的豬肚豬頭肉海帶等，往老呂的廚房一扔，“這一百塊錢的東西買來了，賣了還我錢?！闭f完就擺出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走了。

老呂無奈地?zé)_了鹵鍋。

國子聞到從廚房小窗口飄逸出誘人的香味后，忙不迭跑到畫師那，請他在桌面大的一張夾板上寫下了“百年老字號、呂氏殺豬佬鹵菜”字樣。下午，老呂就拖著這豎著碩大廣告牌的板車出了老街，國子就像首長雙手背后跟在后面。待夜的帷幕全部張開時，老呂的褲兜里已經(jīng)收進(jìn)一百三十多元錢。進(jìn)老街口時，他把零碎的角票清點后，湊齊了一百元錢遞給國子。

慌啥慌啥。國子邊接邊說，呂，你鹵的菜真他媽香，我剛才直咽口水。還有點豬頭肉就給我喝夜酒吧。老呂便把未賣完的鹵菜盡數(shù)送給他。

老呂的日子在百無聊賴中機(jī)械地度過。早上進(jìn)貨后，他將封好的爐子打開，換上炭，在爐口放上一塊烙鐵，待鐵塊由黑轉(zhuǎn)紅直至變青時，再按壓在齜牙咧嘴的豬頭上，將粗硬的雜毛除凈，這時廚房里就騰起一股股刺鼻的異味。隨后，他再將豬下水放在一個大盆中用毛刷洗凈，瀝干。最后將這些物什放進(jìn)浸泡著丁香桂皮花椒大料及中藥材的鹵鍋。午飯后，他就沿街叫賣了，只至天墨黑時打烊。

老呂的衰老來得早了一些。剛邁進(jìn)42歲的門檻，他已開始謝頂了，鬢角雪白。他追溯過去甚至是幼時細(xì)小的事情居然都?xì)v歷在目。當(dāng)他的骨頭像針刺一般無法安眠時，這些事體就在他腦子里走出走進(jìn)。他聽到自己的心跳甚至血液在周身緩緩流動的聲音。一會兒，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把他快速地擎起，他感覺到陣陣暈眩；一會兒，他又像是埋進(jìn)了瓦礫堆中，完全透不過氣來。好多日子他在朦朧中被生物鐘喚醒時，身上好像剛從澡盆里站起來似的。心中一陣陣凄惶。

老街的熊老太一家這些日子也有些撓心。遠(yuǎn)在千里之外山溝溝里的侄女不知怎的 ， 居然拖著兩個孩子來投奔熊老太，起初以為是走幾天親戚，誰料想住下來就不走了。熊家三代同堂，侄女她們在堂屋里住下后，本就住得不甚寬敞的一家人只能龜縮在各自的房間。這且不論，兒子兒媳都下了崗，孫子要高考，一下子多了三張嘴怎么承受得了。兒媳指桑罵槐，熊老太旁敲側(cè)擊，但侄女巋然不動。逼急了她就先作揖磕頭，隨后在地上打滾，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他丈夫死在小煤窯里，窯主卷著款跑了，她走投無路。

那天上午，熊老太穿著布鞋進(jìn)老呂的廚房時，老呂正背門弓腰，拿烙鐵專心致志地為豬頭修面。熊老太拍他肩膀時，他嚇得一激靈，通紅的烙鐵險些跌落到褲襠上。

老呂用袖套擦拭凳子，讓老人坐下了。

兒啊，作孽喲，幾十年一滑就過去了，不曉得你是怎么過來了，吃了幾多罪，受了幾多苦喲。說到這里，熊老太臉上就收斂起笑容，渾濁的眼里竟有些許老淚呼之欲出。兒啊，你老大不小了，老是這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不是個辦法，你要成個家了。熱天有人給你搖扇，冬月有人給你暖腳，怎么不好？再說，你還沒嘗過女人味吧，那滋味，嘖嘖。熊老太說到這里，就把癟嘴連續(xù)吧嗒了幾下。

老呂像個泥塑靜靜地聽。

好了，不啰唆了，我給你介紹一個，包你滿意。熊老太沖著大門叫了一聲：三姑。隨她一起來在大門外埋伏許久的侄女應(yīng)聲而進(jìn)。兩個像泥娃娃的孩兒要隨母親進(jìn)去玩耍。媽勒個鱉、媽勒個鱉，死遠(yuǎn)點！三姑幾聲咒罵，攆走孩子，隨手帶上大門。房間頓時有些暗淡起來，從門窗空隙里努力擠進(jìn)來的幾縷陽光，讓斗室有些斑駁的色調(diào)，而未能散盡的青煙則在光柱中盡情飄游。

熊老太把三姑拉到老呂面前：你看看她的臉，睛明眼亮，一口好牙；看看這奶子，肉嘟嘟的，海碗一樣；看看這屁股，又翹又圓，又白又嫩。兒啊，她剛?cè)畾q哩，床上床下都是一把好手，你這是撿了個大便宜，是你前世積的德咧，是注定的姻緣呢。熊老太不停地說，嘴角的白沫越來越多。

三姑似乎對評價很滿意，雙手揉搓著花罩衣的下擺，紫紅臉上一張涂有口紅的大嘴咧開對著老呂直笑，老呂只是愣愣地看著被口紅污染得難見本色的兩顆門牙出神。三姑出去后，熊老太開始今天來的第二件事情，摸清老呂究竟有多少私房錢，這是臨行前兒媳一再叮囑了的。

沒多少，只有幾百塊錢過生活。老呂說實話。

你殺豬賺的錢呢？

都用了，救人用了。

救誰了？兒啊，你可要講實話。熊老太湊在老呂跟前問，鼻孔快速翕動著。他聞到了老人嘴里濃烈的口臭。

老呂再也沒了耐心，起身把烙鐵塞進(jìn)爐膛，開始忙自己手中的活。

熊老太怏怏地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又折返回來，用手戳著他的腦門說：姓呂的，你一個殺豬佬，野雜種，你曉得一斤豬肉的價吧？這是人，這是老子嫡親的姨侄姑娘，幾百塊錢搞么事？不識抬舉的東西！

爐旁的老呂頭也不抬，迷著眼，用鑷子仔細(xì)剔除肉皮上殘留的毛樁。

七

董蘭順利地考取了省城的一家計算機(jī)技術(shù)學(xué)校。姥爺?shù)乃烙嵤翘m妮待老人入土之后才告訴她的。蘭妮原本料想她會痛哭失聲，甚至在給她去電話時精心選擇了星期六這天，事先還想好了如何去安慰的詞句，可聽完后女兒卻非常平靜，蘭妮甚至于懷疑電話出了毛病。

董蘭說：姥爺去縣城拉板車掙錢，是為啥？他種得好田，喂得好魚，并不等那倆錢用，他是躲咱倆，是不愿意瞅后院的那棵樹……他怨爸爸和你敗了蘭家。

蘭妮只聽得一陣陣暈眩。蘭妮在她中考前曾去拜訪過班主任。老師說，這孩子聰明伶俐，上個大學(xué)都不成問題，只考個中?？上Я?。可董蘭卻對蘭妮說，考大學(xué)要很多錢，畢業(yè)后不一定能找到工作，白白增添家庭負(fù)擔(dān)。原來，女兒選擇的也是逃避。姥爺享福去了，你也趁年輕找個寄托吧。蘭妮在后院洗衣服，反復(fù)咀嚼著女兒掛上電話前說這句話的含義。這個精靈一樣的孩子和她父親一樣聰明，但聰明得現(xiàn)實。

你不如她咧。她望了望不遠(yuǎn)處那棵要了丈夫性命的苦楝樹低語。這樹又多了五道年輪，上面如磁盤拷貝了蘭家的敗落。那樹的根部有斧頭砍過的痕印，隨著樹的生長，裂開成一張嘴的模樣 ， 而砍樹的人已長眠在土堆里。樹上日見凋零的葉子便是兩個人的冥錢。

蘭妮坐在凳子上默默地落淚。蘭妮忽然萌發(fā)出一種連自己都奇怪的想法，究竟是爹要死還是司機(jī)要爹死？雖說事故當(dāng)天有目擊者，有交警現(xiàn)場勘查筆錄，但蘭妮覺得父親死前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蘭妮聽完蘭老頭講的老呂照顧董蘭的事情后，決定馬上把錄音機(jī)的錢還給老呂，另外再買些水果送去感謝他。她掏出鑰匙打開衣柜取錢時，蘭老頭說：妮兒，你見過老呂的。男人無丑相，老呂雖說年齡大了點，沒啥文化，但心好人善，過日子就要找這樣的人。蘭老頭說。

蘭妮知道爹這句話是啥意思，半天沒吱聲。蘭老頭便從胸腔里吐出一口怨氣：屋后的那人好么，要是好，怎么就舍得你，悄沒聲地就走了呢？找個疼你的人吧，只要他打心里喜歡你就行。人一生就是幾十年光景。爹要是有一天突然得急癥死了，你說話的人都沒了。

蘭妮到廚房把飯做好，到堂屋叫爹時，蘭老頭不知啥時已經(jīng)走了。等到他過了幾天再回到家中時，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能開口說話了。

她決定明天去一趟城里，去看看老呂，再就是逛逛商店。不知怎的，蘭妮有了一股急于見到他的沖動。這個可憐的男人究竟在做些什么？給父親燒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紙錢后，老呂就再也沒來過。最后一次來時，他帶了些鹵菜給她嘗，并告訴她，他在街里賣鹵菜，隨后就小偷一樣慌忙走掉了。

晚上，蘭妮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又將一件果綠帶碎花的小翻領(lǐng)春裝和藏青色褲子仔細(xì)熨燙好了，這才睡去。

感謝國子，豎在板車上的“呂氏殺豬佬鹵菜”的廣告牌使蘭妮不費(fèi)太大的勁就找到了他。板車剛拉出老街口，隔老遠(yuǎn)就被蘭妮看見了。老呂、老呂，蘭妮就叫他。蘭妮把一個碩大的帆布包放在車上，一邊擦拭著額頭上沁出的汗，一邊對目瞪口呆的老呂說：累死我了。這里面是炒瓜子和花生，給你的。

這是蘭妮么？她居然帶來這么多吃的東西給我。這是為啥？老呂覺得自己很困惑。

老呂思考的模樣讓蘭妮忍俊不禁：你忙去吧，我還要去逛逛。再見。你明天上午給我把包送去。蘭妮說完一陣風(fēng)走遠(yuǎn)了。

怎么沒問她吃沒吃中飯。老呂一邊走一邊懊悔。下午收攤很早，他一直在走神，幾乎是在食客不耐煩地催促下完成的買賣。在夕陽的余暉下盤點收入時，老呂才發(fā)現(xiàn)白白忙乎了一天，他收進(jìn)了一張五十元假鈔。他把自己結(jié)實地打了一耳光，倒不是因為錢，主要是沒有留些菜給蘭妮明天帶去。

縣里的肉聯(lián)廠一般是在凌晨三點才正式開始執(zhí)行牲畜的死刑的。老呂這么早來排隊，讓門衛(wèi)一臉狐疑?？闯霾幌耖_玩笑且老呂也沒幽默的細(xì)胞，門衛(wèi)便叫他在室內(nèi)坐著，自己到里屋睡下了。

老呂幾乎是把要買的東西搶到手的?；氐郊?，他要與時間較勁。8點前把豬頭肉豬舌頭豬肚豬腸清洗干凈，8點鐘準(zhǔn)時開鹵鍋，11點半起鍋，然后騎三輪車給她送去。8點至11點之間他還要去那個搶奪了他飯碗的超市買食品袋和方便盒，以便把鹵菜分門別類地放好；他還要抽空去洗個澡，把胡子刮刮。

蘭妮等到中午還未見到老呂的身影，本想打個電話去的，想想又作罷。桌上是一盤家常鯽魚、一盤青椒肉絲、一盤紅燒扣肉、一盤西紅柿炒蛋、一盆仔雞粉絲湯，再加上四小碟泡菜，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放在一起。蘭妮時而在門口眺望一陣，時而看看堂屋的大掛鐘，心中不禁生些怨恨來。還等五分鐘，還等五分鐘，他再不來就算了。她就這樣分成兩個人，一個在生氣而另一個又不停在說服她。

呂愛民同志終于出現(xiàn)了。他活脫脫是一個難民：在脖子上掛著蘭妮昨天的那個大帆布包；雙手拎著大小不等、色澤不一的塑料袋，踉踉蹌蹌地?fù)屵M(jìn)門來。三輪車騎不進(jìn)來，就把它寄放在小學(xué)院內(nèi)。他全身被汗水浸得透濕了，頭皮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絡(luò)頭發(fā)像秋收時田間的麥子胡亂倒伏著。

老呂很久沒端酒杯了。蘭妮說我陪你喝。他就很激動，雙手捧杯敬她。蘭妮專吃他送來的鹵菜，并不住地贊嘆，他就很欣慰，再喝。

蘭妮在酒精把兩腮染紅時就說：你為啥要對我爹那么好，對我女兒那么好？

老呂說我也搞不清楚。

蘭妮說，我有件事至今沒搞清白，你為啥拿那么多錢救我爹？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你沒說實話。

老呂就有些生氣，菜也不搛了，項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半天才蹦出一句：好男不跟女斗！

蘭妮說：我再問你，如果不是我爹出事，換個人，你會不會拿這么多錢救他？

老呂說，不會的，那是我前半生的積蓄，其中還有陳叔給我娶媳婦的五百元禮金呢。

蘭妮不說話了，把菜在嘴里慢慢地嚼，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諝庖幌伦泳湍塘?，老呂不敢與她的雙眸對視。

蘭妮，蘭妮。有個破鑼嗓子在外高聲叫喚。蘭妮應(yīng)聲出去。不一會又回來了，隨手拉開廚房的燈。

老呂心里這才覺得自己該走了，但雙腳卻不聽大腦的指揮。

吃好了，去洗洗，累了一身汗。車剛才給你推進(jìn)傳達(dá)室了，丟不了。你喝了酒，晚上騎車讓人耽心。

洗漱已畢，蘭妮借著房間豁亮的燈光再次打量了一下老呂，其實他長得蠻周正。當(dāng)蘭妮去廚房給老呂的杯子續(xù)上開水后回到房間時，坐在椅子上的他已經(jīng)發(fā)出了香甜的鼾聲。

八

畢竟到了正月，老街一溜烏黑屋脊上的殘雪雖然還在太陽下發(fā)出刺眼的光，但陳叔家或者該說是老呂家后院的樹已經(jīng)收到了春的信息：先是一兩顆米粒大小的粉嘟嘟的綠芽從枯枝中探出頭來，隨后枝丫上又急不可耐地冒出一些尖銳而搶眼的綠點，再不幾天樹上就爬滿了綠，像宣紙上洇開了的色。

兩人結(jié)婚的消息事先告訴了陳叔和董蘭，但是兩人都沒來，這讓老呂和蘭妮心里很遺憾。陳嬸說陳叔現(xiàn)在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但蘭妮覺得女兒也好像介于兩者之間。女兒聽說后，只是怨她：你倆很不合適，你完全可以打張欠條給他，分期限還錢他，怎能拿人去抵債？因在公用電話亭，蘭妮不好發(fā)作。董蘭又說，感激之情怎么能成為愛情，蘭妮索性中斷了通話。不過結(jié)婚前兩天還是收到了董蘭的來信，她祝愿母親新婚快樂，并在信中稱：煩請老呂同志好好照顧我媽。為此老呂還高興了好些日子。

婚禮很簡樸，倆人照了張像，買了兩套新衣，兩套床單被褥及洗漱用品，只花了千把塊錢。本來蘭妮手頭上還有三千多塊錢的，但老呂說董蘭還在讀書要交學(xué)費(fèi)，有空了再去省城看看她和陳叔。蘭妮就覺得老呂想法很好。

擺宴席用的都是老街坊們的份子錢。熊老太也送了二十元，除侄女外，自家人全來了。

國子說:這老狗日的像吃大戶。

老呂便止住了他：這是我的好日子。

國子還是不服氣:老子送了三十元，也只來了兩個人。

老呂說：那你再叫幾個人來。

國子說，你這個蔫貨還他媽調(diào)戲老子！明明知道我爹媽過世早老婆又出去打工了，除了我和兒子，還有誰？

宴席散前，老呂裝了幾袋葷菜，拜托了熊老太給她侄女三姑捎去。三姑帶著兩個孩子住在江邊一個窩棚里，替人家守倉庫。

“三八”節(jié)那天兩人按計劃去省城。臨行前，兩人準(zhǔn)備了很多土特產(chǎn)和鹵菜，滿滿地裝了四個大包。臨睡前，老呂又翻揀出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灰色短褲穿上了，將一千元錢裝進(jìn)一個有拉鏈的小口袋里，再用手從外面捏了捏，這才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坐長途汽車到了省城已是中午。一路尋問地址和找到陳叔家時的激動不必多說。陳叔邊品味土特產(chǎn)邊夸蘭妮人體面手又巧。看到干泥鰍，想起蘭老頭在江邊受欺負(fù)，老呂打抱不平，不過一兩年光景已經(jīng)是陰陽兩界，陳叔不禁神情黯然。

下午的晚飯是陳叔要兒子陳革安排的。陳革把兩人安頓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四星級賓館里住下，然后就帶他們到二樓進(jìn)餐。海鮮點了一大桌。服務(wù)員為他們擺好酒菜后，就束手謙恭地站在一旁。陳革剛陪著吃了幾口，就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他起身說：哥哥嫂嫂慢慢吃，我有急事要去見客戶。在這里多玩幾天，難得來一趟。房費(fèi)我預(yù)交了，你們走時把房卡交給服務(wù)臺就行了。

老呂和蘭妮哪來的胃口，他們望著一大桌子菜心疼不已。

回到客房，兩人累得一身臭汗，都要洗澡。在浴池里放滿水后，老呂就讓蘭妮先洗。房間里有些迷離的燈光把喝了幾口紅酒的她涂抹得十分漂亮。這暖色讓老呂想起第一次在廚房時見到她的情景。進(jìn)浴室不一會，蘭妮就叫他給她搓搓背。這時老呂再次查看了已關(guān)好的門后，才進(jìn)了浴室。見了水霧中蘭妮白凈豐滿的身子，只穿了那條藏著錢的短褲的老呂給她搓了一會背，存放在褲子中的物件突然蘇醒了，直愣愣地呼之欲出。

蘭妮見他突然止住手，扭頭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好了么，怎么在家不聽使喚？

老呂說：晚上我總覺得國子在窗子邊巡邏。

蘭妮笑著罵：這個死國子。

復(fù)習(xí)了久違的快活后，尚浸在一波波愉悅中的蘭妮說，我家老呂一點都不老。她還告訴他，她其實有生育能力。但可憐的老呂為剛才制造的幸福付出了太多的勞動， 嘟囔幾句就睡踏實了。

第二天，和董蘭聯(lián)系上后，兩人就帶著一大口袋東西去了學(xué)校。董蘭在校門口等了半天，有些不耐煩。老呂一見她，就問廁所在哪。董蘭指指身后，老呂拔腿就走。董蘭不解地望著母親。蘭妮小聲說: 他要給你錢，錢在他短褲里。董蘭連連招手，高聲把老呂叫了回來。

我和同學(xué)們課外給人家組裝電腦，有錢賺!董蘭驕傲地說。她請母親去校園和寢室看看，但沒邀請老呂。老呂就說，你們?nèi)?，我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

蘭妮本想說說孩子的，見老呂這么說，只好作罷。畢竟董蘭大了，這樁不太合適的婚姻和屠夫繼父讓孩子顏面上多不了光彩。

九

那天的天氣很悶，沒一絲兒風(fēng)，被日頭烘烤得焦黃的云像一張無邊際的烙餅緊扣在人的頭上。老街的青石板上沁出密匝匝的水珠，陰溝里散發(fā)出陣陣惡臭。樹杈上伏著的蟬兒只嘶叫了一兩聲，就被毒熱嗆閉了嘴。老街上的一條老狗伸著長舌，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老呂和在屋門口擺煙攤的蘭妮打個招呼后，拉著車出了老街。不知怎么回事，蘭妮一直感到?jīng)]有胃口，只犯惡心。去診所作了妊娠檢查，但試紙證實并未懷孕。老呂見她消瘦了，就變著花樣做菜，可她吃什么都味同嚼蠟。老呂剛出去一會，蘭妮便覺得原只是隱隱作疼的肝部突然劇烈疼痛起來，眼前先是冒出一群飛蚊，接著飛蚊又化為一團(tuán)團(tuán)黑云，將她裹個嚴(yán)實；黑云中好像有人隱匿其中，持鐵棒猛烈擊打前胸……

昏厥在地的蘭妮是被鄰居背進(jìn)去的。面色蒼白的蘭妮躺在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的竹床上，用手抵壓在肝區(qū)，身體如蝦蜷縮在一處，嘴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老呂回了，見狀急得要哭出聲來：這是怎么啦？老呂給她邊擦拭額頭上豆粒大小的汗珠邊問：去醫(yī)院看看吧？

蘭妮無力地?fù)u頭。給我買點去痛片來。

蘭妮把藥服下去，又呻吟了半天，才慢慢睡著了。老呂就守在床邊，攥著她的手，和她一同承擔(dān)這突如其來的莫名疾病給他倆帶來的苦痛。

深夜，從天際的縫隙中溜出一絲兒南風(fēng)，透過紗窗滲進(jìn)來，給室內(nèi)稍稍稀釋了一些暑氣，老呂這才覺得流了一整天汗的身上滑膩膩的難受。他躡手躡腳地帶上房門，他決定無論如何明天要去趟醫(yī)院，請最好的醫(yī)生給她看病。進(jìn)廚房時，他沒開燈，不單是因為招引蚊蠅，那昏黃的燈光還能增多心中的燥熱。他忽然聽到屋后空地上堆放布瓦的地方傳來了幾聲碎片的斷裂聲。聲音很輕，但老呂還是捕捉到了。

國子，別鬧了，早點休息吧，嫂子病了。老呂想外面的那人定是到處聽房的國子。

一個陌生的聲音貼在紗窗輕輕問：是老呂嗎？

嗯。你是哪個？老呂有些不耐煩。

你小點聲，我是陳革呀，陳叔的兒子?？彀验T打開。

老呂一陣驚喜，忙不迭開了門。進(jìn)來的真是陳革。在昏暗的燈光下，他一臉疲憊，身上的衣服也不像在省城見到他時那么周正。同時身上還有種老呂覺得久違了的味道，但老呂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陳革沒用碗筷，他俯首貼近安放鹵食的簸箕里，雙手并用，在時不時伸長脖子吞咽的短暫過程中完成了攝取食物的任務(wù)。老呂默默地注視著他不停滾動的喉結(jié)。

他在水龍頭旁洗著手和臉的時候告訴老呂，一宗大生意血本無歸，他亟需還債。

就這么多？陳革有些失望。

其實當(dāng)把二千元錢和自己最好的一件汗衫遞給他時，老呂心里已經(jīng)充滿了愧疚。這是恩人的兒子，我住的也是他的房子呀，要不是蘭妮得了重病，應(yīng)該多給他一些錢的。老呂想。

陳革穿著老呂深色的汗衫像紙片似的飄走了，那衣服有點大，穿在身上空蕩蕩的。臨走前，他叮囑老呂：別說我來過。

伏在蘭妮床邊打盹的老呂是被管片民警小馬叫醒的。當(dāng)他睜開眼時，蘭妮驚恐地坐在床沿。屋子里全是陌生人，這些人是怎么進(jìn)來的他卻搞不明白。

人呢？快點說。一個粗壯的漢子拿著陳革換下的襯衫逼問。他說話是省城那種帶有哆聲的腔調(diào)。

你們是干什么的？老呂一臉疑惑。

那人不耐煩地從褲兜里掏出證件說，警察。老呂看到他腰里別著槍。

老呂終于嗅出了陳革衣服上的氣味，那是血的腥氣。

老呂哪知道，就在前天晚上，陳革在一家賓館辦事時，意外發(fā)現(xiàn)小惠正與一個男人鬼混在一起，頓生妒意。待那男人剛剛系上褲帶離開，他就沖進(jìn)房間，將地上黏糊糊的手紙扔到小惠臉上，狠狠地抽了她一記耳光。你老婆給你帶綠帽子你都沒動手，老子不過跟你玩玩，你以為你有錢，比你有錢的多的是，你這個鄉(xiāng)巴佬天生是個帶綠帽子的 !小惠在與他廝打的過程中，不斷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他，一下子激起了他胸中存儲已久的怒火。他掐住她細(xì)細(xì)的脖子，摁倒在床上，手持桌上的臺燈朝她頭部連續(xù)痛擊。汩汩流淌的鮮血浸透了小惠身下剛剛結(jié)束野合還未來得及整理的床單。賓館的監(jiān)控攝像探頭幫助警察鎖定了命案疑兇。次日上午，案發(fā)地的公安分局就開始組織警力在車站碼頭設(shè)卡查堵，并分成三個小組對陳革可能在異地的藏身之處實施搜捕行動。

老呂將陳革來老街并將他借錢一事敘述了一遍。蘭妮木然地靠在墻角，不敢多一句嘴。在詢問他的同時，便衣警察已經(jīng)將他的屋子及后院翻了個底朝天。但為首的總覺得意猶未盡，吩咐手下人將老呂帶到縣公安局刑警大隊繼續(xù)盤問。

我媳婦病了咧，我要陪她去醫(yī)院。老呂聽說要帶他走，一臉焦慮：我又沒做什么壞事。

你為兇手提供錢物逃跑，照說可以刑事拘留你，你不去我們就要采取強(qiáng)制措施了。帶走。為首的在外面接打了幾個電話后，蠻不耐煩地說。一個年輕的警察警惕性很高，在老呂出門時緊緊地揪住他腰間的皮帶，走路的時候他襠部的物件被勒得生疼。

我去去就來，你等我陪你去醫(yī)院。老呂走了幾步回頭對倚在門旁的蘭妮說。在警車上，他不禁有些怨恨起陳革來。但他畢竟是陳叔的獨(dú)子，是恩人的骨血。何況給錢時并不知道他是殺人犯的呀。想到這里，他又為陳叔操起心來，老人家知道了還不得氣死。

顛來倒去就是那么幾句話，老呂認(rèn)認(rèn)真真作了回答，甚至嗅出了血腥味都說給辦案的警察聽了，但警察覺得他跑了題。追捕組的警察不時地出進(jìn)，有時還小聲向小馬詢問什么，老呂見他們忙碌，認(rèn)為沒自己什么事了，站起身來想走，立即被警察叫住了。

我要回去了，我媳婦病得蠻厲害，昨天下午還昏倒了！

你們要問的我都說了呀，我沒扯一句謊話，騙你們的是兒。老呂發(fā)誓。他像籠中的困獸，他仿佛聽見了蘭妮發(fā)出的痛苦呻吟，他急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小馬見提審室內(nèi)動靜太大，就進(jìn)來看個究竟，忙把老呂攙起來說，你要配合我們工作。你家小蘭的娘家住哪里？

老呂無奈地引路追捕到鄉(xiāng)下蘭家。搜到后院時，一個警察踏上蘭老頭的墳包，朝四周張望。因許久沒回來，蘭老頭的墳頭上長了很多稗草，老呂心里一陣心酸，躬下身去拔。等蘭妮病好了，就來給您燒幾柱高香，磕幾個響頭。你可要保佑她呀。老呂的眼淚吧嗒吧嗒落在青草上。

那名警察索性站到墓碑上觀察周邊的動靜。

你下來！老呂低吼了一聲。

警察用鄙夷的目光掃了他一眼，并未理睬。

老呂像航母彈射器上的飛機(jī)，身子向后一挫，沖上去就是一掌，把他推倒在地!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警察一骨碌爬起來，一記直拳就把老呂的口鼻打出了血。你敢襲警！警察吐口唾沫，從腰間掏出手銬給他戴上說。省城幾個警察圍上來要教訓(xùn)老呂，被小馬陪著笑攔住了。

返回老街后，一個民警給老呂解開手銬，興奮地對小馬說，陳革已經(jīng)被鄰縣的派出所在清查一家旅館時逮著了，他的確穿的是老呂的衣服?，F(xiàn)在馬上要去帶人。

十

結(jié)婚時的新床是兩張狹窄的竹床拼起來的，拼在一起后，檔頭上兩根又粗又圓的竹桿形成一道山丘似的屏障。除那次去省城外，結(jié)婚后兩人從未偎在一處進(jìn)入過夢鄉(xiāng)。不單如此，蘭妮在床上翻身也因其阻礙而需要在老呂幫助下，在原處挪動一下麻木的軀體。

為了讓她睡眠時間長一些，老呂就在陳叔那張破藤椅上歇一歇。

去買床席夢思吧？我睡覺舒服一點；床大一些，你也好休息。這么下去，你要累垮的。蘭妮說這話時，瘦削的臉上盡是淚水。

老呂連連點頭：“買！今天就去買！先去買席夢思，再去找劉老中醫(yī)。

這天，老呂終于掛上了縣里最負(fù)盛名的劉老的專家號。蘭妮在老呂的攙扶下慢慢在凳上坐定后，劉老用兩指切在她的脈搏上，臉卻別過去，看側(cè)面那齊膝高的深藍(lán)色墻裙，不發(fā)一言。過了一會，他戴上老花鏡 ， 把蘭妮的B超影像照片高高地拿起來，對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認(rèn)真地看了看，就自顧自地開起處方來。開完后，劉老笑容可掬地對蘭妮說：你以前得過乙肝吧？不要緊，這只是一般性的肝病，吃些藥就會好的。主食宜以米飯、粥、面條之類的為主，不要吃餅、油條這樣的粗硬食品。要注意休息。

我這里還有幾味中藥，對這種病治療有一定的效果。你過來看看。劉老起身招呼老呂隨他進(jìn)了里面那間醫(yī)護(hù)辦公室，關(guān)上了門：這種病從我中醫(yī)上診斷，不在于為它定個什么名稱，它屬于“積聚”、“黃疸”“肋痛”等范疇。要以活血化瘀、補(bǔ)氣健脾、清熱解毒、舒肝解郁、滋陰補(bǔ)腎、利水化痰為主。但從西醫(yī)來界定，她得了肝癌，已經(jīng)是晚期了。我看腫瘤位置還不適宜做手術(shù)。這么重的病……劉老沒繼續(xù)說下去，只是伸出了三個手指頭。

三年?老呂像遭到突如其來的一記重拳，踉蹌欲倒。

劉老輕輕搖頭，取下老花鏡擦拭了一下，低聲說：最多三四個月。

兩人出門時，劉老說，老呂呀，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你在街上賣鹵菜，味道蠻好……有什么事盡管找我。

晚上喝完藥后，躺在席夢思上的蘭妮精神出奇地亢奮，要不是病魔給她面容和肌體上帶來的變化，老呂甚至懷疑起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來。她是擁著老呂睡著的。在粉紅色燈光的映照下，她像是老呂懷抱中的孩兒，而五官仍舊是那么美麗耐看。

老呂悄悄下床走到廚房旁那間小屋里，壓低嗓音抽泣。是我前世作了惡么？老天爺要這么折騰我！是我不該和蘭妮認(rèn)識和結(jié)婚，把自己的霉運(yùn)都傳染給了她么？結(jié)婚不到兩年哪，就算是我造了孽，那為啥讓她替我受過，得這樣的絕癥！老天爺，你不公啊，你黑了良心！老呂哭夠了，心中的苦水吐出，覺得人舒服了一些。他在拿毛巾洗臉時想：劉老真不虧是縣城的名醫(yī)，他告訴自己，得重病的人是被嚇?biāo)赖?。再好的藥用在得了晚期癌癥病人的身上，也只能保一時的人，卻救不了一世的命呀！要讓她在人世少一些痛和苦，就要像是自己的兒一樣疼她、哄她，讓她開開心心，再托個好生 !要強(qiáng)作歡顏，要振作起來，陪蘭妮度過最后的時日……他又笑了，這么一個漂亮體面的女人給自己這么一個窩囊廢當(dāng)了媳婦，又有什么不開心的呢？畢竟還過了快兩年哪！怎能不知足呢？他不想把蘭妮得重病的消息告訴陳叔， 因為陳叔和陳嬸正為兒子陳革的事傷心。

天漸漸地顯現(xiàn)出晨曦的光，老街的房屋輪廓依稀可辨。青石板上傳來早起謀生的人們窸窸窣窣的腳步和車輪碾壓在上面的不同聲響，偶爾還傳來一兩聲低語和輕咳聲。他又進(jìn)房間看了看熟睡了的蘭妮，就輕輕地拉開大門，匯入人群中。新的一天開始了。

蘭妮生病后，街坊鄰里就有很多人來探望。但一聽說是肝上的疾病，就寒暄幾句走了。只有國子不怕傳染，隔三岔五地串串門。嫂子、嫂子的叫得蠻親切。有時還將道聽途說的葷段子繪聲繪色地講給蘭妮和老呂聽，老呂一時間悟不過來，只有看著蘭妮的表情后再“嘿”“嘿”地干笑幾聲。國子發(fā)現(xiàn)，蘭妮有時還未聽完便知曉了結(jié)果，但她不能開心地大笑的，一旦笑起來，胸和背都特別的痛，因此她只用咧開嘴角表示對國子講的笑話的肯定；而悟性不足的老呂只是看著蘭妮的眉眼，及時播放笑聲。

國子講了這么一個笑話：兒子在外打工，后方留守的只有爹和兒媳。家門不幸，兒媳婦是個啞巴，爹是個聾子。一天晚上，媳婦遲遲回到家里，滿臉通紅，一身酒氣。爹問，到哪喝酒了？媳婦就把自己的屁股翹起來，拍了拍。爹就明白了，說，是后屯（厚臀）村。是辦啥事？媳婦就兩手合攏，貼在頭邊。爹爹說，哦，是喜事。是誰家辦事呀？媳婦就把胸部揉了揉。爹爹就點頭說，是二奶奶家。新郎倌是誰？媳婦就把爹爹褲襠一指，爹就笑了，是二蛋。媳婦直搖頭。爹爹就糾正說，是柱子。爹又問新娘是誰，媳婦就把褲子脫了，爹就肯定地說，是毛小鳳（縫）。爹又問誰是媒人，媳婦就把爹拉上床干起壞事來。爹恍然大悟，原來是姓焦（性交）的作的介紹……

瞎編 ! 太下流了。蘭妮樂得險些把手中打毛衣的針掉在地上。她是在給老呂打毛衣。前些日子 ， 她坐在陳叔曾使用過的輪椅上，叫老呂把她推到大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買了些毛線，要給老呂打件毛衣。她還請老呂到一家精品屋，給挑了個黃澄澄的鏤花戒指，花了十幾元錢。把戒指給蘭妮套上中指的時候，老呂的臉有些紅暈，他很羞愧。蘭妮愛憐地摩挲著他的手說：你對我這么好，這比什么都珍貴。

十一

就如同吮吸著水分和養(yǎng)料、曾經(jīng)豐沛繁茂的根須在一根根地爛掉，確診兩個多月后，蘭妮進(jìn)食已經(jīng)比較困難了，肚子像有身孕的婦人，一天天鼓脹起來；大腿也浮腫得厲害 ， 每個毛孔好像有水珠滲出。疼痛讓她在老呂的手臂上留下了好多處深深的手掐牙咬的印痕。劉老知道死神的腳步聲已由遠(yuǎn)而近。在依舊給蘭妮喝中草藥的同時，又開出了注射杜冷丁止痛的處方。

“你教一下老呂注射的要領(lǐng)。”劉老叫來一個小護(hù)士?！暗纫粫ニ幏慷嗄脦字Ф爬涠?，就說是我說的。總叫護(hù)士去家里，都不方便?！眲⒗嫌址愿雷o(hù)士。

老呂拿著藥和注射器走到醫(yī)院二樓時，掛有“采血點”字樣的大牌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賣血是個什么價？老呂湊近窗口問。

一百毫升就是一百塊錢。窗內(nèi)的人慢條斯理地說。

我賣四百 CC 。老呂忙不迭把手伸了進(jìn)去。

這天老呂賣血后回家，見董蘭撲在蘭妮身上痛哭。董蘭是從電話亭小吳口里得知母親病情的。她狠狠質(zhì)問老呂為什么向她隱瞞母親的病情，說：明天就把媽送到省城大醫(yī)院去確診！

老呂把董蘭拉到一邊說：醫(yī)院的劉老說了，發(fā)現(xiàn)太晚了，是絕癥……

董蘭身體劇烈抖動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壓低聲音說：我想回學(xué)校請個假，多陪她幾天。

老呂連連擺手：“劉老說了，為了減輕你媽的痛苦，不能讓她知道是絕癥。你請假你媽會起疑心的?！?/p>

老呂慢慢把蘭妮攙扶著坐起來，又把枕頭塞到腰后讓她坐定。董蘭抿嘴把茶匙盛著湯吹涼了，再一小口一小口的喂到蘭妮嘴里。

蘭妮覺得每喝下一口湯，就是往喉嚨里塞進(jìn)了一塊燒得紅紅的木炭，那木炭在狹窄的食道里一毫一毫地駐留，發(fā)散到全身的是令人暈眩的刺痛。但這湯是老呂這個可憐的丈夫親手做的；是懂事的女兒一口口喂她的呀！痛能超過知足和幸福么？哪怕這太短了一點……

今天寶貝女兒回來，你吃得最多！老呂在給蘭妮擦汗時，愛憐地對她說。蘭妮摸摸脖子，做出一點笑意。

董蘭在母親床邊陪了一整夜。她又把臉貼在蘭妮的腮邊，想說幾句輕松一點的話，卻又說不出口?？酀臏I卻滴落在母親的腮邊，旋進(jìn)滲入母親的嘴角……董蘭第二天坐早班車回了學(xué)校。

老街有很多人惦記著蘭妮的病情。熱情的張老太就是其中的一位。那天，她貼在蘭妮的耳邊，輕聲慢語地說：我有個嫡親的妹妹，驅(qū)鬼神、除魘瘴是把好手。我請她來作作法好么？一般人請不動的 ， 她是天師。家里掛了一屋子錦旗……

請?zhí)鞄焷硪嗌馘X？

談錢不親熱，只送幾斤魚肉，再做一面錦旗就行。她是天師，在乎名，不在乎錢。

里三層外三層圍上些看客，讓張?zhí)鞄煻稊\了精神。她將牙齒叩了三遍后，含一口清水，朝屋子的東面“噗”的一聲噴過去。爾后她唱念道：咄！赫赫陽陽，日出東方，吾敕此符，普掃不祥，口吐三昧之火 …… 捉怪，使天蓬力士破疾，用穢跡金剛降伏妖怪，化為吉祥。急急如律令。敕。話音落下，天師就閉目入定了一會，全身像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菩薩上了身。觀眾中有人低語。

只見天師持劍在室內(nèi)快速游走 ， 忽東忽西，忽上忽下；或劈或砍，或戳或挑。高潮時，竟大喝一聲，挽起長袍一縱身，跳上了桌子。她與一個無形的魔在纏斗，戰(zhàn)斗得十分激烈。但天師還是在二十分鐘后取勝。這段時間耗盡了心力，她顯得很疲乏。將一張符挑在劍尖上燒了，灰燼化在一小碗水中，她叫老呂端去給蘭妮喝：包管好、包管好，屋子里請了符鎮(zhèn)住了的，再也沒啥事了。你們就寬心吧！拎著魚肉出門時，張?zhí)鞄煂蠀握f：錦旗沒做就算了。你再給我二十塊錢，你有事，我去做。

人散了。老呂給蘭妮擦凈了身子，又注射了一針杜冷丁，蘭妮精神好了些，偎在床上和他說些閑話。

天師五六十歲的人了，又唱又跳，多虧了她。

你不信這么？那你干嗎要我請她來？老呂不解地問。

圖個熱鬧意思。蘭妮清清嗓子，慢慢地說。

老呂呀，你對得起我，可我沒福消受。也沒給你留個一兒半女……見老呂低著頭不吭氣 ， 蘭妮又摸了摸他身穿的破爛毛衣，憐惜地說，原本想給你打件毛衣的，看來也打不完了 ， 袖子還沒收邊……

老呂問蘭妮是怎么知道病情的，蘭妮笑得很美。她說：你忘了，我媽是得啥病死的?我不能死在陳叔家，你和我一起回村吧。

再等個把星期，我把外面的幾筆賬都結(jié)清了，把藥買好了再回村。

這天臨回村前，在關(guān)上陳叔大門時，老呂抬頭瞥見屋檐下的磚墻上竟有幾根樹的枝丫伸長出來，不是筆直的，是彎彎曲曲在延伸， 勢頭卻是奮力向上。這不過是風(fēng)挾裹來的幾粒種子， 就在檐縫中寄生。一年， 兩年過去了 ， 它就倔強(qiáng)地生長起來。人怎么就這么嬌弱呢……一路走 ， 老呂總也想不明白。

冬天已經(jīng)來了，滿目盡是凋敝的灰黃。天空中是整塊鉛灰色的 云，低低地壓著大地。曠野里光禿禿的疏落的樹干和枝丫一律陰郁地立著 ; 而曾經(jīng)披掛在苦楝樹身上的茂盛的葉片已在離開母體后枯萎，被風(fēng)兒不知道帶到什么地方 ， 只有幾片還在圍著戀戀不舍地打著旋。到了夜晚，冰冷的月亮在天邊靜靜地掛著，把清白的光和戰(zhàn)悚的寒灑向大地；天放亮?xí)r，那寒和冷已變成鋪滿大地的白霜了……

幾乎每隔三五個小時，就要給蘭妮注射一次杜冷丁才能制止住她痛心徹肺的哀號。她已快不行了。她要老呂盡快把董蘭叫回來見上一面。她是灶臺上的一盞油燈，油已燒盡，現(xiàn)在提供忽明忽暗的光亮的只是燈芯上殘留的一點點油漬罷了。

董蘭從省城租了輛車，急急忙忙趕回來。跪在母親的床前放聲大哭。但蘭妮已經(jīng)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女兒了，耳畔丈夫和女兒的哭泣聲也漸漸遠(yuǎn)去……

蘭妮死在一九九八年農(nóng)歷的冬月，距和老呂結(jié)婚兩周年還差整整二十二個日夜。

蘭妮的葬事辦得很冷清。因為是在村里病故的，老街的人就不好隨份子，托國子來討老呂的口信，老呂卻一直神情恍惚，沒有個具體答復(fù)。村里見蘭家當(dāng)家理事的人都沒了，也只好由幾位村干部出面，送了一個花圈和一些鞭炮來。國子陪坐著的老呂和董蘭以及躺著的蘭妮度過了三個日夜。蘭妮死了還是體面，就像睡著了一樣的。國子事后對老街的人說。

董蘭用一百元錢做通了火葬場骨灰存放室一名保管員的思想工作，把父母親的骨灰盒重新編號安放在了一起，又買了一條大紅的綢子裹在兩個緊挨在一起的骨灰盒上。蘭妮嵌在盒子上的那張照片是董蘭找出來的，那是蘭妮和董蘭的父親結(jié)婚時的登記照。

董蘭在買好返校車票后和老呂打了招呼，她謝絕了老呂送她到車站。董蘭說：“媽入土為安，這兩年麻煩您了，我想她應(yīng)該很幸福?！闭f罷，深深一躬。

老呂想說 ， 你媽曾對我說，她一生愛過兩個男人，但第一個男人狠心離開她；而她又不得不離開了她的第二個男人，她還說過，請你照顧呂伯伯一生……但老呂終究沒說出口。他自打懂事起，就曉得時時看人的臉色。

辦完蘭妮喪事后不到一星期，老呂就失蹤了。

老呂從村里回老街后，就把陳叔的屋前屋后打掃得干干凈凈。廂房上方的有十幾片布瓦破損了，他就從屋后挑出完好的，架梯子爬上去，將它們一一替換下來。國子路過時看見了老呂站在屋頂，便悄悄爬上去，一把抱住他大哭起來：哥啊，你可別尋短見……你對得起她，老街人都曉得，街坊都說你好咧!

老呂說:你別叫喚 ， 我在撿瓦。晚上兄弟倆喝點酒好么 ?

可把我嚇?biāo)懒?。國子抹著眼淚孩子似的笑了。

晚飯時，國子喝得好高興。下酒菜全是他喜歡吃的。

半夜時，三姑聽到江邊一陣陣悶響，像是在砍倉庫外堆放的木材。隨后就傳來拴在門外的狼狗一陣陣急促的嚎叫聲。她披上棉襖，一翻身下了床。狼狗就拽著她一陣猛跑。清冷的月光下，狼狗在一個坐在地上的人身邊止住了。它嗚咽了幾聲，便搖晃著尾巴，嗅那人的衣衫。狼狗識得這人。那人身邊有一把斧子，他背對三姑。氣喘吁吁的三姑只覺得腳下有一股寒氣躥上頭皮，一陣陣戰(zhàn)怵。她怯生生地問：你……是誰?

那人緩緩回頭。

唉，是呂哥呀，可嚇?biāo)牢伊?。深更半夜的，你在這干什么？

三姑……她死了，你是知道的。老呂喑啞的嗓音說。

三姑點點頭。眼睛直瞅著他的旁邊已變成了一堆木頭的床架，還有撕得稀爛的席夢思床墊。

你這是……她不解地問。

老呂沒吱聲，過了一會說：天蠻冷，你去歇著吧，我沒事。

三姑呆呆地站了一會，就牽著狼狗慢慢地走了。

國子是第二天中午才帶著宿醉醒來的，兒子肚子餓，一直不停搖晃他直到他醒來。他買了兩個肉包子遞給兒子后，急沖沖去找老呂。老呂昨晚太反常了。他一個勁勸他喝，還蠻興奮地說，我馬上就要和他們見面了。國子問老呂要和誰見面時，老呂笑得好神秘。

陳叔的門被一把大鐵鎖鎖牢了。

見到老呂么？國子逢人便問。

但無人知曉。

待尋找到江邊時，三姑的兩個孩子正在江灘上將一只皮鞋像球一樣踢著玩。國子仔細(xì)看，竟是老呂的鞋子。那鞋幫子已經(jīng)磨爛了，老呂在補(bǔ)它時，向國子討過兩片車胎皮。

國子大吼一聲，像個敏捷的門將魚躍而起，卻以狗啃屎的姿勢頭臉先朝地栽下去，總算從孩子們的腳尖下?lián)尩搅四侵黄破で蛩频钠ばo緊地捂在懷里壓在身下，死了般撲倒在江灘上一動不動。

良久，國子蘇醒般慢慢抬起頭來，望著渾濁的江水，嘶啞著喉嚨，跑腔走調(diào)地唱起《好人一生平安》為老呂送行：

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有過多少朋友仿佛還在身邊，

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舉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

咫尺天涯皆有緣，此情溫暖人間……

（選自芳草網(wǎng)http://www.fangcao.com.cn）

現(xiàn)場點評：

文章讀罷，一種宿命的悲涼從后脊梁處鉆了出來，徹骨的痛如同從老呂身上轉(zhuǎn)移到讀者身上一樣。面對這樣一個故事，所有的人都為這不幸的堆積而動容，薩特說過，人就是他所想要成為的樣子。然而故事卻為這樣的話提供了一個淋漓著鮮血的慘痛的反面結(jié)局。

我們周圍的這個世界是個不幸的世界，需要我們做些事情來改變這個世界。這種不幸是什么？如此大量的慘烈的死亡，最終會使我們生存的空間因此不堪重負(fù)。真正的失望不會產(chǎn)生于艱難的逆境之中，也不會產(chǎn)生于一場實力不均和斗爭筋疲力盡之時。它產(chǎn)生于人們已不再知道為什么要斗爭之時。故事就是這樣蒼涼地結(jié)束了，面對生活的所有苦難和艱辛，面對種種令人難以負(fù)荷的重?fù)?dān)，老呂一直用堅強(qiáng)和冒著傻氣的執(zhí)著抗?fàn)幹?，不曾以任何方式放棄過。然而最終，他失去了一切，連最后的陣地和為之奮斗的希望都消失了，他感到了真正的失望，或者說絕望。生命對于他來說已成了永恒的黑夜，回憶中的生存關(guān)系早已變成了一種永恒，此刻，沒有任何暫存的留戀讓他選擇殘留于世了。

這個故事，企圖用人性的最后一縷自以為是的光環(huán)去關(guān)照所有處于悲苦中的好人們，我不知道結(jié)果是不是每一個好人都注定經(jīng)受如老呂一樣的痛苦，抑或是真的在因果報應(yīng)的輪回中欣然品嘗好人好報的善良結(jié)果呢？

點評人：李真（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藝學(xué)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