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制造格言警句方面,錢鍾書先生堪稱行家里手。比如,關于回憶錄,他的一段名言就足以讓許多傳記作家和自傳傳主袖手輟工。在寫于1982年8月的《〈寫在人生邊上〉重印本序》的末尾,他說:
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想象力常常貧薄可憐,而一到回憶時,不論是幾天還是幾十年前、是自己還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豐富得可驚可喜以至可怕。我自知意志軟弱,經受不起這種創(chuàng)造性記憶的誘惑,干脆不來什么緬懷和回想了。
我喜歡讀這樣促狹精怪的話。晚年的錢鍾書看似溫文爾雅,可一旦涉及“人生感悟”,早年的“狂狷”之氣又會“浮出水面”,似此完全不考慮人際關系,打人偏打臉、不罵人也要揭短的快人快語,怕也只有像他那樣世事洞明且又律己甚嚴的人才說得出來。
類似的觀點錢氏說過不止一次。1981年4月6日,當一位采訪他的記者不知輕重地建議他寫一部回憶錄時,錢先生逮了個正著,他出語驚人地說:
一個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了屎撒了尿之后,走回頭時會找自己留下的痕跡聞一聞,至少我不想那樣做。
這話的妙處在于,用“一個作家不是一只狗”這樣言之鑿鑿的判斷,讓我們產生完全相反的聯想——雖然肯定“不是”,但一個作家似乎是難免“很像”一只狗的。緊接著他又說:
我還有一些自知之明,去年有人叫我寫《自傳》,亦代(引者按:指馮亦代)是居間者,我敬謝不敏?;貞?,是最靠不住的,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時的想象往往貧薄可憐,到回憶時,他的想象力常常豐富離奇得驚人。這是心理功能和我們惡作劇,只有盡量不給它捉弄人的機會。你以為怎樣?反正文學史考據家不愁沒有題目和資料,咱們也沒有義務巴巴地向他們送貨上門。〔1〕
“回憶是最靠不住的”,這話說得太傷人?;貞浭抢先说膶@?,回憶有時候甚至是一種生理需要??赏砟甑腻X鍾書卻仿佛和“回憶”有仇,不僅自己拒絕“回憶”,而且對別人的回憶也加以譏誚!一個記憶力超常的人,竟然對“回憶”如此不信任,真是匪夷所思。讀他的這些絕不與俗見茍同的智慧話語,常常讓我想起曾經流行一時的“魔鬼詞典”。而“魔鬼”,在錢氏那里倒是一點也不猙獰。在那篇著名的《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里,他就曾借魔鬼之口宣稱——“自傳就是別傳”!
不僅拒絕寫自傳,錢鍾書甚至對他人為自己立傳的沖動也不領情,原因無他,蓋因“回憶最不可靠”。更有甚者,他還對別人寫好的關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大加斧削。安迪在《我與錢鍾書先生的短暫交往》一文中寫道:
第二年下半年,我約請上海師范大學的林子清先生寫了一篇回憶錢先生在暨南大學時期的文章。為了慎重起見,我把校樣寄了一份給錢先生,請他定奪。錢先生在回信中說:“子清同志此文實可不寫。盛情可感,而紀事多不確實,或出記憶之誤,或出傳聞之誤。遵命刪改一下,請子清同志過眼,并請他原諒。回憶是最靠不住的,我所謂‘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子清同志是忠厚老實人,對于暨南同事中的‘人際關系’實況,不甚看透,故把詹、李、方的話也刪掉了。”談到《讀書周報》,錢先生說,報紙很精彩,可以看到老人的不可靠回憶,年輕人的互相吹捧。
我常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錢鍾書對回憶錄或傳記,懷有這么一種“傲慢與偏見”?難道,所有的傳記皆不能入他法眼?但據我所知,錢先生對英國作家鮑斯威爾撰寫的《約翰遜傳》還是推崇備至的,至少,他喜歡那個天才傲慢、不可一世的英國文豪約翰遜博士。
常風先生曾和錢鍾書同窗共讀,據他回憶,青年時代的錢鍾書“很崇拜約翰生(即約翰遜——引者注)。后來幾十年我雖未見他提及這位偉大的作家,但晚年他很喜歡看各種字典,也許與他崇拜約翰生有關”(《和錢鍾書同學的日子》)。有的傳記者甚至說,錢鍾書當年在赴牛津留學那漫長而令人疲乏的航行中,竟以讀約翰遜博士的詞典為樂。前引安迪的文章中,也提到他代陸谷孫先生登門贈送《英漢大詞典》的情景:
錢先生捧著《英漢大詞典》,夸陸谷孫先生了不起,可以和薩繆爾·約翰遜媲美。不過說起他把約翰遜的《英語詞典》都翻爛了的傳說時,錢鍾書卻說:“我怎么看得到那本詞典?不過,約翰遜的詞典編寫得很有趣,如‘枯燥’這個詞的例句就是:編詞典是件枯燥的事情?!?br/>
錢先生說“我怎么看得到那本詞典”,或許是氣話,從他順口拈來的那個詞條可見,他不僅讀過約翰遜的《英語詞典》,而且相當熟悉。他只是對傳記作者們如此煞有介事地“占有”本該屬于自己的人生經歷,感到不忿罷了。讓一個對傳記心懷不屑的人,不得不面對別人筆下的那個連自己都認不出的自己,真不啻于一種精神的酷刑!
最近,讀了鮑斯威爾的《約翰遜傳》,終于明白了錢鍾書何以如此青睞約翰遜,所謂惺惺相惜者是也。對歷史和傳記,約翰遜也有著遠超常人的“傲慢與偏見”。比如,當鮑斯威爾夸贊羅伯遜的歷史著作時,約翰遜就大不以為然地說:
你必須先搞清楚,所謂的震撼人心和多彩多姿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歷史而是幻想。他(羅伯遜——引者注)描寫從來沒有見過的事,憑幻想描繪圖畫,羅伯遜描繪歷史人物的心靈,就像雷諾茲描繪他們的面孔一樣:他只會想象英雄人物的容貌。你只能說羅伯遜在寫言情小說,也只能從那樣的觀點來打量他。談到歷史,他差太遠了。……對羅伯遜,我愿引用一位老教授對他學生講的話:“再三讀一讀你寫的作文,凡遇到你認為是特別精彩的段落,就給我刪掉?!薄?〕
和錢氏一樣,約翰遜博士也是位眼睛長在額頭上的偉人,百科全書式的淵博與睿智使他對歷史書寫的虛飾和杜撰洞若觀火。他說:“我們必須考慮到,可資征信的歷史,實在少之又少,當然,我指的是驗證無訛的歷史。哪個國王當政了,打了什么戰(zhàn)爭這類的記載,可能是正確無誤的;但是,一些加油添醋的描寫,或者歷史的哲學理論。都是些臆測之詞?!薄?〕他還以詼諧的語調評論歷史學家:“有一種歷史是不可原宥的謊言,另一種是神圣的謊言,譬如,別人告訴我們,范登諾戰(zhàn)事失利的消息傳來時,每個人的心都怦怦跳,眼眶都含滿淚珠。我們現在知道,如果他說每一個人都食不下咽,不更能賺人眼淚嗎?這些都是‘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如果說‘已經’發(fā)生了,就可以說是一則神圣的謊言?!薄?〕
更為有趣的是,約翰遜對傳記的看法:
哥登史密的《巴奈爾傳》是一本糟糕透頂的書,并不是說他寫得不好,而是材料本身就平淡無奇;除非作者能和那人一起吃喝玩樂,論古說今,否則就不夠資格為那人寫傳記?!?〕
在約翰遜看來,只有能和傳主一起“吃喝玩樂,論說古今”,才算擁有寫傳記的“資格”。準乎此,則很多傳記作家完全應該“下崗”或退休。其實,約翰遜這話不過是在暗示鮑斯威爾:給我寫傳記,你是最有資格的,好好干吧!事實證明,作為晚輩和朋友,鮑斯威爾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他歷經二十余年精心撰寫的《約翰遜傳》甫一問世,便天下紙貴,成為世界傳記史上的不朽巨著。這樣的“絕配”,在世界文化史上可說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關于寫日記,約翰遜的觀點也與眾不同,他說:“最需要記錄下來的,就是你的心智狀況;你需得把所有記得的事都寫下來,因為,事情發(fā)生時,你是無法分辨是非的;所以必須在記憶猶新時立刻寫下來,事情過了一兩個星期,所有的情況也許不一樣了?!边@里,我們可以看到錢鍾書“記憶最不可靠”說的端倪。
然而——讓我們也來幽錢先生一默吧——最該奉行錢氏“默存”之道的楊絳先生,卻未能將沉默進行到底,錢先生仙逝之后,她成了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回憶錄寫作者。作為“錢迷”,楊先生的書我當然要買,就像喜歡王小波,必須要讀一點李銀河;對胡適感興趣,順便也關注一下唐德剛;佩服魯迅,自然要把《我與魯迅七十年》無條件地買回家。這也算是“愛屋及烏”吧。但幾年前買來《我們仨》,未讀完“古驛道”那部分,便有些興味索然,當時我分不清,自己是在讀回憶錄,還是虛構小說,在我最想了解真相的地方,楊先生竟然以“夢”出之!這對我的智力和耐力都是個很大的考驗。這一回,為了寫這篇文章,總算從頭到尾將《我們仨》讀完,心里除了興起一種“心向神往”的感動,再一個收獲就是,終于確定這是一部“回憶錄”!至于其中有無錢氏所謂“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或陳漱渝先生所謂“無意失真”和“有意作偽”?我不是考據家,不敢妄加臆測。不過,在回憶錄中引入意識流式的“夢的解析”,這可算是楊先生的發(fā)明。在這本書里,楊先生自承晚年聽電話都無法準確記錄,卻為我們展現了時間跨度甚長、裁剪特別得當、張馳有度的一部“家庭傳記”,根據錢先生“老人的回憶不可靠”的提醒,我們對耄耋之年的楊先生的“回憶”,保持一點適當的懷疑,應該不算不敬吧。
寫到這里,不禁想起列寧的一句話——“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币郧皩@句話,可以說無條件服膺,后來才覺得,事情并不那么簡單。所有革命家炮制的豪言壯語,其實都值得凡夫俗子思量再三。大話都讓他們說去了,我們除了致敬幾乎無事可干,想想,這事挺不公平。就像列寧這一句,其實大可懷疑。如果我們碰巧忘記了歷史,就意味著背叛了誰呢?是歷史本身?還是所謂革命?抑或,是列寧們所代表的革命家自己?如果是歷史,那我們應該銘記的是怎樣的歷史?是真實但不可復現的歷史,還是寫在書本上的文字的歷史?Sd6topq8PjxRlWNXBi/EWNNfAH7STW8ONQX7/NOd+PE=如果是革命,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擁有不革命的權利?如果是革命家自己,我就更不明白了,憑什么歷史的解釋權只在你那里?
我倒是以為,人類既然擁有遺忘的能力,自然也應該擁有遺忘的權利。有些歷史,因為被遮蔽,被篡改,被扭曲,甚至應該忘得越快越好,越干凈越好。老子說:“善人,不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至于“善人”對于“不善人”的影響,盡管老子語焉不詳,我們卻是可以想見的。有些歷史,因為太惡毒,太黑暗,太無人性,理性健全的人記住了尚無大礙,可以真正“鑒往知來”;心術不正的人記住了只會“近墨者黑”,那些權謀伎倆反而會成為其“思想武庫”,殺人利器,一旦度過漫長的“潛伏期”,那些“歷史病毒”常常如魂靈附體,供那些野心家、陰謀家借尸還魂,無所不用其極。袁世凱當初也是要革命的,一旦登上總統(tǒng)寶座卻又垂涎皇上的龍椅。有的領袖曾經也是講民主的,后來君臨天下就變成了“一言堂”,晚年甚至容不得半點忤逆,對反對派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梢婏栕x歷史的人,未必就能獲得“免疫力”。強烈的“歷史感”或戒不掉的“歷史癖”,并不一定就能孵化出“歷史道義”。
說到底,當人們面對歷史的時候,無不是以現實為地基,然后建造自己的思想大廈的,克羅齊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蓋緣于此。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獨裁者那里,對歷史的諳熟并不必然導致對歷史的敬畏,“文化大革命”的發(fā)生很像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和修長城,都是想讓歷史按照自己的“陽謀”重新開始。這是一種堪稱偉大的圖謀,其本質不是別的,而是通過“現在”,對“未來”的“歷史敘事”進行“改寫”。在這里,不僅對于歷史的“回憶”是“最靠不住的”,就連“現實”本身也成了未來的“不可靠回憶”的“預演”,先于“本質”的“存在”,最終抵達了它的終點——“虛無”。
職是之故,約翰遜也好,錢鍾書也好,他們對歷史和回憶的“偏見”,倒是真值得我們“正視”的。
注釋:
〔1〕《錢鍾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586頁。
〔2〕〔3〔4〕〔5〕《約翰遜傳》,(英)鮑斯威爾著,羅珞珈、莫洛夫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04、254、70~71、1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