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靜慧
同為點穴良醫(yī),同是每天施治救人,父與子的最根本分歧在于,對傳統的中醫(yī)理論是堅守還是放棄;中醫(yī)療法未來發(fā)展是堅持自成體系還是融入現代醫(yī)學。
9月一個周二的下午,年過六旬的林超雄面帶微笑走進兒子林敏坐診的診室。意外地,這位最擅長醫(yī)治癱瘓癥的點穴名醫(yī),自己的左腿卻有點瘸,但老人家精神矍鑠,非常親切。
林超雄退休后,兒子林敏繼續(xù)在廣州中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推拿科出診,并執(zhí)教中醫(yī)藥大學的點穴課程?!傲轴t(yī)生醫(yī)術那么好,想不到這么年輕?!绷钠饋頃r,有病人在旁感嘆。很多人不相信林敏才26歲,經他手治愈的奇癥、重癥一點都不少,兩三年前就有癌癥患者不遠千里前來求醫(yī)。
看著兒子忙碌的身影,林超雄和所有慈愛的父親一樣,笑得合不攏嘴。
林敏知道,父親最大的心愿是點穴療法能在一個良好的平臺上傳承發(fā)展下去,最終走出國門,在世界上為中醫(yī)正名立說。當初,他正是因為父母殷切期待的目光而早早放棄了曾一度熱愛的計算機技術,走上了中醫(yī)研學之路。然而隨著醫(yī)術、經驗見長,他的思維卻在不斷轉變:“現代科學沒有中西之分,那為什么非要把我劃分為中醫(yī)或西醫(yī)?我只希望做一名純粹的醫(yī)生,而無需受限于中醫(yī)或西醫(yī)的治療手法?!?/p>
父子兩代對中醫(yī)療法發(fā)展的思考方向已大不相同。
一指逾百斤
“林教授,你重新‘出山啦?”坐下沒幾分鐘,就有人發(fā)現林超雄坐在診室里,特意進來張望。老人家連連擺手:“不是,不是!”
最近醫(yī)院領導多次找他,希望他出診。領導特意出面安排的病人,當然非常人。然而被林超雄委婉地拒絕了:“找我治病沒問題,什么時候打個電話,人過來就行了。但我不想被出診束縛?!北绕鹛娓吖僖酥尾。F在的他更愿意辦培訓班,到老人大學、殘疾學校講學……把高校講學這個接力棒交給林敏后,他在探尋更多社會方式推動點穴療法發(fā)展。
點穴由武術攻防之道發(fā)展而來,歷來在師門內一脈相承,極少外傳,難免在普通人眼里蒙上一層神秘色彩。林超雄跟過的兩位老師,不但醫(yī)術高明,且都是不折不扣的武術高手。
但打破門戶規(guī)限,沖破學院與民間療法的隔閡,把點穴帶上高校講壇,他是第一人。
老人家出人意料地風趣,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腿:“我這條腿是多災多難啊,先是癱瘓,又被車撞斷,爬樓梯摔斷……如果不是因為它,我也不會走上這條路?!?/p>
10個月大時,林超雄得了小兒麻痹,一條左腿就此癱瘓。雖然親友遍尋名醫(yī)為他醫(yī)治,但效果均不理想。直到1968年,已年滿20的他才通過大連參軍的哥哥的關系,輾轉找到嶗山縣人民醫(yī)院的點穴醫(yī)師賈立惠求醫(yī):“一開始不抱太大希望,已經20歲,定型了,怎么治?”
但賈立惠偏偏有那樣的神通。被抬到他那里治療的都是癱瘓病人,癥狀太重沒法抬過來的,他就親自出診。既不需要吃藥,也無需任何器材輔助,憑著賈立惠的十指擊按,許多病人都有了好轉。
林超雄看到了曙光。那一年多里,賈立惠一邊替他治病,一邊親自傳授氣功和點穴療法,不多時,他左腿冰冷無力的癥狀已大為減輕,不但走路輕便了很多,還可以跟老師一起騎自行車出診。
這時,從病房抬下了一名癱瘓病人,林敏正以中指點擊穴位為其治療。也沒覺得他如何刻意用力,但林超雄的一句話卻讓在場眾人都嚇了一跳:“用賈老師的手法治療癱瘓,指力有時重逾60公斤。”
須以區(qū)區(qū)一指擊出逾百斤之力——此為有人稱點穴醫(yī)師作“武醫(yī)”的由來。
“學點穴一定要練功,否則難有大成果。很多人一聽說氣功、點穴,就問我打架的事。我腿腳不方便,沒法練武術攻防,但氣功是一定要認真練的,否則達不到相應的力度和準確度。林敏也練很多功法,包括少林內功、易筋經和太極?!绷殖壅f。
而私底下,林敏卻笑笑:“老爸做任何事情都特別嚴肅、較真。練功一說并非不能轉圜,我就愛研究偷懶的方法,教學生怎樣能用最省力的方法達到最好的效果。練氣功當然有幫助,但學生如果不愿練,我也不強求?!?/p>
兩分鐘
在林敏的診室里,總是能見到一些怪病。連來門診實習的學生都能舉出一系列他們治過的疑難雜癥:“硬皮病、子宮內膜異位癥、婦科腫瘤……”
“這不奇怪?!绷置艚忉?。雖然點穴除了治癱瘓外,對內科、婦科,尤其是自身免疫疾病等醫(yī)學難題都有奇效,但這畢竟是個較為偏門的療法,一開始就選擇它治內科病的患者很少,他們大多會首先尋求西藥、中藥等更主流的治療方式,“一旦找到這里來的,多半是經西醫(yī)、中藥、針灸、推拿等各種方式都治療過,針石無效的?!?/p>
林超雄從來不怕疑難雜癥,從醫(yī)四十載,他眼里沒有不可治之病。林敏沒有父親那么氣定神閑,他是一見到沒治過的病就興奮,摩拳擦掌,隨時準備一試身手。
當年離開賈立惠回到武漢,林超雄心里有著強烈的治病救人愿望。沒有醫(yī)師資格,他在街道當赤腳醫(yī)生,后來又在衛(wèi)生院當藥工,4年里利用空閑時間治愈了眾多癱瘓患者,卻從未收取分文:“那個年代,醫(yī)者父母心,道德標準是很高的。當賈老師的學生,連煙都不許抽。老師說,出診替人看病,別人知道你有抽煙的習慣,必定要請你抽。窮人家里沒有煙,就要特意去買,就增加了別人的負擔?!钡敃r,他的治療范圍僅限于癱瘓癥和肩腰腿痛。
對林超雄整套點穴療法影響深遠的,還有另一位老師姚旭堂?!坝幸淮温牪∪颂岬揭晃唤幸π裉玫狞c穴高手,說他看病時手一按,人就會暈過去,但瞬即卻又活了過來,還說他一天可以替幾百人治病?!边@時的林超雄已經正式執(zhí)業(yè)開診,但他按捺不住再訪名師的沖動。
姚旭堂“指針”療法來歷很傳奇。
據說他從小習武,16歲時因為爭執(zhí),一拳“打死”了一名山東大漢。目擊者告到家里去時,姚父正與一名姓何的道人一起喝茶,聽說打死人了,兩人馬上趕到現場。何道人一看大漢的情況,說了句“他沒死”,便輕描淡寫地用點穴手法把大漢救了回來。
隨后,姚旭堂就跟隨何道人學了5年武術。直到張作霖在東北擺擂臺考武,他奪得第一,成為了張作霖的保鏢。以后從軍,直做到中將。
解放后,姚旭堂鋃鐺入獄。而在那段遠離戰(zhàn)場的獄中生涯里,他才想起點穴的另一個作用——不僅可用于武道,還可以治病救人。當時很多領導人如王任重等都曾到獄中找他治病。
“本想裝成病人去看病,后來想想,要跟他學習的話,還是要把目的說清楚?!绷殖壅业揭π裉?,說自己曾跟賈立惠學過點穴,想再跟他學習。姚旭堂看了他演示的手法,當下大笑擺手:“你這不是點穴!”
姚旭堂的點穴手法是怎樣的?林老站著對記者說:“你可以親自感受下。坐著就行,不用躺?!闭驹谥委煷睬?,他臉上的笑容一掃而光,換之以異常專注的表情。先是跟所有中醫(yī)一樣的號脈,然后仔細察看兩
耳……
“按頸兩側的‘人迎穴,會有點辛苦,不要害怕?!焙V定、自信的聲音讓人感覺很安心。他一用力,強烈的暈眩感來,眼前一黑的瞬間,就似無法呼吸一般;而隨即清醒的同時,似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頭上,兩耳發(fā)熱,四肢卻有奇異的電麻感覺。
還沒回過神來,林超雄繼續(xù)出手,或彈或叩,他的手指碰觸之處,有的酸脹,有的似是觸電,一部分則伴有痛感……不過一兩分鐘的時間,身上的感受紛繁復雜、難以言喻。
“姚老師的治療,到此就完成了,前后就是兩分鐘,連床都不需要用。他們夫婦各帶一名學生,高峰期每天替720人看病。”結束點穴,老人家臉上馬上又回復了笑意。
但是,這兩分鐘的治療,到底能治什么病,有多大效果?他當年也有疑問:“看姚老師的醫(yī)案,竟然什么都能治:腫瘤、婦科、各種疑難雜癥……尤其是看到骨結核、腦癱合并癲癇的治愈案例,尚直驚呆了——這些病在傳統的針灸推拿手法中是禁忌癥,絕對不能碰的?!?/p>
為了解答心中疑問,他花了一年時間,替姚旭堂整理調查了20年來有詳細記載的病案,或寫信或親自走訪,驗證治療的長期效果。而從回信、當面反饋等信息證實,即使是十多二十年前的病人,絕大多數還活得很好,極少復發(fā)。
實證與科學
“這就證明了,第一,點穴對這些內科疾病和疑難雜癥的確有效,第二是它的長期效果很好?!备S姚旭堂數年后調到廣州,至今林超雄自己積累起的醫(yī)案比老師當年的更厚:痛風、肝腹水、陽痿、聾啞、腦癱、紅斑狼瘡、不孕不育……各種重病、怪病都治過。
“有些病例的確很奇怪?!绷殖勰昧艘粡堈掌o記者看,上面是一個叫Gordon Smith的美國人,他曾因患腦神經膠質瘤在美國做過手術,術后遺留右側面癱,色盲,聽力視力下降。1999年2月Gordon隨團到廣州中醫(yī)藥大學學習,林超雄替他示范了點穴治療,第一次點穴后下樓,他就驚奇地發(fā)現自己又可以看到紛繁的色彩了。一周后美國團的課程結束,Gordon不愿走了,因為面癱和聽力、視力都好了很多,他要求留下來繼續(xù)學習點穴。
這是實實在在的病例,原因卻令人迷惑不解。問林老通過什么原理給Gordon治療,方能達到如此神奇的效果,他猶豫了一下:“很多病都很難從單一的病理表面解釋。中醫(yī)講究整體觀,點穴是疏通氣血——不通的給你打通,多了的給你調理適度,氣血充盈暢順了,就能激發(fā)人體自愈能力。當然,不同的病要選擇不同穴位加以重點刺激?!?/p>
對注重科學原理的西醫(yī)來說,這種說法完全沒有說服力。但林超雄相信實證,從醫(yī)40多年,他治療過的病人超過20萬人次,統計出來的有效率達到95%:“你說中醫(yī)不科學,他卻治好了西醫(yī)治不好的病。循證醫(yī)學,有效就是科學?!?/p>
林敏在旁聽著父親的話,沒有說什么,似是若有所思??吹接浾咴儐柕难凵?,他笑了笑:“對這點我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我們以后可以再交流?!?/p>
“臨床中,我對點穴的療效有絕對信心,但對中醫(yī)那套理論解釋,我持保留意見?!绷置粢仓斡^很多疑難雜癥,對患者來說,療效當然最重要,但作為一個對醫(yī)學有探索熱情的年輕醫(yī)師,他不樂見中醫(yī)療法的發(fā)展一直只停留在“治愈”上。
最近林敏遇到這樣一個病例,一位退休干部得了一種怪病,從開始的腰腿疼發(fā)展到下肢麻痛、腫脹,后來四肢出現火燒樣疼痛,看了很多醫(yī)生,給他下了一堆診斷,使用了很多治療方法,基本沒有效果,最后還出現了踝關節(jié)感覺、運動完全喪失……不久前,該患者找到林敏,通過點穴配合其他手法治療,兩周后感覺就基本恢復正常,四周后除了足部問題外其他癥狀全部消失。
“我雖然把他的病治好了,但面對這一大堆診斷,還是說不清他的病理。當然,他的所有病征都可以用中醫(yī)的‘經絡不通來解釋,但人體結構、生理、病理非常復雜,在整個綜合治療過程中,哪部分有效,哪部分沒效,哪部分會起反效果,依然不清楚。所以我覺得,中醫(yī)非藥物療法若要再往前發(fā)展,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需要與現代醫(yī)學研究方法相配合?!?/p>
自從林敏對現代醫(yī)學研究方法、理念有越來越多的接觸和了解,結合臨床工作當中的種種疑問,一個“危險”的聲音就在他內心響起了:從臨床上,親自見證了點穴的神奇效果,但有效是否等于其理論基礎定正確;一門純經驗醫(yī)學里面確然有很多科學的東西,但其本身到底是不是科學……
這些疑惑一度纏繞在他內心,甚至幾乎動搖了長久以來的信念:“有一段時間很苦惱,也很害怕,這是你沒法想象的?!笔聦嵣?,除了技術上的切磋外,林敏很少與父親交流過他那在傳統中醫(yī)眼里有點“離經叛道”的思考。
發(fā)展之路
在傳統中醫(yī)眼里,中醫(yī)理論是基礎、精髓,但林敏卻篤信中醫(yī)療法的臨床療效才是精華:“人體結構、生理、病理那么復雜,豈是以陰陽五行就能全部解釋清楚的?”
“可是,很多中醫(yī)人卻認為凡中醫(yī)與現代醫(yī)學相悖之處,都是因為我們的古人有超前智慧,因此花畢生甚至世世代代中醫(yī)人的精力,抱著古書不放,不愿正視任何一點錯誤,這樣對科學何益,對中醫(yī)何益?”林敏說。
從小,父親給林敏創(chuàng)造了很多機會穿梭于各大名師講堂,并在門診跟隨眾多名家臨床學習,深受他們的中西醫(yī)理論影響——如賴在文的賴氏整脊、龍層花的治脊療法、秦渭志的大推拿、田紀均的刃針、鐘士元的脊柱相關病理論、陳鞏蓀的耳穴療法、戴冠儒的反疼痛療法、喬正中的新九針、陸少珠的康復等。
在這個過程中,他發(fā)現中醫(yī)療法與現代醫(yī)學理論并非不能融合:“我比較推崇的是類似龍層花老師的整脊治療研究方法。起源于中醫(yī)的方法,以解剖學為基礎,生理病理、診斷、治療,甚至后期發(fā)展到生物力學層面,解釋得非常清楚?!?/p>
雖然不清楚兒子那在傳統中醫(yī)眼里有點“離經叛道”的思想,但老人家對他集眾家之長的技術改良則十分認可:“林敏跟的名師多。現在他的治療方法更多,更全面,而且手法更輕巧?!彼麖娏医ㄗh記者試一試父子兩人的手法有什么不一樣。
然而比手法輕重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林敏在治療過程中流露的現代醫(yī)學思考方法。站在治療床前,他頗有乃父之風,神情異常專注。每按壓點擊一個穴位,他都隨口解釋當中醫(yī)理:“點穴是通過刺激人體不同組織而起作用的,有些按壓的是動脈,有些撥的是神經,所以會有酸、麻、脹、痛等狀似奇妙的不同感覺。”
“現在點的是極泉穴附近的‘肢麻穴,之所以出現瞬間電擊感甚至整個肢體麻脹,是因為刺激到神經干?!?/p>
“按壓‘人迎穴是通過按壓頸動脈,造成腦部暫時缺血,所以會出現短暫的暈厥現象。西醫(yī)在動物實驗和手術中曾做過類似的研究,發(fā)現多次短時間地阻斷臟器如心臟的供血,可以大大提高該臟器的耐缺血缺氧能力,從而對其起到較大保護作用?!?/p>
比起中醫(yī)語焉不詳的換血、行氣之說,這一番解釋大大打破了點穴的神秘之感。治療結束,林敏說了一句心里話:“每次病人說點穴‘神奇,我心里其實都很郁悶。我希望中醫(yī)之路不是以神奇去走,而是客觀?!?/p>
最近,他一直在研究調查國外對針灸點穴等中醫(yī)非藥物療法的研究方式,“據我所知,國外對于針刺、電擊、手法作用于人體不同組織,對于機體產生不同反應的機理研究有不少,西方、英美、日本、韓國都為此投入很大。如果能從現代科學的角度,發(fā)現針對什么病或什么癥狀,就是刺激什么組織,那么,我們的針刺、點穴就更有目的性,效果更好,更容易讓所有的人明白和學習,不會再流于‘神秘之說。”
這些話,他并不常在父親面前提及。同樣是每天施治救人,父與子的最根本分歧在于,對傳統的中醫(yī)理論是堅守還是放棄;中醫(yī)療法未來發(fā)展是堅持自成體系還是融入現代醫(yī)學。
雖然大部分中醫(yī)人都覺得把中醫(yī)分崩離析成若干要素的做法,是舍本逐末,但林敏還是決意去試試:“在對他們的研究方法沒有充分認識以前,如果出于自以為是或中醫(yī)情感就嗤之以鼻,不是理性的做法。我希望再深入地了解,如果真有不當的地方,能通過我的經驗給他們一些有價值的建議?!?/p>
若干年后,也許他成功了,也許一敗涂地。而這種探索對于傳統醫(yī)學的意義,存于得失成敗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