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在鏡中

陳　然

我是長麥路一家玻璃店里的伙計。我整天在老板和客戶之間穿梭，幫老板運送玻璃、鏡子和各種匾額。城市越來越大，老板的生意也越來越好。有一次，我無意中抬頭一望，竟發(fā)現(xiàn)城里現(xiàn)在到處都是玻璃。它們使得城市看起來完全是空心的。有的房子幾乎完全是由玻璃做成的。真的，如果沒有它們，那城市會多么乏味啊，就好像船沒有帆，黑夜沒有黎明。像很多人一樣，我對自己的工作并不滿意。那些匾額上的圖畫和文字讓我覺得枯燥無味。它們大同小異，空洞無物。只有當(dāng)我坐在三輪車上運送鏡子時看著鏡子里的街景和一晃而過的行人，才用力眨了眨眼睛。我發(fā)現(xiàn)，再平淡的東西，到了鏡子里，情況就完全不同。它像把刀子似的，一下子切開了生活的表皮，露出了里面顫動的肌肉。當(dāng)然這只是一種幻覺。然而我喜歡這種幻覺。它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就像我小時候不惜切開一只小雞的喉嚨，想看看它到底是怎么唱歌的。我是個想入非非的人，喜歡蹲在地上看螞蟻，把它們想像成大象。把蚊子想像成戰(zhàn)斗機。下雨天，老板在樓上睡覺，或到街道對面去按摩，這時一般沒什么客戶，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望著雨水順著窗玻璃流下，猶如一條條壯觀的瀑布。只有在這時，我才覺得世界是有趣的。

有一天，我碰到了一個巫師，他在街邊支起一只銅鼎。他用手輕輕一摸，鼎里的水就像燒開了似地沸騰起來。很多人都圍著觀看。巫師說，這只老鼎是他們家的傳家之寶，是從很早的朝代傳下來的。他的手一離開，水面就靜止了。竟然有這樣神奇的東西！我興奮了。我想，我要是有這樣一只鼎就好了。很多人都在摸，我也伸出手去摸了摸。銅鼎是冰冷的。我喜歡冰冷的東西。冰涼的感覺沿著我的手掌向上蔓延，我被震懾住了。這時，巫師注意到了我，他朝我眨了眨眼。我覺得他的樣子似曾相識。他的目光很厲害，好像洞穿了我的前生今世。如果他再這么盯下去，我擔(dān)心自己會現(xiàn)出原形來。我知道我的前生不會是人。那么，我的前生是什么呢？

從街上回來，我就打開了我的百寶箱?？梢哉f，那里面都是我最珍貴的收藏，比如一顆桃核，一塊奇石，一粒造型別致的紐扣。它們都是我從什么地方撿來的。還有一顆狗牙，看上去，它簡直比一只小狗還可愛。我一打開盒子，它就沖我汪汪叫了幾聲。我希望一夜之間，它們都變成價值連城的寶貝。當(dāng)然，里面最多的還是各種玻璃制品。我從小就喜歡收集與玻璃有關(guān)的東西，比如玻璃彈子。小時候我一直不明白它是怎么制成的，現(xiàn)在還不明白。我曾把撿來的玻璃碎片放在爐子里燒，企圖把它們制成玻璃彈子?？瓷先?，它們在爐火里變得通紅，我的夢想伸手可及?？僧?dāng)我真的伸出手，它們又縮回了原來的樣子。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什么比玻璃彈子更可愛了。玩伴的玻璃彈子讓我愛不釋手，為了占有它，我把它吞到肚子里，第二天，它才完好無損地從我的身體里溜達出來，亮閃閃地跳到草叢里。現(xiàn)在，老板裁玻璃的時候，我還是不眨眼地盯著，有一些很好的玻璃線條或方塊，我都執(zhí)拗地撿起來放進我的百寶箱，我堅信我將來用得上它們。為此我差點劃破手，或碰碎老板剛剛劃好的玻璃，老板好氣又好笑，說，你這個家伙。

除了這些東西，我還收藏了一面鏡子。它占了百寶箱里很大的位置，為此我不得不把它側(cè)身豎在里面?？杉词惯@樣，它仍然不安分，由于它，百寶箱的容積擴大了一倍，里面的寶貝也都翻了番。我喜歡這種感覺。因此我總是不停地開箱，我一開箱，便有一道光跳出來迎接我，像是狗搖尾巴。每天如果不開幾次箱子，我簡直不知道我的生活怎么進行下去?？梢哉f，我生活的樂趣和光彩，全部藏在這只小小的箱子里。有一次，老板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樣，他問我，你那里藏著什么寶貝嗎？我慌忙掩上箱蓋，說，沒有沒有，什么也沒有。話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我知道我越說沒有，他會越認為有。果然，他很快打發(fā)我去送貨，等我回來，箱子被翻了個底朝天。

我把鏡子拿了出來。其實它不過是一面普通的小圓鏡。我喜歡它，僅僅因為我只有這面鏡子而沒有別的鏡子。這面鏡子，我已經(jīng)珍藏了很多年，那時候，我總是拿它來照外面的街道和行人。我仿佛把一枚枚金幣扔到了他們的臉上，他們像被人胳肢似地搖晃著?；蛘撸易尳饚旁诮值郎咸?，它跳來跳去的，就成了很多金幣。但到了晚上，鏡子就陰森森的，像一個深洞，所以我一般不在晚上照鏡子。爹說，晚上照鏡子會引來女鬼。我偷偷試了試，果然嚇得自己毛發(fā)倒豎。但現(xiàn)在，我越來越喜歡在晚上照鏡子了。老板讓我在店里搭地鋪，他自己就可以放心地住在樓上了。到了晚上，我就把鏡子拿出來。我希望里面忽然出現(xiàn)一個女鬼。當(dāng)我把那些從報紙或雜志上剪下來的美女照片對著鏡子時，她們就像真的一樣。很多個夜晚，我就是把鏡子抱在懷里入睡的。我最喜歡把它放在我的兩腿之間。一面鏡子和一只小手電筒，把我的夜晚弄得姹紫嫣紅的，好像春天一樣。

這天，我問老板，像玻璃鏡子這種東西，究竟是什么時候發(fā)明的呢？老板想了半天，說他也不知道，不過肯定是比較晚的，以前的人用的是銅鏡。老板又說，古時候，肯定是沒有玻璃鏡子的，別看它們現(xiàn)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老板的話讓我忽然想起那位巫師。天知道他是什么人，說不定他是一個古代人，已經(jīng)有一千多歲，一不小心跑到我們現(xiàn)代來了。有時候，我會在地攤上買幾本雜書，很便宜的，五塊錢兩本?，F(xiàn)在我枕頭下就有兩本，它們是《世界一百災(zāi)難排行榜》和《人類未解之謎大揭秘》。你說，世界上的災(zāi)難，難道也知道湊滿一百個整數(shù)？既然是未解之謎，為什么還有大揭秘？難道它是外星人寫的？然而它們讓我靈魂出竅，想入非非。我想，如果我?guī)б粔K亮閃閃的玻璃鏡子到古時候去，說不定他們也會把我當(dāng)成外星人，我想，我們所說的神仙，說不定就是外星人。他們也會把我當(dāng)成神仙來崇拜。據(jù)說在外國的某地，發(fā)現(xiàn)了幾千萬年前的塑料盒子，類似于現(xiàn)在電視機的后蓋。

那天晚上，我就帶著鏡子上路了。它是我的全部財富和夢想。雖然它在百貨店里只值很少的錢，我卻可以趾高氣揚地帶著它到遙遠的古代去招搖撞騙，耀武揚威。要知道，兩百多年前，一個法國王后結(jié)婚的時候，威尼斯只送了一面小鏡子作為賀禮。由此可知當(dāng)時的玻璃鏡子的確價值連城。

在學(xué)校讀書時，我歷史沒學(xué)好，因此我不知道自己來到了哪里。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那里沒有玻璃鏡子，因此我一出現(xiàn)，立即引起了騷動。街道被圍得水泄不通。他們不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他們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鏡子。當(dāng)我把鏡子對著太陽時，他們就趕緊捂住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敢靠近我，有人用手小心翼翼地摸著，還有人用舌頭舔了舔，似乎要嘗嘗它的咸淡。我聽到一個人說，奇怪，我明明看到里面有個人盯著我，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另一個人說，是你呢，是你自己呢。那個人就很害怕，說，難道他把我捉進去了么？就像那個法海和尚一樣？這個人說，可是他又把你放出來了。聽他們說話，我也感到奇怪，心想他們說話怎么不像電視劇里那樣之乎者也的。不過我的奇怪并沒有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我像那個巫師一樣，煞有介事地把鏡子晃來晃去。他們以為我把陽光像切草料那樣切碎了，便說，法師，您手下留情啊，沒有陽光，我們就活不下去了。我說你們別怕，我這件法寶，是不會和太陽爭光輝的，為什么？因為它本身就是一枚小太陽，它才不在乎天上的太陽呢，天上的太陽很遠，是吧？它高高在上，夏天又太熱，冬天又太冷，可我這枚太陽，離你們很近，你要它熱它就熱，你要它冷它就冷。想起我在學(xué)校讀過的書，我又信口開河并且很有哲理地說道，而且，你對它笑，它也對你笑，你對它哭它也對你哭。沒想到讀過的書還有點作用，我暗暗高興。有一個人說，那不是鏡子嗎？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來。我拿過來看了看，正是他們古代人用的銅鏡，我在博物館看過，銹跡斑斑的，沒有一點鏡子的影子。沒想到這人的銅鏡還真的能照見人，我把臉一沉，說，這是什么東西，哪能跟我的比？你那銅鏡，不過是淺淺地照個影兒，我這法寶，可是能把你裝進去的，不信，你們仔細看看。他便圍著鏡子仔細看了起來。忽然，他驚叫一聲，說，不得了，它不但把我裝進去了，連天空和大街都裝進去了！

這時，另一個人說，這有什么稀奇，我晚上經(jīng)常在銅盆里裝上水，放在院子里，讓月亮跳下來洗澡，我同樣可以把太陽裝進去。說著，他飛快地穿過人群，不一會兒，氣喘吁吁跑回來，手里果然端著一盆水。他把銅盆往我面前一放，說，小騙子，你看，我是當(dāng)朝有名的科學(xué)家，你居然想欺負我朝無人，我要你好看！銅盆里水波蕩漾，一團金黃色的碎光搖晃著漸漸聚攏成一個圓餅，在水面漂著。我把鏡子換了個方向，說，你也能把臉盆豎起來嗎？他說這有何難，說著他把銅盆一豎，里面的水嘩啦全潑出來了，自然不會再有太陽的蹤影。他瞪著眼睛說，你那里面的水怎么沒潑出來？我說，要不，怎么說它是法寶呢？他看了看鏡子玻璃周圍的藍色塑料圈，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說，怪啊。他的狼狽相引起了一片笑聲。有人說，科學(xué)家才是騙子，就該讓他們住牛棚去掃地。為了讓大家高興，我把他的狼狽相也收進了鏡子里。

他們終于開始崇拜起我來了。這很好。我知道，沒有人群的崇拜，我在這里是很難混下去的。至此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理，那就是，當(dāng)你拿出人們沒有的東西，他們就會崇拜你。他們才不管那個東西在別的空間或時間里普及得不得了。他們圍著我。人越來越多。我想，如果繼續(xù)這樣，我非被他們擠扁不可，鏡子也要被他們搶去。沒有了鏡子，我跟他們就沒有區(qū)別了。就像那個巫師，他坐在我們時代的大街上展示那只祖?zhèn)鞯你~鼎，可無論別人出多少錢他都不賣。最多的時候，一個人出到了二十萬。我當(dāng)時以為他像我爹一樣是個老腦筋，現(xiàn)在我才知道他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有銅鼎，大家才不敢把他怎么樣，警察也不敢輕舉妄動，可以肯定，一旦他失去銅鼎，馬上就會被掃地出門。他不賣銅鼎，只賣銅鼎旁邊的祖?zhèn)鞲嗨?。他說他家的膏藥包治百病。因為那只銅鼎，大家都很相信，紛紛掏錢買。這么賣下去，別說二十萬，就是二百萬也不成問題。賣了膏藥，他就神秘地消失了，幾天后又神秘地出現(xiàn)。所以我也要及時地消失和出現(xiàn)，和人群拉開距離。當(dāng)他們知道了玻璃鏡子的一些魔力后，緊接著我要讓他們害怕。我說，你們退后。他們都愣在那里。我用鏡子照一個人的臉，那個人立刻像被火燒了似的叫了一聲媽呀，趕緊捂著臉蹲下了。我喊道，里面的精靈要出來了，你們離遠點，不然就會被燒傷。有人問，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說，你還不知道么？我這法寶，一般人是不能多看的，不然它會攝你的魂魄，現(xiàn)在它又要跑出來傷人。他們問，那怎么辦？我說不要緊，看我的。說著，我把鏡子往口袋里一塞，街上就太平了。

我住進了一家客棧。不用說，都是免費吃住的。老板怎么也不肯收我的錢。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悄悄上樓，求我讓他看看鏡子。我說，要看可以，但要小心一點，別讓它把你咬傷了。他小心翼翼走近鏡子，像走近一口深井。他站在那里生怕自己掉下去。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每天帶著鏡子招搖過市。他們對鏡子的好奇變成了害怕。他們害怕鏡子，也就害怕我，因為害怕我，才會相信我崇拜我。這座城市真大啊，人群如潮水般涌來，又潮水般退避三舍。我像故事里那個穿越海底的人一樣，當(dāng)他帶領(lǐng)群眾向大海走去的時候，海水自動分開，讓出一條大路，等他和群眾都通過了，海水又自動合攏（說到群眾這個詞，我心里很舒服，你想，群眾自己是不可能說這個詞的，對吧）。不同的是，我只有一個人。就這樣，我穿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它們都繁華得像節(jié)日的盛裝。茶館、酒肆、布店、百貨鋪就是盛裝上的花紋和彩穗。我像一個初次去嫖妓的人，既暗暗驚慌又強裝鎮(zhèn)定地慢慢解開女人衣服上的扣子。許多次，老板去對面的美容廳瀟灑，留下我獨自守店。后來我終于按捺不住了，一次在送貨回來的途中，悄悄拐進了路旁的按摩店。從此，女人在我眼里便都沒有穿衣服。如果有女顧客來到玻璃店里，我會故意拖延服務(wù)的時間，以便自己有充分的時間用目光去打探她們身體上的虛實。

不用說，很快有人把我的事情報告給了城里最高的行政長官。他派人來請我。我知道關(guān)鍵的時刻到了。我稍作準備，就跟那人走進了城里的最高官邸?？吹贸?，長官企圖以物質(zhì)的排場來震懾我。以前我也在連環(huán)畫上看過，外使一看到威嚴的軍隊和物質(zhì)的排場，氣焰便先減了三分?？磥磉B環(huán)畫里說的是真的?？晌覍氽±锏年愒O(shè)并不陌生，說實話，他們官邸里的擺設(shè)比我們電視劇里的排場差多了，與我們一比簡直顯得很寒磣，不過幾把紅木椅子，一些銅器，幾盞玻璃燈。長官腰間掛著幾塊石頭和一些玻璃彈子。皮靴還散發(fā)出動物尸體熱烘烘的臭氣。沒想到他也喜歡玻璃彈子。見我注意到他的腰間，他不禁賣弄地說，這些琉璃珠是一個外國朋友送的，作為感謝，我只送了幾座小城給他。我聽了暗暗好笑，心想第一次看到玻璃球在商店里賣得那么便宜，我一下子買了一大盒，我把它們一古腦兒倒在房間的地板上，然后睡在它們上面。現(xiàn)在我嫌它們太重，很少帶在身上，不然，不說幾座小城，就是換幾棟新房也是不錯的。不過，我既然來到了這里，幾棟房子又怎能滿足得了我呢？見我對此見怪不怪，他不禁奇怪了，說，請問您有什么法寶呢？

第一次被長官這么尊敬地叫著，我心里有些打鼓。不過我馬上戰(zhàn)勝了自己的膽怯。我知道，不管怎么說，我都一兩千歲了，他才多大？頂多幾十歲。我說不急不急，路長口渴，先讓我喝杯茶。

長官吩咐上茶。為了表示尊敬，他叫婢女用玻璃杯給我盛茶。長官說，他這套茶具是另一個朋友送的，他送給了對方幾十畝地，很合算。婢女正往杯子里倒茶，玻璃杯卻一下子碎了，有一塊碎片還尖叫著跳到了地上。婢女忙跪下求饒，可能因我在場，長官好不容易才忍住怒氣。他說，死丫頭，這是第幾次了？你不會先兌一點涼開水嗎？你難道不知道，為了用上這玻璃杯，我一直在用冷開水泡茶？真是的！婢女搗頭如蒜，樣子比我打破了老板的玻璃匾還可憐。我伸手摸了摸紫砂壺，說，茶并不燙嘛，說不定這杯子是次品。長官瞪著眼說不可能，它們是外國生產(chǎn)的。我說，外國難道就不生產(chǎn)次品么？你這是崇洋媚外。長官說，哪朝哪代，不都是說外國的東西好？外國的月亮就是圓！我說，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爭了，你且饒過這個女孩子，以后我送你一箱玻璃杯子，并且保證開水都燙不破。長官說，真的？那就好！你最好還送我一只玻璃壺，你看，用紫砂壺配玻璃杯，總有些不倫不類。我說，小事一樁，沒問題。長官又朝婢女一瞪眼，說，還不謝謝貴賓？婢女朝我磕頭，我瞄了一眼，正看到她淺淺的乳溝，跟現(xiàn)在電視里流行的瘦身一族很相似。看來，我正在往后跑，她就在朝前跑，不這樣，我們怎么可能碰到一起呢？

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我想女人了。我發(fā)現(xiàn)，自從那次進了按摩店后不久，我就開始想女人了。像是上了毒癮。但在我的目的沒達到之前，我還是盡量克制著。只是在夜晚，我又偷偷把鏡子放在被窩里了。鏡子讓我的身體得到了集中和放大。我仿佛大權(quán)在握。于是我像很多做出了大事業(yè)的人那樣想道，急什么，等我的理想實現(xiàn)了，還愁沒有女人么？她們，從來都是男人理想實現(xiàn)后的衍生物。

現(xiàn)在，我要向長官展示法寶了。我和長官來到院子里。由于已在大街上作了宣傳，我用不著費口舌跟他講我這面鏡子和他們的銅鏡乃至臉盆有什么不同。當(dāng)然，我不會說我手中的寶貝叫鏡子。我叫它“法物”。在我家里，爹總是把令他害怕和敬畏的東西叫做法物，比如道士的云帚，木匠的“五尺”，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dǎo)手里的公章，等等。我說，我這法物具有吸納萬物的本領(lǐng)，不信你看。我旋轉(zhuǎn)著手里的鏡子，院子里的景物還有丫環(huán)一一被它收入其中，并且能清晰地看到附近一些比較高大的建筑物的倒影。長官驚訝地喊道：蜃樓！對，我說，那就是海市蜃樓。長官說，法物雖小，可它的魔法像大海一樣無邊。我說，不僅僅如此，它可以讓蜃樓無休止地延長下去。長官瞪眼看著。果然，快半個時辰過去了，蜃樓仍十分清晰地遙遙在望。長官把鏡面摸了又摸，激動地說，曾經(jīng)有一個科學(xué)家，說他能摘到天上的月亮，他打來一盆清水，月亮就跳到里面來洗澡，他把這個秘方傳授給了我，但等我把手伸進盆里，月亮就被碰碎了，可現(xiàn)在，我居然摸到了蜃樓，它冰涼冰涼的，跟真的一樣。他問我，能不能讓他晚上也摸摸月亮？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

從此我就在全城最高行政長官的官邸里住了下來。我可以在里面隨意走動。經(jīng)常有神秘的人在官邸里出沒。他們來去匆匆。像是在往里面運什么東西。經(jīng)常有轎子從后門進來，有一次，我看見轎簾下面露出了一雙嬌艷的小腳。還有一次，我聽見一個人在說另一個人的壞話，我以為長官要處分另一個人，沒想到不久后另一個人也進來說前面那個人的壞話。我想看看長官怎么處理，結(jié)果他只是大度地笑笑，誰都沒有處理。但此后，那兩個人背著對方來得更勤了，他們的腦袋在長官面前一磕再磕。我注意到，長官每天早晨起來要照照銅鏡，他說這叫以史為鏡，可以防止自己犯錯誤。我還嚇了一跳，以為他知道我手里拿的是鏡子。晚上睡覺前，他又要照照銅鏡，說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錯事。他大老婆在佛堂里念佛，二老婆在前廳里打牌，跟一個男管家勾勾搭搭的。三老婆喜歡吵架、罵人。我聽說，長官喜歡戲子。如果是女的，就娶回家來，如果是男的，就跟他做朋友。他的幾個小老婆原先都是唱戲的。但長官一把她們?nèi)⒒貋?，就忘了她們，又去尋找新的戲子去了。我終于按捺不住，把那個打破了玻璃杯子的婢女搞到了手。我把她也弄破了，因為她還出了血。我嚇壞了，說你怎么可以出血，她說法師您不知道，這說明我一直為您、為這個晚上守身如玉啊。原來是這么回事。我聽說，我們城里的女孩，現(xiàn)在都取消了處女膜。他開始叫我法師了，我喜歡，我讓她一連叫了十遍。我問她為什么叫我法師，她說她聽長官自言自語，應(yīng)該封我為法師。我把鏡子拿出來，讓她對著鏡子里叫。她還會做詩呢。她一連做了好幾首，念給我聽，問我好不好，我聽得昏昏欲睡，說好。好不容易等她念完詩，我們才偷偷溜出房間，到外面玩。這官邸真大啊，我估計，我們那里的領(lǐng)導(dǎo)的官邸跟這里也差不多。當(dāng)官真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據(jù)說他們在郊區(qū)劃了一塊很大的地皮，每人蓋了一棟別墅。上面有人來調(diào)查，后來也不了了之。為了方便別墅的出行，還特意修了一條氣派的水泥馬路，新設(shè)了一路公交。據(jù)一個來我們店里定做匾額的人講，他聽說，城里的一些官員經(jīng)常和電視臺的主持人在一起舉行秘密的脫衣舞會。還和她們擲骰子，如果她們輸了，就躺在桌上做一回盛東西的器皿。老板問那個人要做一個什么樣的匾額，那個人說，就寫幾個草體字“執(zhí)法如山”吧。有一次我為一家單位送匾（雖然很麻煩，要登記什么的，可我還是很樂意），有幸看到我經(jīng)常在電視里看到的一位本城的大領(lǐng)導(dǎo)。我離他那么近，激動得差點把尿撒到褲襠里。以前我還笑別人呢，我們那里有個女老師，有一次看到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還真的尿了褲子。這時我才知道，把尿撒到褲襠里是很正常的?；貋砦冶愕靡獾馗习逭f，我看到了市長。

果然，沒過多久，長官便封我為本城的法師。我想，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雖然說長官控制了全城，可我不是憑著手里的法物控制了他么？現(xiàn)在，連我自己也要認為它是一面魔鏡了。我再也不敢在晚上把它放進被窩里了。我把它擦干凈，放在枕頭旁邊。為了取得全城百姓的擁護，長官建議我搞一次大規(guī)模的游行。聽到這個詞，我嚇了一跳，以為他是在故意試探我，便說，不要搞什么游行。他不知道，在我們那里，隨便游行可是要犯錯誤的。我們那里還有一幫人，專門在城門入口處阻攔那些上訪的百姓，據(jù)說，不聽勸阻的，就把他們抓起來投到大牢里。長官看了看我的窘相，不禁笑了，他說，法師，您不覺得，這游行正是壯我城威風(fēng)的大好機會嗎？我漸漸平靜下來。我明白了，他不過是借我和我的法物來增加他自己的威風(fēng)罷了，我和他是在互相利用。那好，游行就游行。他是行政長官，他同意了就行。在我們那里，每逢盛大的節(jié)日，相關(guān)部門也會組織廣大干部、群眾和學(xué)生到廣場上喊口號游行的。可我裝做渾然不覺的樣子，傻乎乎地聽他擺布。一個長官不可以沒有法師，正如一個法師也不可能沒有長官嘛。

游行開始了。我發(fā)表了演說。我說，我的到來恰逢其時，我手里的法物乃是上天所賜，正為收集和記錄本城的繁榮昌盛而來。說著，我用鏡子左照一下，右照一下，做出要把全城的美好景象都收進去的樣子。長官興致勃勃陪在我身旁。我鏡子所照之處，都會激起一片啊啊的聲音，但也有人故意刁難我，自作聰明地說，請問法師，您既然把整個城市都收進“法物”里去了，可為什么它們都還好好地、原封不動地站在那里？這一下還真把我難住了。正當(dāng)我額頭冒汗時，奇跡發(fā)生了，只見天空慢慢變暗，太陽正在慢慢變少。人群驚叫起來。我當(dāng)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們怎么知道呢？我繼續(xù)作采集狀。最妙的是，我最后把鏡子一揮時，天空就完全暗下來了。街道上一片鬼哭狼嚎，他們哀求道，法師，請您行行好，把世界從您的法物里釋放出來吧。那個刁難我的人這下也心服口服了，他跪倒在我面前要我收他為徒。我說我不怪你，你且起來，收徒還須從長計議。

這時全城黑暗一片，只有我手里的法物還有些光亮。大家都跪下了。我做出從法物里釋放出什么東西的樣子。不一會兒，太陽慢慢露了出來，先露了一絲絲，接著露了一彎彎，等它完全恢復(fù)原樣的時候，全城歡聲雷動。

不用說，這次游行很成功。長官和我都很滿意。但就在我得意忘形的時候，一不小心鏡子掉到街道上摔了個粉碎。大家傻了眼。長官的臉也白了。本來，我都快要哭喪著臉了。但我馬上跳下馬，撿起部分碎片對長官說，托您的洪福，我這法物已經(jīng)擁有了更大的魔力，它分身有術(shù)，現(xiàn)在它的魔法已經(jīng)翻了無數(shù)倍。說著，我遞了一塊碎片給他，說，您看。

長官把碎鏡片對著大街照了照，說，果然，更厲害了！

我說，長官，我決定把這一片送給您。

長官很高興，他說，法師，那我拿什么送給您呢？

我說，您就把這家玻璃店送給我吧。

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上樓。我一睜眼，見長官變成了老板，正坐在那里看著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從對面的美容廳里回來了。

他說，你這個家伙，我居然不知道，你還有夢游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