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以為,生活是一襲華麗的袍,上面布滿了虱子。虱子這個小蟲,與那些文人幕客,淵源甚深,給他們的華袍,增添了幾許悠長說道。有時候,竟要有獅子的偉力,才能運動虱子的意象呢。
王猛,當年本來可以成為桓溫的得力幕僚,可是他們談不攏來。所謂深沉剛毅,氣度弘遠,天下人沒有幾個是他放在眼里的。就在和桓溫見面攀談的當兒,他一面捫捉虱子,一面與桓溫縱論天下大事,旁若無人?;笢貙ζ湫袨樗囆g也稱奇不已,承認他是江東才干第一。
大文豪蘇東坡也長過虱子。某次他也曾從身上捉得虱子一匹,當下他就判斷說:此垢膩所變也。旁邊的秦少游不同意,說:不然,棉絮所成也。
又據(jù)明代江盈科《雪濤諧史》,說是王安石上朝時,一只虱子從他衣領爬到胡須叢中,為神宗皇帝所見,后來他要弄死這只虱子,他的同僚還為之求情,說是皇上看見過的虱子,那也該是神物了??墒沁@頭虱子得有多大呢?皇上的眼力有特異功能嗎?
這些虱子都有特異的故事和來由。而饒漢祥這個民國大幕僚,他身上一度孳生虱子,而他似不以為意。這又如何說呢?實在也就是他個人不講衛(wèi)生生活邋遢而已。當然,他的心力、思維全盤聚焦文章作法,聚焦文章的運籌帷幄,其他也真就無暇顧及了。
饒漢祥也曾窮處下僚,如非遭遇黎元洪恰到好處,兩人一拍即合、一觸即燃,可能就只有長期默存底層了。
就像那個早些時候的駢體文大家許葭村一樣,依人籬下,索貸求告,一生牽蘿補屋,許氏的文字處理功夫不在饒氏之下,然而到處碰壁的結果,令其性格越發(fā)走偏,越發(fā)的滑向郊寒島瘦那一路。這時就算有大人物拔其為幕僚,他也可能很難再有建樹,為什么呢?彈簧久壓,無力回彈,超過了彈性限度嘛。而饒漢祥,遇人恰逢其時,多能發(fā)揮其所長,甚至挖掘出他平常之所不能。到了替郭松齡策劃時節(jié),余勇都還能化為信心。此固自視甚高,以為可以拳打天下,腳踢英雄,實則眼前一片墨黑,旬日之間,差點丟了老命。但是活動環(huán)境、往還人物、所經事件,造成了胸襟、眼界的區(qū)分,所以像饒漢祥,相當一段時間內,自覺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卻不乏胸有雄兵百萬,大智大勇,神出鬼沒……神仙撒豆成兵,而他不妨布字成陣。至于許葭村等,則滯留寒蛩不住鳴的境地,無法擺脫,封閉在自怨自艾的蛛網之中。說來可嘆!
近現(xiàn)代文學史,無慮數(shù)百十部,似乎沒有一部提到饒、許二人的,這是學者因觀念的偏頗而失職,實則像他們手下所汩汩流出者,正是如假包換的純文學啊!
饒漢祥1911年末入湖北軍政府,此前多不得志。自入都督府秘書室任職,為黎元洪賞識,很快晉升為秘書長,從此在北洋紛紜世象中,沉浮與共,堪稱刎頸之交。
辛亥革命爆發(fā),黎元洪被時勢推向風口浪尖,勢成騎虎。此時漢祥即獻一策,以其起死人肉白骨的文字向全國通電,雖說清廷大限已到,但自黎元洪七上八下的心里,有此鼓動文字,藉電波頻傳,各省相繼獨立,使其居弄潮的主動地位而避免孤立危險,給他一顆定心丸,實在是功莫大焉。
當時他將袁世凱比作曹孟德,將武昌民軍及同盟會勢力比作東吳孫家,將黎元洪比作劉玄德,為事實上的鼎足而三,連類比附也較為貼切。由此再來定位其戰(zhàn)略,如何折沖樽俎,還是起到相當?shù)淖饔谩?br/> 袁世凱為籠絡黎元洪,對饒漢祥也施以恩惠。到了張振武為袁世凱、黎元洪合謀殺害,全國輿論嘩然,饒漢祥即奮筆起草“辯誣”之長篇通電,將其幕僚作業(yè)全部植入其中。
他的駢體電文,在民初公牘中風行一時。
民國時期,割據(jù)勢力的通電尚多采用駢儷文體,一則易使文章在有限的篇幅里跌宕起伏,使之更為老健多樣,從而讀者樂于觀誦;一則尺幅興波,俾文勢連綿,含義深廣,攻擊對方的力量也得以加強。民初通電,本來也是打擊對方的一種手段,但為著增強力量起見,總在調動當時文士的基礎上,使之更為完善。從文體上說,它具有漢大賦及六朝抒情小賦的雙重合理內核。在形式及寫法上,所灌溉的是六朝駢文的輕捷敏妙;而在效果上,它又力求獲得漢大賦的鋪陳巨麗,因此在辭藻句式方面有所節(jié)制地對大賦加以采用。
也許通電文本的講究與事件的始作俑者最有關涉。民國初期革命黨的通電往往經過孫中山、黃興、章太炎手訂,而他們都是現(xiàn)代文化史上第一流的智者。即如軍閥吳佩孚尚是前清秀才。民國中后期一線的戰(zhàn)將,若劉文輝,深于舊學,新中國建立后任林業(yè)部長,不識新式標點;若廖耀湘,國學底子在北伐以后的高級將領中,要算翹楚;若劉峙,徐、蚌兵敗,退至南洋,隱名埋姓,教授國文,尤擅舊尺牘,博稽通考,更兼深入淺出,學生深表歡迎。興趣愛好所在,生理興焉。而其幕中參謀僚屬,也頗得用武之地。當然通電駢文做得最好的,就是饒漢祥,他的駢文,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駢文發(fā)展到八股文,爛熟已極,也腐朽已極。這與時代氣氛有關,并非文體本身之錯。禽獸只知饑啼痛吼,如此皆出于本能的號呼,而語言自來是人的專長,雖說文采與思想密不可分,形式依存于內容,但文章修煉到極境,對思想表達的準確性有益無害。當時一般作家不乏發(fā)言的機會,但譏諷過度,也容易招禍引災,所以婉曲迂回往往在其考慮之內。唯此通電一體,雙方后面真正要發(fā)言的是槍炮刀劍,言論的限度簡直就不成約束,且惟恐嘲諷揮斥不夠。故其行文推進往往大刀闊斧,或者冷峭犀利,仿佛放足婦人,大步踏去,十分痛快。寫到動情的時候,不免山崩峽流,文氣貫注。通電看似公文,實則與真正毫不足取的文牘相比,它反而因了大動干戈造成一種別樣的文章,至于通電雙方因調停息爭止怒,那就皆大歡喜,獨留電文于世間成為單獨的欣賞品了。
就饒漢祥跟隨兩度任總統(tǒng)的黎元洪而言,故說他是天字第一號的幕僚也不為過。
他是把他的幕僚作業(yè)寫在他的作文里。除了幕僚的專業(yè)而外,他的文字承載了更多的藝術的功能。他是另外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人物。
別人的作業(yè)已隨歷史煙消云散,變成漫漶的荊棘銅駝;他的作業(yè)卻在他的文字里面積淀,并且放大。
饒氏以其天才的文字質感,對典籍的淵然洞悉,對駢文高明的把握駕馭,不特舉重若輕完成其幕僚作業(yè),同時更造設出一種戴著腳鐐跳舞的欣快。以其磐磐大才,將藝術的束縛和規(guī)則變?yōu)橐环N優(yōu)勢,跳得更加的淋漓盡致。在幕僚作業(yè)之外,更增一種表演的功夫,滴水不漏,起落裕如,似乎在無意識和下意識之間就完成了他的作業(yè),隨時隨地在和特殊的文體徹夜偷歡,魅力密布字里行間。
饒漢祥是湖北廣濟人,同盟會成立那年(1905),他也到了日本,入政法大學,兩年后回國,曾在福建任視學。武昌首義后即返鄂,為黎元洪高參。撰文理事,頗得黎氏賞識,后隨黎元洪入京。1914年5月黎任參政院院長,饒為參政?!盎I安會”活躍期間,他曾因黎元洪的關系而受軟禁,袁世凱死后黎元洪出,饒即為總統(tǒng)府副秘書長。其后府院之爭,黎下野,饒漢祥也隨黎氏寓居天津。到了1922年夏,黎元洪時來運轉復任總統(tǒng),饒氏出任總統(tǒng)府秘書長。1923年春,為黎元洪草擬《致京外勸廢督通電》、《致京外勸息兵通電》,頗獲社會諒解。黎元洪再次下臺,饒氏又隨之寓天津,可謂須臾不離的核心幕僚。1925年秋,奉系郭松齡在河北倒戈,饒氏出山為代擬討伐張作霖的通電,且親往郭部贊襄文告。郭氏兵敗,饒氏間道逃逸。
他的駢文,綜合了漢大賦、六朝賦、演連珠、唐四六文的長處,高蹈雄視,而又貫注體貼。近年的文評家,或多以為他所作通電宣言屬于駢文濫調,這并非成見或從眾心理使然,實情乃是彼輩眼大無神,無力欣賞的緣故。饒氏文章,乃綜合文言作品尤其是歷代駢文的成就,沉潛深郁,而又脫穎而出,運用出神入化,實為國粹爛熟時期的結晶。白話文學家采蔑視之態(tài)度,殊不知他的作品多為傳頌一時的名篇佳作,非大手筆不能為。
他替黎元洪復任總統(tǒng)后所擬的電文,舍我其誰的心態(tài)中又透著一種優(yōu)游不迫,于是先把當年辭職的情況宛轉表述一通,情詞復沓,不厭其煩?!叭朔悄臼軣o動懷?第念元洪對于國會,負疚已深,當時恐京畿喋血,曲徇眾請,國會改選,以救地方,所以紓一時之難,總統(tǒng)辭職,以謝國會,所以嚴萬世之防,亦既引咎避位,昭告國人……”“十年以還,兵禍不絕,積骸齊阜,流血成川,斷手削足之慘狀,孤兒寡婦之哭聲,扶吊未終,死傷又至。必謂恢復法統(tǒng),便可立消兵氣,永杜爭端,雖三尺童子,未敢妄信,毋亦為醫(yī)者入手之方,而癥結固別有在乎?癥結惟何?督軍制之召亂而已……”
這個就透著批判了。全文凡三千余言,對各省督軍,先打后拉,把財政的用度、擁兵自雄的禍端、民間知識的遲滯、爭端的底蘊,縫紉包連縷述之。其間,像什么軍國主義、共和精神、省憲制定、聯(lián)省自治、國家、法律、民意、機關等等新名詞新現(xiàn)象羅列而推究之,至于政客與軍人的窺測與倒戈,瞬間命運的顛倒,也毫不客氣地批駁陳述,然后借各種軍閥之口,設出種種反問,每一反問,又都順勢予以解答,達成合于他意思的命令或意見,文氣婉轉堅毅,口氣則透著勸誘與威脅。
代撰文體貼主人身份,言事則周密詳盡,說理則深刻透徹,發(fā)語精致,細入毫芒,而所結論,卻又浩茫闊大,駢體文在饒漢祥手上,真可謂閎于中而肆于外了。
至于他贈杜月笙的生日聯(lián),那就更是大匠小品,稍加點染,著手成春。聯(lián)曰: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
將楚國的春申君拿來比附,那聲名顯耀的四公子之一;復將其家族比作漢中世族杜家,所謂“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此聯(lián)蘊藉含蓄,而氣勢包裹頗有發(fā)散的強勢語義和寓意,把杜氏的聲威,概括到極點。
抗戰(zhàn)勝利后章士釗也為杜月笙壽辰獻禮,那是一則短小的四六文,篇幅則如一幅長聯(lián)了。而其意義,較之饒漢祥的寥寥十余字,差距不可以道里計。章氏同樣是個策士,他的高頭講章《柳文指要》作出扛鼎手的樣子。但他此文捧杜月笙到了一國重臣或者領袖的地位,恐怕杜氏本人看了,也會汗涔涔而下吧!“……吾重思之,其此人不必在朝,亦不必在軍,一出一處,隱隱然天下重焉……戰(zhàn)事初起,身處上海,而上海重;戰(zhàn)爭中期,身處香港,則香港重;戰(zhàn)爭末期,身處重慶,而重慶重。舍吾友杜月笙先生,將不知何為名以尋……”杜氏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將其收訖而已。杜氏的門聯(lián),也是饒漢祥的手筆,聯(lián)曰:友天下士,讀古人書。
他代黎元洪寫給袁世凱的公文,更似一篇特殊的陳情表,舉重若輕,黎氏沒想到的,他也給挖掘殆盡,全文剴切詳明,意盡辭沛,而于古今政治得失之故,多作穿插,自然深切,掃蕩八代,獨有千古,委實可謂一種紙上的戰(zhàn)役。袁世凱的幕僚撰寫的回函有云:“褒、鄂英姿,獲瞻便坐。逖、琨同志,永矢畢生。每念在莒之艱,輒有微管之嘆,楚國寶善,遂見斯人?!逼沃凭铒h逸,更像六朝抒情小賦。
弄筆使氣,免不了百密一疏。黎元洪任副總統(tǒng)期間,他的職務要出現(xiàn)在饒漢祥的駢體文中,這種新科頭銜,不見于傳統(tǒng)典籍,饒氏搜索枯腸,竟以太子的典故附麗之,謂之“元洪備位儲貳”,一時成為笑柄。
武昌首義元勛張振武被害案,黎元洪貓哭老鼠,有長電致袁世凱。饒漢祥運筆,代黎元洪數(shù)落張振武十五大罪狀,洋洋灑灑,文章做得峰回路轉,全用四六文結撰,也真難為他。各罪狀之間須分立而又聯(lián)系,僅就字面而言彌漫一番搖曳波蕩,但文字畢竟不能包辦一切。里面要為黎元洪的陰謀洗刷、解套,那就不免氣短、不免敗露。黃興對其質問,僅三百余字,其中如:“南中聞張振武槍斃,頗深駭怪!今得電傳,步軍統(tǒng)領衙門宣告之罪狀,系揭載黎副總統(tǒng)原電。所稱怙權結黨,飛揚跋扈等,似皆為言行不謹之罪,與破壞共和、圖謀不軌之說,詞意不能針對?!本涂蓪⑵鋯柕脝】跓o言。
黎元洪并不聰明,但卻屢想搞事兒,結果中了袁世凱的連環(huán)套,還把他的電文抄成大字報用以示眾——張振武遇害次日,袁世凱就讓人在金臺旅館門旁出示布告,將饒漢祥所撰這篇副總統(tǒng)原電抄錄。如此一來,饒氏的文本,也就直挺挺的變成觀者破譯的對象,不論其詞翰如何的美妙,言多必失,狐貍的尾巴還是露了出來。文尾寫到“世有鬼神,或容依庇,百世之下,庶知此心。至張振武罪名雖得,勞勛未彰,除優(yōu)加撫恤,贍其母使終年,養(yǎng)其子使成立外,特派專員,迎柩歸籍,乞飭沿途善為照料,俟靈柩到鄂,元洪當躬自奠祭……”則已心虛汗出,強詞奪理,故作鎮(zhèn)靜了。
黎元洪辭職電,將責任歸于他自身,求治太急,用人過寬,這真是既自責,又自夸,在技術上的自我洗刷辯誣達于極點。當各種矛盾匯聚之時,他黎元洪“膠柱調音,既無疏浚之方,竟激橫流之禍,一也。格蘆縮水,莫遂微忱,寡草隨風,卒隳持操,二也”,接下去數(shù)落張勛,大盜移國,都市震驚,而他在此亂局中,不忍目睹萬姓流離,傷于兵燹,方有辭職之舉。左說右說,圓熟周至,既表白,也痛陳糾葛,至于典故的恰當運營,時事的新警比附,猶其余事耳。其名句如“唯有杜門思過,掃地焚香,磨濯余生,懺除夙孽,寧有詞條之葉,仍返林柯,墮溷之花,再登茵席?”“若必使負疚之身,仍尸高位,騰嘲裨海,播笑編氓,將何以整飭紀綱,折沖樽俎?稀瓜不堪四摘,僵柳不可三眠,亡國敗軍,又焉用此?”此等句式,均深堪玩味。
1925年11月,郭松齡的倒戈,先是和馮玉祥結盟,然后是軍隊改編,并擬回師打沈陽,討伐張作霖。郭松齡則以張學良名義控制他們,他謊稱要“清君側”,推出張漢卿,然后從山海關直入錦州,到了新民屯,對面就是張漢卿帶著軍隊來抗拒他們,這些官兵陡然懵了,想到張氏父子待其不薄,為何拿槍打他們?可見郭氏倒戈之初就已埋下敗因。他與馮玉祥聯(lián)手,但馮氏卻又在關鍵時候不配合他的計劃,使郭氏身死家滅。郭氏當然不忘記最重要的電報戰(zhàn),因此請來饒漢祥。此時饒公正和黎元洪閑居天津,百無聊賴,于是慨然入幕。不過這是他幕僚生涯中最危險的一次。首先連發(fā)三通電報,一是宣布楊宇霆的罪狀,要求立即罷免,一是請“老帥”下野,“少帥”接位。郭軍潰敗,饒脫逃。這時候的饒漢祥,真?zhèn)€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落魄得緊。
1925年11月22日,饒漢祥代郭松齡討伐張作霖,其作可稱大開大闔,混茫而來,全文近兩千字,文章前半篇幅采破局之體,摒四六交替之原則,純用四言撐起,諸如:“名為增餉,實同罰俸。年豐母餒,歲暖兒寒,戰(zhàn)骨已枯,恤金尚格。膺宗殄絕,嫠婦流離……死無義名,生有顯戮……強募人夫,兼括驢馬,僵尸盈道,槁草載途。桀以逋逃,騷擾剽掠,宵憂盜難,晝懼官刑,哀我窮閻,寧有噍類……”
遣詞造句先是如高山墜石,猛不可擋,復如長繩系日,膂力無窮。先是數(shù)落老帥的不是,形勢的不得不變,以下則是威嚇、勸慰、蒙騙、求告、呵斥等等,奇奇怪怪的匯于一爐。
數(shù)落張氏罪狀,擾民、竊財、縱兵,等等。其中頗有朗朗成誦的名句,譬如“建國以來,雄才何限,一敗不振,屢試皆然”?!叭朔礁南?,我猶蹈轍。微論人才既寡,地勢復偏,強控長鞭,終成末弩。且天方厭禍,民久苦兵”。
然后才說出郭松齡的無奈之舉,此時再次穿插民間的危困,以及張作霖的種種不是。繼而順勢抬出張學良來,說他英年踔厲,識量宏深云云,言下之意,張作霖要是識相,就應當迅速下野,灌園抱甕,從此優(yōu)游歲月,遠離軍政。最后是代郭松齡表決心:“先軫直言,早抱歸元之志;鬻拳兵諫,詎辭刖足之刑。鈞座幸勿輕信讒言,重誣義士也?!?br/> 說得是那么的懇切、深邃、正大,仿佛義氣充滿,實則就郭氏言行和舉兵結局來看,形同兒戲,和寫在紙上的雄文加美文,相去何啻天淵。
馮玉祥也在郭松齡通電后發(fā)出回應,歷數(shù)張作霖罪惡,促其下野。但他的通電詞氣較為塌懦,“祥承閣下不棄,迭次欲與合作,用敢本君子愛人以德之意,凡人之所不敢言不忍言者,為閣下一言,作為最后之忠告,請即平心靜氣一詳察之。語云:得人者昌,失人者亡。況共和國家,民為主體。不顧民生,焉能立國。乃自奉軍入關,四出騷擾。因所部有公取公用之實,致民間來要吃要穿之謠。試思軍興以來,閣下兵威所及之區(qū),橫征暴斂,到處皆是,苛捐勒索,有家難歸……”
較之饒漢祥手筆,詞文語氣臥倒拖沓,文句疲弱不振,文采文氣的懸殊淵然可見。
饒漢祥如椽之筆的扛鼎才力,殆為天授,實非人力可致。這一點,像極李白。而其為人,兩人也極近似。
大文人如李白,他和“致君舜堯上,再使風俗淳”的杜甫是不一樣的。他所崇仰的人物,多為縱橫家、能干的幕僚、游俠,像范蠡、魯仲連、張良、謝安等等。除了功名利祿的考慮,更有一種本性驅動的不安分,痛快一時的搞事兒的沖動。
軍閥因種種蠅營狗茍,鉤心斗角,常常兵戎相見,禍害地方,他們之間的戰(zhàn)斗,就戰(zhàn)略戰(zhàn)術而言,大多鄙陋愚魯,不上路、下三爛,倒是像饒漢祥這樣的高級幕僚,似乎較軍閥更不懂軍事,但其寫在紙上的戰(zhàn)斗文字,卻異常的投入、專業(yè)、確鑿、起伏跌宕,仿佛是紙上另一場立體的戰(zhàn)爭,廝殺之處,聲光奪人,有時不足半個時辰的戰(zhàn)斗,此前的函電之戰(zhàn),倒有數(shù)十通,這是民國文壇的一大奇觀。是的,是文壇,且不論其游離的性質,就是后世作為史料,也多勉強,它們的意義,更近于文學。
饒漢祥調遣文字,可謂遣字成軍,吐囑成陣。他以文字播撒成一片碩大的戰(zhàn)場,他于紙上運籌帷幄,進退裕如,他在稿本金戈鐵馬,彌漫硝煙。饒漢祥,他真是文字用兵的大師,文字野戰(zhàn)的梟雄;直是文壇中的凱撒大帝、稿紙上的麥克阿瑟。他布設文字爐火純青的手腕,指揮參謀兼于一體的戰(zhàn)略奇術,他所服務的同時代的政軍人物,曹吳孫張,馮段徐王……也沒有哪一個真在戰(zhàn)場上可與他的文字作戰(zhàn)作同樣的比擬,成同樣的比例,換言之,都沒有那樣高邁雄奇的氣魄、所向披靡的力道。
周作人的散文《初戀》嘗謂“她在我的性的生活里總是第一個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對于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對于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如此啰嗦、夾纏的不知所云,真可以把人考住了!
胡適所倡導的白話寫作,以拖沓繁瑣、歐化啰嗦為得計,胖滑有加,嘮叨如故,錢玄同更叫囂“漢字不滅,中國必亡”。
如此浮泛、粗鄙的敗筆,猶被稱為文章大師、文學巨子,則饒漢祥以其粲然文采、如椽大筆,以及他純粹典雅、勁挺峻茂的漢語語感,更當坐文章大師之正牌。文學所應承擔、并持續(xù)放射者,在他那里正是飽滿持久地供應之,不絕如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