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代史上,從湖南湘潭農(nóng)家走出來的楊度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物。
這種奇特從外界加之于他的各種相互矛盾的名號就充分顯露出來了:“憲政專家”,“帝制禍首”,“投機分子”,“愛國者”……
把這種奇特性放到清末民初的大背景中去考察,應該是毋庸深怪。因為,整個清末民初史就是一頁主配角不斷轉(zhuǎn)換、音調(diào)音符頻調(diào)、劇目隨時更新,讓旁觀者目迷五色的大戲。而楊度這個幼從名師王湘綺,在傳統(tǒng)學問之外修得帝王學與縱橫術,后來留洋又參透憲政之精髓,詩文佼佼不群,目無余子的湖南人,又曾經(jīng)那么深地卷入各種政治漩渦中,仿佛永遠是舞臺上的主角,在持各色眼光、立場迥異、訴求不同的人那里,對楊度所扮演的角色產(chǎn)生或“正角”或“丑角”的認知歧異,又有什么奇怪?
但楊度顯然只有一個。他不斷地在變化,而變中自有不變。這個“不變“的部分,按楊度的自我判定,是“國士”。1926年冬,這時的楊度已經(jīng)要靠做人幕僚來維持排場,顯示其在政治舞臺上的存在了,但他依然豪情滿懷睥睨當世,賦詩曰:
茶鐺藥臼伴孤身,世變蒼茫白發(fā)新。
市井有誰知國士,江湖容汝作詩人。
胸中兵甲連宵斗,眼底干戈接塞塵。
尚擬一揮籌運筆,書生襟抱本無垠。
好一個“市井有誰知國士”!“國士”者,一國之士也。楊度究竟憑什么以“一國之士”而自居?
咬定“君憲”不放松
“君憲”,這個詞語,對楊度來說,意義非同尋常。因為“君憲”,他和孫中山等人激烈論戰(zhàn);因為“君憲”,他在尋求政治體制改革的清廷中暴得大名;因為“君憲”,他和袁世凱結成了深厚的關系,得到了一塊由袁氏親題的“曠代逸才”的匾額;還是因為“君憲”,在袁世凱帝制迷夢破產(chǎn)后,他成為“帝制禍首”,不得不從北京逃到天津去做寓公;……
而說到“君憲”,不能不從清末中國政治和社會的現(xiàn)實說起。
中日甲午一戰(zhàn),撕破了洋務運動華麗的外表。痛定思痛,中國人終于知道,僅僅學別人形而下的技術是不行的,于是有了康、梁的變法。康梁都是書生,他們所依靠的光緒皇帝又沒有雄厚的權力基礎,變法終于被慈禧太后給撲滅了。慈禧太后要撲滅康、梁的變法,不僅僅是通常人們認為的不甘權力旁落,還因為在康、梁的計劃中,欲對她實施激烈行動的計劃。暴怒中的慈禧殺了六君子,還準備廢掉光緒,可是洋人紛紛表示抗議。中國的統(tǒng)治者向來習慣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時的慈禧發(fā)現(xiàn)居然還有自己能想而不能做的,羞憤之下便要借助義和團的力量將洋人驅(qū)逐出中國,沒想到引來了八國聯(lián)軍,她不得不倉皇逃到西安去避難。屈辱的議和后,慈禧雖然回到了紫禁城,但這場“庚子事變”給了她很深的刺激,不得不以光緒的名義下一道罪己詔,重新拾起過去被她廢棄的變法圖強的旗幟。然而,經(jīng)歷了這么多場折騰之后,僅僅虛張聲勢的變法戲是唱不下去了,在外在和內(nèi)在的雙重壓力下,從根本上改革以億萬人奉一人的政治制度,實行憲政,這一點被清政府提上了議事日程。
世界各國的憲政,不外君主立憲和民主立憲。在“民主”二字日益深入人心的今天,人們很容易想當然地認為,民主立憲要好于君主立憲。其實這是一偏之見,君主與民主,這只是國體之爭,而公民的權利是否得到切實保障,統(tǒng)治者的權力是否得到有效約束,關鍵在于是否實行憲政,看一國有無憲法,看一國之上下有無遵守法律的習慣。民主立憲固然有美國這樣的好例,而君主立憲也有英國和日本的樣本。英國和日本雖同為君主立憲,但也有區(qū)別,這就是日本雖然有憲法,有內(nèi)閣,但天皇的權力還是很大,而這正是清政府在立憲中相中君主立憲,在君主立憲中又獨奉日本模式為榜樣的奧秘。
清政府要以日本模式來推行君主立憲,這其中有其小九九,楊度為什么也要咬定君憲不放松?
楊度和君憲第一度發(fā)生關系,緣于清政府派遣端方等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在這五位大臣中,雖然不乏像端方這樣比較新派的人物,但要說到憲政之精義,要形成文字之報告,只能是一片茫然。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五大臣的隨員之一、楊度的老鄉(xiāng)湖南鳳凰人熊希齡便想到了正在日本留學的楊度。1906年夏,時年三十二歲的楊度一氣呵成,替五大臣草成了《中國憲政大綱應吸收東西各國之所長》、《實施憲政程序》兩篇皇皇大文,從此,在上層人物中,“憲政專家”楊度的聲名已是不脛而走。楊度之所以愿意代五大臣起草關于君主立憲的報告,主要原因就在于,君憲本來就是他的最愛。這里就有一個問題,人的思想不會憑空而降,楊度君主立憲的思想是怎樣形成的呢?這就要歸結為他對中國歷史和社會的認識,和留學東洋后對日本政治的切身感受。
可以認定,楊91dbbfbbf1274f77dc23fbe24d0827bc459ca5b8cc547d8ae51249eeb5ab8eda度的君憲思想是在日本留學期間形成的。這一點兒也不奇怪。明治維新后實行君主立憲的日本,這時正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活力,日俄一戰(zhàn),居然使龐大而不可一世的沙俄帝國低頭,中國人很容易得出“憲政優(yōu)于專制”、“唯有憲政才能強國”的結論。而在留學日本的生活中,中國學生幾乎都是平生第一次領會了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等多項自由的妙處,當時留學生辦報、結社風起云涌,幾乎無日無演講,無日無辯論,這是黃宗羲《明夷待訪錄》所描繪的那種君主“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chǎn)業(yè)”制度不可比擬的。然而日本又保留了自稱“萬世一系”的天皇制度,中國留學生于日常交際生活等細微處,時時能夠體驗日本人對天皇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畏。這種看似難以理解的現(xiàn)象,給楊度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這種記憶正好和他關于中國歷史、社會的認識結合了起來。在楊度看來,中國有幾千年的帝王專制制度,國民能力程度不高,中國人久已習慣于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符號,如果沒有了這一個符號,則人心不穩(wěn),非啟禍亂不可。同時面對清末的亂局,他還有一個非?,F(xiàn)實的考慮,這就是他認為中國民族多,文化不同,民主易致分裂。而要實行憲政,也并不是非民主不可,在君主的條件下,照樣可以實行憲政。
楊度的這種君憲思想堪稱一以貫之。1905年,他就是以這一套理論和孫中山辯難,結果誰也沒有說服誰,據(jù)章士釗和劉成禺所記,辯論結束后,楊執(zhí)孫手而誓曰:“吾主張君主立憲,吾事成,愿先生助我。先生號召民族革命,先生成,度當盡棄其主張,以助先生。努力國事,期在后日,勿相妨也?!薄?〕1907年,他在《金鐵主義》這篇長文中鼓吹經(jīng)濟立國、軍事立國,路徑仍然是將“不負責任之政府”“改造為責任政府”,改造的方法則是“開國會”,他認為:“以革命軍改換君主,其事甚難,而所得又常不足以償其所失;反之而以國會改換政府,其事甚易,而所改者必優(yōu)于前者”。在他看來,只要有國會,有內(nèi)閣負責,就可以實行憲政,為了達到憲政目標,“君主亦可,民主亦可”,只看哪種方式代價最小,易收實效;1915年4月,在袁世凱復辟帝制的前夕,楊度寫成轟動一時的《君憲救國論》,所述君憲救國的理由仍然不離其初衷;直到帝制取消,被北洋政府通緝中的楊度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還是表示:“政治運動雖然失敗,政治主張絕無變更。我現(xiàn)在仍是徹頭徹尾主張‘君憲救國’之一人,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減?!?br/> 1916年6月6日,做了八十三天皇帝后退位、處于四面楚歌中的袁世凱病死,傳聞袁死前有“楊度誤我”之言。楊度激于這一傳聞,有感而發(fā),揮筆為袁世凱寫就一副挽聯(lián):
共和誤民國,民國誤共和?百世而后,再平是獄;
君憲負明公,明公負君憲?九泉之下,三復斯言。
楊度的意思是,到底是君憲這個制度不好,還是你袁世凱沒有把這個制度實施好,請你在九泉之下反省一下吧。在這個時候,楊度依然認為,在濟世救國的藥方中,他這個君憲的方子還是最好的,但如果配制失誤,或者亂加藥引,導致藥效不佳甚至適得其反,哪能怨這個方子呢?
楊度君憲夢的徹底破滅,則要等到1917年張勛復辟。武人張勛和文人康有為主導復辟,自然不會忘了楊度這位君憲制度最有力的辯手,沒想到楊度給了他們當頭一棒。他發(fā)出《反對張勛復辟公電》,先說平生信仰君主立憲,故于兩公宗旨亦表贊同,緊接著筆鋒一轉(zhuǎn),痛斥張勛復辟“設官遍地,以慰利祿之徒,而憲政如何進行,轉(zhuǎn)以為后”,“凡所設施,皆前清末葉不敢為而乃行之于今日共和之后,與君主立憲精神完全相反。如此倒行逆施,徒禍國家,并禍清室,實為義不敢為”〔2〕。君主立憲,其精神實質(zhì)在“立憲”,而張勛等人豈足明乎此?楊度在電文中沉痛地說:“所可痛者,神圣之君主立憲經(jīng)此犧牲,永無再見之日。度傷心絕望,更無救國之方。從此披發(fā)入山,不愿再聞世事。”楊度早已看出張勛絕不能成事,這一電文可能有怕受連累的意圖,但他也深知,經(jīng)此一胡鬧,恐怕再也無人去深入領會君憲之精神實質(zhì)了,所以其痛心也是情見乎辭。事實是,從此以后,楊度再也不談君憲了。
楊度的君憲夢破產(chǎn)了,但他對后來歷史演進的預測卻沒有完全落空。他在那篇臭名昭著的《籌安會第二次宣言》中說,共和國之元首不定于一,即不能禁人不爭,于是,“無強大之兵力者,不能一日安于元首之位。數(shù)年一選舉,則數(shù)年一競爭,斯數(shù)年一戰(zhàn)亂耳。彼時憲法之條文,議員之筆舌,槍炮一鳴,概歸無效。所謂民選,變?yōu)楸x……”〔3〕袁世凱這個短命的皇帝倒了,在名義上的共和國體之下,上演的不正是“所謂民選,變?yōu)楸x”的滑稽好戲么?
帝王師與縱橫術
楊度一生中,最惹人非議的,是他和袁世凱的關系,特別是不惜為袁世凱的復辟作理論之前驅(qū)。
袁世凱和楊度這兩個名字結合在一起始于1908年。這一年4月,袁世凱和張之洞這兩位清廷極為倚重的封疆大吏,聯(lián)名奏保楊度“精通憲法,才堪大用”,在袁、張的大力舉薦之下,這位回國不久、僅有舉人功名的湖南青年,奉上諭,“著四品京堂候補,在憲政編查館行走”。袁世凱為什么要獨施青眼于楊度?過去,因為袁世凱是臉譜化的人物,所以,往往歸結于袁世凱的師心自用,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一本名為《籌安會“六君子”傳》的書中就說:“袁世凱因戊戌告密欠下了維新派的一筆血債。不料事隔十年,清政府為形勢所迫,不得不掛起‘預備立憲’的假招牌,甚至西太后也不敢公開反對立憲了。太后已是風燭殘年,死亡之期不遠。光緒大有恢復政權之可能。在這一變局下,袁也不得不見風使舵,表示擁護新政,以免站腳不住。他迫切需要一個懂得憲政的人做他的爪牙?!鳖愃品治龊雎粤艘粋€基本的事實:在清廷大吏中,袁世凱是能員,且不論心術到底如何,他畢竟屬于有才干有魄力且相對具有眼光的人,這樣一個人物,他對大清朝面臨的困局豈非心知肚明?他怎能不知,若非改弦更張,清廷的統(tǒng)治斷難維持?試翻閱中華書局所出版的厚厚的《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可以知道,其實遠不止一個袁世凱,在清廷大員中,談論立憲已是一種時髦。至于他相中楊度,當然是由于其“憲政專家”的顯赫聲名。
袁世凱垂青于楊度,深刻地影響了楊度的人生道路。首先,作為一個浸潤于傳統(tǒng)文化之中的讀書人,不能不對賞識、提拔自己的政治人物懷有一種知遇之感。其次,楊度早年師從王湘綺,研習帝王學和縱橫術,一直苦無實施處,現(xiàn)在他從袁世凱這里仿佛看到了做帝王師的希望,更重要的是,做帝王師和楊度根深蒂固的君憲情結并不矛盾,而且在楊度看來,還能夠互為表里,相得益彰。
縱橫術是戰(zhàn)國時期張儀等人的秘技,他們以三寸不爛之舌,在各國君主面前兜售自己的一套治國方略,以求得個人的飛黃騰達。縱橫家的以學干祿雖為儒家所不齒,但實際上二者有相通之處。儒家講究達則兼濟天下,追求致君于堯舜,何嘗不是希望導君于正?所以,找一個圣主做其帝王師,以實現(xiàn)自己的濟世抱負,從來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只不過在儒家看來,他們做帝王師決不是像縱橫家一樣,以此求得個人的功名富貴。楊度的恩師王湘綺就是精研帝王學和縱橫術的大師。他先相中了作為執(zhí)政大臣的肅順,對其抱有知遇之恩,可惜,此人不久就在慈禧和恭親王合謀的政變中被誅殺了;后來他又相中了曾國藩,希望儼然支撐清廷半壁河山的曾氏借著太平軍起事,推翻滿人的異族統(tǒng)治,至少也來個割據(jù)稱雄。可惜不但“縱橫計不就”,王湘琦還被曾國藩斥為“妄人”,只好懷揣滿肚子不合時宜,回湖南老家著書自娛了。
也許是時也,命也,也許是未選好客體,王湘綺的奇謀未售,而到了弟子楊度這兒,機會仿佛真的來了。在精通縱橫術的人眼里,袁世凱似乎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對象。在很長的時期里,袁世凱被丑化得非常厲害。丑化有丑化的道理,但如果否定他在當時具備非凡的聲望和人脈就不合乎歷史的真實了。當時的情況是,在主張立憲的改良派眼里,袁世凱開明、通世變,在外國人眼里,此人是清廷中的實力派,且頗具才干,是清廷中不可一日或缺的“股肱”,甚至孫中山、黃興、章太炎等革命黨人也稱贊袁世凱有“雄才大略”,為“一世英物”。對這一切,我們可以說此人太狡詐太八面玲瓏,太會偽裝太擅長籠絡人心,但卻不能不承認,他的確具備非凡的手腕。明乎此,楊度把“寶”押在袁世凱身上,認定他可以實現(xiàn)自己君憲救國的抱負,也就不難索解了。
袁世凱在光緒帝和西太后辭世,光緒的弟弟載灃攝政后被驅(qū)逐回了河南老家,倉皇離京的時候,其親朋舊交中,只有兩個人到車站送行,其中之一就是楊度。這是一個讓人側目的動作,但其實也正是縱橫術的要訣之一:要善于識英雄于未遇或落難之中,要善于“燒冷灶”。也許,在眾人的側目中,楊度心頭泛起的正是一種得意之感吧?果然,他的冷灶燒對了,當上民國大總統(tǒng)的袁世凱很快就投桃報李了。然而,事實證明,這對楊度來說未必就是幸運,更不意味著個人抱負的實現(xiàn)。袁世凱臨死前抱怨“楊度誤我”,楊度寫挽聯(lián)要袁世凱在九泉之下反思是否對得起君憲。二人以最初的惺惺相惜始,最后卻以雙輸而告終。
1916年12月,王湘綺辭世,楊度的挽聯(lián)是:“曠古圣人才,能以逍遙通世法;平生帝王學,只今顛沛愧師承?!鄙下?lián)悼王,下聯(lián)傷己。平生研習帝王學,滿懷濟世之志,只換來了一個“顛沛”的結果,能無凄愴?這是一個悲劇。悲劇的根源,可以說是因為袁世凱頭腦的似新而終不新,也可以說是楊度的缺乏知人之明,更可以用一種自認為高明的調(diào)子,說是楊度不知世界大勢,偏要拉“君主”這輛老掉牙的破車……隔代論史,只能這樣說說而已了,又有誰能夠真正回到當日之現(xiàn)場,對歷史人物的心境作真切的體味?
“投機”辨
前面說過,楊度一生,收獲了各種“頭銜”,其中最有打擊力的,是稱其為“投機分子”?!巴稒C”一詞對知識分子而言,比罵禽獸不如還要厲害。投機意味著知識分子善變,沒有立場,喪失氣節(jié),隨風倒,有奶便是娘。
縱觀楊度一生,他的確善變。在留學日本之初,他是“騷動的進步主義者”,主張趨近于同盟會,但很快就一變而持君憲救國論,君憲夢破滅,他又一度幫助、追隨孫中山,后來在上海做了杜月笙的清客,在人人都指其為大流氓手下的幫閑時,居然又秘密加入了中共,且一直等到其身后,才由病中的周恩來披露出來……如此變幻莫測,安能逃脫“投機政客”之譏?
如果我們眼光更開闊一些,當能發(fā)現(xiàn)在中國近代史上,知識分子的這種善變,并不獨楊度一人為然。比如梁啟超,其善變猶在楊度之上,而梁啟超并不諱言這一點,他把自己的屢屢“以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zhàn)”,視為不失進取之心的一個標志??疾爝@種善變,首先必須注意中國近代政治和社會急劇變動的事實。因為這種急劇的變動,知識分子不得不隨之而不斷調(diào)適自己。其次,當然要說到中國知識分子的弱點,即其幾乎與生俱來的依附性,而在缺乏經(jīng)濟和政治基礎這一事實相當長時間里無法改變的情況下,這種依附性對中國知識分子而言,又是注定難以克服的。也就是說,中國知識分子不想救國不想濟世則已,否則只能因人而成事。不過,真正的知識分子,善變之中又總會堅持一點,至死方休。
楊度的“善變”之中,有無“不變”之處呢?
有人因為楊度晚年加入中共,而一改過去斥其為“投機政客”的調(diào)子,稱之為“愛國者”。在我看來,善變的楊度,“愛國”的確是其不變的本色,并不是因為后來加入了中共,才成為一個愛國者。今人大多知道那首膾炙人口的《湖南少年歌》,這是1903年楊度二十九歲時的作品?!爸袊缃袷窍ED,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諸君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何等激昂而慷慨!斯時的楊度,還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救國理論,所能夠憑借的,完全是國難刺激下一腔愛國的熱情。
博得“憲政專家”之美名后,歸國的楊度已有了四品頂戴,更蒙封疆大吏之賞拔,要想求個人之功名富貴,“平穩(wěn)”應該是最佳的升遷途徑,但我們看那個時候他留下的文字,舉凡地方自治、實行憲政、修改刑律與國際接軌,無一不是濟世之策,篇篇都有金石之聲,即使是以當代普世價值觀照,也是若合符節(jié)。
楊度大半生居于官場,其光明磊落之男兒性格卻為政治場中所希見。他與黃興政見不同,黃興逝世,他送了幅挽聯(lián),上聯(lián)是“公誼不妨私,平日政見分馳,肝膽至今推摯友?!痹谒磥恚皇蔷葒鴿乐窂讲煌?,又何妨二人肝膽相照?正是因為有此風格,君憲夢破滅的他能夠履行諾言,助孫中山脫困。孫中山稱贊“楊度可人,能履政治家之諾言”〔4〕?!翱扇恕痹圃疲瑮疃冗m足當之。
晚年楊度偏偏在血雨腥風的白色恐怖中加入中共,這足以擊破關于他投機的浮言了。因為我們無法想象,一個人會拿自己的腦袋去投機。
又有人說,楊度的一生就是出風頭、追求個人英雄主義的一生。其實,個人建功立業(yè)的思想,為什么就一定會和救國濟世之心相互排斥?
……
坐在書房里,翻檢今人所編厚厚一冊《楊度集》,不禁涌起了一種十分復雜的感情。這個叫楊度的湖南人,堪稱清末民初難得之大才,其文章中有很多透辟的見解,即使今人也并未超過多少,尤其是字里行間涌動的熾烈的愛國情懷,更仿佛觸手可及。然而就是這個人,后半生卻只能到佛學中求排遣,在五十七歲之齡留下一句“醫(yī)民救國,繼起自有后來人”的自挽,凄然辭世,其身后更是謗議紛紛,難道真是文章憎命、造化弄人?
楊度于君憲夢破滅后曾與人談話,“我三次想實行君憲,時機都不錯,主張都不錯,以主持者之不行,都遭到失敗,亦所謂天不從人愿耳”〔5〕。吟誦斯人斯言,回想動蕩不安循環(huán)往復的近代史,不覺有一種徹骨的悲涼?!笆芯姓l知國士”,不知道這是楊度自言自語還是在追問世人……
注釋:
〔1〕〔4〕劉成禺:《世載堂雜憶》,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76、178頁。
〔2〕〔3〕〔5〕《楊度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20、596、6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