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的星期日

朱日亮

老海和小偉鬧掰了。不光是和小偉，老海和家里人差不多都鬧掰了，老海萬萬沒想到，他成了一個舅舅不疼，姥姥也不愛的人。

表面上看，老海絕對是個中等人，他長著一幅黃白面皮，長著一雙細(xì)長的屬于蒙古人種的眼睛，牙齒不是很齊整，卻一個沒掉，牢牢地種在嘴里。老海的個子大概有五尺上下，偏瘦，兩條腿稍短一些，腳是外八字，這就使他走起路來有一點(diǎn)像鴨子，但是如果肩上挑著擔(dān)子，老海卻不搖不晃，健步如飛，看著一點(diǎn)也不像鴨子。

因?yàn)檫@個，老海的大連襟國義心里一直納悶：這個老海真是怪得要命，平時走路像鴨子，肩上壓著擔(dān)子卻又不像鴨子了，心里這樣想著，話也就說了出來，本來他就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老海的大姨子也就是國義的媳婦聽罷，說：“有什么奇怪的，肩上壓著東西，輪上你你晃得起來么？”國義一雙色眼盯著老婆，說：“怎么晃不起來，你身上壓著東西就晃得起來。”他媳婦當(dāng)然明白這樣的暗示，啐了男人一口，說：“以后不準(zhǔn)你瞎講老海?！眹x媳婦心疼妹子，也就有一些心疼妹夫，姐妹倆說一說議一議老海可以，別人說老海她就受不了。其實(shí)她心里也是有一點(diǎn)對老海不滿的，妹子小美雖說有點(diǎn)一根筋，配老海絕對配得上，可是這個老海，近些日子竟然有些不著調(diào)，你不過就是一鄉(xiāng)下的村民，干嗎跟人家城里人比？這就是不著調(diào)。國義媳婦眼里不揉沙子，何況姐妹倆又在一村住著，妹子有一丁點(diǎn)事情當(dāng)姐姐的心里都過不去，都骨頭不疼肉疼的。一次兩姐妹說話，國義媳婦問妹妹說：“老海到底哪些方面表現(xiàn)不好，是不是炕上的事情虧欠了你？你給我說實(shí)話。”小美給雞撒了一捧玉米，不解地說：“什么炕上的事情？一個大男人，炕上的事情用得著他？”國義媳婦說：“你個死心眼兒，我是說那種事?！毙∶阑煦绲卣f：“哪種事??？”國義媳婦說：“說你一根筋你真是一根筋，我問你，老海還跟不跟你一被窩睡覺？”小美不解其意地回答說：“不在一被窩睡覺，他跑哪去睡？”國義媳婦聽后雖然還有一些不得要領(lǐng)，多少把心放下了一點(diǎn)，回頭跟國義總結(jié)說：“只要老海在那方面沒事情，那就沒什么大不了的。男人賭一點(diǎn)懶一點(diǎn)都不怕，正當(dāng)年的男人，怕的就是炕上的事不上心，大凡出了這事，日子就沒法過了。”國義說：“你看老海精瘦精瘦的，這種人那事上最厲害，你妹妹懂什么？一被窩睡也不說明問題。你想想，他老海在家是個主要勞動力，碰上禮拜天卻往城里跑，人家城里休雙休日，莫不成他也要休禮拜天？”

國義這么一說，媳婦又警惕起來，畢竟是自個的親妹子，擔(dān)著姐姐的責(zé)任也就擔(dān)著割不斷的干系，放下的心又提起來，如臨大敵般對國義說：“跟你說劉國義，你給我盯著點(diǎn)老海，好賴小美是我親妹子，是你親小姨子呢，哪頭大小你總該知道?！眹x媳婦是個肥女人，說話時肥大的乳房也隨著抖動，國義小眼睛盯著那個部位，說：“你胸脯子撒上米湯了，我給你揩一下?！毕眿D打掉國義的臟手，罵道：“大白天的沒羞沒臊，我是跟你說正經(jīng)話?！眹x見媳婦不高興，只好把話題拉回老海身上，神神秘秘地提供情況說：“老海往城里跑不說，還往城里的樣子打扮，穿上西裝了呢?！?/p>

穿上西裝了？聽男人這樣一說，國義媳婦止不住向老海家張望，但隔著好幾個院子，她什么也沒看到。

小美姐妹對他的議論老海一點(diǎn)不知道，這一天老海起了一點(diǎn)早，他先刮了胡子，抹了一點(diǎn)小美的大寶，之后把唯一一套西服找出來穿上了。西服還是他和小美結(jié)婚時買的那一套，放了有十來年了，聞著有一股淡淡的臭球味，袖子也有一點(diǎn)短。此后他開始打領(lǐng)帶，老?？偸谴虿缓妙I(lǐng)帶，他不喜歡那種一拉得，他發(fā)現(xiàn)城里人很早就不用一拉得了，也就把自己的那條一拉得扔掉了。老海采取的是紅領(lǐng)巾式的結(jié)法，不逼真去看也還馬馬虎虎，但老?？傆X得有些不托底，看到別人扎著領(lǐng)帶就有一些心虛，心虛是心虛，收獲總還是有一點(diǎn)的，這叫謙虛使人進(jìn)步。老海是對著鏡子打領(lǐng)帶的，鏡子旁邊是一張掛歷，上面是一個泳裝美女，大乳房，大屁股，大長腿。鏡子在老海心中很有位置，因他總對著鏡子刮胡子，對著鏡子打領(lǐng)帶；那一張掛歷在老海心中同樣很有位置，掛歷是一月一張，一共十二張，每月有三十天的，有二十九天的，也有三十一天的，每個月都有四個星期日，老海在星期日上面畫了一朵小花。每到小花那一天，老海就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穿上西服去城里。

這樣的事情老海已經(jīng)干了有幾次了，這個月，還有兩朵小花向他招手，但是老海還有下個月，還有下下個月。屋子外頭雖然總有他忙的，老海仍然記著這件事情。

老海種著十一畝地，這在六家子只能算個中游。十一畝地，對老海這樣一副好身板不過是小菜一碟。北方比不得南方，一年只有一熟，春天花個三天五天把種子種上，大半年就沒事了，現(xiàn)在的莊稼既不用你除草，也不用你施肥，除草有除草劑，肥料有老二氨，春天種子撒進(jìn)土地，到秋天萬把斤大苞米就收回來了。賣糧也不用你費(fèi)力氣，那些糧販子不待你搭起糧站子，就拎著大皮包趕來了，皮包里都是嘎嘎新的大票子。

院子里那幾口半大豬，幾只雞和一條老黃狗，有小美支應(yīng)，老海要幫她忙她不干，老海只有干瞅的份。小美雖然叫個小美，炕上活兒卻不很精細(xì)，但院子里的活一點(diǎn)不含糊，是光腚奶孩子——要多利索有多利索，兩口子都是過日子的好手，一句話，老海日子過得本份而又尊嚴(yán)。清閑是清閑了，老海反而有一點(diǎn)不滿足，他可是盼著小美在炕上能更精細(xì)一些，也像那些城里人一樣多一點(diǎn)纏綿。小美不這樣，每一天總有她忙的，一到晚上，爬到炕上就鼾聲大作，即使老海動她，她也是半睡半醒的樣子，有時候，老海動她，她竟也能睡著。

六家子人大多和老海一樣，每一天過得一模一樣，即使沒多少活計，也會把活計攤給每一天。一點(diǎn)活計沒有，也沒見他們閑著。在他們的日程里，總有干不完的事，在老海看來，那純粹是沒事找事，是自己折騰自己。

此地雖然是鄉(xiāng)下，距離城里并不遠(yuǎn)，搭邊也算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是比郊區(qū)遠(yuǎn)，比純農(nóng)村近的地方。這種地方住戶比較復(fù)雜，鄉(xiāng)里人空下來的房子，也給一些城里人住著，或者給那種不城不鄉(xiāng)的人住著，這種人現(xiàn)在是越來越多了。只要是在城里做事，就總有城里人的規(guī)矩，有城里人的脾氣。比方，人家大多有雙休日，最不濟(jì)也有禮拜天，就是三班倒兩班倒的，也都有輪休。看吧，碰上那樣的日子，平時穿在身上的衣服就被他們脫下來了，或者換上一身好行頭，或者比平時更閑散，更家居的樣子，一看就是有城市戶口本的。有的一雙一對去城里了，有的一對一雙在屋外或街上散步，打情罵俏，拍照留影，還有的干脆雙雙貓?jiān)谖葑永锊怀鰜?，天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呢。不管是純粹的城里人還是半吊子城里人，碰上這樣的日子，就和六家子人顯出不一樣來，就有自己獨(dú)特的精氣神兒。老海眼睛里常常見得到這樣休星期日的人，有時看不到，也能猜得到，猜得到他們貓?jiān)谖葑永?，說不定他們還睡在炕上呢。男人和女人挨著睡，擠著睡，黑膀子貼著白膀子，手里的電視遙控器一捺一捺的，看碟，唱卡拉OK，更年輕點(diǎn)的，說不定大白天就親嘴做愛呢。這樣的情景老海當(dāng)然看不見，但卻常常在老海腦中呈現(xiàn)，老海說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反正他眼前總有這樣的場面，那些畫面商量也不商量，常常不講道理地擠進(jìn)他的腦海。都說眼不見心不煩，這話放在老海身上不好使，老海是眼睛看不見心里也會煩起來，煩成了心事。

別人的日子當(dāng)然與老海無關(guān)，老海是農(nóng)民的兒子，也是農(nóng)民的孫子，老海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哪來什么雙休日和禮拜天？老海過上星期日緣于那次去城里的澡堂子。這一年春天天旱，把種子下到地里，老海也旱得成了一片干樹葉，身上摟一把，頭屑和皮屑土面子一樣嘩嘩往下掉，想著到河溝子洗洗，又不是季節(jié)，沒招沒聊時，碰巧一個在城里干銷售的鄰居小偉和他說話。小偉說：“老海，地種完啦？”老海說：“完了。”回問小偉：“大風(fēng)小嚎的還有班上??？”小偉說：“今個雙休日，想去澡堂子泡一下?！碧岬皆杼米?，老海忽然覺得周身黏得要命，左一處右一處都像有蛆在咬他的肉，腳底板好像也長了雞眼，一剜一剜地疼。就回答說：“我也正要泡一下澡堂子呢?！毙ズ軣崆橐埠苡信深^地邀請他說：“一起去吧，我請你?！崩虾１緛硐朐谧约医鉀Q一下，泡澡不過是他的一個想法，小偉那個“請”字，好像挑動了他的一根神經(jīng)，老海瞪著眼睛說：“不不不，我請你我請你?！眱扇死读艘魂?，幾乎忘記拉扯的目的，就這樣老海跟著小偉去了城里。此地距城里并不遠(yuǎn)，大概一個點(diǎn)的車程，老海和小偉截住一輛長途客車，老海不待小偉動作，主動打了兩張車票，汽車像扎猛子一樣，一個猛子就扎到了城里。

城里就是和六家子不一樣，雖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城市，雖然剛剛由縣改為縣級市，但就有了城市的氣象。這幾年高樓一幢一幢地樹起來了，商店飯店洗頭店，這個店那個店的像雨后的筍子冒了出來。老海當(dāng)然沒少來城里，每一次來老海都覺得城里有變化，沒有大變化也有小變化，城里在老海眼里總是像一道難以猜解的謎語，神秘而又深不可測。一路上，小偉像向?qū)б粯?，這里那里的比劃介紹著，好像老海從沒來過城里，最后，小偉指著一幢有著藍(lán)天大海大牌子的建筑，對老海說，到了老海。

老海小時候跟爹去過澡堂子，印象不是太好，就是一個熱，霧氣騰騰中，男人們光著腚眼子泡在水里，像豬在伏天的泥塘里打滾，但即使那樣的澡堂子小時他也只去過一次。然而這一次小偉領(lǐng)著老海去的卻不是澡堂子，而是城里的一家桑拿，一看那門面老海有些猶豫，老海從沒來過桑拿，澡堂子一年也泡不了一次，前面說過，基本是打一盆井水，在屋子里就地解決了。小偉行家里手地說：“沒有特殊服務(wù)用不了幾個錢，再說，你就是想洗澡堂子，城里也找不到幾家澡堂子了。”老海不明白什么是特殊服務(wù)，也不好意思問幾個錢倒底是幾個，面子上卻不想示弱，硬著頭皮跟小偉進(jìn)去了。

桑拿在老海的眼里金碧輝煌，大堂的服務(wù)員驚奇地看著小偉后面的老海，不光是驚奇，還有一點(diǎn)疑惑的意思。老海先前還有些心虛，他明白服務(wù)生看他的眼色為什么不一樣，但還是挺著胸膛走過去了，因?yàn)榍斑呑咧餮b革履的小偉，服務(wù)生心里畫了點(diǎn)符，也沒攔他，服務(wù)生把老海看成了小偉的跟班。老海在心里對服務(wù)生說，老子不是誰的跟班。

桑拿到底和澡堂子不一樣，有池塘，有淋浴，當(dāng)然還有桑拿，池堂也和記憶中的不一樣，池塘的水都是活水，清徹見底，突突突的翻花冒泡。沒幾個人在水里泡，包括蒸桑拿的洗淋浴的，這么干凈的水真是浪費(fèi)了啊，老海十分奇異卻把奇異壓在心里，但他還做不到肚子有心事卻不形于色的，所以就讓小偉看出個七七八八，小偉本想指導(dǎo)一下老海，見老海不說也不問，只好把自己的輕車熟路吞回去，但是表情卻流露出來了，小偉也是個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小偉是城里人，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就在一家土產(chǎn)公司當(dāng)了銷售員，銷售員這行當(dāng)走南闖北，經(jīng)常陪客戶休閑瀟灑，所以桑拿這地方，小偉沒少來，經(jīng)驗(yàn)和見識當(dāng)然有一些。

桑拿之后，小偉又把老海領(lǐng)到了包房。那是一個三人間，說是三人間，卻只有老海他們兩個人，服務(wù)生端著茶走進(jìn)來，現(xiàn)在，在他的眼中，干銷售的小偉和老海一個模樣，都是赤條條的，就像一對雙胞胎，服務(wù)生先給小偉倒了一杯茶，又給老海倒了一杯，一模一樣地恭敬。老海有一點(diǎn)拘束，也有一點(diǎn)不托底，但服務(wù)生并沒有認(rèn)出他來，見服務(wù)生對他沒什么兩樣，忐忑著把心放下一點(diǎn)，汲了一口茶，也在雪白的床上躺下來，果然舒服，一陣疲倦襲來，老海睡過去了。

就那一會兒工夫，老海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口渴得要命，想著還在桑拿，就喊服務(wù)生再倒些茶來，不料那個服務(wù)生進(jìn)得房間，只給小偉倒茶，卻一腳把他從床上踢下來，這一踢，把老海踢醒了。

回去的路上，小偉對老海說：“怎么樣，桑拿比澡堂子舒坦吧？”老海覺得小偉話不大好聽，想著畢竟人家一番好意請了你，就胡亂吱唔了一聲，心里還在回憶那個夢境。小偉說：“還有更舒坦的呢?！毙ブ傅漠?dāng)然是小姐之類的特珠服務(wù)。老海抑制不住自己的驚奇，瞪大了眼睛。老海越驚奇，小偉越得意，小偉心里漲滿了敘述的欲望，恨不得把桑拿所有的秘密告訴老海，但老海卻又不說話了。小偉只好說：“下回吧，下回帶你實(shí)踐一下。”又說：“每到星期日，我都要跑來泡一泡蒸一蒸，老海你下禮拜來嗎？要來我叫上你?！笨蠢虾Ｕ艘幌?，小偉又說：“瞧我這腦袋——”后面的什么話只說了半截，讓他吞了回去。

但老海已經(jīng)聽懂了，他的意思是說老海沒有星期日。老海突然就有些郁悶，還有一點(diǎn)心虛，就好像自己沒有雙休日或星期日而底氣不足，他認(rèn)真地回答小偉說：“愿意叫，你就叫上我吧。”

從城里回家的前幾天，老海并沒把小偉的話放在心上，前三天，他視察了十一畝地，松軟的土地冒出了玉米苗的尖芽芽，苗出得很齊，像學(xué)校里一隊(duì)一隊(duì)的小學(xué)生。放眼望過去，田野上竟然只有他一個人，離遠(yuǎn)了看，他就像一個稻草人。老海寂寞地笑笑，想，不到小滿，野雀子們還沒來呢，土地上現(xiàn)在沒什么可讓他操心的。從十一畝地回來，老海把家里的農(nóng)具收拾得干干凈凈，犁耙鋤鐮歸置得有條有理，鍬鎬木掀也各得其所，不知不覺就過了三天。第四天他把圈里的母豬趕出來，去配種站配了一下。母豬打圈有幾天了，正是情欲勃發(fā)的時候，眼珠子都憋紅了，屁股尖一直翻翻著，漓漓拉拉淌著黏液，嗷嗷叫著發(fā)泄著對老海的不滿，老海本來不想拖下去，再拖下去就會損失一窩豬羔子，對母豬也不好，但先前他的確是沒辦法，因?yàn)榕浞N站那只巴克夏種豬得了肺炎，不得肺炎種豬也是干一天歇一天，人家是為了養(yǎng)精蓄銳。沒說的，種豬對于母豬來說，絕對是賣方市場，舍此一家別無分店，舍此一豬，沒有它豬。

母豬老實(shí)了，農(nóng)具也收拾停當(dāng)，老海也該閑下來了，但他還是覺得有什么事情沒干，院里院外轉(zhuǎn)了幾圈，竟然想不起來還要干什么，就坐下來幫著小美削土豆瓤子，其實(shí)小美早就削得差不多了，手上干著，腦袋里卻是一片空白。小美見他百無聊賴的樣子，搶白他說：“一個老爺們在屋子里轉(zhuǎn)個啥，炕上挺尸去吧。”小美這樣搶白丈夫，在她看來就是愛的表示，小美也是懂愛情的，小美奉行的是“打是親罵是愛”的原則，奉行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的原則，該男人干的男人干，該女人干的女人干，男人萬不可當(dāng)一個鍋臺轉(zhuǎn)，還有，總不能讓老爺們生孩子吧？問題在于老海不喜歡這樣的方式，老海崇尚科學(xué)，愿意進(jìn)步，對未知事物充滿渴求，老海覺得，說不定以后男人也能生孩子。

老海在炕上挺了兩天尸，醒來之后已是兩天以后了。那之后他一睜眼就看到了墻上的掛歷，才明白隔日又是一個星期日，以前老海對這個日子一點(diǎn)也不在意，有它當(dāng)沒它一樣，這一次老海卻有些躺不住了。星期日那三個字就在泳裝美女的肚臍眼下面，老海當(dāng)然不討厭美女，老海覺得星期日那三個字比泳裝美女還扎眼。老海想不通為什么對那三個字這么敏感，但終于還是讓他想起了小偉，小偉不是還要帶自己去城里桑拿嗎，他還欠人家小偉一次人情呢，上一次是小偉請了他，這一次一定要請小偉，老海心里很急迫，實(shí)際上六家子的村民之間，你欠他他欠你的本是尋常之事，人事和物事都有周轉(zhuǎn)不開的時候，何況小偉這區(qū)區(qū)的一點(diǎn)人情？日子這么過反而更有滋味，然而老海就是覺得很急迫：明日就是星期日了，怎還不見小偉的動靜？老海從炕上爬起來，轉(zhuǎn)了出去。

前面說過，六家子也算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很多城里人也在此地住著，這些人當(dāng)然在城里沒有房子，小偉就租住在國義的另外間半房子里。小偉還沒有結(jié)婚，但是他有一個女朋友，因他在城里沒有房子，所以女朋友就不和他結(jié)婚。他的女朋友有時來，有時不來，來也只是來和小偉睡覺，第二天人就沒影了。據(jù)國義說，小偉的女朋友看不得院子里的雞屎鴨屎，而且受不了屋子里沒有廁所。國義說小偉一到夜里就用自己的臉盆給女朋友撒尿。

小偉的屋子里亮著燈。小偉女朋友一定又來跟他睡覺了。老海知道，對小偉來說，和女朋友睡覺比和他老海去桑拿重要，那是一定的，小海對此表示理解。這樣想想，老海心里舒坦了一些，老海又在外面轉(zhuǎn)了兩個時辰，小偉屋子的燈還亮著，老海向前湊了兩步，屋子里的燈滅了。

老海當(dāng)然沒去小偉家，他不會討那個厭，老?；丶伊耍贿^回家那一路，他卻在想著小偉和他的女朋友，他想，屋子里這一對一定是你摟她他摟你的睡著了。人家可是一個星期沒在一起睡覺了，要好好過過這個周末呢。老海想，這樣的事隔一個禮拜說不定更好，成天在一個炕上睡，說不定更沒意思，大眼瞪小眼的，畫也看煩了。老海見過小偉女朋友一次，那女子不算十分好看，但因是城里女子，皮膚很白，走路風(fēng)擺楊柳的。回家那一路，他眼前總是現(xiàn)出一條白白的膀子。老海的心思小偉當(dāng)然不知道，小偉對此完全是另一種理解，小偉并不愿意過這種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女朋友畢竟是女朋友，女朋友和媳婦不一樣，女朋友一翻臉，別說和你睡覺，掉過屁股把你送進(jìn)監(jiān)獄也說不定，老婆和媳婦就不一樣了，陪你睡覺是天經(jīng)地義，那可是有法可依的，不和你睡，她就犯法了。小偉不光對女朋友不滿意，對自己也不滿意，他不滿意自己至今在城里還弄不到一套房子，這說明他活得不成功，活得不像一個男人，小偉甚至覺得自己還不如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鄉(xiāng)民，鄉(xiāng)民也比他活得帶勁，人家可是要什么有什么，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他，至今還是老哥一個。其實(shí)小偉在城里也可以租到房子，一是城里的行情和郊區(qū)不一樣，二是他在城里比較壓抑，如果在城里，女朋友會見到什么就拿他比較一番，比較的結(jié)果總是讓他抬不起頭來，而在六家子感覺就不一樣，好歹他小偉還在城里做事，是縣級市的市民，在城里他是雞立鶴群，現(xiàn)在他是鶴立雞群。

第二天老海早早就起來了，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老座鐘，五點(diǎn)還不到，想倒炕上再睡一會兒，小美鼾聲一浪高過一浪，一條粗腿壓著麻花被，老海忍了忍沒上炕。溜出屋外，喂了雞又喂了鴨，欲去喂豬，打完圈子的母豬像個嗜睡的女人趴在豬圈里，眼皮也不抬一下，老海暗想，這母豬怎和小美一樣啊，就知道睡，真是小富則安啊，打完圈子就心滿意足了，拎著豬食桶發(fā)了呆?？纯从诌^了一個時辰，老海刮了胡子又洗了臉，剜出一點(diǎn)大寶，抹了，這瓶大寶還是老海去城里給小美買的，小美沒舍得抹。老海溜了一眼老座鐘，已經(jīng)六點(diǎn)過了，小偉并沒有來找他，直到現(xiàn)在老海才明白他起這樣的大早等的就是小偉。老海還記得他的那句話，下個星期日，他要叫上老海去城里。老海明白，小偉不會來叫他了，小偉和女朋友一起用睡覺來打發(fā)他的星期日，小偉知道老海不過星期日。

小偉那一天果然在和女朋友睡覺，女朋友半個月沒來了，所以兩人做了兩次愛，做得細(xì)致，也做得生猛，所以第二天就起遲了。和以前的習(xí)慣一樣，第二天，睡過覺女朋友就走，小偉留她，女朋友說：“一院子雞屎，又沒有廁所，你讓我怎么待？”小偉說：“不是有尿盆嗎？”女朋友說：“你就知道尿盆?！毙フf：“那我抱著你尿。”女朋友點(diǎn)著小偉的額頭，說：“瞧你個出息樣，你不就是還要跟我睡么，除了睡覺你還有什么能耐？這么個破地方，跟你睡算便宜你了?！毙ヒ蛞估锾则v得有些過頭，對女朋友性致大減，就隨她去了，而且因?yàn)榕笥训膹?qiáng)勢，他的思維也有一些短路，在女朋友面前，他的思維常常這樣短路。打發(fā)走女朋友，小偉才想起，女朋友不在，這個禮拜天還真不好過，沒辦法，躺在炕上看影碟，看著看著又睡過去了。小偉的確忘記約了老海洗桑拿的事，不過他不是有意的。小偉甚至覺得和老海在一起很愉快，老海從不搶白他，也不鄙視他，小偉和老海在一起，有很強(qiáng)烈的傾訴的欲望，思維短路的情況從來沒有，他覺得老海是愿意聽他傾訴的，他和老海絕對是兩相情愿。

不用他來找，那一天老海自己去了城里，而且又去了那家桑拿，不光蒸了桑拿，還去了百貨大樓，那一天是老海一生中消費(fèi)最多的一天。老海知道自己有一點(diǎn)賭氣，你小偉說好了的，禮拜天叫上我，到時又不守信用了，你以為我沒有星期日嗎，星期日哪個沒有？老海在百貨大樓買了一臺DVD，老海還在商店里買了一客冰淇淋，都是賭氣買的，他不愿意什么也不買只在商店逛來逛去，他要過一下消費(fèi)的癮，手里的實(shí)物證明他確鑿地過了星期日。老海早就聽說有DVD可以在家里看電影，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比電視還自由，老海記得，小偉屋子里就有一臺DVD。百貨大樓還隨機(jī)贈了一條領(lǐng)帶給老海，那是一條紅色的領(lǐng)帶，上面帶幾條黃道子，看著就像紅蘿卜夾著的黃芯子。

老海滿滿地打發(fā)了這個星期日，但心里還是覺得缺點(diǎn)什么，老海知道，“缺”的是小偉。

DVD雖然買回來，小美卻一點(diǎn)不感興趣，也不會放，老海也放不大好，但夫妻兩個的感受卻是不一樣的，小美說：“那個東西像爐圈子似的，有什么看頭？有電視看就挺好，還不用花錢?！崩虾Ｊ窍朐贒VD里領(lǐng)受另一種情趣，因他技術(shù)不過關(guān)，目的也就難以實(shí)現(xiàn)。

自從媳婦吩咐盯著連襟老海，國義果然當(dāng)了真。國義除了和老海是連襟，還沾帶著一點(diǎn)表親，老海是國義舅舅的兒子，兩個人是姑表兄弟，是砸碎骨頭連著筋，成色十足的親戚。即使媳婦不讓他盯著老海，國義也知道自己有這一份責(zé)任，當(dāng)初正是國義把老海介紹給了小美。小美是正經(jīng)過日子的女子，炕上地下拿得起也放得下，老海也差不到哪里去，也是放下耙子就拿掃帚的勤快人，老實(shí)人，此后，兩口子更加爭氣，一生就生了個兒子，日子眼見有小康的趨勢，做成這一門親事，國義著實(shí)得意了一陣子。然而這些日子國義卻起了疑心，這個老海犯了什么邪，六天七天的就往城里跑一次，還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六家子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城里的事雖沒親眼見過，國義耳中可是聽到不少，難道老海果真放著好日子不過，要當(dāng)一個游手好閑的人？

國義盯了老海一氣，不是三次就是兩次。那兩三次老海都是打了汽車票坐四個輪子的汽車去，有時還和別的人一起拼出租車返回，國義就沒那么自在了，他是蹬著兩個輪子的自行車。就這一條也讓國義生氣：一胯子遠(yuǎn)的地方，還打汽車去，這個老海真是不像話了。

兩個輪子畢竟比不過四個輪子，這三兩次每一次都讓國義把老海盯丟了，另外的原因是國義心里記掛他的兩頭黃牛，國義每天都要把牛牽到野地放一放，牛也是需要散心的，總憋在圈里不長膘，牛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肉質(zhì)就不好。每一次盯梢國義都是垂頭喪氣溜回來，人雖讓他盯丟了，國義的想象卻比他看到的還要豐富，國義斷定老海成了二溜子，國義覺得老海的問題很嚴(yán)重。國義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跟老海嘮一次。

那一天國義把老海堵在了村口。老海正要去城里逛一圈，國義像個打劫的土匪一樣突然截住了老海。自從和國義搭了連襟，老海就不再喊他表哥，而是叫國義姐夫。老海說：“嚇我一跳，姐夫你有事??？”國義扯著老海的領(lǐng)帶尖，說：“有事?！崩虾Ｕf：“有事你快說，我要趕車去城里呢?！眹x說：“去城里買化肥還是買種子？”老海笑起來，說：“姐夫你是糊涂了還是故意說瘋話，玉米都一尺高了，我還買什么種子化肥？”國義說：“玉米一尺高了你還往城里跑什么？”老海說：“我要去桑拿泡一泡?！眹x說：“泡桑拿？級別不低啊，你倒是有閑工夫?！崩虾Ｃ摽谡f：“怎么沒工夫，今天不是星期日嗎？”國義正要開口說話，長途車已經(jīng)開過來了，老海一腳踏上去，回頭對國義說：“有事我回來說吧。”汽車放屁一樣突突開遠(yuǎn)了。

國義愣在路上，國義萬萬沒想到老海去城里是過什么星期日！在國義心里，老海的事情顯然已經(jīng)升了級！老海果然成了一個二流子了，他還過什么星期日，這家伙真是燒包了。國義回到家里，本想細(xì)細(xì)的和媳婦議一下老海，議出一個針對老海的章程，想起媳婦到村外挖莧菜去了，國義只好把兩頭牛從圈里放出來，牽著牛去村外找媳婦。

這天晚上老海家里破天荒召開了家庭會議，會議由國義媳婦主持，成員有國義和小美，老海缺席，老海還沒回來。國義媳婦對男人說：“你把老海的事情給妹子說說?！眹x就把老海去城里過禮拜天的事，洗桑拿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國義最后做結(jié)論說老海變了。小美聽得臉發(fā)白，隔一會兒，又發(fā)紅發(fā)紫，說：“怪不得六天七天就往城里跑，我還以為他有什么事情呢，別說洗桑拿，我這一輩子就沒去外面洗過什么澡，哪回不是燒盆水自個洗一下。姐你拿主意吧，你看這事怎么辦？”

國義媳婦說：“還用拿什么主意，一句話，再也不能讓他去城里，過什么星期日？”國義說：“可不是，滿村子二百多口人，除了學(xué)生崽，哪有誰過禮拜天的？”他媳婦說：“學(xué)生崽也不過禮拜天了，你看他們哪個禮拜天不是又作業(yè)又補(bǔ)課的？”又對國義說：“你回院子喂牛去，我姐妹有話要說。”國義愣了一下，說：“有什么話還要瞞著我？”他媳婦說：“兩口子被窩里的事你也好意思聽??？”國義沒辦法，只好回自家院子喂牛去了。

小美說：“姐，什么被窩里的事啊？”國義媳婦說：“小美，事到如今你要跟姐說實(shí)話，老海是不是不碰你了？”小美說：“說他的事，怎么扯到碰不碰我了？”國義媳婦說：“老海七天五天就往城里跑，絕對不是什么好事情，男人，院子里有雞鴨豬狗，外面有莊稼有土地，炕上有女人有媳婦還往外跑什么？你只說，他現(xiàn)在碰不碰你了，和以前比，碰得多了還是少了？”小美難得地現(xiàn)出一點(diǎn)羞澀，輕聲說：“我也沒大在意這事，好像是淡了一些，就算少了吧?！眹x媳婦說：“算不行，到底多了少了？”小美回憶著說：“少了?！眹x媳婦說：“猜著了吧？我早就說過，男人，把被窩的事看淡了十有八九要出事情，現(xiàn)在外面什么花花事沒有啊，他們又都長了那么一根花花腸子？”又說：“堅(jiān)決不能讓他過什么禮拜天，以后一定要拴住他，男人，你就不能讓他閑下來，你沒聽說閑情難忍嗎？老?，F(xiàn)在就是閑情難忍。”小美說：“怎樣拴住他啊，他屁股下面又不是沒長腿，我又不能把他揣進(jìn)褲襠里。”國義媳婦說：“就要把他拴在褲襠里，你呀，說你一根筋你真是一根筋，姐跟你說，女人拴住男人，一個是吃，一個是睡。把這兩頭喂飽，他就不跑了。”又低聲向妹子介紹她的臨床經(jīng)驗(yàn)，最后總結(jié)說：“把他榨干了，看他還過不過星期日?！?/p>

姐妹計議已定，小美待姐姐回去，就在院子里忙碌上了，她想把該干的活兒干完，然后按姐姐的吩咐榨干老海，院子里活物喂畢又收拾屋子里的死物，抹桌子擦板凳，小美雖說屋子的事情不算精細(xì)，卻養(yǎng)成了今日事今日畢的好習(xí)慣，有一樣事情搞不完，心里就不舒坦。這一天，因和姐姐兩口子開了家庭會議，商量了老海的事情，該干的事情就結(jié)束得晚了一些，當(dāng)然也干得猛了一些?？纯锤傻貌畈欢嗔?，就爬到炕上等老海，她當(dāng)然不會忘記姐姐交待她的任務(wù)，她估算老海也差不多回來了。以往忙畢，一沾炕她就會眼皮一搭睡過去，但是這一天小美因還有那件任務(wù)沒完成，雖然困得要死也累得要死，眼皮卻是一點(diǎn)不敢合。本來還想洗把臉，抹一點(diǎn)老海給她買的大寶，因腰腿又酸又疼，還是把大寶免掉了。

其實(shí)老?；貋淼貌⒉煌?，和往常一樣。

老海像往常一樣，脫鞋上了炕，小美向他笑了一下，老海有些吃驚，這笑來得有些突然，他還不習(xí)慣這樣的笑，而且以前也沒有過，以前沒等他上炕，小美已經(jīng)鼾聲大作了。這天夜里小美果然和老海做了愛，做愛的時候，她還想著姐姐的話所以眼睛瞪得很大，而且一眼不眨地瞪著老海。她在想，老海這樣的體格，果真能像姐姐說的那樣榨干他嗎？她這樣警惕甚或計算地看著老海，把以前的那一點(diǎn)呼應(yīng)完全忘記了，所以給老海的感覺和以前也沒什么兩樣，甚至有些不比以前，老海也就和以前沒什么兩樣地做愛，甚至不比以前地做著。過了一會兒，小美想，老海畢竟回來了，而且正干著他該干的事，她呢，也正在完成姐姐交給她的任務(wù)，這樣想著，心放下了一點(diǎn)，人也松弛下來，終于忍不住合上了眼皮，這樣，兩個人的事情又成了老海一個人的事情，老海在心里笑罵了一聲，媽的，老子又成獨(dú)立大隊(duì)了。

小美已經(jīng)響起了鼾聲，老海卻睡不著了，老海想起了小偉。自從那次和小偉去了一次桑拿，自從小偉約了他又失了約，小偉再也沒找過他，小偉好像把約他的事情完全忘記了。有幾次禮拜天老海看到小偉，都有意提示他一樣，告訴他自己去城里泡桑拿，小偉無動于衷，這讓老海越發(fā)氣悶。如果小偉和女朋友在一起也就罷了，問題是小偉并沒和女朋友在一起。小偉的女朋友很少來他這里睡覺了，因?yàn)樗冀K也沒在城里搞到一處房子，她不滿意小偉二等城市居民的身份?？删瓦@樣一個二等城市居民，竟把約好的事情忘掉了，忘得一干二凈，就好像從來沒有過這個約定一樣。

第二天早起的小美卻想起了姐姐的囑托，她看著還在睡夢中的老海，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但她并沒有完全的放松警惕，小美推醒老海，說：“別睡了，起來把院子掃掃，沒見一院子的雞屎鴨屎嗎？”老海說：“掃了也擋不住它們再拉?！毙∶勒f：“拉了再掃，掃起來上到后院胡蘿卜地里去，鴨糞雞糞長地力?！崩虾Ｕf：“我以為你要干凈干凈院子呢。”小美說：“院子沒有雞屎鴨屎叫什么院子？”又說：“我姐說了，不讓你往城里跑了。”老海有些吃驚，問道：“你姐說了，她管那么寬干什么？”小美說：“叫你別去你就別去?！崩虾Ｕf：“不是跟你說了么，我是去城里泡澡，三天五天就一身土一身泥的?！毙∶勒f：“井里有的是水，愿意洗管你洗夠?！崩虾б稽c(diǎn)違心地說：“也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是小偉叫我去的?！毙∶勒f：“小偉，你跟小偉學(xué)什么，你又不是小偉?！崩虾Ｕf：“得得得，不去就不去，說那么多干什么。”

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但是實(shí)際上兩口子都做了一點(diǎn)讓步。老海沒再去城里泡桑拿，但是隔上個六天七天，老海會給自己歇上一日，這一天他什么也不干，而是換上一身干凈點(diǎn)的衣服，或者是待在屋子里，或者在院子里，在村里村外散散步。粗粗地看，老海和以前沒什么兩樣，但是只要細(xì)了心，就會發(fā)現(xiàn)變化還是有的，老海兩手光光，身邊一樣農(nóng)具也沒有，但是并沒有哪一個人這么細(xì)心，這多少讓老海有一點(diǎn)郁悶，老海是愿意讓誰有這個發(fā)現(xiàn)的。

小美那一方面，也容忍了老海六天七天的歇上那么一日。

這一天又是個星期日。雖然老海還記得這個日子，也看見了掛歷上的那朵小花，但他卻沒有什么別的心思，原本他打算打打茄秧的葉子，出院子一抬眼睛就看見了小偉。小偉穿著睡衣睡褲，慢條絲理地邁著方步，天氣還不怎么熱，小偉卻不合適宜地拿著一把扇子，不時啪啪啪扯來扯去?？吹贸鏊彩莿倓偹鸬臉幼印?/p>

一見小偉，一見他那休閑的樣子，老海突然有一點(diǎn)心跳，老偉想也沒想，轉(zhuǎn)身回了屋子，換上一件干凈的衣服走出來。

小偉并沒有看見老海，他正用扇子逗弄老海家的那條黑狗，小偉一扯扇子，黑狗就湊上來，啦地一收扇子，黑狗嚇得老遠(yuǎn)，一人一狗玩得很高興。老海走到小偉身前，主動打招呼說：“今個是星期日，一起去洗桑拿嗎？我請你。”老海突然出現(xiàn)，話也說得突然，嚇了小偉一跳。小偉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老海說：“今天是星期日嗎？我倒忘記了呢。”老海聽出小偉的話有些違心，這家伙沒去上班，怎會不知道今天是星期日，老海堅(jiān)定地強(qiáng)調(diào)說：“沒錯，今個是星期日，我就要去城里洗桑拿呢。走，我請你?！?/p>

老海這樣一說，小偉不好意思起來，他一下子想起以前曾約了老海禮拜天洗桑拿，他把這事忘記了。小偉是個很要面子的人，趕緊說：“啊呀，想起來了，我還欠你一次桑拿呢，明天，明天好吧，明天我請你?！崩虾Ｕf：“上次你請了我呢，是我欠你，要請也該我請你，不過我都是星期日洗。”小偉怔了一下，說：“好好好，你等我一下，我換換衣服就來?！?/p>

就這樣，老海和小偉又去了城里。小偉換衣服時，老海就等在國義的院子外面，那邊小偉忙三迭四找衣服換衣服弄得雞飛狗跳的，這邊老海笑瞇瞇安靜地看著一對母雞，國義和媳婦雖然一眼一眼剜老海，卻又不好意思也不敢得罪小偉這個房戶。只一會兒，老海和小偉就在幾個村民和幾個二等城市居民的注視中出了村子。

但這一次，老海和小偉卻出了點(diǎn)事情。

原來小偉經(jīng)老海一提醒，情知虧欠了老海一次，有心找補(bǔ)一下，他還記得跟老海說的“實(shí)踐一下”那句話。想不到小偉這么一找補(bǔ)，反而找補(bǔ)出了岔子。說起來這事情與小偉的女朋友也有干系。這個女子因?yàn)樾ピ诔抢锱坏椒孔雍托シ质至?，小偉已?jīng)三十歲，先前有女朋友和他一起睡，還體驗(yàn)不到難過，女朋友突然不來，他才體驗(yàn)到日子難過了。這一天小偉和老海在桑拿也洗了也蒸了，躺在床上時，小偉突然覺得難過起來，同時他也想把對老海的虧欠找補(bǔ)回來，這樣想著，就提議找兩個按摩的過來，并說是他請客。小偉說：“老海你來桑拿這么多回了，其實(shí)你一點(diǎn)不懂桑拿?！崩虾２环獾卣f，有什么不懂的，桑拿就是澡堂子，就是條件好點(diǎn)，錢貴點(diǎn)。老海說的是心里話，他覺得桑拿的確比澡堂子貴了一些，老海心算了幾次，大概洗一次桑拿能泡兩次澡堂子，但是城里人都來桑拿，而且城里也找不到幾家澡堂子了。小偉說：“說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今天讓你見識一下什么是桑拿，我馬上叫兩個按摩的過來，老海，人來了你可不要趕人家走啊?！崩虾２⒉皇执_鑿地知道按摩的意義，或許他對按摩的理解和小偉的理解不一樣，老海不想讓小偉看出自己的懵懂，對“見識”兩個字也有些反感，就說：“有什么了不起，按就按，趕人家干什么?！毙バζ饋恚骸罢f，好好好?！?/p>

兩個按摩的一進(jìn)來，老海吃了一驚。老海來不及推拒，說實(shí)話，他甚至沒想到推拒，他想的是既然小偉這么干了，他就不能讓小偉比下去，他就要和小偉飆這個勁兒。老海這么想著，兩個按摩的已經(jīng)上來了。這是兩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她們穿著暴露，露著白膀子和白大腿，一點(diǎn)也不避諱把白膀子挨著他，老海緊張得要死，像僵尸一樣閉著眼睛接受按摩，其實(shí)他眼睛稍微欠開了一道縫——那邊的小偉把按摩的抱起來，小偉基本上已經(jīng)入港了。老海耳熱心跳，忍著不去看另外的一對，心里卻有一種崩潰的感覺，他還沒有意識到更嚴(yán)重的事情等著他。就在那一刻，警察們沖了進(jìn)來。

警察們認(rèn)定老海他們嫖娼把他和小偉抓了起來。小偉當(dāng)然沒話說，不過小偉畢竟是有些經(jīng)驗(yàn)的人，分別訊問時，他向警察交待自己是六家子的農(nóng)民。輪到老海，如果他實(shí)事求是，也說自己是六家子的村民就罷了，那樣警察們也拿他沒辦法，他又沒有什么既成的事實(shí)，但老海也像小偉一樣編了一個瞎話，他沒說自己是六家子的村民，而是編了一個什么什么單位，好像是什么公司之類的，老海已經(jīng)記不清當(dāng)時他說了什么，也搞不懂自己為什么就沒承認(rèn)是六家子的村民。派出所查了一氣，因?yàn)樽犹摓跤芯蜎]放他出去。

小偉交了一點(diǎn)罰款，當(dāng)天就出來了。小偉回到家才知道老海還沒放出來，小偉知道好事辦砸了，事情鬧大了，他是個實(shí)誠人，明白這種事情瞞不下去，就跑到小美那里實(shí)話實(shí)說了，讓小美趕緊為老海辦取保。小偉說：“趕緊去吧，那幫警察兇得要命。”小美說：“會不會打他呀？”小偉遲遲疑疑地說：“不會吧，反正沒打我?！逼鋵?shí)小偉說了謊話，有個警察踢了他一腳。小美沒了主意，心里既恨老海又惦記老海，跑到國義家哭起來。國義媳婦呵斥她說：“就知道哭，趕緊說，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小美說：“姐，老海出事了，老海讓派出所抓走了。”國義兩口子驚得瞪大了眼睛，好半天國義才說：“老海怎么叫派出所抓走了呢？早起我還見他和小偉在一起啊。”他媳婦平時當(dāng)家當(dāng)慣了，是個女中豪杰的角色，所以比國義鎮(zhèn)靜一些，行事也果斷，她說：“別問那么多了，趕緊跟我去取人?！?/p>

派出所的一個光頭警察核實(shí)了老海的身份證，又拿老海家的戶口本對了一下，認(rèn)定老海果然是郊區(qū)的農(nóng)民。

國義他們把老海領(lǐng)走那一天，光頭警察對老海說：“你說你是六家子的村民不就得了，你一個農(nóng)民怕個啥？干嗎說自己是公司的，你知不知道給老子找了多大的麻煩？”另一個面善的瘦警察說：“也給家屬找麻煩啊，你看看，不還是把他們折騰來了？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崩虾５牧P款是減半收的，派出所也還公道，因?yàn)槔虾２]有做成什么事，再說款已經(jīng)罰了。

出了那件事情以后，老海五天沒出屋子。老海把自己圈到屋子里，把隨機(jī)贈送的兩張影碟都看爛了，看是看了，心思卻沒進(jìn)去，老海知道自己的問題DVD解決不了。當(dāng)天晚上國義兩口子又召開了一次家庭擴(kuò)大會議，這次會議氣氛不同以往，嚴(yán)肅得連蠅子都不飛了。因?yàn)槭沁B襟，又沾著表親，國義還矜持著，他媳婦率先放了一炮，國義媳婦說：“老海，不是姐說你，你也太不著調(diào)了，放著這么好的日子不過，你看看你們家有多好，兒子都上小學(xué)了，小美一點(diǎn)說道沒有，又這么能干，街坊鄰居誰不羨慕你家，你這不是作么？人作有禍，天作下雨，你看看，如今這禍也讓你作出來了。”又說：“過這個過那個，你跟小偉學(xué)什么，小偉是城里的，人家有班上，自然要過禮拜天，你有城里的戶口本啊，你有班上??？”

國義媳婦教育老海時，國義不時就咝咝地嘆氣，好像害了牙疼一樣，小美則撅著厚嘴唇，把一個巨大的后背沖著老海，老海已然成了全家公敵。不光成了全家公敵，老海知道，他差不多也成了全村公敵，六家子就那么大一個地方，一條小街短得像雞腸子，這樣的事能瞞過哪個去？

國義媳婦教育了一氣，教育得嘴上冒了沫子，老海還是埋著頭，一聲不吭，像個不會說話的泥胎。國義媳婦越發(fā)氣憤，說：“你們看看，看看，我說了這么多，還不如狗放屁呢。”一邊的小美抽抽答答哭起來。國義媳婦說：“沒出息，哭什么？他不想過你跟姐去，姐給你找個好的，兩條腿的蛤蟆沒有，兩條腿的活人有的是?！眹x聽媳婦話說得不留余地，不再咝咝了，使了個眼色給媳婦，說道：“老海，咱這個家庭會議可是專門給你開的，是你出了毛病，你姐也說了這么多了，你是不是也該表個態(tài)？”

老海知道自己實(shí)在躲不過去了，笑笑，表態(tài)說：“姐說得都對?！贝蠹艺戎f下去，老海卻沒有了下文，國義說：“就這么兩句？又不是讓你生孩子，多說兩句話怕什么？”老海說：“姐說得都對，其實(shí)我也沒干什么，桑拿也不是很貴，再說城里現(xiàn)在哪還有澡堂子？桑拿就是澡堂子，我去桑拿也就是泡一下，該著那天倒霉了。”老海不提桑拿還好，一提桑拿國義媳婦更加生氣，扯開嗓子喊道：“你還沒干什么，你好事干得還少啊？在桑拿泡一下，有那么簡單嗎？派出所都罰你款了還沒干什么？你還想干什么呀？小美，跟姐走，這日子沒法過了。”扯著小美就走。老海見狀也有些驚慌，站起來，攔住國義媳婦，男人家力氣難免大些，國義媳婦以為老海要動手，撒著潑喊起來：“你敢打我？你打你打——老海殺人了——老海殺人了?！彼@一喊，立馬引來一陣狗咬。老海說：“姐你別喊了，求求你別喊了，你這么喊起來，讓我以后怎么見人？我怎么會打你呢，我是給姐賠不是呢，都是我不對，我以后一定改。”國義媳婦哪里聽得進(jìn)去，執(zhí)意要走。

國義也沒想到局面弄得這么糟，只好對小美說：“要不你先上我們家待兩天消消火，老海你呢，也冷靜冷靜?！毙∶罌]主意地看著姐姐，又看老海。國義媳婦說：“你還戀著這個二流子啊，他的心肝肺早就讓狗吃了，走?！毙∶谰镏褡齑阶寚x兩口子拉走了。家庭擴(kuò)大會議就這樣不歡而散。

小美一走就沒再露面。那幾天老海比先前更忙碌了。先前老海主打外面，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院子和屋子的事情都?xì)w小美，這幾天不行了，他既要招呼外面，又要招呼院子里的雞鴨豬狗，每一天都忙碌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但老海畢竟是干活的行家里手，忙是忙一些，家里外頭照樣侍弄得利利索索，一點(diǎn)不比小美在時差。白日忙碌，夜里卻是有些睡不著，想著就因?yàn)樽约哼^什么星期日，就把好端端的日子過散了。老海心里是有一些后悔的，但也覺得家里人不理解自己，不就是七天八天歇上一天嗎，家里外頭哪樣事情耽擱了，該自己干的哪樣沒干？老海又想到了小偉，他知道自己這么干與小偉有很大關(guān)系，其實(shí)歇不歇那么一天原本算不了什么，他老海從來沒把干活當(dāng)做一回事，如果不是小偉那樣的態(tài)度，也許就不會有以后的事情了。老?？傄餐涣四翘煨サ谋砬椋ピ掚m沒說出來，意思是很明白的：你們哪里有星期日？除了這個，老海還覺得虧欠小偉，那一次去桑拿，既不是小偉請他，也不是他請小偉，因?yàn)榫鞗_了進(jìn)來。

這期間，老海去了國義家一次。老海的意思很清楚，他要接小美回家。國義看明白了，大姨子也不會不明白，老海也沒想瞞著他們，他滿有把握地以為日子不算少了，小美也該回家了，但是他沒看到小美。沒等他把話說出來，國義就說：“小美去鄰村十四姑家串門了?！贝笠套釉捯矝]跟他說，嘞嘞嘞在院子里喂豬，像沒看到他一樣，連屋子也沒進(jìn)。國義住的是三間屋子，分著里屋和外屋，老海知道小美一定是躲在里屋不出來。坐在外屋炕沿上的老海想，跟她過日子也有十來年了，何時有過一個十四姑？他知道小美不會和自己回來，說不定姐妹倆早就合計好了，主意肯定是大姨子出的，這個老娘們一肚子餿主意。不回就不回，從國義家出來，老海也有些生氣，既生氣又失望，他的確是帶著希望去的。

又堅(jiān)持了幾天，老海終于有些堅(jiān)持不住了，問題出在兒子身上，兒子念到了小學(xué)五年級，只要一放學(xué)，兒子就往大姨家跑，這一陣子，住在大姨家反比自家還多?？床坏絻鹤訉τ诶虾碚f比看不到小美還難過。小美寵兒子寵得要命，從來不檢查兒子的作業(yè)，這就更讓老海不放心，小學(xué)五年正是要緊的時候，老海一想到兒子就越發(fā)難過。當(dāng)然，老海也有一點(diǎn)想小美，想過被窩里的事，甚至也想過桑拿的白膀子，不過，沒有想兒子那么厲害。老海知道如果警察不沖進(jìn)來，那天他可能堅(jiān)持不住，但他的初衷不是那樣的，他的日程里沒有那樣的內(nèi)容。

這期間也有一個星期日夾在里面，但是老海哪里也沒去，一整天都貓?jiān)谖葑永?。老海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國義兩口子的眼中，也都在鄰居們的眼中，老海把星期日這個日程免掉了，老海知道，他必須做出讓步，一個人的事是小事情，全家的日子是大事情。老海這么想著，覺得自己有一點(diǎn)悲壯。

老海不知道，其實(shí)那邊小美也堅(jiān)持不住了。在別人家過日子畢竟不是自己家，即使是姐姐家，不方便的事情總還有，何況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過法，小美早就習(xí)慣自家的日子，習(xí)慣自家的過法了，那是她的創(chuàng)造，即使是小雞小鴨，也是她的創(chuàng)造。只要是閑下來，小美就會偷偷嘆氣，而且還偷偷地向自家那邊張望。國義兩口子自然看在眼里，找了一天夜里，在被窩里低聲合計。國義說：“要不，讓他小姨回去吧，你看她多可憐，老海一個人孤單單的也可憐?！彼眿D說：“可憐也是我妹子可憐，又禮拜又桑拿的，他老?？蓱z什么？他這是腐化！”國義說：“那你說怎么辦？”他媳婦說：“你給他捎話，讓他來接我妹子?！眹x說：“這就對了，飽漢子得知道餓漢子饑啊?！彼眿D掐了他一把，說：“讓他當(dāng)面立下字據(jù)，以后不能這么鬧騰了?！眹x說：“家里家外的，立什么字據(jù)?。俊彼眿D說：“那也得讓他發(fā)個誓?！眹x因?yàn)橛星笥谙眿D，讓步說：“行行行，就讓他發(fā)個誓?！彼眿D不吭聲了，兩口子偃旗息鼓地弄了一回。

國義是在十一畝地找到老海的。玉米已經(jīng)齊膝高了，老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著就像一個稻草人。國義對老海說：“老海，把小美接回去吧，再不接她可要找人家了?！崩虾Ｐ睦锟謶种?，卻嘴硬地說：“她不是不回來么，找人家就讓她找去，我姐不是說了么，兩條腿的蛤蟆沒有，兩條腿的活人有的是。”國義說：“說笑話呢，不過老海，以后你可不能胡鬧騰了，你姐說你犯的是腐化，讓你立個字據(jù)?！崩虾Ｕf：“立什么都行?！毙睦飬s很是不解：這個老娘們亂上綱，我怎么就腐化了呢，一點(diǎn)不沾邊的事呢。

老海當(dāng)然沒立字據(jù)。但是接小美那一天還是有一點(diǎn)低聲下氣，國義媳婦仍然冷著臉子，哼哼哈哈地，小美倒有一點(diǎn)喜氣洋洋，她早就在姐家園子里掐了兩把寬豆角等著，老海和兒子都喜歡寬豆角炒肉絲。要離開院子的時候，老海聽得國義說道：“看你兩口人多好，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夫妻倆一前一后出了國義院子，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下班的小偉。小偉早就從國義那里聽說了老海兩口子鬧矛盾的事，也知道人家兩口子鬧矛盾多少與他有關(guān)系，因此心里發(fā)虛，眼神也不敢落到實(shí)處，也沒跟老海打招呼。因?yàn)樾∶涝诤竺娓虾Ｒ矝]和小偉說話，兩個人就那么擦肩而過。但是老海卻又心動了一下：小偉連話也不跟他說，一定是生他氣了，他還欠小偉一次人情呢。老海暗下決心，找個星期天，一定把欠小偉的人情補(bǔ)上，不過一定要瞞著小美，也不能讓國義兩口子知道。

幾個星期過去了，老海沒有找到機(jī)會。此后有一天，老?？吹搅诵?，但那一天是小偉搬家。小偉在城里有了房子，是單位的一間宿舍，兩個人一起住。反正他也沒女朋友了，兩個人住就兩個人住吧。小偉和國義兩口子握手，說：“給你們添麻煩了，以后去我那玩，一定啊?！眹x說：“一定一定。你也?；貋怼！陛喌嚼虾＃ブ皇切π?，象征性地拉拉手，也沒說讓老海去他那玩。一輛半截子汽車?yán)ズ托サ膸准揖咄煌煌坏亻_走了，老?？粗囘h(yuǎn)去的背影發(fā)了一會呆，心里十分失望。國義湊過來，說：“這小子總算走了?！崩虾Ｕf：“小偉走了，你那屋子卻閑下來了?！眹x說：“怎么，你還想讓他留下來?。俊崩虾Ｕf：“我又沒有空閑的屋子?！?/p>

十一畝地的玉米竄到一人高了，有幾株都探出了玉米蓼，再有半個月，打圈子的母豬就要下羔子了。小美要和她姐一大早去十一姑家串門去，說好下晚回來。老海問她說：“孩子呢？”小美說：“今天是禮拜天，孩子跟我去，飯鍋里有現(xiàn)成飯，你自個騰一下。”

小美剛走，老海就回了屋子，他把柜里的西服套上，在國道上截住一輛客車去了城里。老海還記得小偉的單位，是什么什么土產(chǎn)公司。老海沒費(fèi)什么事就找到了那家公司，找到了小偉的宿舍。老海敲門時，小偉還睡在被窩里滾著。一見是老海，小偉吃了一驚，小偉說：“老海你怎么來了？”老海笑笑，說：“我來請你洗桑拿?！毙ピ桨l(fā)吃驚，說道：“今天什么日子?。俊崩虾Ｕf：“今個是星期日?！毙タ粗虾?，暗想：這家伙是不是有病啊，大老遠(yuǎn)的請我洗桑拿？再不就是有事求我，一定有事情求我，說不定要賣什么土特產(chǎn)吧。就說：“老海你是有什么事情吧，有事你說事?！崩虾Ｕf：“我來請你洗桑拿?！?/p>

小偉披著被坐起來，認(rèn)真地看著老海，老海穿著一件西裝，脖子上竟然還打著一條紅色的領(lǐng)帶，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一點(diǎn)不像開玩笑。然而老海這樣的鄭重，越發(fā)讓小偉不放心，這家伙是不是因?yàn)樯洗蔚氖虑橐脚已健Ｐミ`心地說：“老海，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有事情?！崩虾Ｕf：“有事你辦事，我等著你?！毙フf：“恐怕不行?！崩虾Ｕf：“有什么不行？反正我也沒事情?！毙フf：“我同事給我介紹一個對象，約好星期日去他家看?！崩虾Ｊ貑枺骸罢娴陌?？”小偉說：“我怎么會騙你？”老海說：“那我等你回來一起泡桑拿?！毙バ南?，老海非要泡桑拿，他為什么非要泡桑拿呢？這家伙果然有毛病了，就說：“見面后，總得說說話吧，現(xiàn)在的規(guī)矩，說不定還要一起吃個飯，老海，你就別等我了，以后有機(jī)會，以后我請你?！崩虾Ｕf：“那怎么行？是我欠你的呢。既然你有這么重要的事，我就自己在外面轉(zhuǎn)一轉(zhuǎn)，反正今天是星期日，晚上我就回去。”小偉把心放下一點(diǎn)，說：“那也好，實(shí)在對不住了老海，那我就不送你了。”老海說：“不用送”，走到門前的老海突然又停住，轉(zhuǎn)身問道：“下星期你沒事吧，下星期我來找你?！毙シ畔碌男囊幌伦佑痔崃似饋恚虾５降滓墒裁窗。窟@家伙不是神經(jīng)病吧？這家伙一定是神經(jīng)病，真是瞎了眼了，竟然和一個神經(jīng)病磨嘰這么半天。小偉說：“下星期也不行，下星期我出差去清帳?！崩虾柕溃骸澳窍孪聜€星期呢？”小偉不耐煩地說：“一個月也說不定呢，你不知道現(xiàn)在要帳多難，欠帳的都是祖宗，要帳的都是孫子，重孫子?！崩虾＠斫獾卣f：“那你先忙你的吧?！?/p>

小偉沒有見什么對象，當(dāng)然也沒去清帳。老海剛走出去，小偉就從床上跳下來，在后面跟著老海，老海邁著羅圈腿，慢慢走遠(yuǎn)了。小偉跟了一氣，也回去了。

老?；丶耶?dāng)晚，圈里的母豬一口氣產(chǎn)下十一只豬羔子，老海一夜也沒合眼。

小偉已經(jīng)把老海忘記了，這期間，小偉又看了幾個對象，看是看了，都沒看成，原因是有的女孩子看上了他，他卻沒看上女孩子，也有的是他看上了人家，人家不滿意他。沒有女朋友的小偉覺得日子難過得厲害，特別是碰上星期天禮拜日的時候越發(fā)難過，同宿舍的人處上對象了，每到禮拜天就和女朋友壓馬路，小偉呢，只好和公司的門衛(wèi)或值班的打撲克。這個禮拜天，打?qū)χ鞔虻健癑”時，老海突然闖了進(jìn)來。小偉腦門貼著紙條，背對著門口，他沒有看到闖進(jìn)來的老海。門衛(wèi)問老海：“你找誰？”老海說：“我找小偉?！遍T衛(wèi)對小偉說：“找你的?！毙セ仡^一看是老海，驚得叫起來。小偉說：“你怎么又來了？”老海說：“今天星期日，我來請你洗桑拿，今天你有空吧？今天你一定有空，看，你還在打撲克。”小偉說：“我沒有空?！崩虾Ｐπφf：“你不是在打撲克么，還說沒有空？”小偉說：“沒有空就是沒有空?！敝蛋嗟耐抡f：“你這個小偉，拿起架子來了，人家請你洗桑拿還不去?！毙グ阎蛋嗟慕械揭贿?，說：“這家伙是神經(jīng)病，是郊區(qū)的農(nóng)民，我原先的房東?！敝蛋嗟耐抡f：“看著一點(diǎn)不像?。课鞣锫牡哪??！毙フf：“真是神經(jīng)病，你想想，大老遠(yuǎn)的就為請我洗桑拿，他已經(jīng)來過好幾次了，他如果沒毛病，我為什么不去？”同事說：“我把他趕走。”同事回到屋子，對老海說：“你走吧，這里是辦公事的地方。”老海說：“我等著小偉呢?！蓖抡f：“小偉說了，他不認(rèn)識你?！崩虾Ｐζ饋恚f：“他不認(rèn)識我，怎么會呢？我能叫得出他的名字呢，他怎么會不認(rèn)識我？”同事說：“趕緊走，我要關(guān)門了?！眱扇税氤巢怀车?，圍過來幾個看他們。老海盡量平心靜氣地說：“我和小偉是朋友，已經(jīng)認(rèn)識很久了，剛才你也看到了，他不是和我打了招呼，既然打了招呼，怎么會不認(rèn)識我呢，小偉讓我等著他呢?！毙ツ莻€同事瞪起眼睛說：“他還讓我把你趕走呢，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要打110了?！崩虾．?dāng)然明白110是什么意思，他說：“我又不是壞人，你為什么打110呢？”小偉的同事說：“你說為什么，你在辦公地方鬧，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壞人？我就是讓警察來抓壞人?！闭f罷，拿起門衛(wèi)室的電話。老海說：“我怎么是鬧呢，星期日你們不辦公，我是來找小偉的?！毙サ耐露挷徽f撥了號，老海說：“求求你別打了，我就走，我這就走，麻煩你告訴小偉，過幾天我還來找他。”

小偉趴在窗后，看著老海鴨子一樣搖擺著羅圈腿走遠(yuǎn)了，松了一口氣，心想，老海真的不正常了，說不定他真有神經(jīng)病。同事拉他接著打?qū)χ鳎鋵?shí)這正是他的目的：把老海趕走，他們就不會三缺一了，小偉卻沒有了興致，小偉說：“不打了，我要回去睡覺，昨晚電視劇看得太晚了，補(bǔ)補(bǔ)覺。”小偉回到宿舍，把自己脫了個精光，看著自己赤身裸體的樣子，小偉一下子就想起了老海，小偉想，老海讓同事趕走的樣子很可憐，但他也沒辦法，老?？傔@么來找他真不是什么事，說不定同事們會疑心他也有毛病呢，找時間一定把這件事告訴他媳婦，告訴國義也行，讓他們勸勸他。

小偉沒有找到那個時間，因?yàn)樾ペs巧在種子公司碰上了國義。小偉原來的女朋友在種子公司當(dāng)出納員，女朋友又和小偉恢復(fù)了關(guān)系，女朋友和小偉分手一段以后，發(fā)現(xiàn)小偉和她是盆能摞盆碗能摞碗，真就最適合她，就又談上了，而且越談越火。那一天小偉正在種子公司和女朋友商量結(jié)婚的事情，一下子就看到來買蕎麥籽的國義。兩人拍拍打打地寒喧了一陣，小偉突然把國義拉到一邊，說：“國義你那個連襟真有意思，有事沒事總來找我洗桑拿，他也不總結(jié)一下教訓(xùn)?！眹x吃了一驚，說：“不會吧？他可是很長時間不來城里了?！毙フf：“怎么不會，怕是瞞著他媳婦吧？大上個星期日還來找我了呢，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國義說：“他有什么毛病，老海這人從來不欠別人人情?！毙フf：“泡一把桑拿算什么人情，沒那么簡單吧？”國義說：“有什么不簡單的？老海是個實(shí)心眼，你跟他去了嗎？”小偉說：“我還能跟他去？他不接受教訓(xùn)，我還不接受教訓(xùn)？我就要結(jié)婚了，還是我原來的女朋友。”國義說：“恭喜你了，結(jié)婚時一定告訴我?！毙フf：“一定一定?！?/p>

國義背著半袋子玉米種回六家子了，小偉卻還在發(fā)呆，女朋友揪著他的耳朵，說：“發(fā)什么迷癥呢，你還想回那個六家子啊？”小偉說：“總讓我給你端尿盆啊，雞屎鴨屎的，你去我也不去?！毙睦飬s在想，國義說的對，說不定老海沒毛病，就是一個實(shí)心眼，說不定老海就是想請他一起洗桑拿。

國義回家就把老海找小偉的事告訴了自己媳婦，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媳婦反而沒主意了，國義暗想，女人就是女人，鴨子什么時候也上不了架，就說：“事情也沒那么嚴(yán)重，不過還是要告訴小美，讓她心里有數(shù)?！苯ㄗh把小美找來再開個家庭會議。他媳婦說：“心里有數(shù)有屁用，都說勸賭不勸嫖，男人著了這條道就沒治了，可憐我妹子了?！闭f是這么說了，還是去老海院子里把小美喊出來。小美說：“姐你有什么事就說吧，我正忙著起胡蘿卜呢。”國義媳婦說：“小美，老海又去城里泡桑拿了?！毙∶啦幌嘈诺卣f：“不會吧，這一程沒見他去城里啊？”國義媳婦說：“能跟你撒謊？是小偉說的，你姐夫在種子公司看見他了，小偉親口說的，你還蒙在鼓里呢?！?/p>

姐妹倆和國義聚在國義屋子里神情嚴(yán)肅，誰也不開口說話。好半天國義故做輕松地說：“嫡親的姐妹和嫡親的姐夫，這會議比得上常委會了?！彼眿D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鬧笑話？就怨你，當(dāng)初要不是你把老海介紹給我妹，哪有這么多事情？”國義說：“怎么怨到我頭上了？這事情又不是一廂情愿，又不是我硬把他塞給你家的，再者說，老海當(dāng)初可不這樣，小美兩口子過這么多年了，孩子也都這么大了，日子也不比哪一家過得差?！彼眿D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你表弟，原來你還向著他?！眱煽谧幽阋蛔焖蛔斐沉税胩欤∶缆犃艘粫?，卟哧笑起來，說：“你們倆吵什么，老海是我男人，他能鬧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有數(shù)。”國義媳婦不解地問：“你有什么數(shù)？”小美說：“別的我不管，也管不了，家里那點(diǎn)錢我說了算?！痹瓉硇∶离m然一根筋，卻是呂端大事不糊涂，小美算了一筆帳，這年頭，男人不管是學(xué)壞還是在外瀟灑，缺了錢肯定不成，老海手里只有一點(diǎn)零花錢，也不過三毛兩毛的，辦不了什么大事，而且家里的幾張存折都在她的掌控之中，連老海也不知道她藏在什么地方，小美說的心里有數(shù)當(dāng)然是指這個“數(shù)”，小美不相信小偉總請老海，小偉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在城里他連個房子也沒有，比老海強(qiáng)也強(qiáng)不到哪里去，這么一想，心里就有了底，心里有了底，臉上就有了笑模樣。聽小美這么一說，國義也松了一口氣，暗想，小姨子看著憨，心眼也不少呢，趁著媳婦不注意，抓了幾塊給兒子買的餅干放進(jìn)嘴里。他媳婦眼睛賊精，早瞄到了，劈手搶過來，說：“瞅瞅你們這些臭男人，除了偷懶就是偷嘴，孩子的東西你也舍得吃?！毙睦镞€是有些放不下，對妹子說：“存折你真放好了？”小美自信地說：“早就放好了。”

常委會就這樣解散了，送小美的時候，國義媳婦說：“那你也得治治他?！毙∶乐澜憬隳莻€“他”指的是老海，問道：“怎么治?。俊眹x媳婦又?jǐn)[出她的臨床經(jīng)驗(yàn)：“不跟他一被窩睡覺。”小美說：“那是為什么？”國義媳婦說：“你姐夫要是不著調(diào)，我就不跟他一被窩睡覺，幾次他就老實(shí)了。男人，要不就榨盡他，要不就干著他，男人怕這個。”小美說：“老海跟姐夫不一樣，他好像不怕這個。”國義媳婦說：“你試試嘛。”小美說：“總干著他啊？”國義媳婦說：“那當(dāng)然不能，沒聽說新婚不如遠(yuǎn)別嗎？干著他是一樣的道理，干著他是讓他戀著你?！?/p>

小美沒那么試，她每天雞鴨豬狗忙得要死，回家就把姐姐的叮囑忘在腦后，有一件事小美倒是沒忘，回家之后，她又看了看藏著的存折，幾張存折還平平展展藏在那里，小美放心了，這一放心突然覺得老海有些可憐，財權(quán)一點(diǎn)沒有，還讓家里人背地議來議去的，常委成員竟也被開除了，這么一想，對老海反而多了幾分溫存。

趕上一個星期六的時候，國義突然接到了小偉的電話，小偉說他明天舉行婚禮，邀請國義參加，不知道國義肯不肯捧場賞光。小偉說：“老房東了，你就跟我的親哥哥一樣?！眹x說：“一定去一定去，你告訴我就是看得起我?！狈畔码娫拠x有些感動，這個小偉雖然是城里人，其實(shí)并沒有什么架子。

星期日一大早，國義換上一套干凈衣服，用紅紙包了禮儀，在國道上截汽車。待上汽車時，被人拉了下來，回頭一看是老海，國義說：“嚇我一跳?！崩虾Ｕf：“姐夫，星期日你干嗎去，還打扮得這么干凈？”國義說：“什么星期日不星期日，小偉結(jié)婚了，邀我參加婚禮?！崩虾Ｕf：“小偉結(jié)婚了，我怎不知道？姐夫你等等我，我也去參加婚禮?！眹x說：“小偉又沒告訴你，你湊什么熱鬧，你老海錢多呀？”老海說：“姐夫我求求你了，你不帶我去我找不到地方，千萬等我一下?！眹x說：“去就去，還等什么？”老海說：“我換換衣服就來，千萬等我啊?！?/p>

車上人很多，老海和國義膀子挨膀子地擠在一起。國義從老海身上嗅到一陣異香，心里奇怪，問道：“你怎么這么香？”老海笑笑，說：“摳了一點(diǎn)小美的大寶抹了?！眹x說：“怪不得?！?/p>

小偉看到老海時，止不住吃了一驚：老海怎么也來了，自己并沒有告訴他??？難道他還要請自己去桑拿，這家伙不是來搗亂的吧？這時候請他去桑拿不是搗亂也是搗亂，好好的婚禮如果讓誰搗一下亂，那他小偉可就倒霉到家了，小偉躲閃著眼睛，不敢看老海，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老海大大方方說：“小偉恭喜你了?！表樖职鸭t包放到小偉手里。小偉的女朋友說：“謝謝你了老海，這么忙還來了，老海你挺精神啊。”女朋友這么一說，小偉才敢認(rèn)真打量老海，老海穿著一件西服，脖子還打了領(lǐng)帶，看著果然比平時精神不少。老海說：“有什么忙的，今天是星期日。”

小偉說：“老海，謝謝你?！?/p>

老海平時不喝酒，也不會喝，但那一天卻喝了幾杯。

上秋的時候，老海把十一只豬羔賣掉了六只，之后又趕著母豬去了配種站，想起配種站休星期日，半道上又返了回來。小美問他，你怎么回來了？老海說，今天是星期日。小美說，什么星期日？配種站承包了，哪有什么星期日？我看你是過糊涂了。老海說，讓母豬歇一秋吧，歇一秋來年豬羔子壯實(shí)。小美說，說的是，那就讓它歇一秋吧。

老海的日子又這么過下來了，但是和先前比卻多少有一點(diǎn)不同，那就是，此后他的星期日基本都是在自家院子里過的，他不再去城里過星期日，去城里泡桑拿了，也沒再去找小偉，如果身子癢，就打盆井水，在屋子里胡亂擦一下。對于老海來說，這多少有一些遺憾，不是因?yàn)闆]去城里過，而是遺憾待在自家院子沒有誰知道，老海只能一個人在心里過他的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