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實事照見人生的底色

謝有順

【推薦理由】

散文是節(jié)制的藝術(shù)。過度抒情，不懂節(jié)制，散文寫作就可能流于濫情，從而失卻散文獨有的“適當”的美。賈平凹的《祭父》一文，是對父親辭世的祭奠和緬懷，在情感的抒發(fā)上，容易走向傷感主義，但賈平凹卻落筆鎮(zhèn)定、冷靜、樸實，他一直在寫作中保持著一種引而不發(fā)的情感節(jié)制，以隱忍的筆寫生命中的至痛，以細節(jié)見情理，以物質(zhì)寫靈魂，以實事照見人生的底色，這就形成了賈平凹散文的基本風格：用物質(zhì)的細節(jié)，來論證一個精神的存在；物質(zhì)外殼堅實了，精神的存在也就不易受到懷疑。賈平凹為自己的散文寫作構(gòu)筑起了堅實的物質(zhì)外殼，他的散文精神也由此建立?！都栏浮房胺Q是他這方面的代表作。

《祭父》是賈平凹的散文名篇。類似的話題，很多作家都寫過，對親人辭世的緬懷和祭奠，作為沉痛情感的一種經(jīng)典表達，筆力深厚者，都能把它寫得如泣如訴。賈平凹此文的特別之處，并不在于他的情感抒發(fā)比別人沉痛，而恰恰在于他懂得如何節(jié)制情感——這種對情感的控制，是通過一種事實感的獲得而完成的。所謂事實，即經(jīng)驗和細節(jié)，它記述生活本相，雕刻人物內(nèi)心，表現(xiàn)于散文寫作中，就是重敘事、輕抒情，這是小說家寫的散文中最為常見、也最具特色的寫作風格。

我讀散文，是喜歡這種有節(jié)制的情感抒發(fā)的。沒有節(jié)制，散文就會流于濫情，走向浮淺，而失卻文字的真和美。梁實秋說，散文的美，“美在適當”（《論散文》），此“適當”，落實于感情中，我想，說的就是節(jié)制。汪曾祺也說，“過度抒情，不知節(jié)制，容易流于傷感主義。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學）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小姑娘似的話，何必呢。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蒲橋集〉自序》）這是中肯之論。中國的散文，一度是過于抒情了，行文中，往往肆意地升華、拔高，散文的酸腐、空泛之氣日盛，心靈的真實和樸素的經(jīng)驗日少，散文家的嗓音中，已很難找到本應有的自然、隨意、漫不經(jīng)心的音調(diào)。要想恢復這種平實的聲調(diào)，就需要通過強化散文的敘事功能，以節(jié)制情感的表達。

《祭父》是這一類散文的典范。它寫于作者的父親去世后的三十三天，五七未過，一個孝子的悲痛溢于言表，似乎在情理之中。但賈平凹卻落筆鎮(zhèn)定、樸實：“父親賈彥春，一生于鄉(xiāng)間教書，退休在丹鳳縣棣花；年初胃癌復發(fā)，七個月后便臥床不起，饑餓疼痛，疼痛饑餓，受罪至第二十六天的傍晚，突然一個微笑而去世了。其時中秋將近，天降大雨，我還遠在四百里之外，正預備著翌日趕回?！边@個開頭，初看起來，無一字交代作者的處境，他只敘述父親的生平、疾病、去世的時間與情狀，但從他冷靜的筆觸下面，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那段波瀾壯闊的心事。父親因疼痛而受罪，到帶著微笑離世，這個結(jié)局，對生者而言，或許悲傷之余，也有一絲慰藉，但接著的“中秋將近，天降大雨”八字，雖是閑筆，卻仿佛是作者身后的幕布，硬是襯出了他蒼涼而沉痛的面影。

以隱忍的筆寫生命中的至痛，以平靜、舒緩的開篇寫父親不平凡的一生，這就奠定了《祭父》一文的情感基調(diào)。賈平凹不急于抒情，他進入的是回憶的情境，看得出，催迫他寫此文的動力，并非失去父親之后的自我抒懷，而是父親這個人——他的人生，心志，他對后輩的惦念，他的堅持和不舍，需要通過一種講述，讓他在“我”的記憶中，重新變得清晰起來。因此，“祭父”固然是以兒子的情感來“祭”，“祭”的目的卻是回憶父親。既是回憶，它真正的主角，必定是父親真實的人生。所以，接下來，賈平凹所記述，都是父親的人生點滴，從病的起因，說到家庭，從家庭，說到父親的身世，從身世，說到父親的喜好和悲苦的內(nèi)心——所有這些，作者堅持用一種克制的方式來講述，情感的鋒芒被悄悄地斂去了，給我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些場景、細節(jié)和事實。這篇散文的后面，有一個人，這個人不是虛浮的、搖晃的，而是由許多事實、經(jīng)驗和細節(jié)構(gòu)筑起來的真實的人。一旦這個背后的人站立起來了，作者即便把情感藏得再深，也仍舊會有情感的波紋，在作品里涌動。

這個情感的波紋，就是疼痛，追憶，和告慰。其實，賈平凹并不是不抒情，而是一直在寫作中保持著一種引而不發(fā)的節(jié)制。像“一下班車，看見戴著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來得太晚了，太晚了”這一句，后面那個重疊的“太晚了”，就是抒情，可是，如果任由筆往這個路子上走，寫作就容易感傷過度，讀者讀之，易動情，難動心，精神的力度就會顯得不夠。所以，賈平凹筆鋒一轉(zhuǎn)：

父親安睡在靈床上，雙目緊閉，口里銜著一枚銅錢，他再也沒有以往聽見我的腳步便從內(nèi)屋走出來喜歡地對母親喊：“你平回來了！”也沒有我遞給他一支煙時，他總是擺擺手而拿起水煙鍋的樣子，父親永遠不與兒子親熱了。

這是作者第一次和去世后的父親照面，但他用了寫實的筆法，父親“雙目緊閉，口里銜著一枚銅錢”。記憶在這時突然活起來了：以前聽到“我”的腳步聲，父親就會向母親喊話“你平回來了”；以前“我”遞給他香煙，父親總是擺擺手拿起自己的水煙鍋——這兩個生動的細節(jié)，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但作者不就此直說父親走了，也不說“我”再也見不到父親的樣子了，而是用“父親永遠不與兒子親熱了”，來寫生死兩茫茫的沉痛隔絕?！案赣H永遠不與兒子親熱了”這句，也是一種抒情，但它之所以能感人，就在于這個抒情里有事實——親熱?！坝H熱”二字，并不是一種空談，在此之前，“親熱”的場景是有細節(jié)的。父親喊話，擺手，這么平實的細節(jié)，卻寫出了鄉(xiāng)村人表達親情的真切方式。

——據(jù)我所知，在多數(shù)的中國鄉(xiāng)村，兩代人之間，是難以直接表達感情的，父母不可能對兒女說“我愛你”，兒女也難以開口對父母說“我想你”， “愛”和“想”這些過于書面化的表達，完全不適合于鄉(xiāng)村的情感模式。鄉(xiāng)村的情感表達往往是隱忍的，間接的，甚至是相反的。比如，明明是愛他，卻故意要把他說成是“你這個殺千刀的”；明明是期待兒女回家，他們真回家了，也就淡淡地說一句“回來了？”中國底層的情感表達是拒絕夸張的，因此，只有真正了解農(nóng)村的人，才會知道，農(nóng)村人的情感傳遞，常常是需要中介的——這個中介，多數(shù)時候就是物質(zhì)。兒女孝敬父母，必然少不了買營養(yǎng)品這一形式；父母愛兒女，多半也是以煮一桌豐盛的飯食、或者給你端上一盆洗臉水為標志，言辭上卻決不會涉及“愛”和“想念”這樣的字眼，他們只以行動來表示。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就能明白，賈平凹所寫的父親喊話、擺手這兩個不起眼的細節(jié)，已經(jīng)是鄉(xiāng)村里父子之間最為放達的“親熱”之舉了。而“父親永遠不與兒子親熱了”，不僅意味著兒子被父親拋棄了，也意味著兒子被那些溫暖的、富有人情味的“親熱”場景拋棄了。生命中屬于父親的這一塊，真正的空了，這樣的悲傷是無須說出來、也說不出來的。

正如要寫出“親熱”，需要有細節(jié)的支持，要寫出一個人的悲傷和痛苦，也需要為他的內(nèi)心找到一個合理的情感出口，這個悲傷和痛苦才會有事實的根基?！都栏浮返闹黧w是寫父親的人生，是對他的緬懷和祭奠，不過，賈平凹在處置個中情感時，從不空談，而是像鄉(xiāng)村人的情感表達需要物質(zhì)中介一樣，他也為自己的情感表達找到了堅實的物質(zhì)外殼——這個物質(zhì)外殼就是經(jīng)驗、細節(jié)、事實和情理。他說父親“干了幾十年教師工作，不愿涎著臉給人家說那類話，但事情逼著他得跑動，每次都十分為難”，到底怎么一個為難？“他曾鼓很大勇氣去找人，但當?shù)弥业娜瞬辉跁r，竟如釋重載，暗自慶幸，雖然明日還得再找，而今天卻免去一次受罪了?！薄∪宋锏淖宰鸷蜔o奈，寫得活靈活現(xiàn)。他寫父親怎樣照顧自家兄弟的孩子：“我記得父親在鄰縣的中學任教時期，一直把三個堂兄帶在身邊上學，他轉(zhuǎn)哪兒，就帶在哪兒，堂兄在學生宿舍里搭合鋪，一個堂兄尿床，父親就把尿床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塊睡，一夜幾次叫醒小便，但常常堂兄還是尿濕了床，害得父親這頭濕了睡那頭，那頭暖干了睡這頭?！薄纱司椭?，為何父親先走一步后，二伯和三伯會“老淚縱橫，癱坐在椅子上不得起來”。他寫父親是怎樣“極不甘心地離開了我們”：“他照常要服藥，說他還要等著早已訂好的國慶節(jié)給小妹結(jié)婚的那一天，還叮嚀他來城前已給菜地的紅蘿卜澆了水，菜苗一定長得茂密，需要間一間。就在他去世的前五天，他還要求母親去抓了兩服中草藥熬著喝?！薄肽罴依锏牟嗣纾瑘猿趾戎兴?，這背后透出的對親人和塵世的不舍，確實令人心酸。

《祭父》一文的敘述，往往都是有事實感的，以細節(jié)見情理，以物質(zhì)寫靈魂，以實事照見人生的底色，這或許正是賈平凹散文的基本風格：

當檢查得知癌細胞已廣泛轉(zhuǎn)移毫無醫(yī)治可能的結(jié)論時，我為了穩(wěn)住父親的情緒，還總是接二連三地請一些醫(yī)生來給他治療，事先給醫(yī)生說好一定要表現(xiàn)出檢查認真，多說寬心話。我知道他們所開的藥全都是無濟于事的，但父親要服只得讓他服，當然是癥狀不減，且一日不濟一日，他說：“平呀，現(xiàn)在咋辦呀？”我能有什么辦法呀，父親。眼淚從我肚子里流走了，臉上還得安靜，說：“你年紀大了，只要心放寬靜養(yǎng)，病會好的?！闭f罷就不敢看他，趕忙借故別的事走到另一個房間去抹眼淚。后來他預感到了自己不行了，卻還是讓扶起來將那苦澀的藥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里，強行咽下，但他躺下時已淚流滿面……

情，理，事實，三者交織在一起，核心是寫人生。那種悲愴和不忍，不是直接宣泄出來的，而是被事實壓抑著，這樣的寫作，仿佛是一種論證——用物質(zhì)的細節(jié)，來論證一個精神的存在；物質(zhì)外殼堅實了，精神的存在也就不易受到懷疑。

賈平凹為自己的散文寫作構(gòu)筑起了堅實的物質(zhì)外殼，他的散文精神也由此建立。現(xiàn)在的很多散文，根本弊病就是缺乏有力的物質(zhì)外殼，而一味地感懷，沉思，感慨，怨嘆，激憤，基本的表達方式是升華，朝一個假想的精神目標一路務虛下去，但我們卻看不到他寫作的物質(zhì)基礎究竟建基于哪里。沒有物質(zhì)外殼的散文，就像是沒有身體的靈魂一樣，是沒有家的，極不真實。賈平凹的散文雖多從平常事說起，但讀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散文里，活躍著很多物質(zhì)性元素（堅實的細節(jié)和經(jīng)驗），這才得以支撐起他散文的精神河床。今天的散文并不缺少精神性的抒寫，缺的是有說服力、有信任感的物質(zhì)材料。那么，什么是散文的物質(zhì)材料？說白了，就是那些經(jīng)過了內(nèi)心省察的事實、經(jīng)驗和細節(jié)，正是它們在散文中的存在，才使作者在精神和情感的表達上，變得有理有據(jù)。孫犁說：“賈平凹是有根據(jù)地，有生活基礎的?！保ā顿Z平凹散文集序》）這個“根據(jù)地”，照我理解，就是賈平凹散文里的物質(zhì)外殼，有了它，就說明賈平凹寫作中的經(jīng)驗和感受，是有來源的，面貌也是清晰的。

我反對散文過度務虛，相反，只有把散文寫實了，并扎根于物質(zhì)的根據(jù)地了，作家的情感和精神的抒發(fā)，才有真實、可信的來源。材料不可靠，讀者的閱讀信任感就無從建立；物質(zhì)外殼出現(xiàn)了破綻，精神的核心也就無處藏身。藐視物質(zhì)的人，他筆下的靈魂一定也是空洞的。當然，好的散文，在物質(zhì)外殼（事實、經(jīng)驗和細節(jié)）里面，還要有作家獨特的精神發(fā)現(xiàn)和心靈體驗——這是散文寫作最重要的兩個維度，缺一不可。《祭父》一文，就真實地見證了這一點。

作者系廣東省文藝批評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F(xiàn)任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呂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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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父》一文，見《賈平凹文集》第12卷，第197—207頁，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