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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認識你。在這架波音747上,
沒有一個人是你的熟人。那位
看起來有些面熟的女人僅僅是
看起來有些相似,她絕不是上周
你在長沙見過的那位以目光向你
傳遞信息的女博士,她的鼻翼
有一顆淡痣,而這位也有,而且
不止一顆,像星辰分布在鄉(xiāng)村之夜。
你想起同名的鄉(xiāng)村之夜酒吧,
在那里,偽裝成村姑的女侍穿著
低胸的禮服,洋溢著尋歡作樂的嫵媚,
燈光昏暗而旋轉(zhuǎn),使你看不清女侍
黑暗的本質(zhì),甚至你懷疑她們
是由女氣的少年所扮。你懷疑一切,
就像你懷疑你的學問與名聲,
你果真就是報紙照片之中的那位男人?
你轉(zhuǎn)過頭來,按亮頭頂控制板的
聚光燈,你拿起一本小冊子,
一本你買了多年而從未看過的小書,
你臨出家門之前,在書架上選的。
這本書和另一本,你已權(quán)衡再三,
你最后選擇了《茫茫黑夜》,這與
夜機之外的景色比較匹配。你右邊
坐著一位中年商人,西裝筆挺,
襯衣卻有一些黃軟。他在看康柏電腦,
緊接著他將之合上。過道的姑娘,
興奮地翻閱著免費的《航空》雜志:
女模特身上的絲綢睡衣以及男模特
腕上的手表,為她指引著未來。
那么你呢?黃昏時分,飛機停在青島。
你想起一位綽號叫青島的女同學,
她博學,羞澀,至今單身。
你有多少年沒見過她?在鄉(xiāng)村之夜,
她躲在角落里,與一位詩人談龐德
為什么會是審判的例外?她沒理睬你,
讓你痛苦萬分,但是臨走她只拉了一下
你的手,似乎給你與眾不同的待遇。
她的手與妻子不同,妻子的手
又軟又白,也不像女兒的小手。
女兒的小手抓滿黃沙,小腿沾著
海水的泡沫。你抬起頭來,
遠處的潛艇正在靠港,掀起水波,
向你這邊漾來。你把書蓋在臉上,
躲避著陽光。那是另外一本書,
不是手中的這本。你抬手將頂燈熄滅,
飲盡葡萄酒,把桌板塞進前面的椅背。
新的航行開始了。在夢里你看見
那個陌生人,你根本無法進入他的生活。
你從外表觀察到的,也許是
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述而構(gòu)成的風景。
但是,你只能相信,你必須相信
你看到的以及猜測的就是一切,
就像在迷糊之中,商人搭在你肩上的
胳膊,你把它當成過道姑娘的。
你睜開眼,不客氣地將胳膊推掉。
商人繼續(xù)打鼾。你盯著機艙中間的屏幕:
飛機的圖標正在飛越東海。
如果飛機掉下,有誰為你悲痛?
過道姑娘?她將與你一同死去。
妻子?有這可能。青島?一無所知。
多年之后,有人對她提起,她頂多
斂起笑容……明早醒來,第一件事
就是詢問過道姑娘的姓名。夜已深了,
你已睡去。你不知道身在何地,
或許你以為仍在家中寬大的雙人床上。
你本能地向床沿挪動,失去拖鞋的
左腳碰到機艙內(nèi)壁冰涼的皮面。
青 春
言論驚世駭俗而舉止卻相當保守。
這就是說:我說的想的讓自己畏懼,
而實際上任何事情都不敢做,除了
不洗澡與留長發(fā)?;蛘唔敹嘣诮淌?/p>
光著上身或者遲到,或者在教授
眼皮底下?lián)P長而去,但關(guān)門的時候
卻不肯讓門發(fā)出過重的響聲。
每當雪季來臨或者雨季來臨,選擇
在被窩里讀瓦雷里或者薩特,或者
其他大膽的新浪潮導演的劇本。
和女友的親密程度僅限于觸摸與舌吻。
熱衷于革命,其實只在遭受嚴厲
懲罰的畢業(yè)時刻才想起組織一支
手握鋼筆的游擊隊。但這時不過是
氣話。失去了大多數(shù)黎明,而午夜的
描述越來越逼真,無數(shù)次遭遇
四點鐘或者三點鐘的夜景。寬闊的馬路
如同廣場,沒有一輛車。兩岸的街燈
仿佛保鏢圍著我。我不是霍爾頓,
但為實習學生的未來擔憂過,忘了自己
更堪憂慮。對任何一個衛(wèi)兵把守的庭院
自信地說過:我隨時能夠進去服務。
改變父母的貧窮與虛偽。但是我其實
哪里也進不去。我仍舊屬于礦區(qū)或者
學校,屬于一個狹窄的黑暗房間。
在稿紙上一展宏圖。接近拙劣的
戲劇演出,為廉價的歡呼而興奮,
為一個不可能親近的漂亮姑娘偶然
而起的熱切眼神。如同在大街上
或者面條店里看見過的慫恿與誘惑。
我沒有后悔過。偏重讀書與寫詩而忘記
庸俗的生活,郊游,寒冷的經(jīng)驗。
不長記性。為熄燈而進行爭吵,為釋放
室內(nèi)臭氣而進行學術(shù)討論,而且
不知道這些能否發(fā)展成為一篇史詩
或者深刻的哲學。毫無把握。
時髦地接近上帝,而非真心。
不像現(xiàn)在必須虔誠地祈禱。過去煞有介事
故作老練而油滑地出入于間諜網(wǎng)中。
仿佛一個少年在學成年人的口音與粗話。
搖滾樂和達利的胡須。沒有權(quán)威,
大麻,直到兩年之后,才見到她的嘴臉。
酷愛嚴肅地寫信,重視直覺與瞬間的邏輯,
認為任何人都是潛在的同道。
不明白什么是嫉妒,不明白邪惡
對于某些人物而言是天然的藤壺。
大談特談無聊的益處,而無視
健康的嗜好,嫌自己的皮膚顏色過深,
個頭過矮,不像一個棒球明星。
緊張的時候,夾緊雙腿,扣住手腕。
向往獨身在樓群之間飛行。
而這些或者那些,全是過氣的回憶。
沒誰對你的回憶感興趣,哪怕
你是所謂的校園名人,哪怕你是民選的
藝術(shù)總統(tǒng)。我只對自己的感受有興趣。
鮑勃·迪倫或者約翰·列儂,或者
其他退縮的尖刻的批評者和觀察者。
不看電視。而現(xiàn)在沒完沒了地看電視。
比家庭主婦都過分。與死魂靈交談,
現(xiàn)在仍是如此。這是唯一的年輕的痕跡。
負起自己的責任與難過的山巒??赐?/p>
自己的角色底細。不戴花環(huán)。不吃腌蛋。
從來沒有早熟過。自以為是,自作聰明。
折磨自己,直到心碎。從云篩之中漏去,
讓風鞭蹂躪。一本正經(jīng)地給天真
蓋上天真的面具。對吃肉貪婪,但是怎么吃
也不增加體重。永遠是半飽狀態(tài)。
不喜歡壞話,卻誠懇地邀請壞話的降臨。
而今攻訐和詆毀來自互聯(lián)網(wǎng),來自其他
不曾了解的心靈角落。傷心過,但現(xiàn)在無所謂。
署名之中曾經(jīng)暗中欣賞過幾個,
并且希望住在他們的隔壁。但是
需要安慰的時候,他們在報紙和電視中
給兇手穿襪子,撣去海盜先生額頭的灰塵。
不相信,現(xiàn)在是真正的不相信。
休想欺騙一個正在學會思考的詩人。
仍舊不會騎自行車,不會游泳。喜歡步行
與睡覺。害怕急馳而過的卡車,但對
轎車保持著輕蔑。在夢境的游泳池中
暈眩,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不能呼吸。
夸張地恐懼與敘事。更害怕電死。
抽搐著描述社會風景之中的暴戾。
在街角與陌生人交談。把手表借給他看。
頭發(fā)灰白。轉(zhuǎn)動手里粗大的雪茄。
沒有想過去看看大海,看看那些
陰暗的怪石。它作為名詞或許能夠概括
大海的一生。而這些正是我要說的驕傲。
也許不是什么驕傲,只是激情的灰燼,
灰燼之中的零散的火星,照耀著我的孤獨。
周一例會
帶著周日的疲憊與周一的厭倦,
每個人坐在自己的座位。邱主任擺弄
苗條的話筒,李副主任按動話筒的開關(guān),
然后將之關(guān)閉。喀噠喀噠開閉的響聲
嘲弄著會議室之中難得的肅靜。
大曲將榴蓮糖分給諸位,他剛隨歌舞團
訪問芭堤雅白沙翻滾的海灘歸來。
沒過多久,會議室便洋溢起東南亞
特殊的朝氣蓬勃的氛圍。吳小姐沒來,
但她的美聲卻停在邱主任手機的耳畔:
路上塞車,我使勁吃奶的力氣也沖不出去。
她把重音放在吃奶一詞的位置。
三環(huán)塞車并非從今日開始,但是邱主任
寬容地笑笑,似乎吳小姐此刻坐在
他的對面。會議中途,吳小姐推開玻璃門。
她的綠裙,她新染的紅發(fā),引得眾人
浮想聯(lián)翩。邱主任想起帆布營房,想起
綠裙之下美妙的曲線。她讀《荊棘鳥》時,
我竟然還在山西的鄉(xiāng)村。他清清喉嚨,
準備發(fā)言。此刻,他注意到李副主任
正在練習向兩腮拉扯嘴角的藝術(shù)。
讀過薩特就以為了不起,我可是
黨校的EMBA。算了,不與你一般見識。
你看這位作家寫的都是什么玩意兒?
希波肉串具有廣告之嫌。小張不耐煩地
糾正:不是希波肉串,是希波戰(zhàn)爭。
邱主任瞪眼:在戰(zhàn)爭中,人總會變成肉串。
這種英國式幽默豈是你能懂的?
小張寫過十年朦朧詩,仍舊只是小張,
如果不是看你幫我寫了這些工作總結(jié)
以及專題報道,我早把你一腳踹到發(fā)行科。
接著,眾人公事公辦地報出自己的題目。
只有吳小姐對秦紅的題目持有疑義:
我寫更合適,小劇場一直由我負責。
再說,我熟悉孟導演,他請我吃過晚餐。
她沒提那頓飯局的地點與規(guī)模。
孟導演的婚禮,酒桌從天邊擺到了海邊。
海是什剎海的海,天是小西天的天。
秦紅氣得想要站起,但是小張卻拉住了
她的胳膊。門口的陳衛(wèi)東正在打盹,
散會者依次走過他的身邊。邱主任
癟癟嘴巴,李副主任面帶似有似無的笑意,
吳小姐一無所見,小張想伸手又縮了回去。
只有大曲拍拍他的腦瓜:散會了。
陳衛(wèi)東茫然地看看周圍,吐嚕一聲,
將嘴邊渾濁的涎水麻利地吸回。
三棵樹火車站
行跡可疑的旅客,
模糊的面容,含混的口音。
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而且
我不想做他們之中的一員。
父親拉著我的手,穿行在
水銀燈燭火似的暗光之中。
我仰頭看見群星?;蛟S
因為群星,我才覺得渾身發(fā)冷。
周圍的烏黑在想象之中
組成各種奇怪而恐怖的形體。
死的稱之為鬼,活的稱之為什么?
我緊緊攥住父親的大手,
發(fā)光的門窗之內(nèi)傳來
剛剛進站的火車的喘氣聲。
人群的密度,我已經(jīng)沒有
記憶。我靠著父親的小腿打盹。
每一個人都是這么高大和陌生。
金屬的桁架,水泥的陽紋。
室內(nèi)復雜的臭味讓我想起
曼谷街頭類似的味道。
東南亞的味道是清晰的,
而三棵樹則曖昧得一塌糊涂,
如同敞著門扉的公共廁所。
污水的粗紋覆蓋著風干的黃痕。
墻皮剝落之后的微妙風景,
比白霜的窗上杰作更加含蓄。
我捂住口袋中的二分錢,
提防著竊賊。人群騷動,
一些人站起,一些人緊張,
覬覦著即將空出的座位。
藍布洗得發(fā)白,別著胸章。
機車的鏤空之輪是暗紅的,
站在深溝中,拖拽著我的布鞋。
我向后挪步。當它啟動,
刮起的小風必將卷走行人;
而躺在兩軌之間必將看清
底部的構(gòu)造。我不敢嘗試,
不敢讓鐵輪碾去二分錢表面
凸起的花紋。人群擁擠,
腿與腿撞擊。我哭著,
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機車咳嗽著,似乎證明著
我的猜測。細瘦的父親
一手拎著提包,一手拎著我。
我看見面孔閃動,幽暗中
看不清鼻孔。我的哭聲更大。
月臺的頂棚又高又深,仿佛
一口鐵鍋扣在人群的頭頂。
對面的月臺,一輛三輪車
一閃而過,一個男孩對著我
揮手。我止住哭聲,看著他
倏地一下消失在白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