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疏無用　走向未路

　　明清時期，科舉制度在進一步規(guī)范化的同時，也越來越僵化。尤其是作為當時考試文體的八股文，“其法日密，其體日變，其弊亦遂日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內(nèi)容空洞，千篇一律，空疏無用，成為八股文的癥結(jié)所在。它唯一的意義，就在于是俗眾弋取功名的工具，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敲門磚，一旦得第，就可以視之為敝履。這也就難怪乾隆年間編修《四庫全書》時，面對汗牛充棟、難以計數(shù)的八股文章，除了僅僅收錄方苞奉乾隆皇帝之命選編的《欽定四書文》，用作“士林之標準”之外，其他的八股文文字，“悉斥不錄”。
　　明朝末年，對八股文的抨擊已經(jīng)非常尖銳。明朝的滅亡，提醒士人反省，很多人把責任都歸咎于八股文。明朝亡國后，有人就寫下了這樣的語句嘲諷：“謹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禎夫婦兩口，奉申贄敬，晚生文八股頓首?！庇赫觊g死于文字獄的呂留良，在《真進士歌》中也說：“仕宦重科目，莫與進士比。進士爾何能，能作八股耳。其間蓋多不能者，一行作吏無須此。三百年來幾十科，科幾百人印累累。如今知有幾人名，大約盡同螻蟻死。人言螻蟻可憐蟲，我言兇惡如虎兕。謹具江山再拜上，崇禎夫婦伴緘貺?！?《東莊詩存·倀倀集》)吳江著名中醫(yī)徐大椿的《刺時文》說：“讀書人，最不濟，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擺頭，便道是圣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里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隨園詩話》卷十二)
　　與社會上的譏笑諷刺一樣，學術(shù)界對八股文的批判也毫不留情。倡導實學的顏元，認為以八股文取士，不僅不能選拔到真才，反而會將學者引入歧途，貽誤人才?！鞍斯尚卸煜聼o學術(shù)，無學術(shù)則無政事，無政事則無治功，無治功則無升平矣。故八股之害，甚于焚坑?！?《習齋言行錄》卷下)顧炎武的說法與顏元如出一轍，在他看來，泛濫全社會的所謂八股文，不過是一些輾轉(zhuǎn)抄襲、沒有根據(jù)的空話。一些有錢的人家，往往事先擬題請人代作，讓子弟先行記誦熟習，進入考場之后，只是抄謄而已。無論是得第之前還是之后，都不曾閱讀經(jīng)典。在他看來，“八股之害，等于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于咸陽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秦始皇焚書坑儒，不過坑殺了460名儒生，而八股文敗壞的，則是一代又一代的人才。正因為自清朝伊始，全社會上上下下如此看待，以八股文為核心的科舉制度，在清朝也就開始了它僵而不死、死而復生、終至滅亡的行程。
　　由于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四位“赳赳武夫”的輔政大臣的決定，康熙二年，朝廷以“八股文章，實于政事無涉”，下詔以后的鄉(xiāng)試和會試，由原來的考三場減為兩場，廢除了八股文。并以首場的時務(wù)策，作為考試的主要內(nèi)容。但有不少人認為，考生通過八股文“闡發(fā)圣賢之微旨”，考官則能夠觀察到考生的“心術(shù)”，如果不用經(jīng)書為文，人們就會將“圣賢之學”置于一邊而不講，八股文有不可替代之大用。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對漢文化有很深造詣的康熙皇帝，深知八股取士對于控制、駕馭士人思想的意義和作用，康熙六年親政之后，次年即“命鄉(xiāng)會試復以八股文取士”，在被停止了兩科之后，八股文又卷土重來。
　　雍正年間(1723)，又有人提出要廢止八股文。雍正皇帝就此征詢張廷玉的意見，張廷玉說：“若廢制義，恐無人讀《四子書》講求義理者矣?！?《清稗類鈔·考試類》)張廷玉辦事練達，慎密周詳，深為雍正皇帝所倚重，他的意見，使八股文得以躲過一劫。
　　乾隆三年(1738)，兵部侍郎舒赫德上書皇帝，認為科舉考試徒尚空言，不適實用。這一制度本來就不是什么精良的制度，加上遷延日久，積弊日深，僥幸日眾，已經(jīng)是積重難返。他請求廢除八股文，“別思所以遴拔真才實學之道?！鼻』实蹖⑹婧盏碌囊庖娊淮蟪紓冇懻摗６Y部和鄂爾泰都認為，科舉制度的確存在著種種弊病，八股文的浮華無用也昭然若揭，但自明朝以來，就用八股取士，至今已經(jīng)四百年。人們明明知道它問題多多，而守之不變，因循數(shù)百年，就是因為廢止之后，沒有更完善的“良法美意”代替它，沒有更好的善后手段。再進一步說，“時藝所論，皆孔孟之緒言，精微之奧旨。參之經(jīng)史子集，以發(fā)其光華；范之規(guī)矩準繩，以密其法律。雖日小技，而文武干濟、英偉特達之才，未嘗不出乎其中?！?《清史稿·選舉志》)科舉制度選拔到了不少的人才，同樣也是不爭的事實。即使“圣人”立法，也不能盡善盡美，關(guān)鍵在于“在因時而補救之”。他們認為，不是補偏救弊，循名責實，力除積習，杜絕僥幸，而是將其廢止，這樣矯枉過正，“不已過乎”?當時鄂爾泰主持國政，他“力持議駁”，堅決反對舒赫德的意見，科舉制和八股文得以茍延殘喘。
　　乾隆后期，因方苞奉敕編纂的《欽定四書文》通行既久，學寫八股的人，大多抄襲浮詞，不知根底。而一些抄襲之人，也得以被錄取，甚至名次也很靠前。侍讀楊述曾又上奏折，請求廢除八股文，以杜絕文字抄襲之弊。最后朝廷只嚴責考試官，并沒有對八股文痛下殺手。
　　可見在清朝前期，歷經(jīng)康熙、雍正、乾隆三代，都有人提議取消八股文。但因為同時有一支更為強大的反對力量，特別是廢除之后，沒有更完善的制度來代替，取締的意見，要么被擱置不見采行，要么只做修改，稍微調(diào)整，即便一時廢除了，也依然能死灰復燃。
　　清末戊戌年間，梁啟超等聯(lián)合百余名舉人，連署上書，請求廢除八股文，但都察院和總理衙門都拒絕代奏。接著，康有為利用他“專折奏事”的權(quán)利，上奏了《請廢八股試帖楷法試士改用策論折》?？涤袨檎J為，變法的當務(wù)之急在于得人才，而要得人才，首先要改革科舉制度。在科舉制度還不能立即廢除的情勢下，要先廢棄用八股文、試帖詩等考試的方法，而改試策論，使應(yīng)試者“本經(jīng)原史，明中通外”“救空疏之宿弊，專有用之問學”。光緒皇帝采行了康有為的建議，在百日維新期間頒布上諭：“自下科為始，鄉(xiāng)會試及生童歲科試，向用《四書》文者，一體改試策論?！?《清德宗實錄》光緒二十四年)戊戌政變之后，新政化為泡影，八股取士制度又被恢復。但過了三年，光緒二十七年十月，再次頒布了廢除八股文的上諭。規(guī)定從第二年開始，鄉(xiāng)試和會試，頭場試中國政治史論5篇，二場試各國政治、藝學(科學技術(shù))策5道，三場試《四書》義二篇、五經(jīng)義一篇。綜合三場考試的成績，以定去取，不得偏重一場?！耙磺锌荚?，凡《四書》《五經(jīng)》義，均不準用八股文程式?！?《清德宗實錄》光緒二十七年)延續(xù)了約500年的八股文，到這時終于壽終正寢。
　　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科舉制度經(jīng)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如何適應(yīng)新形勢的需要，革新科舉考試的形式和內(nèi)容，成為至關(guān)重要的課題。八股文的被廢止，是清末科舉考試形式的革命性變化，可以稱得上是五百年未有的變局，而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也有根本性的變化。
　　清末科舉考試內(nèi)容的變革，突出體現(xiàn)在增加新的考試科目，把算學、經(jīng)濟特科等近代全新的內(nèi)容，納入了古老的科舉制度之中。1875年，禮部奏請增加算學的考試科目，由于著力強調(diào)算學是傳統(tǒng)“六藝”之一，在我國古已有之，不屬西洋專利；最后得以被采行。1898年1月，貴州學政嚴修奏請設(shè)立“經(jīng)濟特科”，專門考取通曉天下利弊、中外交涉、擅長制造測繪等有一技之長之士，戊戌新政期間，這一建議被采納。戊戌政變后，慈禧臨朝聽政，此科以“易滋流弊”之名被廢罷。經(jīng)歷庚子敗逃的慘痛教訓之后，清朝政府意識到了全面推行新政、革除傳統(tǒng)弊政，才是唯一的自救之道，因而又下詔開經(jīng)濟特科。光緒二十九年，經(jīng)濟特科在保和殿正式開考?？荚嚪譃閮蓤?，每場都試一論一策，首場入選者，才可以參加下一輪的復試。這一次被一些學者稱之為“已具有一定的現(xiàn)代文官考試的性質(zhì)”的考試，錄取了27人。
　　科舉制度深深扎根在中國社會的土壤里，在古代中國大多數(shù)人的心目中，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經(jīng)過歐風美雨的沖刷，清朝末年，這一制度即便已經(jīng)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一下廢除它，還是難以為人們所接受。但由于科舉與學校爭人才，爭資源，科舉不廢，學校難興。針對這種兩難的情形，張之洞提出了逐步減少科舉中額的辦法。由于科舉考試嚴重不適應(yīng)新形勢，造成了深重的社會弊端，革其命是必然的選擇。在不能驟然廢止的情勢下，也要酌情變革，從量上做文章，分科逐漸遞減錄取的名額，為它的最終滅亡創(chuàng)造條件。為此，他先后與劉坤一、袁世凱、張百熙和榮慶等人聯(lián)名上奏，提出了具體步驟和辦法。即從1906年丙午科開始，每科遞減中額的三分之一，10年后到壬午科時完全減盡。這一辦法得到了朝廷同意，準備照此辦理。
　　但清末國家的危亡日甚一日，興學圖強時不我待，科舉一天不停，學堂之興就一日無望，10年之路顯然是過于漫長。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后，光緒三十一年(1905)八月二日，張之洞、袁世凱等六名地方督撫聯(lián)名上奏，指出中國的“危迫J隋形，更甚曩日，竭力振作，實同一刻千金”，如果等10年以后再?？婆e，“強鄰環(huán)伺，豈能我待?”要求雷厲風行，立即停罷科舉。八月四日，清廷發(fā)布上諭：“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xiāng)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光緒政要》卷三十一)中國歷史上延續(xù)了1300年的科舉制度，就這樣被送進了歷史的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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