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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拉沙爾隨筆

      2008-12-15 10:06:02
      名作欣賞·上旬刊 2008年12期
      關鍵詞:焉耆

      周 濤

      我希望這是一篇散文而不是游記。游記本身就是散文,這我知道。但我仍然固執(zhí)地相信它們之間的區(qū)別。

      我希望這篇散文不至于用浮光掠影的水彩涂抹并敗壞了山河的樸素原色。著名的博斯騰湖,盛產肥美大頭魚的開都河,夏季一望無邊鋪向天際的嫩綠葦子叢,毛色透著那么一股金黃勁兒的焉耆名馬等等,一般說來都是文學旅行家們比較賞識的東西。當美成為大家都能認識和理解的東西時,就應該避開它。

      我遵循此訓。

      最后我需要說明的是:哈拉沙爾,即焉耆。而焉耆,就是那個位居天山南麓,從新疆首府烏魯木齊出發(fā)、經托克遜南行、穿越突兀曲折的臥虎不拉溝和榆樹溝而進入的盆地。

      北方的嘴唇

      天還沒亮,我和同行的朋友“黑貓警長”(這是我在焉耆給他起的一個臨時綽號)便背起行囊,穿過烏魯木齊昏暗的街巷匆匆上路,趕往長途車站。

      基本上沒睡覺,我和黑貓警長就著莫合煙和紅葡萄酒聊了一通宵。一走上這昏暗沉寂的街頭,馬上就產生出一縷幾千年的早行客都產生過的“人跡板橋霜”的凄清之感。九月五更風,頗涼。一吹,頭腦清醒許多,腿卻發(fā)軟。

      早行客是凄涼而又孤獨的,尤其是在今天這樣一個汽車多如蟲、我獨不得乘的世紀。在家不是千日好,出外卻是時時難。唯有在面對崇山峻嶺戈壁大漠之時,能使人忘記瑣碎的爭斗,升起崇高悲壯的美感,在大自然的神力面前寵辱皆忘。

      油黑發(fā)亮的公路一直蜿蜒伸入遠山,周圍是空曠戈壁,在太陽下沉默無聲。那公路便像一條發(fā)著光的黑色河,引誘我們的汽車發(fā)瘋地向前撲,想捉住它的盡頭,但總捉不住。

      車子快得像船,有些飄。司機不在乎,騰出手來卷莫合煙,很熟練地用一只手劃火柴,一撥,把一簇小火苗空握在掌心里,形成一個爐灶口,低頭湊過去,瞇著一個眼睛噴出一口藍煙,其香使之五官挪位。

      一駛進臥虎不拉溝,劈面擺在眼前一幅驚心動魄的翻車圖,一輛帶拖車的滿載西瓜的卡車被撞翻在溝底。六個輪子朝天,駕駛艙壓扁了,有一轎子車的人圍在溝口,不知傷亡如何。只見滿地的西瓜被壓開,紅紅的瓜汁血水一樣流。一位寫詩的朋友把這些跑長途車的司機稱為“新疆好漢”,實在不過分。他們雖然粗野得一言不合就能掄起攪把子打架,雖然為了會他的情人能把一車乘客扔在隨便哪個荒村野店,但他們太能吃苦,粗野而又豪爽地吃苦,忍受冬天蜷縮在噴燈之下的折磨,夏天大戈壁的烈日烤灼得他們“溝槽子淌汗”,有時候熱急了,就在戈壁灘把褲子脫了,光著屁股對風吹涼,再丑反正沒人看見。

      這都是些玩命的人,身上有那么一點兒當兵的味兒,但是比一般的兵更隨便,因為幾千里長途上,全靠自己拿主意,他是駕駛室里的帝王。

      到了干溝,車停下,讓大伙撒個尿。干溝果然是干,滿山都是風化的巖石和曬得發(fā)紅的土,遠看燥紅渾黃,逼得人從心里感到焦渴;近了連個坐處也沒有,一蹭一身白色的土渣子粉末兒。此乃最佳流放地,在這兒困上一年,沒有不精神崩潰的。

      解完手上車,我和黑貓警長都發(fā)現(xiàn),撒泡尿的工夫,嘴唇不對勁了。

      想抽煙,嘴唇被煙紙粘得疼。

      在塔什店吃碗涼皮子,嘴皮子又被醋汁和辣子蜇得疼。

      黑貓警長說:“瞧你嘴皴了。”

      “你的嘴也干裂了,紅兮兮的?!蔽艺f。

      悲慘的嘴唇,無水的山溝。在北方,這類山溝到處都是,兩山相疊,像兩片因干燥而張開的皮膚粗糙的嘴唇。半世紀前,尕司令馬仲英的回族兵和禾加?尼牙孜的維吾爾人在這溝里打了一仗,死者上千,尸體橫陳溝底,血把干溝染了個紅。

      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連個死人骨頭也不見,除了山石泛著仿佛血水染過之后又被烈日曬舊的褐紅之外,所有曾經發(fā)生過的驚心動魄的往事遺跡都被這干渴的北方之唇給吃光了,骨頭渣兒也不剩。

      殘忍的北方。

      沒有古跡、墓碑的失去記憶的北方。

      北方的嘴唇,就像這條臥虎不拉溝一樣,毫無表情也毫不留情地噘著,一副干燥而又麻木,焦渴而又冷漠,愚蠢而又傲慢的樣子。

      “大地,你吃的是什么? 你為什么這樣渴?

      為什么要喝這樣多的眼淚和血?”

      依稀記起一位外國詩人的名句。

      中國的猶太人

      在福建省的泉州,這個明代聞名世界的大港,我參觀過那里的清真寺和博物館。我對阿訇撫胸道了一聲“薩拉瑪里空”,使那位頭戴白帽頰留長髯的老者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博物館陳列著明代巨大的三桅遠洋船殘骸,擺滿刻著阿拉伯文字和諸如依斯麻爾、賽義德之類的氏族墓碑;聞名世界的大航海家鄭和的胸像和偉大的思想家李贄的故居都在這里。

      我想起了生活在焉耆的這支回族人。

      我想象不出他們的祖先是怎么從波斯、從阿拉伯漂洋過海,在泉州登上東方神秘而陌生的大陸;想象不出他們怎樣拌開燦爛的寶石袋,換取光滑的瓷器、輕柔如云霞的絲綢和奇跡般的紙張;想象不出商業(yè)如何有這么大的力量,使人造出船只去航海,去把自己的大陸和另外的大陸聯(lián)系起來,去把語言和種族之間、信仰和風尚之間的那個大海溝通……

      我還想象不出來 ,為什么這個名叫“回回”的民族,終于沒有返回他的遠隔重洋的圣土,卻寧靜而又憂郁地在中國生息下來,扎下了深根。

      爾后,他們終于失去了自己的語言和文字。

      再后來,他們異國血統(tǒng)的特征漸漸淡化,需要在他們后代子孫的眉宇間細細分辨,才可以顯示出來。

      這支由勇敢的商業(yè)家和航海家組成的民族,在東方古國的人海里掙扎,以防沉沒。他們用唯一的一條船保證自己的種族在歷史中向前航行,這條船就是:伊斯蘭教。

      離開土地就會失丟語言。這是對無畏的航海者和冒險商人的懲罰嗎?真主穆罕默德。

      喪失信仰就會徹底消失。這是對沒有了土地和語言的人們的保佑嗎?真主穆罕默德。

      在這樣的民族當中,出現(xiàn)七下西洋的偉大航海家是正常的。產生離經叛道的卓越思想家是正常的。誕生一代代強悍善戰(zhàn)的軍事統(tǒng)帥人物也是正常的。一個民族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形成了他的素質,而這種素質會穿越各種時代,體現(xiàn)在他的后代身上。

      我想起了生活在焉耆的這支回族人。

      真正的孤獨啊……

      隱忍、沉默的后面藏著可怕的強悍;懷疑、狡黠的不信任的目光后面有著最真誠的諾言和舍命相陪的友誼;屈辱的自卑感和深藏于心的強大自尊心的矛盾造成的痛苦;不被理解卻又頑強地保存自己所形成的隔閡;邊遠、貧困的落后生活方式與心比天高的自信力之間的大反差所導致的悲哀和固執(zhí)心理,就造成了這種百年孤獨。

      百年孤獨不是人人都能感到的,也不是每個民族都能感到的。

      妄談馬爾克斯的人在當今已成為一種時髦,但是我敢斷言,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把自己片刻的寂寞當成了偉大的孤獨,并且把它拿在手上,像拿著一柄檀香扇那樣招搖過市。

      一個真正忍受過百年孤獨的民族正默默無言。他們并不知道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個名字。

      于是我又想起了焉耆,想起了形成今天這個模樣的哈拉沙爾百年史。

      穿過臥虎不拉溝,來到焉耆豐沃濕潤的盆地,尤其是瀏覽了形形色色的保留了極古樸風味的焉耆城之后,漫步開都河老橋和新橋之間的長滿高大柳樹的堤岸,難得不使人產生一種悵惘的感喟:這一切都是最后的了。最后的一幕。

      手搖著薩巴依坐在街頭唱歌乞錢的婦人是最后的了;把坐騎拴在木樁上走過去到掛著鮮紅的羊后腿的主人正大聲吆喝的涼面鋪吃面的農民是最后的了;四五個面留典型哲赫仁耶教派的胡須的老人正站在一車白楊木旁低聲交談的樣子是最后的了;一位風塵仆仆然而充滿幽默感和自信心的維吾爾老頭,他頭戴地道的喀什式巴旦木花帽,身穿黑褡袢,足蹬有套鞋的靴子,肩背褡袷從人群中獨自走出來并四下張望,這個喀什人來到這南疆的門戶時的裝束,也是最后的了……

      時間在改變著一切,包括文化和風俗,包括文化和風俗中最有味的東西。

      而這些,只有在焉耆還保留著一部分,雖然也只是最后的一部分了。

      是的,撫回莊已經變成了永寧公社,木架老橋已經變成鋼筋水泥結構的新橋,騎著著名焉耆馬的上城人已經變成戴頭盔穿牛仔褲的騎摩托者,開都河挖沙子的馬車夫已經變成汽車司機,沿堤而栽的百年垂柳已經作了建筑材料,河里已經很難釣到大頭魚,阿訇的兒子正在為考大學準備外語教材……

      但是,哈拉沙爾一百年來的記憶是不會改變的,這記憶是被太多的鮮血浸泡著的一種胚胎,它深藏在這些人的胸腔里,不會變味,不會腐爛,它遠比保存在富爾馬林液里的標本有價值、有生命力。因此,僅站在開都河老橋上欣賞河中孤島上夕陽落照中牧馬伸直的頸背是可笑的,匆匆來去的歌唱博斯騰湖連天綠浪和翩飛水鳥的旅游詩人是可笑的。

      有一種更偉大的東西,正深藏在人們的緘默里。叩問它,是一件困難的事,就像要了解父親最悲慘的往事和母親受過的凌辱那樣。既要獲得信任,也須等待時機。

      生活在焉耆的這支回族人啊……

      失去了故土的,流灑了熱血的人們哪,你們,哲赫仁耶教派的也好,虎夫耶教派的也好,告訴我,你們,中國的猶太人——

      你們是怎樣失去了家園的?

      你們是怎樣來到哈拉沙爾的?

      你們的內心隱藏著的、眼神里躲閃著的,是一部什么樣的真實傳說和悲慘史詩呢?

      告訴我,因為老人一旦死絕,傳說就會失傳,告訴我,因為我是你們忠實的朋友,我不是別人,而是一切民族的史詩的崇拜者……

      拜訪師父

      少年時,我曾有過一位名叫依斯邁爾的回族朋友,那年秋天,我們全家剛剛從北京搬到烏魯木齊,懷著滿肚子的新鮮勁兒竄到機關院子里東張西望的時候,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同齡少年。

      他幾乎穿了一身蘇式小軍裝,黃呢馬褲下,有一雙黑色的翻毛騎兵馬靴,當時這就使我羨慕到了極點。何況他長得又漂亮,又神氣,精通維漢兩種語言,活像電影里的人物。我倆像兩只陌生的小狗那樣謹慎小心地互相打量、試探之后,很快就熟悉起來。他主動教我維吾爾語,把最常用的罵人話教成“你好”,并慫恿我對迎面走來的維族人講,其結果當然非常狼狽。

      后來到十二三歲上初中的時候,他便主動向我透露早熟少年的秘密,他告訴我他曾在他舅舅新婚之日趴在房頂?shù)男√齑吧贤悼戳巳^程,還曾乘停電的時候親吻過一個女孩子等等。這種在我看來大逆不道,聽來恐慌羞愧的事,依斯邁爾毫不在乎,談得津津有味?,F(xiàn)在我漸漸明白,在性的啟蒙中,不同的民族在觀念上有相當大的差異。在之后數(shù)年的交往中,我和依斯邁爾的外交關系時好時壞,有戰(zhàn)有和。和的時候他又會告訴我一些新秘密,戰(zhàn)的時候各自拉起人馬打個鼻青臉腫。最能讓他沮喪的是我方全體人馬齊唱一支破壞民族團結的歌謠:“回回娃,喝奶茶,一口咬了個……”這恐怕是對穆斯林最大的侮辱。

      當時不懂,現(xiàn)在想來真對不起依斯邁爾。初中二年級的時候,他隨父母去了伊犁,就再沒有見到。

      一晃將近三十年過去了,我?guī)е@么一點對回族人的偏見和膚淺的了解,陪同一位回族作家來到回族聚居的哈拉沙爾,而我對伊斯蘭教和回民風習又知之甚少,所以當我坐在黑貓警長的自行車后捎架上向他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黑貓警長扭過他頭發(fā)蓬散的大腦袋,以純種回族人的身份向我發(fā)出警告了:

      “把你的爛順口溜藏起來,千萬不敢露出半句!”

      “到了師父家,決不要抽煙!”

      “對師父只能稱師父,不能直呼姓名!”

      好、好、好。這三戒弄得人很緊張,如同一個駐外武官初次拜見人家的總統(tǒng)。這師父,不是一般北京人、上海人所常用的師傅,這兩個字的權威和含義是伊斯蘭教之外的人所不理解的。師父和師爺,都是一方或一系教派的領袖人物,而且是世襲的。

      待到穿過郊外的街巷、樹林、菜地,到了師父馬洪武家的時候,才感覺果然名不虛傳。

      師父不在。師娘很有禮貌也很有分寸地把我們讓進庭院??茨菐熌?,五十上下,衣飾整潔,和眉笑目甚有福相。問明我們身份、來意,便讓進家中,泡上糖茶,端來蛋糕、點心招待。師娘的舉止態(tài)度,使人覺得好似她把農家主婦的謙恭樸實和貴夫人的禮儀莊重巧妙地融合在自己身上。她不像一般有點權勢人家的主婦,對沒什么用處的客人冷慢,對關系實際利益的人又顯出過分的熱情,同時還時時處處提醒你別忘了她的地位。比較起來,她在那種本分農婦的樸實后面,還真有那么一點絲毫也不夸耀、卻讓人不能不感到的貴氣。

      一排整齊的磚房相連,頂頭橫出一間大客廳,陳設不在縣委小會議室之下;家里非常潔凈,電扇冰箱均有,沙發(fā)躺椅旁,是每個回族人家都有的大炕,上面鋪著一幅圖飾典雅的和田大地毯。

      那庭院里,就更是震人。

      不下幾十種各色繁花開得讓人不敢置信,擠滿了半個庭院。有栽在地上的,有栽在花盆里的,還有栽在木板箍成的大桶里。幾株高大得像樹一樣的紅蓖麻,給人造成一種特殊的異國情調,美極了!想不到在這偏僻的小城郊柳菜畦之后,竟有如此極富生趣的田園仙境!

      愛整潔,愛花?;刈迦思词故潜蛔窔⒌檬皇R欢?,從他們的故鄉(xiāng)河州、湟水歷盡艱辛、受盡冤苦來到這焉耆,也不肯茍且地生、骯臟地活……這是一支怎樣頑強地熱愛生活的人們哪!血一樣鮮艷的紅花燦爛盛開在每一家回民的庭院時,花便不是一件僅供觀賞的玩物,而成了一種精神,一種不屈不撓、令人欽佩的生活態(tài)度!

      遺憾的是,師父馬洪武不在家。征得師娘同意,湊近觀看了壓在玻璃板下的照片。這些照片,均系現(xiàn)任寧夏政府副主席的師爺馬騰靄參加昌吉回族自治州三十年大慶時來焉耆與師父的合影。其中一張,望之令人肅然。

      在秋草枯黃的哈拉沙爾草原上,兩位老者頭戴黑色六角帽,足蹬黑面開口納底布鞋,各騎一匹焉耆神駿,一匹黃驃馬,一匹青鬃馬,勒馬迎風而立。馬如龍,人如虎,其凝重威嚴風采實為罕見,直教人想起百年前河湟事變時率十萬回民與左宗棠的清廷官兵血戰(zhàn)的統(tǒng)帥人物……

      師爺馬騰靄,身材勻稱魁偉,面容英武;

      師父馬洪武,身軀矮壯,濃眉大眼豹頭。

      兩個均有古人相,這是在常人中少見的。

      “他到寺里去了,你們屋兒里頭坐坐,他一陣兒就回來咧?!睅熌镒屛覀兊?。

      再等就是等吃飯了,不好。起身告辭,說聲“我們下回還來呢”,被師娘送至大門。

      師父沒尋見,但是情緒變得十分興奮,和黑貓警長邊走邊談論,陪我們來的回族青年小馬臉上有一點矜持著的笑意。

      正走到街面上,突然小馬低聲叫了句:“那不是師父來了嗎!”他隨聲手臂一揚。

      遠遠的寺門外,容易起塵的街面上,有一個老者緩緩行來,頭戴一頂遮陽草帽。

      左宗棠的后代

      只要是能有機會傾聽閱世極深而精神不頹的老人大講掌故,那就算有福了。你聽著聽著,很容易就會發(fā)現(xiàn),歷史本身比所有的小說更具有絕妙的情節(jié)和矛盾沖突。而這些傳奇式的故事不是誰編織構思的,它是真實存在過的。

      那天晚上,當我們在回族青年小馬的引薦下來到工程師蘇老的家里,聽他一邊吃著湯揪片子、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述焉耆往事的時候,我腦子里就閃出了上面的想法。

      大將西征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

      遍栽楊柳三千里,未因春風度玉關。

      這是左宗棠督師新疆時留下來的著名詩篇。左宗棠不僅留下了古老蒼勁的“左公柳”,同時也因剿殺回民起義和擊準噶爾部在新疆結冤。前人功過是非不好妄評,有趣的是一則舊事,這是蘇老在談到國民黨在焉耆的吏治時告訴我們的。

      國民黨時期,焉耆一任專員竟是左宗棠的四世孫,名叫左庶平。此公一上任,輕騎簡從去了當時焉耆最窮最邊遠的若羌縣,到了那里便要去訪當年事最高的老人??h衙門一查,最老的當屬一個看墳地的維吾爾孤老頭,九十余歲,無兒無女,晚景凄涼。

      這位左大專員當真去了,鉆進黑乎乎、冷冰冰的破窯洞里,找見那位維吾爾高齡人。那老人站起身來,竟然足有兩米之高!老人不知有專員,只知有道臺,感激之下,不明來歷竟脫口說出“我是當年和左宗棠打過仗的!”隨從的人一聽,這下糟了,左宗棠的四世孫訪著了一個和他先人打過仗的維族人,那還有你的好呀?

      不料這位左公后裔把大拇指一伸,大聲夸贊道:“好!敢和我祖爺爺打仗的人是好樣的,是巴特爾(維語:英雄)!”

      接著他又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不提它了。我爺爺那時候殺過你們的人,現(xiàn)在我來還欠下你們的情來啦!”說罷,命令左右為這老人蓋三間新房,每月送柴、送米,每年置買衣服,所需銀兩,從專員公署撥給。

      此事傳開,左宗棠的孫子如何胸懷大度、體恤民生的傳聞便遍及焉耆各地,使不少人感激涕零。

      這叫變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也可以叫作“抓典型”。只不過在萬千饑民中安撫了一個,卻一下蒙蔽了所有的人,贏得少數(shù)民族的信任。僅此一招,不能不承認這位左公后裔有統(tǒng)治術,懂得一點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訣竅。不然,哈拉沙爾遍地都是他的世仇,他怎么能立足做官呢?

      不管怎么說,乃祖左宗棠是一位的歷史人物,他作為清朝的大吏而力保清朝的江山總算不是吃誰的飯砸誰的鍋,東邊的水災剛堵住,又去西邊滅火,為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朝廷忙得不可開交。爾后,竟以七十高齡督師新疆,抬棺而戰(zhàn),平阿古柏叛亂,收復伊犁,即使我們今天想起來,也深知其不易。當然他也鎮(zhèn)壓了太平軍,殘酷圍殺了白彥虎領導的回民起義和河湟事變的十數(shù)萬英勇不屈的回民……而這兩支人馬,就是今天焉耆回民的來歷。這就又讓人想起歷史……是誰創(chuàng)造的?

      人民——這當然沒錯。但是在“人民”這一極其富有概括力的概念中,包不包括岳飛、文天祥、海瑞、王安石這些官呢?包不包括唱大風歌的漢高祖、被譽為天可汗的唐太宗、統(tǒng)一中國的秦始皇、“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和愛新覺羅?玄燁以及“始為僧繼為王終為帝”的明太祖呢?

      中華民族的歷史不僅僅是漢族的歷史,歷代帝王、名臣、保國有功的武將中就不知有多少是少數(shù)民族。因而,把“異族統(tǒng)治”看作是恥辱,其實只是一種狹隘的觀點。

      中華民族的歷史也不僅僅是被壓迫者的歷史,不管那上面寫著是光榮還是恥辱,是燦爛的文化還是腐敗的政治,是荒謬的千古之謎還是坦蕩的正氣歌,歷史都是不容修改的。她應該是矛盾的雙方或多方在斗爭中共同創(chuàng)造的。歷史是黃河,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灌溉土地淹沒村莊,雄雄渾渾曲曲折折地流過無數(shù)年代……

      在這條永不衰竭的偉大河流中,每一朵黃色的浪花——每個普通的人,都在其中隨之騰躍、浮沉,以一瞬間的短暫生命去掙扎、去表演、去構成她滔滔不絕的永恒。善也罷,惡也罷;美也罷,丑也罷;真也罷,假也罷;不善不惡亦美亦丑半真半假的貨色也罷,誰能否認它們曾經是這條河流中的一部分呢?而誰又能保證它們將來就不在這河流中繼續(xù)翻騰呢?

      哦,黃河!你這條混濁的不清不白的、你這條曲折的多災多難的但是卻咆哮威嚴、渾厚樸實、奔騰有力的偉大之河啊,誰要是不理解你的混濁、你的泥沙、你的羊糞蛋兒和草棍棍,誰就永遠也不能理解你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蘇老家聽得精神抖擻,兩目生光。而這位剃著光頭、長著雄馬般粗壯脖頸的回族老人仿佛如遇忘年交,他簡直是滔滔不絕,神采煥發(fā),就連他作的手勢,也完全不像一個老人而像一個壯漢那么強烈有力,他一會兒像個說書人,巧設懸念,直視聽眾,猛然以掌擊案,說出一個意料之外的結局,使人魂魄為之震動!一會兒又儼然是位胸懷韜略的隱士,分析天下時局,俯看人間劇變,指點評論新疆半世紀的歷史事件和風云人物,常有獨到之見。特別是講起他自己一生的經歷,不矜不夸,不悔不怨,對自己的得意時和傷心處,均以“黑色幽默”的態(tài)度對之,顯示出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超然的眼光。

      這種老人可算是沒有空到人世來一趟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到老,悟出了不少人生的道理。這些道理不是從哪本教科書上抄來的,也不是從哪篇社論里背來的,是他人生的寶貴經驗和慘痛教訓,是直面自己的生活琢磨出來的。這就不得了,因為多少老人到死,也終于沒學會用自己的腦袋去想透一個道理。相比之下,那些人不是太可悲了嗎?同樣,和一些讀了不少書便狂妄得“登泰山而天下小”的年輕人相比,他的道理雖不時髦,也不深奧炫目,卻是像枝干一樣是從樹的身軀上生長出來的,而不少年輕人的理論,卻是時裝,今天可以穿在身上,明天可以脫了換另一件……

      普普通通“無官一身輕”的人們哪,你們當中可真有一些隱士、豪杰、智者、高人呢!飄灑度日月,耕織過人生。無冠無冕,大徹大悟,無車無魚,不哀不怨。庸庸眾生中有不庸俗之輩,平平日月中有非尋常之人。為官者,且莫傲慢輕松!須知,治下可是真有遠比爾等高明的人物呀…… 撫回莊小住

      從烏魯木齊出發(fā)前的那天晚上,黑貓警長就和我商定,到了焉耆,把在縣城里該辦的事情辦完之后,就一頭扎到某個回族老鄉(xiāng)家里。他已經在甘肅、寧夏的回族農民家里住過,感受極深,而且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事先一再提醒我,“準備好了吃苦吧?!?/p>

      征求了縣委的意見和安排,我們住進了永寧公社撫回莊一位姓沈的回族老人家里。

      沈老與蘇老又不一樣了。蘇老有慷慨激昂、年紀老而不衰的熱血氣質,沈老卻飄逸、恬淡,有那么點仙風道骨。他高高瘦瘦的,面容清峻得很,頰邊留著梳理得很干凈的胡子,衣服也整潔,看得出,年輕時是個整齊人物。兒子成家,女兒工作,家中只有他和老伴,極是清凈。

      那天縣委送我們的車子駛進彎彎繞的農莊土路,停在他家葦墻外的時候,一眼瞥進庭院,頭一個印象就是到了好去處。進門就見又是滿院鮮花,又是幾簇高大如樹的紅蓖麻,庭院地鋪白沙,井口鎖著木蓋;四間大房成丁字形,白墻藍窗框,一塵不染。院中雞窩旁養(yǎng)了一只半大的小黑狗,裝模作樣還在那兒假積極地亂撲亂叫,沈老回頭淡淡一笑,找了個木樁,拿了個榔頭,把狗鏈子解開,那狗便稀里糊涂鉆在他腿巴子中間被牽到院盡頭菜地邊,木樁子一釘,狗鏈子一拴,那年輕幼稚的黑狗便因得罪了我們搬了家,很沮喪地臥在那里。

      在沈老家這么一住,就像進了世外桃源。

      這才發(fā)現(xiàn),世界原本是這么寧靜,靜得常能聽見自己耳鳴的聲音。同時也才感到,夜晚原來是這么黑,黑得不拿電筒就無法出門。雪白的墻壁在電燈光下組成一種很有幸福意味的氛圍,被屋外無邊的濃重的黑夜包圍,像海水中一個僅容燈塔的小島。

      黑貓警長說:“刷地一下,我的心就全靜下來了?!?/p>

      而我體會最深的是早晨。早晨起了床,在南瓜架下刷牙,不小心總會撞上某個南瓜;然后去屋后種滿了白楊樹的苗圃解手,一路走過去,牽腸動肺的噴嚏就響亮地打個沒完。讓人納悶,怎么搞的?又沒感冒。后來才明白,空氣太清新了,像一股清冽潔凈的泉水那樣,使長期在城市呼吸沉悶污濁空氣的肺和鼻腔受了強刺激。

      “真美啊!真是美透啦!”

      我和黑貓警長不斷異口同聲發(fā)出感嘆。我們幾乎忘了到這兒來干什么了,每天被沈老弄得暈暈乎乎,一只羊掛在廚房里,三頓飯變著花樣地吃,頓頓填到嗓子眼兒上;接著就是一托盤切好的西瓜,然后一杯釅釅的糖茶。只三天,晚上睡覺就覺出肚皮上積了肉,本來睡覺挺平穩(wěn)的,現(xiàn)在也打起呼嚕來了?!斑@才叫過日子吶!”我們就這么每天中午把躺椅搬出去,在陽光媚人的花叢中讀書,讀《文史資料》中的馬仲英,讀包爾漢的《新疆五十年》;有時陪沈老出外散步,陪一位白帽藍衫布鞋、步態(tài)風姿瀟灑的老人漫步撫回莊,聽他講古,講莊園人家,講墳頭衰草,這滋味兒,別有一番神氣貫于心、悠然通于步的感覺。這和在都市汽車的擠壓間緊張匆忙地去上班,完全是兩種境界了。

      沈老騰給我們一間最大的房間,中堂懸著一幅意為“阿里的寶劍”的阿拉伯文書法。晚上我們三個常常漫無邊際地聊到深夜,聊的不外是河湟事變時的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不外是戰(zhàn)將劉四,師父馬林,義軍首領白彥虎,尕司令馬仲英的傳奇故事;乾隆四十六年,光緒三年,光緒二十三年是他們忘不了的年號;走敦煌,進昌馬兒山,輾轉羅布淖爾,會戰(zhàn)紅柳峽,是他們一代一代清晰記得的地名和路線。

      起義是何等悲壯,遷徙是多么艱險,失敗又是怎樣冤苦……

      那因金積堡一箭射殺的左宗棠的勇將劉崧山而遭城破之屠戮的,豈止是馬化隆一家百口;紅柳峽一役戰(zhàn)敗,首領被懸桿刀剮之時,數(shù)千回民伏地慟哭的聲音,豈止聲傳了十里山關;而那位被發(fā)排伊犁將軍府為奴的道祖奶奶,竟手刃其全家十余口,投案自首,令縣官也不能不欽佩她的勇氣,沉吟良久,嘆曰:“真烈婦人也。斬之……”

      難怪范長江在《中國的西北角》一書中,屢次提到回民的強悍。他到涼州時有這么一段描寫:“惟人事方面,則漢人十九身體孱弱,衣服襤褸,鴉片煙殘害后的蒼黃瘦臉,掛在多半的漢人的頭上!凡是身體壯實,衣服整齊,騎高騾大馬者,都是回回!”

      范長江是漢族人。我想他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內心一定是很哀痛的。一個孱弱的被鴉片麻醉的民族,一個松散的沒有凝聚力的民族,一個彼此爭斗不息卻木然地忍受外侮的民族,在那個列強分割世界的時代,怎能不令人哀恨呢?

      而焉耆 回民,以十萬之眾被戮殺得只剩幾千婦孺,安撫在尉犁薄昌,后轉輾千里,終于又遷至開都河南岸,命名為撫回莊的地方。這不由人不想起那支匈奴人唱過的悲歌:“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p>

      無論歷史的功過如何評價,一支流血抗爭、被迫遷徙的民族,他們百年不絕的痛苦記憶是令人聞之落淚的,何況這又是一個那樣能夠忍耐的民族呢!

      后來我們談的更多、更輕松的話題是馬仲英,這個回族兵的尕司令,民國以來把盛世才的天下給奪了。

      馬仲英是個傳奇人物,也是個今天看來很滑稽的角色。聽聽傳聞,你簡直弄不清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騎大馬來背鋼槍,富戶門前要糧餉,大姑娘捎在馬上?!蹦阋犓@軍中歌謠,就以為是群土匪或綠林好漢;可他是新編三十六師師長,是尕司令,自稱回族青年領袖。有的老人背得出他當年錄在唱片上的訓話,雖然所有的轉折語都一律用的是“而且”,但那話語間常跳出的詞匯卻是“同志們”、“革命”、“打倒軍閥”、“向著世界新潮流”等等的進步名堂。他與馮玉祥打仗的時候,給他的部隊起了個十分可笑的名字,叫“黑虎吸馮軍”。黑虎,而且——吸,這簡直不倫不類古色古香到了極點,而且冠以軍名,足見這位尕司令的天真有趣一面!

      馬仲英年輕,會打仗,與馮玉祥作戰(zhàn),戰(zhàn)則必勝。后來馮軍調來了吉鴻昌部,這個抗日名將武器裝備比他好,馬仲英激戰(zhàn)后失敗,才引兵來奪盛世才的新疆。盛世才給他南疆司令,他不干,要全新疆,于是兩軍會戰(zhàn)紫泥泉。天公不讓少年氣盛的馬仲英,七月飛雪,馬軍無寒衣,凍不能戰(zhàn),結果兵敗。爾后重振旗鼓兵逼城下,卻又遭了蘇聯(lián)人的飛機轟炸,回族騎兵沒見過空軍,只好退兵南疆。馬仲英對飛機這玩藝兒從此佩服得要命,竟帶了一幫子軍官去了蘇聯(lián),親自學開飛機……

      這都是馬仲英的故事。聽來聽去,我腦子里不知怎么就疊出了《三國演義》里五虎上將西涼馬超的樣子。老覺得馬超也是個回族,而且是馬仲英的祖先。一脈相承的少年氣盛,勇不可擋!一脈相承的有勇無謀、頑蠻可愛!他代表的政治力量也許是反動的,或者說是糊涂的,但他作為一個軍人,作為一個人,卻十分有個性……

      后來,黑貓警長去了他的老家,訪著了馬仲英的結發(fā)妻。那婦人年近七十,一舉一動猶有風姿。墻上貼著馬仲英的照片,觀者無不贊嘆為蓋世美男子!

      馬仲英走時留下的遺腹子已經五十歲了,都說馬仲英死在蘇聯(lián),那婦人偏不信,守寡五十年,堅等其必歸,若是僅說愛情,這種堅貞的信念也算罕見的了;而能使一美婦人苦等半個世紀,那男子的魅力是可以想象到了何種程度。

      但是馬仲英看來是不會轉回來了,可憐的卻又讓人佩服的婦人!她的苦等不幸應了沈老有一天偶爾唱給我們的俚謠,那是唱的一筆不可能還的錢——

      要想還你的錢,等到那一年:

      哪一年,那(音內)一年,山里的黃蒿長成林,解成板,釘成船,打到江里游幾年;哪一年,那一年,船爛了,拆釘子,拆下釘子打彎鐮,打下彎鐮割黃剌,割下黃剌罩路邊,罩在路邊掛羊毛,掛下羊毛捻毛線,織毛毯。走云南,下四川,賣了毛毯再還你的錢!

      這顯然是沒指望的事。在時代的大潮流面前,個人的某種品格,有時候會顯得多么無力!這就像滔滔大浪之旁,岸上的一粒砂石等待急流漩渦中的某片草葉那么無望……但是除此之外,那婦人還能有什么比這更好、更令人感動的選擇呢?在一個肉欲橫流而轉眼便被遺忘的世界上,倘使果然還有所謂“真正的愛情”,那么我以為,此為一例。

      師父和中坊寺

      ……遠遠的寺門外,容易起塵的街面上,有一位老者緩緩行來,頭戴一頂遮陽草帽。

      那就是師父馬洪武。和在他家照片上看到的那位騎黃膘馬的、身軀矮壯、濃眉大眼豹子的樣子不差分毫,只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顯得真實了。若是不細致觀察注意,他像街面上行過的一個形象特殊、舉止高貴的農民;但是和他一接觸,就感到他身上有某種內在的魅力,有一種含而不露、分寸得當?shù)臋嗤小?/p>

      這種權威感不是裝出來的,因為他穿得很樸素,身后又沒有隨從。這是一種對自身使命非常理解而篤信的人才有的莊嚴氣派。我見過不少自以為很權威的人裝出來的權威相,雖然他們有時從地位標志很明顯的小臥車里走出來,故意目不旁視,背起手,但總不成功。因為除了很不自在之外,最不幸的是在他們的眼神和舉止中,缺乏使命感,而且流露著一種小人得志的庸人氣味。

      那天在街面上曾和師父約定,三天后他將在中坊寺請幾位鄉(xiāng)老和我們座談,為我們的回族遷徙歷史調查提供資料。過了兩天,他專門讓回族青年小馬騎著自行車到撫回莊沈老家通知我們,座談會推后,改在他家。因為有家教民死了人,他得去做乃麻子。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急辦之事,但他還是沒忘記先通知我們,足見師父辦事認真,守信用。

      開座談會那天,到了師父家,他那間大客廳里已經坐了不少人。有已經退休的縣政府科部長,有對老輩子人的事知道比較多的老年人,還有不少中坊寺里的阿訇和幫忙的人。

      我們的房東沈老和我們一起來了,他曾任過若羌縣解放后第一任縣長,退休后,也常在中坊寺里幫個忙什么的。他是穆斯林。這天他顯得格外興奮和忙碌,因為我們兩個是住在他家里,他便像半個主人似的,忙著給大家端茶倒水。

      一切場面應付,都是黑貓警長的事。他是著名的回族作家,來專程了解回族人的事,師父如此禮遇,當然有很大成分是緣于對本民族知識分子的感情。而我,就乘機可以毫無負擔地觀察在座的人,使我略感奇怪的是,來的雖然都是年過五旬的人,卻大都虎背熊腰,體魄粗壯。他們有的顯得拘束不安,把夾在兩腿間的粗大手掌搓來搓去;有的老練些,坐在沙發(fā)上沉默著,用目光不時地打量我們,仿佛要從我們臉上找出答案,弄清這兩個人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黑貓警長深通本民族心里。他的發(fā)言誠懇,樸實,絲毫不去夸耀自己的作家本錢,而是小學生。在講明此番來意的過程中,也稍稍表露出一點自己對西北回民歷史及現(xiàn)狀的關心和了解??傊?,看來他很快就取得了信任。有些東西,是外人一下弄不懂的,那么多人名,地名,事件,橫跨西北幾個省,貫穿前后百余年,還有一些宗教術語,特殊風習,作為一門學問來研究都是足以耗費一生的時間。所以我只能通過一種氛圍,通過人們臉上微妙的變化,通過講話人低沉的語調,去想象和理解那些復雜而又凄涼的往事,去把多少天來斷斷續(xù)續(xù)聽到的一些歷史的片斷,對接、粘合在一起,以便努力使之形成一部完整的長卷。

      我漸漸弄清了一些點滴的關系:

      攻金積堡時戰(zhàn)死的左宗棠麾下勇將劉崧山,原來就是以后代左宗棠治理新疆的名將劉錦棠之父。其父戰(zhàn)死,所以有了金積堡屠戮。湖湘子弟雖然扮演了清政府滅火隊的不光彩角色,但畢竟屬于漢民族中的強悍分子。殺來殺去,把中華民族各族中有血性、敢拼命的好男兒都消耗掉了,留下一些庸人執(zhí)掌朝綱……真是讓人扼腕惋惜!

      河湟事變的領導人之一師父馬林,原來就是坐在我們面前的師父馬洪武的爺爺。難怪從他騎黃驃馬的照片上,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統(tǒng)帥十萬回民起事的人物呢!這陣子,師父馬洪武正講述并回憶那段他聽父輩講過的往事,他的眉毛濃黑而奇長,語調漸漸有一點哽咽,“聽我們爸爸說,那時候我們爺爺帶著人馬……”

      他不會說官場套話,講著講著,就動了感情。他停頓下來,控制住了自己,然后慘然一笑。

      他的眉毛濃黑而奇長,我很驚異他這種異人之相。眉毛不是頭發(fā),不會有人理掉,大家都是任憑它去長??墒菫槭裁粗挥兴拿济?,能夠長得那么濃密黑長呢?我很奇怪。

      會開的不長,大概是因為那是一段不愿提起的往事。會后,師父請我們在座的人吃了一頓極豐盛的午餐,充滿了伊斯蘭風味,一托盤一托盤的抓飯,烤肉、烤包子、葡萄、甜瓜,能讓人吃出豪情來。很難忘。

      師父的款待和友情,像無形的通行證,使我們處處受到優(yōu)待。臨別那天,我們專去中坊寺告別,寺里的虎背熊腰人物竟背來一麻袋甜瓜,幾個桌子擺在一起,不管吃了吃不了,全部切開?!俺?!好好吃!”這些壯漢就只用這句話表示信任和好感。那場面,令庫爾勒軍分區(qū)來接我們的宣傳干事大為妒羨,他說,在新疆快十年了,沒見過吃瓜這么威風……

      中坊寺就坐落在公路邊,一彎新月高懸,寺前種滿了鮮艷的花,我們在花間合影。凝視那花時,恰有微風拂動,枝葉在搖,花朵在搖,搖得人直覺得那花兒似乎有了靈氣,有了表情和聲音……這么通人性的花,從來沒見過。

      花都河邊

      在焉耆的那些日子,我們幾乎每天或隔兩天總要到開都河邊上去走走。焉耆這地方很集中,幾乎是沿著開都河這段寬闊的水域而形成的,縣城也好,撫回莊也好,都離這條河很近,它們彼此隔河相望。在開都河那邊岸上走,可以聽見隱隱叫賣的聲音,汽車喇叭的聲音和匆匆來去的人們的腳步聲、自行車鈴聲、摩托車突突聲,而且隨便穿過哪片居民區(qū),很快就可以直接出現(xiàn)在大街上。在撫回莊那邊岸上走,就顯得有點田園詩味兒,長長的雞鳴,冷不丁兒的犬吠,趕毛驢車的老頭,騎在橫斜柳枝干上的小孩等等。

      僅只一河之隔,兩邊離得很近。

      河流無疑會給在土地上生息的人們一種流暢貫通的靈氣,這也許不是人們明確覺察到的,但沒有河流的地方和有河流的地方不一樣,只有一條小河的地方和有大河貫穿的地方不一樣,河流不僅養(yǎng)育人們澆灌莊稼,同時還養(yǎng)育文化和風俗。我們來到哈拉沙爾的第一天,就感覺到這種東西,感覺到河流——開都河對這里的人們產生的影響。

      我覺得開都河平穩(wěn)而寬闊的水流給了焉耆人一種安居樂業(yè)的穩(wěn)定和自足的心理,使他們從每天都要看到的這種波紋中獲得悠然打發(fā)歲月的旋律和不慌不忙、安之若素的平穩(wěn)狀態(tài)。因而,這里有某種十分古樸的、不易為現(xiàn)實影響左右的氛圍。這里有相當多的人,你簡直弄不清他們活著究竟還有什么非追求不可的東西,他們有這條河,有了這個賴以安身立命的豐饒盆地,充分地享受它,這就夠了。

      開都河當然也給焉耆人一種情趣,一種點綴人生的回憶。這體現(xiàn)在很多小孩聚在河邊垂釣,在玻璃瓶里裝滿了小手指頭大小的魚崽子,這和在沒有這樣一條河的孩子們玩耍的名堂比較起來,就大不一樣了。至于在河邊洗衣的婦人們,在垂柳下讀書的女學生們,在深秋的河灘上只穿一條褲衩拉網捕魚的小青年們,就更讓人感到生趣盎然。她們是不是非到河里才能洗衣服?她們是否非在河邊柳蔭下才好讀書復課?他們是否非得捕出一網大頭魚才能養(yǎng)家活口?看那樣子不像。河流給了一群普通家庭婦女以洗衣嘮話的樂趣,以把手臂伸在流動的水波中的快感,以把每天繁瑣在生活中積郁的自哀自憐之情沖走的莫名的歡欣……河流也讓那些似乎在讀書的女孩子們望著書本發(fā)呆,癡癡地望著,耳邊是輕柔如低語的流水聲,這暗暗地注入她們靈魂里一種神秘的向往,一種對歲月流逝和未來生活的憂郁。而那些用網捕魚的年輕人,他們或許網中并沒捕撈到什么像樣的魚,但是卻找到了將自己的身體沉浸在溫柔寬闊的流水中的借口……

      在老橋和新橋之間,我們還是更愿意在老橋上散步。老橋是木架的,兩頭都設置了鐵的路障,禁止車輛通行,連毛驢車也禁止。只容摩托車、自行車、騎馬的人和步行者,即便如此,行于橋上時,只要有摩托車駛過,就會明顯地感到橋身震顫。所以散步在老橋上是一種享受,你明明知道這橋快完蛋了,顫顫悠悠了,走在橋上才有了對它的珍惜心理,一股從今以后再不能這么走了的留戀之心,一種對完成使命的舊事物悵然懷念的情緒。何況站在這老橋上,可以充分感受到前人用較原始的建筑方式在這條大河上架橋的不易,也可以像站在某個遺跡旁那樣,眺望遠處的落日,近處的河灘,長滿雜草灌叢的淤泥積沙形成的孤島……這就是說,新橋雖然更適用,更符合時代需求,但它的實用意義正遠超過審美價值;而老橋,實用意義逐漸喪失的過程中,審美價值卻開始凸現(xiàn)出來了。

      可惜我們已聽說,老橋即將被拆除,在它的位置上,預備再造一座新橋。這……只能讓人毫無辦法!近切的功利使很多人變得目光短淺,對付開都河的洪水季節(jié)也一樣,把沿岸固堤的大量垂柳砍伐了,卻年年向河里丟下大量的水泥、鐵絲網住的石塊,年年在岸上堆土,使原來非常幽雅的河岸燥土飛塵,河邊不時露出一截粗鐵絲,兇險地刺出水面,仿佛是個埋著水雷的危險水域,把河流的美感破壞殆盡。這大概要比“清流濯足”“松下喝道”更為煞風景吧?

      一日與沈老、黑貓警長漫行老橋橋頭,見橋頭有一屋院,院中有一位老頭正獨自卸毛驢車,其表情怪異。沈老便說:“這個看橋的老漢,倒霉得很?!?/p>

      我們好奇,便問。沈老慢悠悠邊走邊說。

      原來這老漢孤獨一人,一輩子省吃儉用,積了幾千塊錢。人一有了錢,便動了心,老了老了卻不知怎么談上個年輕漂亮寡婦。那寡婦帶著兩個孩子嫁了他,有孩子也沒有什么,好好過日子吧,也算不錯。誰知人家年輕女人早有相好,嫁他是一著棋,騙他呢!不上幾天,人家跟上相好的男人私奔了,幾千塊錢全拿走了,可把兩個娃娃給老漢扔下了。那女人也算把老漢的厚道腸肚看透了,敢把親生親養(yǎng)的兩個娃娃扔給他。這不是,老漢把錢丟了,老婆跑了,白揀了兩個人家的娃娃,只好當自己的養(yǎng)上,這就又才撅著老溝子干開活了。

      沈老邊走邊說,邊說邊搖頭。

      我卻不禁扭回頭,又重新看了一眼那老漢和他的屋院,仿佛是看見了《醒世恒言》里的活了的人物,在這老橋邊重演那出善惡、美丑、真假的永恒故事……

      后來,我們終于又走到這座顫顫悠悠的橋上,站定,三個人默默無言浴在河盡頭燦然的晚照里,各懷心思似的臨橋俯視身下的河水,那河水,此時反而毫無聲息地流過去,從夕陽里流出來,若血一般紅;待流至近處,又灰白如乳漿。然后靜悄悄地從橋下滑過去,像滑過一個界限、一座衰老的木頭大門,連浪花也不濺起一個,就消失在遠方了。

      “逝者如斯夫……”我只有揀起這句老話,用以表達這時復雜的瞬間感受。

      “是呀。多少人凝望過河水,寫過河流,但是幾千年過去了,你還是不得不佩服那位孔大圣人,他用五個字,把河給概括了!”

      黑貓警長俯身河水,發(fā)出一聲長嘆。

      我知道他為什么嘆息,因為他寫過《北方的河》。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六日

      寫于烏魯木齊北山坡

      (原載《解放軍文藝》,1986年5月號;收入《稀世之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0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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