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黃裳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9月2版),書末有《芥川的話》一篇,講述芥川龍之介觀看梅蘭芳主演京劇《霓虹關》的感想。黃裳說芥川此文出自《侏儒的話》一章,我手頭恰好有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芥川散文集《侏儒的話》,實出自《批評學——致佐佐木茂索君》一章。芥川的文章很短,卻大有深意。
戲劇有所本,是根據長篇評書《興唐傳》(據清乾隆年間話本小說《說唐》改編,又名《大隋唐》)而來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京評書藝人品正三在家傳《隋唐》的基礎上,覓得雙厚坪《隋唐》的書道兒,熔煮一爐,在北京書壇上頗有代表性。陳蔭榮得其師品正三所傳此書,再予加工,詳細講述了《隋唐》全本,經人整理得一百四十萬字,取名《興唐傳》,于1984年由中國曲藝出版社出版。隋唐英雄——程咬金、秦瓊、羅成、裴元慶、楊林、單雄信、李元霸、王伯當等等,每人的形象都鮮明而挺立。尤其是程咬金,雖然也被塑造成一個莽夫,但是他又不同于殺性十足的李逵,他粗中有細,宛如清泉瀉石,堪稱《興唐傳》里塑造得十分完美的英雄。但是賈家樓聚義時排名第六的王伯當呢?就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
《說唐》中,王伯當具有“一踩幾頭翹”的機滑,兼有神射絕技,屬于瓦崗寨一員不可或缺的勇將,最后跟李密叛唐,被萬箭穿心,應了“馬上摔死英雄漢,河中淹死會水人”的慣例。但在評書中,王伯當被賦予了過多的粉墨,面目十分模糊。沒有什么神箭,王伯當只是有萬夫不當之勇,號稱“拼命勇三郎”。王伯當超越武功的神來之筆,是霓虹關收妻一役。陳蔭榮的《興唐傳》和單田芳的《隋唐演義》對這一倫理矛盾處理得大不相同。《興唐傳》中霓虹關的女將是新文禮的妹妹新月娥,向王伯當求親。其間,新文禮夫婦自刎身亡。王伯當覺得新月娥是以一己之私而忘了手足親情,狠毒婦人心,因此在取關時,新月娥為了愛情,飛奔上馬連武器都沒帶就開城門去迎接他的單方情人,可是王伯當一槍就將新月娥刺于馬下,展現(xiàn)了鐵血英雄的血性一面。但在《隋唐演義》里,女將的名字改成了東方玉梅,成為新文禮的妻子。因為新文禮為人殘忍,平時總是虐待東方氏,所以新文禮戰(zhàn)死后,東方夫人報仇之心并不太重。經程咬金撮合,王伯當娶東方氏,最終以大團圓而告終。
但戲劇里的求愛與求歡,就復雜多了。“虹霓”原作“紅泥”,清抄本有《黃土關》,東方氏名賽金,為東方煌之妹。東方氏美艷逼人,她蠻靴窄袖,槍馬絕倫,誓欲為夫報仇,血刃王伯黨,以泄此恨。始與瓦崗諸將遇戰(zhàn),不數合瓦崗將皆敗北而退,繼而見王伯當至,其部下偏裨牙卒,無不咬牙切齒,格外奮勇,以助夫人威。咸以為夫人此際,一見仇人之面,“夫人甫啟齒問罪,即一陣眼花繚亂,手震顏溈頳,嬌軀險些從馬上墜iV9l25j2UMADnEJck/PvpQ==下,繼而復四目向觀:我這里覷個出神,他那里也瞧個飽,按兵不動,弄得兩下里的兵丁都驚詫不定,并且驚詫了一陣,也都個個看呆”。東方氏的凜冽殺氣立刻化為一見鐘情,表示只要對方愿意投降,就以身相許,并把虹霓關拱手交給瓦崗寨。這是一個愛情高于一切的選擇。洞房花燭夜的那晚,東方氏的前夫顯靈,大紅的喜帳變成了哀悼的白幕。但經過東方氏一番奇怪而堅貞的言辭,陰魂退卻,東方氏與王伯當于燭影搖紅中飄飄欲仙。據說,劇情引人之處,是在于東方氏勇于沖破禮教的行為。問題是,如此愛上殺夫仇敵的極端女權的美滿愛情,體現(xiàn)了怎樣的人性呢?
芥川龍之介回避了這個人性之問,而著迷于“不是男人獵獲了女人,而是女人獵獲了男人”的中國道德譜系,并例舉出了除《霓虹關》以外的《董家山》、《轅門斬子》、《雙鎖山》、《馬上緣》等等,烈女們對自己婚姻的“霸王硬上弓”,也展現(xiàn)了巾幗倫理的另一面。對此,芥川沒有下任何結論,他只是引了一句胡適對他講的話:“除了《四進士》之外,我否定整個京劇的價值?!笨墒墙娲ㄕJ為:“這些京劇很有哲學,哲學家胡適面對這個價值,是否多少能夠緩解他的雷霆之怒呢?”這個反問寒光一閃,立即隱沒在自由主義的和煦春風里了。倒是黃裳先生直接談出了自己的觀點:“《霓虹關》觸犯的封建規(guī)條是雙重的,不僅表現(xiàn)在‘女人捉男人’上,這女人還是個身穿熱孝的寡婦,她一下子就‘背叛’了親夫,投入‘敵人’的懷抱里去了。這樣的作品在過去京戲舞臺上可以幸存,并能盛行,想想也是有點稀奇的?!秉S裳先生此文寫于1982年,二十多年來似乎并未引起人們的追問。
東方氏沒有走上潘金蓮的自救之路,丈夫殞命于戰(zhàn)事,但殺死丈夫的仇敵卻亮出了更為犀利的武器:美姿容、好風儀,不但立即讓復仇的血液平息,而且在平息的波濤上翻卷起愛意的漣漪。這就意味著,王伯當具有“沉默的塞壬”一般的威力——比歌聲更為可怕的,是她們的沉默。如果說這一切變化都可以在傳統(tǒng)人性里找到解釋,那么,當亡夫顯靈破壞婚慶場面時,容光煥發(fā)的東方氏那一番奇怪而堅貞的言辭,卻是最大的亮點。據說,解放后,此戲多不演《洞房》一場。因為在邏輯上實在找不到自洽的辦法。
這個邏輯如果有的話,就是所謂的愛情。問題是,東方氏的一見鐘情,就必定能產生了愛情嗎?王伯當乃手下敗將,順其虎須,保全小命,但老天還追加了一個金元寶,獲得了女人的滿腔癡情,并為組織上奪得了久攻不破的霓虹關。一場身體革命的戲劇,就這樣熱烈上演了。
如果所謂的愛情至上論可以成立,證據倒是可以聯(lián)想的。
1973年8月23日,兩名有前科的罪犯Olsson與Olofsson,在意圖搶劫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市內最大的一家銀行失敗后,挾持了四位銀行職員,在與警方僵持一百三十個小時之后,以歹徒放棄而結束。幾個月后,四名遭受挾持的銀行職員,仍然對綁匪顯露出連綿的憐憫,他們拒絕在法院指控綁匪,甚至還為他們籌措法律辯護的資金,他們都表明并不痛恨歹徒,并表達他們對歹徒非但沒有傷害他們卻對他們照顧的感激,并對警察采取敵對態(tài)度。人質中一名女職員Christian竟然還愛上劫匪Olsson,并與他在服刑期間訂婚。心理學者想要了解這份感情的成分,是否是一種普遍的心理機制。后來的研究顯示,這起研究學者稱為“斯德哥爾摩癥候群”的事件,令人驚訝的普遍。見諸于各種不同的經驗中,從集中營的囚犯、戰(zhàn)俘、受虐婦女與亂倫的受害者,都可能發(fā)生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經驗。
學者指出,以人質為例,如果符合下列條件,任何人都有可能遭遇“斯德哥爾摩情結”——
1.是要你切實感覺到生命受到威脅,讓你感覺到,至于是不是要發(fā)生不一定。然后相信這個施暴的人隨時會這么做,是毫不猶豫。
2.這個施暴的人一定會給你施以小恩小惠,是最關鍵的條件。如在你各種絕望的情況下給你水喝。
3.除了他給所控制的信息和思想,任何其他信息都不讓你得到,完全隔離了。
4.讓你感到無路可逃。
但是,作為東方氏人質的王伯當,徹底顛覆了這個紙上算式。他才是真正的勝券在握者,他的大本營——瓦崗寨卻并未受到劫持人質者的任何要挾。反過來看,東方氏無疑已經成為了情欲的人質,她依次交出了復仇之火、身體、情欲和地盤,并成功抵擋住了亡夫陰魂的威脅;王伯當虛擬出來的強硬,一點一滴(絕對不能一口應允)地松軟,處于對方思想工作的不懈蠶食,并在女方一步一步交出所有底牌后,昔日的英雄鐵血,終于以聯(lián)姻的名義而土崩瓦解。無情未必真豪杰,在這一強弱聯(lián)合的組合當中,強者東方氏是以弱者的裊娜身影進入歷史敘事的,敗者王伯當卻昂首挺胸地步入了色、智、勇三位一體的殿堂,成為男人們的樣板工程。
這就意味著,傳統(tǒng)男權文化哺育出來的情(性)妄想,偏偏要加諸于貌美如花的女性,讓她背負起簡直不堪負載的道德重量,來匡扶男權秩序的建筑大梁,使得廟堂中人以及大量的觀眾,獲得了空前的新倫理快感。這樣的心態(tài),在《聊齋志異》里同樣大量存在,那些自薦枕席、出錢置地、委曲求全、親自灑掃、不圖回報、只求真情交流的狐媚女子,不但成為小男人們仇恨社會、圖謀不軌的安撫劑,而且也讓他們的形而下之欲得到了合理排泄。這樣的男權版神話,以女性櫻桃之口娓娓道來,既獲得了更廣大人民的首肯,又暗合了男權情欲邏輯,更推卸掉了不是自己喊出“萬‘善’淫為首”的責任。然后,他們對著孔廟,隔著袞袞華服打了一串響屁……
把《霓虹關》的主角與“斯德哥爾摩情結”比較一番,還可以發(fā)現(xiàn),西方人忒老實,只知道就事論事,全不如浸在傳統(tǒng)文化里的文化人,可以讓女人鐵肩擔道義,委以重任,去實現(xiàn)自己的宏偉理想。這種虛構出來的感情交易,無以名之,姑且叫“男權文化的意淫情結”,實為國粹之主力軍。
我寫此文,絲毫沒有鄙視梅蘭芳先生的意思。早年,魯迅先生話中帶刺地說:“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也就是男人扮女人?!?934年11月,魯迅化名“張沛”在《中華時報·動向》上又發(fā)表了《略論梅蘭芳及其他》。文章說,梅蘭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為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他們的手,這東西就跟著他們滅亡……在魯迅此文寫作前后,《虹霓關》上演率較高,以至于次年梅赴蘇聯(lián)演出,愛森斯坦邀請他拍攝一段有聲電影,選定就是《虹霓關》里東方氏和王伯黨對槍那一場。從這些情況分析起來,魯迅、胡適反感京劇,似乎也可以從《霓虹關》之類題材里聯(lián)想出一些緣由。
黃裳先生以為:“指導著《霓虹關》里東方氏行動的思想,就決不是當時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封建道德,而是當時的一種‘異端’。”黃先生真是老先生啊,當真是異端么?異端就是危險思想。再看看芥川是怎么說的:“所謂危險思想,就是把常識付諸實踐的思想?!闭媸敲钤铡O氘斈?,詩人布羅茨基以帶血的流亡之路,為我們勾勒出了“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的天塹小道,再看看近年中國作家們急吼吼地進軍斯德哥爾摩的踉蹌步伐吧,也許啊,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把自己整容成三位一體的王伯當,就不愁前路無知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