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導(dǎo)演的電影《色·戒》獲得國際大獎,轟動一時,平時許多只在家看電視的人也競上戲院看它,以致于創(chuàng)票房新高。久未看電影的我,終于也去看了。也許所見、所聞聽到太多的贊美,未免期望過高,并不覺得那么好。當(dāng)然偶爾也看到一些批評,如李黎敏銳地指出電影“背叛”了小說,也有人不同意龍應(yīng)臺所謂李安“挽救了歷史”的說法。現(xiàn)在電影早已放映,大家記憶猶新,借此談?wù)勎覍﹄娪啊⑿≌f與歷史的看法。
歷史往往是冷冰冰的事實,即使不枯燥,絕對不能為了引人入勝,而故意改變事實??箲?zhàn)時期重慶的女間諜?quán)嵦O如以色誘漢奸丁默邨,謀刺不成,血染法場,是確曾發(fā)生過的血腥歷史,談不上愛情故事。但寫小說,就可以增事踵華,色誘可以開發(fā)出男女之間的感情,愛情更是最佳的小說題材,而且可憑想象與虛構(gòu),寫得曲曲折折,哀怨纏綿,感動讀者。
小說家張愛玲于抗戰(zhàn)期間住在淪陷區(qū)的上海,不會不知道這件轟動一時的謀殺案件,這自然成為她寫作的好題材。但她不是歷史家,沒有義務(wù)將此案件如實寫下來。歷史小說允許真人假事,如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屬于小說,而非歷史。張愛玲也用汪精衛(wèi)、周佛海的真姓實名,也提到淪陷區(qū)里的汪政權(quán)、在日本刺刀下的上海、形形色色的官太太們,但著墨無多。男女主角丁默邨與鄭蘋如雖呼之欲出,卻虛構(gòu)為易先生與王佳芝,將諜工色誘暗殺事件穿插了曲折而冷艷的愛情故事。她將鄭蘋如以購買皮草大衣為幌子,改為丁默邨替王佳芝買鉆戒,顯然鉆戒比大衣更能發(fā)揮,電影一開始就在麻將桌上閃閃發(fā)光。張愛玲是將一件真實發(fā)生過的事,經(jīng)過加工改造,放在歷史場景中來說。作為一個小說家,張愛玲的重點在刻劃人性,在乎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而不在乎展現(xiàn)歷史;她要把故事說得生動,并不在乎故事的真實。真實的鄭蘋如是國民黨元老鄭原越的女兒,在學(xué)生時代就加入了中統(tǒng)局成為女情報員,執(zhí)行上級交代的為國除奸任務(wù)。然而張愛玲卻將此一任務(wù)交給一群有勇無謀的大學(xué)生,于是增添了許多天真、浪漫,殘酷的虛構(gòu)情節(jié),加強了可讀性與趣味性。張愛玲作為出色的小說家,雅不欲從簡單的忠奸、黑白來區(qū)分她所寫的人物,老易雖是漢奸,負(fù)面之外并非完全沒有正面的人性;王佳芝為國除奸,但也有人性軟弱的一面。如此處理,固然難為一些講歷史、辨忠奸的維道之士所認(rèn)可,但從小說藝術(shù)而言,不僅可以接受,而且值得欣賞。
不過,一部偉大的小說在虛構(gòu)中往往最能刻劃時代,像托翁的《戰(zhàn)爭與和平》,在說故事的背后浮現(xiàn)一篇拿破侖入侵俄國的感人詩史,刻劃了當(dāng)時俄國的時代、貴族們的真面目,以及社會與人心的背向。張愛玲改裝了一個真實的歷史故事,但對故事發(fā)生的時代,也就是日本占領(lǐng)下的中國與淪陷區(qū)內(nèi)的汪政權(quán)無意多所著墨,輕輕帶過。她雖身處那個時代,卻無心深入了解那個時代,也許有點像“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然而,小說家之筆畢竟是歷史家所不及的,因歷史家不能像小說家那樣自由揮灑。所以歷史家彼得蓋伊(Peter Gay)出了一本書,要替歷史學(xué)家上三堂小說課,他希望史家能學(xué)習(xí)到小說家的文字技巧與想象力,以及如何從完美的虛構(gòu)中也能寫出真正的歷史。
電影更有小說所沒有的優(yōu)勢,因電影超越文字。小說只能用“文字”(word)表達,而電影則可用活生生的“圖像”(image)來呈現(xiàn)故事。李安拍此電影口口聲聲要對“張奶奶”的小說忠實,其實并無必要,因電影也是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就像“張奶奶”寫小說不必忠實于歷史一樣。結(jié)果李安的“忠實”,仍被李黎視為“背叛”,而且舉證歷歷,“張奶奶”明明寫道:“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李安偏偏選用了不見“丘壑”的湯小姐來演佳芝。筆者認(rèn)為如果真正“背叛”得好,別開新境,未嘗沒有加分的效果。但是電影《色·戒》不成功的地方,主要由于對小說《色·戒》,該“背叛”時不“背叛”,該“忠實”時卻不“忠實”。
小說《色·戒》最可議者,莫過于其豐富的“文本”(text)相對于貧乏的“語境”(contextualisation)。寫敵偽時期的故事,卻對敵偽時期的歷史氛圍語焉不詳。李安刻意要求1940年代建筑、街景、服飾之真實,甚至連車牌號碼都不放過(雖然不經(jīng)意地露出今日浦東的金茂大廈一角,頓令人有時光錯亂之感),但是對于比較抽象的時代精神與面貌,既不能補小說文字?jǐn)⑹鲋蛔?,更無力在圖像上呈現(xiàn)出來,不免令人感嘆“鏡頭難拍是精神”啊!明察車牌之秋毫,卻不見時代之輿薪,難怪一些老外觀眾與患有史盲的朋友,看了電影《色·戒》之后,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也。
電影《色·戒》最令人矚目的還是那幾場床戲,男漢奸與女間諜一絲不掛,袒逞相交,當(dāng)然不是在拍A片,而是要詮釋這個“色”(sex)字。然而李安在鏡頭上的“露骨”(事實上還“露毛”)與張愛玲文字上的“含蓄”相映成趣。由于含蓄,不知有心曲解呢?還是無心誤解。張愛玲小說里的一句話:“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一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再加上小說上提到王佳芝聽說過民初名學(xué)者所說:“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這句話,于是被解釋成女間諜色誘漢奸,自己反而被色誘了,好像因享受性欲而愛上了漢奸,以致于在關(guān)鍵時刻放走了她要謀殺的人。如此詮釋固然可使床戲合理化,但顯然是“背叛”了“張奶奶”的原意。張愛玲在小說里很明白地寫道:佳芝既不相信名學(xué)者會說“那樣下作的話”,自己“也不相信那話”。至于“洗熱水澡”的比喻,張愛玲在《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文中響應(yīng)“域外人”的批評時,明言所謂“一切都有了個目的”,“是說‘因為沒白犧牲了童貞’”;換言之,并不是說跟漢奸在一起,會像“洗了一個熱水澡一樣,把積郁都沖掉了”,而是指暗殺易先生的目的又有了指望,她因計劃色誘而先失童貞也就不算白費。張愛玲認(rèn)為“域外人”的“斷章取義”,“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李安不會不知道張愛玲反駁“域外人”的文章,卻在“匪夷所思”上拍大特寫。然而,那赤裸裸的大特寫實在感受不到王佳芝在“享受性愛”(joy of sex),反而感到她很痛苦,甚至在被強暴。事實上,王佳芝在電影里向她的同志們怒吼時曾說:“我讓他進入我的身體,羞辱我,傷害我。”李安的“精彩”床戲到底要傳達些什么,就有點令人迷糊了。
張愛玲寫王佳芝如何失去童貞一段,倒有點令人“匪夷所思”:那些熱血沸騰的大學(xué)生只有姓梁的嫖過妓,有過性經(jīng)驗,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去取佳芝的童貞,而佳芝雖然厭惡這個人,居然不怕“染上臟病”,任由他去取。李安利用先進的電影技術(shù)很忠實地拍下這一段,但那個有經(jīng)驗的梁閏生卻演得如此生硬可笑,除了破了童貞之外,如何能教佳芝去色誘成功,由她比較喜歡的鄺裕民來做,又會壞到哪里?李安是張愛玲的孫輩,大可在這方面“叛逆”一下,作些創(chuàng)造性的改變,可惜大導(dǎo)演在這一點上太忠于原著了。
小說寫王佳芝故意放走易先生,是對歷史的“背叛”,卻是小說比歷史有趣的地方,她為什么放他,也就有文章可做。她愛上了他應(yīng)是最簡單的答案,但原因卻錯綜復(fù)雜,在小說里令人感到王佳芝家庭的疏離、同學(xué)們的無情,反而使她認(rèn)為她要對付的那個漢奸對她好,再加上六克拉的鉆戒起了推波助瀾的效果。這樣虛構(gòu)倒也入情入理。然則,使她動心的不是“色”而是鉆戒的“戒”?!半娪吧纭痹凇吧鄙洗笱荽矐?,出了力氣,除迎合好萊塢色情與暴力的題材外,并不討好,也不符合小說的原意。鉆戒在電影上倒是演得曲折有致,最后還導(dǎo)致“捉放曹”一幕驚險的高潮。
無論在小說里或電影里,王佳芝是主角中的主角,男主角易先生像是女主角的配角,連個名字都沒有,也不知他的出身與背景,只知他做黑暗的事,卻怕去黑暗的地方,連戲院都不敢去。李安請了大牌港星梁朝偉飾易先生,還算稱職,但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特工頭子。據(jù)說丁默邨本人望之頗為斯文,但為了藝術(shù)效果卻不能這樣忠于歷史。在張愛玲的筆下,易先生最后冷血地處決了王佳芝,心里卻想她雖恨他,還是愛他的,甚至以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這樣復(fù)雜的心情,要用電影圖像來表達,就很不容易了。我們在屏幕上只看到易先生摸著床,黯然欲淚,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