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對于中國眾多的文人而言,注定是一段奔波,也是令人興奮、激動的日子。這一年葉圣陶五十五歲,和許多進步人士一起,他不畏艱險、涓泉歸海似的奔赴解放區(qū)。但葉圣陶畢竟只是一位民主人士,從他的《北游日記》中可以看到他內(nèi)心的那種向往、情感,對陌生的未來的疑惑。也許這更接近于歷史的真實。我們更可以重溫那一代知識分子帶有生命個體的體溫,心靈的獨白,他們的悲傷和喜悅,憧憬與彷徨。從這個意義上講,《北游日記》為我們提供了一份心靈的實錄。
一、北上之旅
2月27日夜,葉圣陶和二十幾位知名的知識分子登上了“華中”輪,踏上了解放區(qū)之旅。也許是對前途充滿期盼和希望,在船上,這一群人都異常地興奮,組織晚會,唱京戲、民歌,講故事,猜謎,充滿了歡聲笑語。葉圣陶記道:“略有風(fēng)浪……諸君謀每夕開晚會,亦莊亦諧,討論與娛樂相兼,以此消磨旅途光陰。”有一次葉圣陶還乘興做了一首七律,前四句是“南運經(jīng)時又北游,最欣同氣又同舟。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guī)模俟共謀”,以答諸位君子。3月1日,葉圣陶、鄭振鐸、宋云彬、徐鑄成四人還每餐聚飲,被柳亞子等稱為四大酒仙。三十多年后葉圣陶對此行充滿感慨,那次旅途中“大多數(shù)都已年過半百,可是興奮的心情卻還像青年。因為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國即將出現(xiàn)一個嶄新的局面,并且認為這一回航海決非尋常的旅行,而是去參與一項極其偉大的工作。至于究竟是什么樣的工作,應(yīng)該怎樣去做,自己能不能勝任,就我個人而言,當(dāng)時是相當(dāng)模糊的”。
3月5日從煙臺上岸,葉圣陶初見當(dāng)?shù)氐膬晌恢泄曹娬I(lǐng)導(dǎo),“徐、賈二君態(tài)度極自然,無官僚風(fēng),初入解放區(qū),即覺印象甚佳”。3月7日在和一個青年聊天后深為佩服,“余思共黨從生活中教育人,實深得教育之精意,他日當(dāng)將此意發(fā)揮之”。3月8日在萊陽,當(dāng)?shù)氐狞h政軍各機關(guān)人員來看望他們,“彼輩均善于談話,有問必答,態(tài)度親切,言辭樸質(zhì)”。晚上在田間舉行歡迎會后葉圣陶十分感動:“余以為如此之戲,與現(xiàn)實生活打成一片,有教育價值而不乏娛樂價值,實為別開生面之佳績。而場中藍天為幕,星月交輝,群坐其中,有如在戲場之感,此從來未有之經(jīng)驗也?!?月10日在聽了當(dāng)?shù)馗刹空勈詹乇9芪奈锏那樾魏笾翞樾恼郏罢_共黨者往往謂不要舊文化,安知其勝于篤舊文人多多耶”。所以說3月11日他在華東正式的歡迎會上的演講——“來解放區(qū)后,始見具有偉大力量之人民,始見盡職奉公之軍人與官吏。其所以至此,則由此次解放戰(zhàn)爭實為最大規(guī)模之教育功課。所有之人皆從其中改變氣質(zhì),翻過身來,獲得新的人生觀也”,當(dāng)是他的肺腑之言而不是客套話。此時他們對共產(chǎn)黨具備了更加深入的感性認識。
但葉圣陶做人做事都很認真,對自己的定位也有很清醒的認識,在日記中把邀請他們北上、盛情款待他們的中共方面稱為主人。葉圣陶對于主人的熱情有所不安。3月6日,中共華東局秘書長、宣傳部長等從萊陽迎接他們,中午正式歡宴,當(dāng)夜,煙臺市黨政軍民舉行盛大的歡迎會,之后又是宴會。葉圣陶表示,“明日行矣,以此為送別,我人深感受之不安”。10日晚到了青州,主人為他們準(zhǔn)備臥車一節(jié),頭等車一節(jié),青州的黨政軍首長都到站迎接,葉圣陶又多些感慨:“即以招待客人而言,秩序有計劃而井然。侍應(yīng)員之服務(wù)親切而周到,亦非以往所能想象。若在腐敗環(huán)境之中,招待客人即為作弊自肥之好機會,絕不能使客人心感至此也?!?月11日又是盛宴,“菜多酒多,吾人雖尚飽,亦不得不勉力進之”。3月18日,當(dāng)他們到達北平時,市長葉劍英及眾多民主人士等一起到車站迎接,場面很隆重,然后他們被安排住進了六國飯店。“服用至舒適,為夙所未享。雖主人過分厚意,實覺居之不安”。葉圣陶的不安是可以理解的,無功而受祿,感動之余會多一份壓力。當(dāng)然,對主人的各種安排,葉圣陶也不十分清楚,3月25日在六國飯店舉行茶會:“初未知何事,及坐齊,始知中共中央今日遷來北平,毛先生與其諸同志將檢閱軍隊,此間諸客人謀有所表示。”
二、戀家心切
葉圣陶是一個戀家的人,朱自清曾評價葉圣陶“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離不開家里人。必須離開家里人時,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著,孤獨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我所見的葉圣陶》)。1923年葉圣陶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當(dāng)編輯時,郭紹虞請他到福州的協(xié)和大學(xué)任教,結(jié)果葉圣陶只在福州干了一個學(xué)期就跑回上海,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家。所以葉圣陶到北平原無久留之意,在離開上海的時候,他換了一冊新的日記本,在封面上題上“北游日記”四個字。他以為這一回北上,不過是一次時間比較長的旅行,等開完了會,局面徹底改觀了,就可以回到上海,繼續(xù)他暫時中斷的編編寫寫的工作。在1月5日向母親辭別時想的是不久后回到上海:“傍晚,偕墨及小墨二官至我妹家……八時辭出,請母親珍重。唯做樂觀之想,小游回來,母體仍康健,其他不敢想也?!?br/> 因此回家這個想法總是揮之不斷,宋云彬的日記(《紅塵冷眼》)中有很清楚的記載,5月5日,“教科書編審工作難做好,在此生活不習(xí)慣,上海解放后,必須南返。余亦早作此打算,圣陶可謂同志矣”。6月4日,“圣陶與彬然閑談,意欲南返,而又未擺脫此間工作,頗感躊躇。余與圣陶有同感,彬然則意興正濃也”。6月14日,“余亦不長居北平,如有某種教科書需余編輯,則商定目錄后在上海編寫。歸來與圣陶談,圣陶之計劃亦如是,但不知能實現(xiàn)否耳”。不曾想新中國對葉圣陶十分重視,9月出席了政治協(xié)商會議,10月被任命為出版總署的副署長。8月28日還喜遷新居,“余家居北屋,三間,為全屋之精華,與其他房屋均不能比。因而顯見其特殊,余往日之不欲居此,即以是故。地板,前后玻璃窗,有洗浴室,蓋上等之家屋也”。從此他在北京度過了將近四十年,反而把偶爾去上??纯捶Q作“南游”,這在當(dāng)時他是完全沒有料到的。
三、會務(wù)纏身
開不完的座談會、學(xué)習(xí)會讓葉圣陶感到難以招架,解放區(qū)的會多他是早有耳聞。在3月8日參加婦女大會后記道:“察聽眾神色有興者不少,皆疾書做筆記。但木然枯坐者亦多。解放區(qū)開會多,聞一般人頗苦之,不知當(dāng)前諸婦女中有以為苦者否?!弊?月18日抵達北平以來,他也親自體驗開會之苦,甚至一日數(shù)會。如從3月22日至4月6日短短半個月出席會議達十一次之多。會多且冗長,6月28日政協(xié)會從晚上七點開始,“而余則無所用心,默坐而已……會至一時始散,連坐六個鐘頭,腰背酸痛,夜不得好睡”。9月5日“會至七時散,一坐五小時,甚覺其?!?。所以當(dāng)會短時,他十分意外,新政協(xié)籌備會只開了兩個小時,“初料今夕之會必將甚久,而簡短若此,殊感欣悅”。7月19日開文代會末次大會,郭沫若作總結(jié)。因為口音的緣故,葉圣陶沒聽太明白,只聽懂一句話“此次大會的費用值小米三百萬斤”。就是娛樂晚會,葉圣陶也不想?yún)⒓恿恕?月26日這一天政協(xié)休會,“夜間有晚會,演歌劇,余憚其勞,未往觀”。10月2日準(zhǔn)備開新華書店工作會議,一聽說“此會須開十余日,亦復(fù)不小,余則聞而皺眉矣”。
既然忍受不了對會議的厭煩,葉圣陶就盡量地逃會。5月5日,周恩來下午三點在北京飯店作報告,他和宋云彬在中間休息時脫身看戲去了(《紅塵冷眼》)。7月17日選舉文聯(lián)全國委員,手續(xù)很鄭重,“及十一時,討論提案,余即先歸”。7月27日開教代籌備大會,“下半日尚有十余人發(fā)言,繼之即閉幕,余未往出席”。9月12日教育工作者小組討論,“余應(yīng)參加而貪懶未往”。葉圣陶對會議也有自己的見解,文代大會是“余以出席甚少,所得無多。他人頗有謂大有收獲者。大致知見之交流,自是此會最大意義”。7月24日教代籌委會商量章程和常委名單,“其事本甚簡單,而大家好深究細察,遂至十二時畢”。7月26日教代籌備會大會,“開會之事,主席大有關(guān)系,主席爽利,進行快速,主席粘滯,即便遲緩。今日成仿吾為主席,即此二事,討論歷三點多鐘”。新中國的會多固然是因為事情多需要討論,能出席大會也是一個人的榮譽的象征,對此葉圣陶看得比較清楚,七百人參加的文代會,主席團竟有一百余人,“主席團之?dāng)M定,頗費斟酌。此是解放區(qū)之習(xí)慣,蓋視此為一種榮譽也”(6月25日)。
四、書生從政
葉圣陶乃恂恂儒者,溫柔敦厚,誠懇篤實。朱自清曾說“他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八暮鸵壮鲎杂谔煨?,并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我所見的葉圣陶》)。但他有時也很固執(zhí),堅持自己的原則。宋云彬曾記載一件趣事,講葉圣陶年輕時的故事:某次宴飲,主人強客酒,圣陶惡之,再四拒絕。伯翁從旁解勸,謂圣陶故不善飲,請勿強。圣陶正色曰:“否否,余故善飲,獨今夕不飲耳?!保ā都t塵冷眼》8月17日》)葉圣陶長期在開明出版社當(dāng)編輯,開明人的工作態(tài)度是腳踏實地,穩(wěn)健篤實,一絲不茍,相濡以沫,形成了一種特有的“開明風(fēng)”。而在開明風(fēng)樹立的過程中葉圣陶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又如他在負責(zé)文協(xié)期間,文協(xié)的會刊《中國作家》大家已經(jīng)盼望很久了,但他對會刊的來稿質(zhì)量很不滿意,“彼此以為勉強籌集,必?zé)o佳篇。外間屬望此志甚久。而所出平庸,殊失文協(xié)信譽……余因托雁冰告有關(guān)諸友,望共喻此意,暫不主張此志出版”(1947年8月6日)。他還曾在上年由于種種原因堅辭開明的理事和監(jiān)事職務(wù),只做一名普通的編輯。
葉圣陶對于新中國的工作也是很認真的,以一個編輯的眼光十分講究語言,并敢于據(jù)理力爭。7月3日開會時認為教代會發(fā)起緣起“有兩處改動,遂文理不清。余主不用緣起,否則以教育人員而出此,令人齒冷。大家皆主張用,并有人謂此稿‘四平八穩(wěn)’‘平正無疵’。辯論結(jié)果,仍決由起草人修改”。第二天“晚飯后,與彬然共同修改教代會緣起,歷兩點半鐘而畢,就原意使之連貫,刪成七百余言。邇來此種文字應(yīng)用甚多,一般人似以為有之即可,不必深究。余則以為非通體完密,得體合理不可。喻此意者甚少也”。葉圣陶擬定中學(xué)課程標(biāo)準(zhǔn)有一項說明:“一個詞兒用的合適不合適,一個虛字該補上還是該刪掉,都是內(nèi)容問題,不是文字問題。表達內(nèi)容既然以語言為工具,唯有語言運用得當(dāng),才能表達得當(dāng)?!彼麑τ谟械奈恼轮恢厮枷胄远还苁欠裢樀奈娘L(fēng)深惡痛絕。
葉圣陶說到底是一個文人,作為自由職業(yè)者,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能自由支配時間的專業(yè)化的生活,對于建國初期那種欣欣向上但又不免帶些形式主義的機關(guān)生活有些不適應(yīng)。他認為反復(fù)參加一些大致類似的會議,聽許多幾乎完全相同的發(fā)言相當(dāng)無聊。10月13日感嘆:“竟日治雜事,不成片段之工作。以后恐將永遠如是矣。”總的說來葉圣陶還是了解自己的。但建國初期人才缺乏,他也是身不由己,“余名在出版總署,與喬峰同為愈之之副。他們何以提及余,不之知。余實怕尸其名。就實際而言,余豈能助理全國出版事業(yè)之大計乎。唯提出余不愿為,亦殊魯嗦”(10月16日)。工作中事務(wù)多,晚上十一點能到家就已算早,回家經(jīng)常是“疲勞甚矣”,這恐怕也有違他的初衷。少了點閑情,有時心情厭煩就想辭去工作:“余于工作時間之延長,學(xué)習(xí)之必須領(lǐng)導(dǎo)而又領(lǐng)導(dǎo)不來,出版署責(zé)任之重,編審工作之難以作好,一時紛集于胸,頗思脫去此公務(wù)機關(guān)。墨勸之,謂不宜如是。余思竟而離去,誠令人覺其怪,然余實不習(xí)此也?!?br/>
(《北游日記》錄入《葉圣陶集》,第二十二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