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蒲松齡一輩子只干了兩件大事,一是不間斷地參加科舉考試,二是孜孜不倦地寫作《聊齋志異》,前者當然是刻意用心而為,卻一世與功名無緣,后者或是閑暇無奈之舉,然身后成就文名。簡單一句話,縣考、府考、院考三考均拔頭籌的蒲松齡,卻因鄉(xiāng)試屢敗不第,“意有所郁結”,遂“用傳奇法而以志怪”,借“多具人情”的鬼狐花妖以抒“孤憤”。怎么不是呢?以《聊齋志異》的文學天賦,居然敷衍不出區(qū)區(qū)三篇達到鄉(xiāng)試及格線的八股文,別說蒲松齡,擱誰都會超不爽。因此,從小說中讀出對科舉制度的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實屬入情入理。
蒲松齡是矛盾的,一方面因科考不中而“孤憤”,另一方面卻又在“孤憤”之中仍情系科考,仕途之心始終縈懷,撞了南墻也不回頭。想想常覺難以理解,早在十七世紀,作為小說家,比莫泊桑整整大二百一十歲的蒲松齡,就已經那么嫻熟地講究文思和技巧。為表現(xiàn)、諷喻現(xiàn)實,他把筆下虛幻的鬼狐精魅游刃有余地驅使,為藝術所用,呈現(xiàn)出他那個時代幾乎所有科考中舉者都無法比擬的天賦寫作才華。但作為一個“高考”落榜生,他的仕途如此不幸,年過古稀才混上個老“歲貢”,此后四年即駕鶴西歸。不過,對中國小說的藝術貢獻及后世讀者,又實在幸莫大焉!試想,如果蒲松齡順利中舉,仕途坦蕩,哪里還會有那么多的心靈苦楚、郁悶?有“孤憤”,也是矯情得無病呻吟;哪里還會躲在“聊齋”里,“志異”出那么多文言小說的天才之作?有,或許還真會像紀曉嵐微詞的那種“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
吳敬梓可不像蒲公那么軸,非要在科舉這一棵樹上吊死,屢考屢敗,屢敗屢考,直至徹底沒戲。吳敬梓倒非先知先覺,也不是一生下來就跟“功名富貴”過不去,曾幾何時,還以“家聲科第從來美”自居,并一樣地把求取功名作為人生唯一的價值取向。因此,到他后來描繪筆下像周進、范進那樣只求“功名富貴”的人物不斷落第的感受時,絕不是憑空想象,而是深切體察,刻骨銘心。就連他自己,也有過參加秀才科考因“酒后耳熱”在文中發(fā)牢騷,幾不被錄取時,向考官“匍匐乞收”的境遇。至于他因何突然頓悟不惑,中年以后將科舉丟到腦后,不再理睬,非一言以能蔽。但他終歸科途醒悟,或許是遙念、心儀魏晉風骨,“佯狂憶步兵”?俗話說,性格即命運,吳敬梓有他筆下杜少卿的“麋鹿之性,草野慣了”。也正因為此,他才“性耽揮霍”,“浮云富貴非所愛,愛山成癖樂其真”,成了鄉(xiāng)人眼里的“敗家子”,耗盡家產,離開故里,移居秦淮,開始窮愁度日。又也許因為是自己親手敗家,輕棄膏腴,他才沒有“世富貴而乍貧者”那樣的“志卑而餒”,一蹶不振,相反,卻活出了一身灑脫。閉上眼,科場的林林總總,士林的形形色色,便紛至沓來,如影隨形般從筆底流淌而出,比俄國諷刺作家果戈理早一個世紀就在中國開了“諷刺之書”的先河。
勿庸諱言,吳敬梓也是矛盾的,要不到了晚年,何以還以“乾隆丙辰薦舉博學鴻詞”為榮呢?這一方面或可以見出,當年的確是因“消渴”病而錯過了“博學鴻詞”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胸中時有憾意;另一方面,同時可見其內心對科場還是有一份難解的心結,畢竟是“落魄諸生十二年”。不過,難得的是,吳老夫子已不像蒲公那樣非跟自己叫勁兒不可,而是安于自隱。有意思的是,兩人的不同在于對科舉的命運選擇,一個是終生至死不悔,一個是中途主動放棄;而同則在于兩種命運選擇又都真實地折射進了他們各自的文學創(chuàng)作。更意味深長的是,一個借“鬼狐”挑刺人情,另一個拿“士林”譏諷世相,留下了一部中國文學史上文言小說的巔峰之作,和一部“機鋒所向,尤在士林”的“以公心諷世之書”。恰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的:“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怪,誕而不情,《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妄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非復人?!钡健度辶滞馐贰贰澳耸加凶惴Q諷刺之書”。
簡言之,由于這二位先賢的家庭出身、生活環(huán)境、科考境遇都不一樣,對科舉的諷刺、揭露、批判的著眼點與切入點亦有所不同。蒲松齡通過屢考不第,清晰目睹了科舉的弊端,對試官的不公及試場的黑暗都有親身的體驗、感受,他也是從這個角度來揭露、批判科舉。而吳敬梓揭露的則主要是科考對讀書人心靈、心態(tài)和心智的戕害。
二
考不上科舉,也得養(yǎng)家糊口為稻粱謀,蒲松齡只好去當教書匠,一干就是三十年。幸運的是,畢府三十年,成為科場失意、困頓潦倒的蒲松齡最好的人生避難所。在這里,他靠教畢府子女背四書、誦五經、寫八股、作詩文,衣食無憂;結識有一代文宗之譽的王士禎,其“愛聽秋墳鬼唱歌”,即便自覺“十年頗得黃州意”,也倍感“志異”覓得知音。同時,蒲松齡筆下的鬼世界時常溫情勝似人間無數(shù),亦與官宦世家的畢府密切相關。畢府的豐富藏書、幽雅園林,都對他的鬼狐花妖故事起到了催生促產的作用。
《聊齋志異》是一部幻想性與現(xiàn)實性相結合的小說,里面的許多小說,揭示出封建科舉制度及其所帶來的知識分子命運。它在離異奇幻的內容中時時處處透露出濃厚的人間氣息,反映出人們關切的現(xiàn)實問題。僅舉兩個小例子,許多年前香港拍過一個根據(jù)《聊齋志異》中的《促織》改編成的電影《蟋蟀皇帝》,今天現(xiàn)實生活中不是還有不少層層攤派、盤剝的“促織官員”嗎?再拿狐女來看,在她們身上呈現(xiàn)出豐富、美麗、崇高的人性,是那么的石破天驚,而透過這些鬼狐花妖所表達的思想意義,更是令人稱奇叫絕。事實上,即便擱當下,它的現(xiàn)實性也還沒過時呢!不是嗎?我們不會覺得小說中的哪個書生、狐魅,就仿佛是身邊的誰誰嗎?
還常能發(fā)現(xiàn),在蒲公刻意塑造的許許多多個鬼狐花妖身上,閃爍著、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單說一個王六郎,他是多么善良,沒有因自己要還陽,而自私地把一位母親捉去當替死鬼,撇下嬰兒不管。這就是人本思想!甭提蒲公那個時代,環(huán)顧現(xiàn)實,莫說面對生死攸關,就算擺在眼前的“功名富貴”,得有多少人表現(xiàn)出來的是見利忘義??!“花面逢迎,世人如鬼”?!肮倩⒍衾钦撸缺冉允且??!睆倪@個角度可以說,真是連鬼都不如了。因此,蒲松齡決不是要將讀者引入迷幻的天國,卻是要引入真切的人世,并希望改變這人世,讀來令人掩卷省思。
我想,一般讀者,包括少時的我,一說《聊齋志異》便以為它是講鬼故事的??聪愀垭娪啊懂嬈ぁ窌r,我還很小,夜里做夢驚醒,覺得“聊齋”就是“鬼屋”,看都不敢看,更不會去想,鬼從民俗學的視角來審視,就是人類最早的原始鬼魂崇拜之一?,F(xiàn)在知道了,《聊齋志異》里竟有那么多涉及民俗的篇章,呈現(xiàn)出了一個豐富多彩的民俗世界。
《聊齋志異》被譽為中國民俗學的一部百科全書,在外國人眼里,它是了解古老而廣闊的中華帝國民俗的入門。顯而易見,這些個民俗篇章在反映作者民俗思想的同時,也自然流露出他的民俗心理,像他濃郁強烈的男權意識,即是受時代所限。另外,民俗的編織又豐富了作品的藝術想象,仕途不順、孤憤不平的蒲松齡,借鬼狐花妖抒寫自己的浪漫情懷,也使《聊齋志異》具有一種詩性的特質,發(fā)散出一種詩意美。
《聊齋志異》不是一般的志怪小說,而是屈原“天問式”的悲憤之作、孤憤之作。蒲公對鬼狐花妖“一書而兼二體”的藝術顛覆,前無古人,堪稱獨創(chuàng)。而當下諸多時髦的對名著似乎是無休止的“Q版”解構,卻是貨真價實的惡搞。庸俗的“戲說”、“惡搞”充斥媒體,若長此以往,受眾也只能像王漁洋對《聊齋志異》的那句題詞“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所說,我改了兩個字,叫“厭聞人間語,愛聽鬼唱歌”。總之,讀《聊齋》,可從鬼魅身上感悟人生!
“聊齋”篇末的“異史氏曰”,一準承自司馬遷的“太史公曰”。若非蒲公有以“小說”來寫“史”的意味,能如此乎?《史記》中“小說”筆法比比皆是,蒲公的“志異”何嘗不是一種另類的寫史?!
三
說到《儒林外史》,我想起以前看到過的一種似乎已成既定模式的評價,并非有什么錯,只是覺得有意思。比如,有一條是這樣寫的:“《儒林外史》的批評矛頭主要是針對以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作品塑造了一群熱衷科舉、追求‘功名富貴’的讀書人的形象,諷刺因熱衷功名富貴而造成的極端虛偽、惡劣的社會風氣,這在當時是有其重大現(xiàn)實意義和教育意義的?!倍蚁胝f,《儒林外史》對當下依然有它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和教育意義。應試教育體制下一代又一代在高考路上奮勇前行的現(xiàn)代“范進們”、許多讀書人的利欲熏心、有些已漸成潛規(guī)則的學術腐敗,等等,有多少不是該由新生代的吳敬梓們進行辛辣諷刺的!“功名富貴”之風席卷士林,許多人為求此而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甚至“禮義廉恥,一概都滅絕了”。
事實上,《紅樓夢》與《儒林外史》這兩部古典名著在當下兩種截然不同的身后命運,即一個成為媒體炒作的文化噱頭,一個卻受到冷落,這種強烈反差同樣值得思考,至少它是學風浮躁與隨眾心理的一個側面反映。是文化出了問題,文化人出了問題,還是存在即合理,誰都沒有問題?
因此,思考《儒林外史》的現(xiàn)代啟示是有益的。其最重要的一點是,“利益驅動”體現(xiàn)在封建科舉制度下的文人身上,功名富貴的核心就是當官。其實,即便拿現(xiàn)代考試制度下的知識分子來說,在評定職稱、申報學位點以及重點學科等“功名富貴”的事情上,也體現(xiàn)著與《儒林外史》相類似的“利益驅動”。不過,問題是,對“利益驅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難道必須得用中庸之道來平抑嗎?再者,把當官當成人生唯一價值取向的“馬二道路”,勢必導致教育的功利化。
以現(xiàn)代視角看范進,他是喜劇的,還是悲劇的?他是科舉制的犧牲品,還是幸運兒?同樣是耐人尋味的。凡事都有兩面性,看待事物不能簡單地非此即彼。特別是對古人,要給予“理解的同情”。拿科舉來說,一方面,透過《儒林外史》,的確可以看到它的腐蝕性,扭曲人性,制造廢物,像中舉前的周進、范進們無一例外;但另一方面,從科舉制度的歷史源流,又可看到,它的確是封建社會相對來說最為公平合理的選拔人才的唯一途徑。
由《儒林外史》反觀今天的教育制度,也會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或缺陷。簡單說兩點,第一,我們缺乏尊老敬長的教育。當然,教育不能僅僅來自學校,而應由家庭、學校與社會共同來承擔,學生呆在家里的時間畢竟有限。最近,我女兒回到家,常稱呼我為“老大”。我當然不會對她這樣的稱呼而暴怒,因為我知道她是在學校受了同學的影響,而這一影響又來自社會,來自目前的文化生態(tài)。電視、報紙、網(wǎng)絡,“惡搞”盛行,“Q版”不斷,多的是娛樂、炒作,缺少了文化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以電視為例,盲目追求收視率,而失去了文化擔當,多可怕啊!
第二,我們缺乏對生命的敬畏。如果我們對生命能多一點同情、關愛與悲憫,對同類多一點理解、容忍與寬恕,社會便會多一分和諧。和諧社會的建立包括各個方面、環(huán)節(jié)的和諧,單拿教育來說也是如此。老舍先生有篇幽默散文,題目叫《考而不死是為神》。意思是考那么多的試,考完以后若還活著,就是神仙啦!但沒有辦法,考試是制度,不論封建科舉制,還是現(xiàn)行的高考制度,雖然存在各自的問題,像高考還有許多地方有待完善,但它們畢竟是相對公正的選拔人才的唯一合理的硬性標準。
以上點滴感思,均來自收入在文學館主講《聊齋志異》和《儒林外史》的學者們。對我個人來說,在主持文學館“公益性、學術性、高品位”演講的近七年時間里,得以結識一批又一批作家、學者,從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能學得知識。我不想夸大其詞地說,主持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星期日公益演講,業(yè)已成為我事業(yè)和生命的一部分,我愿在有生之年,努力為文學館服務,為社會公眾服務,為傳播學術、文化盡職盡責。還是那句話,作為講座主持人,竭誠歡迎各界朋友蒞臨文學館,聆聽智慧,感受講座!
(傅光明編:《在文學館聽講座:說“聊齋”話“儒林”》,山東畫報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