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世界對話——羅洛論

　　詩人、翻譯家羅洛先生離開我們已十年了。羅洛先生是１９９８年９月在上海病逝的，次年冬天，拜讀羅洛先生的四卷本《羅洛文集》，我曾就羅洛詩歌的藝術風格寫過一篇短文，但文章未曾涉及他的詩論。羅洛是七月派的后起之秀，他不僅是有獨特藝術風格的詩人和散文家，并且是有深湛學養(yǎng)的翻譯家和有遠見卓識的文藝評論家。他的詩論，特別是他關于當代詩歌的審美特征、藝術規(guī)律所做的科學揭示，對當代詩歌繼承、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等問題的論述，為我們留下一筆豐厚的精神財富。他的譯著，以及他與諸多不同國籍的外國友人間的友誼和頻繁交往，為中外文化交流留下輝煌的篇章。
　　羅洛認為：美，來源于生活而完成于創(chuàng)造。藝術的自由在于賦予作品以意義。針對上世紀８０年代后期文藝界悄然出現的媚俗傾向，羅洛一針見血地指出：思想之于詩，有如綠葉之于樹木，鋒刃之于刀劍。缺乏思想內容和生活內容的作品，就像是沒有生命的空心的稻草人……（《詩之思》）；并特別提出詩的敏感性問題，他說：“成就一個詩人最重要的因素，除了客觀環(huán)境因素外，我認為是真誠、敏感性、想像力和駕馭語言的能力?！保ā洞稹次疵娙恕祮枴罚霸娙酥挥薪柚谒拿舾?，才能夠把日常生活中的事物轉化為富于詩意的藝術品。惠特曼的詩是富于敏感性的，而惠特曼的敏感性，突出表現在他善于從正在死去的‘過去’，看到活生生的現在，今天讀他的詩，仍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在紐約談惠特曼》）關于繼承和創(chuàng)新，他認為，每個詩人的腳都是站立在前人構筑的臺基上；并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為后人構筑新的更高的臺基。并指出：至于所謂現代派詩歌，包括英美的意象派、法國的象征派、德國的表現派、意大利的未來派等等，在他們采用的藝術表現手法中，也有不少值得加以研究和借鑒之處。就拿西方的現代派即現代主義來說，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也曾給予一些現實主義詩人以有益的影響。馬雅可夫斯基從“未來派”發(fā)軔，艾青從“現代派”起步，但他們是杰出的現實主義詩人。有人認為詩的發(fā)展將逐漸拋棄現實主義而走向“現代化”。我并不擔心現實主義會被拋棄。因為它是拋棄不了的。它會在新的時代取得新的發(fā)展，顯現出新的光輝。詩即使要“現代化”那也應該是中國式的現代化，即在民族傳統包括民族形式的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走向“現代化”，絕不是也不應該是走向西方的現代主義。現實需要理想，但不要為了理想而忘記現實。詩，只有是時代的，才會是不朽的。（《詩的隨想錄》）
　　上世紀８０年代，羅洛先后結集出版譯詩集《法國現代詩選》（１９８３）、《魏爾侖詩選》（１９８７），分別對法國現代詩歌和現代派先驅象征派大師魏爾侖的生平創(chuàng)作做了深入細致的研究，并對德國表現派詩歌進行了認真考察?！斗▏F代詩選》選譯了瓦雷里等二十六位２０世紀法國現代詩人的六十篇作品，分別對他們的藝術主張、表現手法做了詳盡的介紹。他在《關于〈法國現代詩選〉》一文中說：一些讀者問到法國現代詩歌有些什么特色，如果要尋求他們的共同的特色，特別是可供我們借鑒之處，也許有這樣幾點值得注意：首先是創(chuàng)新精神，幾乎每一個有成就的詩人，都在探索開拓新的藝術天地，力求在前人達到的成就之外，增添并補充一點新的東西。所謂創(chuàng)新，包括詩的內容、表現手法和形式等等方面。我只想說一點：法國現代詩人總是在力求形式的完美。他們用筆像雕塑家使用斧鑿一樣，力求把生活中的頑石化為剛健或柔美的詩之塑像……就是那些提倡寫自由詩的詩人，同樣十分注意詩的形式，注意內在的節(jié)奏。在他們的參差不齊的詩行中，流動著或緩或急的甚至是有規(guī)則的韻律。法國現代詩人還特別注意創(chuàng)造詩的語言，用瓦雷里的話來說，就是：“詩人致力并鞠躬盡瘁于在語言之中建設一種語言?！?br/>　　關于流派，羅洛說：“按照一般的說法，流派是在一定的歷史時期之內，具有相近的思想傾向、審美趣味和創(chuàng)作風格的詩人或作家群自覺或不自覺結合而成的文學派別。同一流派的詩人，一般具有大體相同的藝術主張和藝術特色。當然，這只是大致如此，以思想傾向而論，如德國的表現派，俄國的未來派，中國的新月派，其成員的思想既有趨同的一面，也有趨異的一面，甚至在發(fā)展過程中分道揚鑣……”并說：能夠稱作流派的應該擁有一批優(yōu)秀詩人和優(yōu)秀作品，既能體現詩人置身于其中的時代特色，又能體現流派的藝術特色和詩人自己的藝術風格。如果“狂飆突進”沒有歌德和席勒，湖畔派沒有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象征派沒有波特萊爾和魏爾侖，這些流派恐怕就不可能在文學史上產生影響，甚至有可能早就被人們遺忘了。（《世界流派詩選序》）
　　他在１９８３年撰寫《德國表現派詩歌片論》一文，該文通過對發(fā)軔于上世紀初德國表現派詩歌興衰的簡述，分別對他們的作品、藝術主張及其產生的歷史原因，做了科學的分析和客觀的評價。指出：表現派的藝術主張，例如對隱喻和意象的強調，對傳統的斷然否決，強調內在的真實，反對模仿自然，因而常常歪曲客觀世界，使之變形。但是，資本主義社會本身就是一個歪曲的、變形的社會，表現派作家用特殊的藝術手法來表現這個社會時，確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時代和社會的真實。并指出，表現派有如西方現代派其他流派一樣，是一定的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的產物，是西方文學史上的客觀存在，毀之者有之，譽之者有之，都屬于人們對它的認識。要取得正確的認識，首先需要對它本身進行科學的研究，包括其作品、理論主張及其產生的時代的社會環(huán)境。（《德國表現派詩歌片論》）有關西方表現派詩歌，以前幾乎還未有人介紹過，該文應是國內介紹表現派詩歌較早的一篇。我是從羅洛先生這篇文章中第一次讀到蓋鷗爾格·海姆（１８８７～１９１２）頻負盛名的《戰(zhàn)爭》一詩的。從上述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羅洛的美學觀是以科學的社會歷史發(fā)展觀為基礎的，他對所謂現代派詩歌的研究和考察中所運用的美學觀點和方法顯然是唯物的、辯證的。
　　在評價現代派先驅、象征派大師波德萊爾和魏爾侖時，羅洛說：我在年輕時就喜愛讀外國詩。當時（指４０年代）我認為讀外國詩最好從原文來讀，而當時我勉強能使用的外語是英語和世界語。我最初接觸的法國詩人是波德萊爾。他的散文詩和《惡之花》的英譯本，曾伴我度過不少寂寞夜晚。他那充滿機智的憤世嫉俗、豐富的想像和奇特的聯想，以及把生活的丑轉化為藝術的美的卓越才華，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不過，這已是將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１９９５年，我就離開了文藝界，由于不能公開發(fā)表作品，寫得很少，也就有更多的時間來學習外語和讀外國詩人的作品了。我重讀了波德萊爾和魏爾侖。他們在中國被稱為“頹廢派詩人”而受到各種指責，我認為是不公正的。波德萊爾是開一代詩風的詩人，他在以雨果為代表的法國浪漫派統治詩壇的時候，能夠獨辟蹊徑，不僅為法國也為世界現代詩歌揭開了新的一頁。他在詩歌史上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大約只有畢加索在繪畫史上的貢獻可以比肩。而魏爾侖繼承和發(fā)展了波德萊爾，他的詩所具有的親切的感覺、飄忽的情緒和強有力的敏銳，使他成為２０世紀現代派的先驅者之一。在中外的詩歌傳統里，常?？梢钥吹綇陌档统羁嘀挟a生的優(yōu)美的詩篇。魏爾侖的一些詩，就像散生在無窮盡的平原上的孤寂的花朵，它們帶著向往唱著憂傷的歌。這些詩，大都寫得音韻和諧、結構精巧、情致綿密、語言簡練，顯示了很高的藝術技巧。讀魏爾侖的這些詩，常常使我聯想起李煜的詞，它們都達到了深哀淺貌、短語長情的藝術境界。（《外國詩之我見》）詩總是比人活得更久，在巴黎鬧市的書店或是在塞納河畔的舊書攤上，你可以買到各種版本的魏爾侖的詩集。而在盧森堡公園的西南角，在灌木叢環(huán)繞的草地上，有一座魏爾侖的半身雕像。法國人把魏爾侖看作是值得夸耀的文化遺產的一部分。（《魏爾侖詩選序》）
　　
　?。保梗福的甑剑保梗福纺炅_洛先后還撰寫了《當代羅馬尼亞詩歌片論》、《日本當代詩：點滴印象》、《現代希臘詩壇掠影》，分別對羅馬尼亞、日本、希臘現代詩壇做了考察和評價。１９８９年結集出版譯詩集《薩福抒情詩集》，并于同年編定譯詩集《域外詩抄》，內收十五個國家九十二位詩人的三百零二篇作品，對現當代世界詩壇做了全景式的展示。
　?。保梗福纺辏翟?，在瑞士盧加諾舉行的第５０屆國際筆會代表大會，出席會議的有五百多位作家，代表四十二個國家和地區(qū)六十三個筆會中心，會議的議題是“作家和世界文學”，出席這次大會的中國作家有中國筆會中心代表金堅范、羅洛、劉亞洲等。羅洛在會上發(fā)言說：“上海筆會中心和上海作家協會每年都要接待數以百計的來自各國的詩人、小說家、劇作家和批評家。我和一些外國作家見過面，談過話，都覺得很容易找到共同的語言。”這使我相信：文學是不應該有邊界的。中國的對外開放，不僅是經濟上，也包括文化上的對外開放。對文學來說，開放就意味著打開門窗，拆除邊界，讓作家、藝術家更自由，更廣泛地對話和交往。讓中國更多地了解世界，也讓世界更多地了解中國。去年，蘇聯詩人米哈爾科夫和葉甫圖申科到中國訪問，我在上海見到他們。米哈爾科夫說，他們原是打算乘破冰船來的，沒有想到一到中國，遇見的不是堅冰，而是像春天一般的友誼。各個國家各個民族都在文化上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的成果，中國作家把世界各國杰出作家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化珍品，看作是全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我想，通過文學掌握和了解其他民族的文化和語言，將是一種有效的途徑。（《文學的邊界》）他說：近年來，我有機會和東西方一些國家的詩人有所接觸和交往，有機會讀到他們最新的作品，包括一些打字手稿。他們在世界詩壇上并不都有顯赫的聲名，然而，閱讀他們的作品都使我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因為我們是在同一個時代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面臨著同樣的或者類似的問題，在詩歌藝術上的探索有相異之處，也有可以認同之處。盡管他們各自有不同的文化背景、民族特色和創(chuàng)作個性，然而他們的作品都同樣能引起我的思考，并給我以啟迪。在詩歌藝術創(chuàng)造上，我主張古今中外兼收并蓄，不宗一家博采眾家之長。杜甫說過：“轉益多師是汝師”，我認為他講得很有道理。（《外國詩之我見》）
　　在羅洛先生寫的當代外國詩人印象記中，有兩篇更為引人注目，一篇是１９８５年夏天他和澳大利亞女詩人瑪喬莉·皮查的會見，另一篇是１９８６年年初與美國詩人費林杰梯的會見。
　　作者在訪問記中是這樣描寫這位澳大利亞女詩人的：我是在一次座談會上結識瑪喬莉·皮查（Ｍａｒｊｏｒｉｅｐｉｚｅｒ）的。從外表看，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上了年紀的婦女，衣著樸素，舉止安詳沒有什么特別顯眼之處，如果沒有別人的介紹，我看不出她是一位詩人?，攩汤颍保梗玻澳晟谀珷柋尽，F是悉尼一個私人開業(yè)的精神療法醫(yī)生，她從１９４３年開始寫詩，先后出過九本詩集。她只是愛詩，寫了幾十年的詩，但并沒有顯赫的聲名?，攩汤蛟敢夂?b style="display:none;">KmTA/KQO9adLh2csZclApg==我談談詩，于是我們就坐到旁邊的沙發(fā)上閑聊起來?，攩汤蛑鲝垖懺娨巳四芏貏e喜愛我國唐代詩人白居易，她具有狄金森和布萊克的那種單純性和純潔性。她的詩雖然樸素平易，卻有著相當豐富的內涵。她在《詩之我見》一文中寫道：我們生活在一個變化著、瓦解著的世界上、舊的道德價值被推翻了，暴力成為日常發(fā)生的事件，普通人感到無助和無望，對許多人來說，生活是沒有意義的，世界正似乎走向末日。我不同意這種觀點，我贊成惠特曼的話：“對那些將會是完美的人，世界定將會是完美的，只有對那些粗野和灰心喪氣的人，世界才會是粗野和灰心喪氣的。”我相信人類現在才剛剛開始它的青春期，我們將有一個新的、令人振奮的未來。作為精神療法醫(yī)生，我不僅看到世界對個人的影響，我也看到個人的內心狀態(tài)決定著她對世界的看法和反映方式。詩人的任務是和他或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達成協議，不是被它湮沒，而是賦予它某種意義。
　　費林杰梯生于１９２０年，是美國著名“敲打派”詩人，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是美國海軍軍官，戰(zhàn)后在哥倫比亞大學獲碩士學位，１９５１年在巴黎大學獲博士學位。自１９５５年以來，費林杰梯一共出版十八部作品，他的兩部詩集，被權威的《不列顛百科全書》稱為“膾炙人口之作”。他的詩集《心靈中的柯尼島》自１９５８年以來已印了二十五版，印數達七十萬冊。費林杰梯穿著隨便，言談舉止誠懇樸實，絲毫沒有“敲打派”那種睥睨一切、鋒芒畢露的樣子。勞倫斯·費林杰梯１９５２年在舊金山創(chuàng)辦“城市之光”書店，這是一家很著名的書店，至今仍是舊金山一帶詩人的活動中心。羅洛就是在這家書店見到這位詩人的。費林杰梯思想敏銳，他的詩，大都含有某種寓意，就風格和寫法而論，都與法國詩人普爾維爾有相似之處，寫得亦莊亦諧，既是寫實的又富于想像。羅洛說：在當代美國詩歌中有一種傾向，就是使詩更加生活化，更口語化。我接觸到的美國詩人大多是善于朗誦的，他們到各種場合去朗誦自己的詩。費林杰梯說他的朗誦是可以伴著爵士音樂吟誦的，更像是即興的講話……他的一些詩被灌制成唱片或錄上磁帶，在青年中引起強烈反響。詩歌這個東西歸根結底是離不開讀者的，最近幾年，我跟國外詩人接觸，他們都在考慮這個問題。在這兩篇印象記中，作者都特別提到他們對詩歌思想性和語言的追求，并通過詩人平易樸實的言談舉止，讓讀者了解他們積極良好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梢钥闯?，作者試圖通過這兩個案例，給讀者以有益的啟示。
　　《羅洛文集》共四卷，約三百余萬字，既是一部高品位的詩學專著，又是一部研究和全面評價七月派詩人的珍貴歷史文獻。同時，也是大中學生、詩歌愛好者體味人生、研習中外詩歌的良師益友。
　　羅洛先生的一生是勤勉的，半個多世紀以來，無論是冰雪盈野身處逆境，還是鶯歌花開喜逢盛世，他從未放棄，從未停步；錦江水是堅忍的，更是包容的。在蘇黎世、在穆爾西亞、在蝴蝶谷、在涅瓦河畔……這位喝錦江水長大的詩人留下深深的足印，為中外文化交流留下了不朽的詩篇。
　　
　　丁亥歲末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