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決斷”中的不倦前行

關鍵詞：伍子胥 決斷 自在與自為 存在之思

摘 要：《伍子胥》具有的存在主義色彩可以理解為一種“決斷”思想。作品借助于伍子胥在審美、倫理、宗教等人生狀態(tài)中的不斷“決斷”與轉(zhuǎn)換，將一個古老的復仇故事轉(zhuǎn)化為現(xiàn)代生存價值的探求過程，體現(xiàn)出存在之思。

創(chuàng)作于1940年代的小說《伍子胥》是著名詩人馮至的代表作品①，由于藝術價值的“獨特、超前、個人性”曾被錢理群先生譽為“不可重復的絕唱”②。作品具有的存在主義色彩，詮釋了存在主義的“決斷”觀念，表現(xiàn)出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于生存問題的獨特思考?！皼Q斷”是存在主義的重要思想，主要指個體對自身存在狀態(tài)和意義的自由選擇與決定，“本然的自我存在只有通過自由的無條件的決定才能實現(xiàn)”③。這種帶有終極關懷色彩的價值訴求源自于對貶抑人之存在價值的資本主義文明的反動，是一種將人生從“自在狀態(tài)”提升到“自為狀態(tài)”的意義歷程。就本文而言，伍子胥的人生游歷是在審美、倫理、宗教等“存在狀態(tài)和意義”中的不斷“決斷”與轉(zhuǎn)換，但作者并沒有把人生的存在意義固著在其中的某一類形態(tài)上，反而審美、倫理、宗教等人生狀態(tài)不過構(gòu)成了人生過程中一次次短暫“停留”，“終點”又預示著“起點”。故此，一個古老的復仇故事最終也就轉(zhuǎn)化為一種關于生存價值的探求過程，體現(xiàn)出存在之思。

小說取材于春秋時期“伍子胥復仇”的歷史事件，是對一個古老復仇主題的現(xiàn)代生發(fā)。小說一開始就描述了伍子胥對邊城如同“死蛇一般”生存狀況的“焦躁與忍耐”，“三年來無人過問，自己也仿佛失卻了重心，無時無刻不在空中飄著……他們有如一團漸漸干松了的泥土”，“焦躁與忍耐在他身內(nèi)交戰(zhàn)”。顯然，此處伍子胥的焦躁來自于對生存狀況日漸“沉淪”的“體察”，正如解志熙所言，“‘焦躁不是一般的情緒騷動，而是生命失重、存在無意義的根本性焦慮?！雹苡纱?，“沉淪”中的“邊城”也就成為現(xiàn)代人生“自在狀態(tài)”的一種表征，有待于通過“決斷”來喚醒人生的“自為”意義。“在這不實在的，恍恍惚惚的城里，人人都在思念故鄉(xiāng)，不想住下去”，“只等著一陣狂風，把它們吹散”?！肮枢l(xiāng)”近乎“安息”的魅力，構(gòu)成了“自為人生”的神秘招引，因此，即便沒有后來故事中楚國使者陰謀“誘殺”這一外在契機，伍子胥也可能會在其他因素的觸發(fā)下沿著自身的行為邏輯展開人生的“決斷”。他“面前對著一個嚴肅的問題，要他們決斷……他覺得三年的日出日落都聚集在這一瞬間，他不能把這瞬間放過，他要在這瞬間做一個重要的決定”。顯然，此時伍子胥面對的已不是所謂“復仇”的歷史倫理問題，而是人生意義的“自由選擇與決定”。相對于兄長伍尚為了父子的倫理人情冒死去郢城的“決定”，伍子胥則要“走出去，遠遠地走去，為了將來有回來的一天”。這樣父兄的死對于伍子胥而言，“就是一個大的重量，一個沉重的負擔落在你的身上，使你感到真實，感到生命的分量，——你還要一步步前進”。生和死在此構(gòu)成了人生的兩個極端，也就具有了“先行到死”和“向死而在”的意義。人生的倫理意義一旦被轉(zhuǎn)化為存在的勇氣，也就促生了“決斷”的意義轉(zhuǎn)向，“他們懷念著故鄉(xiāng)的景色，故鄉(xiāng)的神，伍尚要回到那里去，隨著它們一起收斂起來，伍子胥卻要走到遠方，為了再回來，好把那幅已經(jīng)卷起來的美麗的畫圖又重新展開?！鄙嬉饬x從倫理向?qū)徝老蚨鹊倪@一轉(zhuǎn)換，意味著伍子胥名義上的為父兄“復仇”，實際上卻是自覺謀求對現(xiàn)狀的改變和擺脫，而文本之所以從倫理意義展開人生的“決斷”，不僅是因為作為一個特定歷史事件的當事人，伍子胥必然要負載倫理的意義，而且還因為伍子胥的“復仇行動”是本文展開的敘事學背景。

“審美”意義上的生存思考和表現(xiàn)則是在楚狂夫婦隱居的“林澤”展開的。林澤的原野風情孕育著大地自然化的詩意，“像是置身于江南的故鄉(xiāng)，有濃碧的樹林，變幻的云彩……”近乎一片桃源幻境。然而人世的現(xiàn)實侵襲卻是生存難以回避的宿命，楚狂夫婦的隱居雖有著“與雉雞麋鹿同群，比跟人周旋舒適得多”的好處，但是這種審美化的“安息”采取了一種“逃于天地之間”的原始方式不僅悖于時代，更缺乏對存在的“已經(jīng)在世”的現(xiàn)實承擔和“認真為人”的積極生命態(tài)度?！半x棄了現(xiàn)世”也就意味著背離了“存在”的根基，“存在”意義的缺乏注定了這一方式的不可取，淪為“幻境”最終就是一種必然。于是，在伍子胥眼中，楚狂夫婦“嘻笑中含滿了辛酸，使人有天下雖大，無處容身之感”，“眼前只不過是一片美好的夢境，它終于會幻滅的”。接下來的“洧濱”、“宛丘”等章節(jié)中展現(xiàn)的生存狀態(tài)顯然將這一侵襲審美意義的現(xiàn)實因素作了進一步的鋪展。太子建等人的生存圖景是陰暗的，平庸、自私、奸詐的墮落意味著現(xiàn)實“去道德化”的“非本真狀態(tài)”，而對此的“不自知”顯然又是一種“自欺”，意味著類似的“沉淪”已成為一種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和現(xiàn)象。而“宛丘”講述的則是一個遠古圣地的淪落。太昊伏羲氏神農(nóng)氏等故地的廢墟化，意味著人性古老“神明”的喪失，與此形成對比的則是現(xiàn)實中司巫人格上的卑劣，以及貧窮酸儒不滿、牢騷中如“火星”、“雨露一般”短暫而蒼白的“衡門棲遲”般的精神告慰。古老的神性業(yè)已淪為一種暫時的緬懷，在寒夜的饑寒交迫中不可避免地隱入了歷史深處。顯然，對道德和古老神性的雙重背棄最終宣示了實存中精神向度的失卻，注定世人只能在“沉淪”中承受這一“靈性”喪失的后果。

相較之下，小說后文“延陵”一節(jié)生存狀態(tài)展現(xiàn)出的“禮樂”交融、人倫和諧的樂園圖景近乎一次“靈性”的復歸?！斑@些地方使他覺得宇宙不完全是城父和昭關那樣沉悶、荒涼，人間也不都是太子建家里和宛丘下那樣卑污、兇險。雖然寥若晨星，到底還是有可愛的人在這茫茫的人海里生存著?！弊鳛槿松螝v過程的一個節(jié)點，“延陵”的意義在于對實存中的“沉淪”進行了一次集中的拯救，使得伍子胥的“決斷”得以暫時擺脫現(xiàn)實的鉗制，進入生存的另一種高蹈境界。而文中伍子胥抵達“延陵”這一獲救意義的“節(jié)點”則是通過三次象征性的過渡環(huán)節(jié)達到的，其間又涉及到了宗教意義等生存限度。

首先是“昭關”。一定意義上，這不僅是伍子胥“復仇”的現(xiàn)實阻礙，也是妨礙其生存意義提升的現(xiàn)實因素的凝結(jié)點。邁過它，就意味著人生的倫理、審美意義將得以充分轉(zhuǎn)化提升，而且也將接近意義的“永恒”之境，“他想像樹林的外邊，山的那邊，會是一個新鮮的自由世界，一旦他若能夠走出樹林，越過高山，就無異于從他身上脫去了一層沉重的皮”，“以一個再生的身體走出昭關。”于是，“邁過昭關”也就具有了重生的象征意義，對于“新鮮的自由世界”的渴望不僅溝通著“天堂的盼望”，而且也意味著“奔向應許之地”的宗教返鄉(xiāng)意義。而對昭關士兵死亡的所思，則同樣將伍子胥的出關行為導向了“向死而生”的宗教指向，“子胥的心境與死者已經(jīng)化合為一，到了最陰沉最陰沉的深處”，“好像自然在他身上顯了一些奇跡，預示給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還視為不可能的事實現(xiàn)在人間”。顯然，此處子胥自然景觀中的“反思”和“渴望”也就此進入到宗教的意域。

其次是“江上”。對于伍子胥而言，走出昭關后的“一個鳥影，一陣風聲，都會增加他的疑惑”，“只有任憑他的想像把他全生命的饑渴擴張到還一眼望不見的大江以南去”，于是“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鄉(xiāng)”的船夫?qū)ξ樽玉愕臄[渡簡直就是一次精神上的引渡，在形式和內(nèi)蘊上都體現(xiàn)出宗教的意義。在子胥，“卻覺得這船夫是他流亡以來的所遇到的惟一的恩人，關于子胥，他雖一無所知，可是這引渡的恩惠有多么博大……他享受到一些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柔情。往日的心總是箭一般地急，這時卻唯恐把這段江水渡完，希望能多么久便多么久與漁夫共同領會這美好的時刻”。引渡指向了一種神秘的安息之境，只要歸屬它就足以平復躁動的心靈，使人格得以凈化?！澳愣晌疫^了江，同時也渡過了我的仇恨”，“他再一看他手中的劍，覺得這劍已經(jīng)不是他自己的了”。近乎皈依的精神告白傳達了對于一種超驗性情感的眷念和渴望，宣示了宗教對于生存意義的永恒魅力。

而“溧水”一節(jié)中浣衣少女與伍子胥的遇合又頗似一個“信徒”的“受洗”，又以近乎宗教的儀式圖像將這一意義加以完成和凝定，“這是一幅萬古常新的畫圖：在原野的中央，一個女性的身體像是從綠草里生長出來一般，聚精會神地捧著一缽雪白的米飯，跪在一個生疏的男子的面前……也許是一個戰(zhàn)士，也許是一個圣者。這缽飯吃入他的體內(nèi)，正如一粒粒種子種在土地里，將來會長成凌空的樹木……它將永久留在人類的原野里，成為人類史上重要的一章。”村姑的“米飯”與“施與”使人想起基督教觀念體系中的圣母、圣餐以及相應的宗教儀式，而“把一缽米飯捧給一個從西方來的饑餓的行人”，“泰伯從西方來”等又從方位上進一步強化了讀者對于西方基督教意義的聯(lián)想。這一系列形象化的場景再一次昭示了神性意義在“存在”上空的惠臨和閃耀。

然而對于“探求者”伍子胥而言，這一切是否就此凝定，人生之旅也就此停步了呢？顯然不是，這一切仍然“是一個反省、一個停留、一個休息”⑤。作為一個現(xiàn)實的個體，它不得不受制于“處境”的影響而有所停留，而后方可能通過一次次“決斷”繼續(xù)前行?；蛟S一切早已注定，伍子胥只能從屬于一種“在路上”的意義探求，不斷前行是他作為“過客”的宿命。“延陵”中的樂園之境，雖然可以視為上述“昭關”等三次象征性環(huán)節(jié)的一種必然結(jié)果，然而同樣也難以被規(guī)避直至離棄的命運。由此可見，“延陵”展現(xiàn)的宗教意義在此并沒有成為終點，相反，“終極”的“永恒”其實更多意味著無限與超越。受存在主義的影響，馮至總是在人生的“自在”和“自為”狀態(tài)的對照、共生中表現(xiàn)“存在之思”，這不僅有著類似于尼采“生活在險境中”的人生沉淪化警示，也包含著作家對于人生存在意義的矛盾性和過程性的深刻認識，并指向一種不倦前行與探求的過程。

“延陵”一節(jié)中伍子胥想到季禮時“精神恍惚了許久”，“他知道往前走的終點是吳國的國都，在那里他要……早日實現(xiàn)他復仇的愿望?！羰钦f他復仇的志愿，又何必到季禮這里來？若是敘述他仰慕的心，走出季禮的門，又何必還往東去呢？”伍子胥的矛盾其實就是停留抑或前行的矛盾，前者意味著人生意義的終結(jié)和凝定，人生也將就此墮入“安于現(xiàn)狀”的沉淪，后者則意味著意義的歷險，充滿著挑戰(zhàn)性和不確定的艱難。而一旦停留，人不僅會“窮盡自身”，而且又將背棄自身的責任。考慮到存在意義的“無限性”狀態(tài)，此處作為探求者的伍子胥必然又將背棄這一“現(xiàn)狀”，選擇繼續(xù)前行！尼采說過，“對于這個生存之謎，我們必須選擇一條大膽的不顧危險的路來解開它”⑥。此時的伍子胥不得不再次“決斷”，“他加緊腳步，忍著痛苦離開延陵”。然而在已然經(jīng)歷了人生的三次基本意義之后，人生的基本意義已得以較為“充分”的展現(xiàn)，再次“決斷”后又將面向何方？雖說人生的意義不可能被窮盡，但作者此時顯然已難以提供其他的答案。于是，“人的憎惡者”專諸對母親的“孝道”，寧靜而質(zhì)樸的女性，禮樂、林澤田野等等再次成為伍子胥（其實是作者）思考的對象，倫理、審美等意義在“吳市”一章中以一種集體的面目再次閃現(xiàn)。既有意義和形態(tài)的匯聚指向了作者生存思考的局限性，顯出了作者在這一方面的蒼白，然而同時也讓我們領悟到人生意義的多元與叢生，雜多與變動，抽象和無限。畢竟，人之生存不是簡單的生或死的問題，也不是簡單的審美、宗教或倫理的問題，它指向的是一種開放性和無限性。這樣的“決斷”也讓我們感到了人生探求的無奈。由于復仇者最終離開了安寧和詩意，“忍著痛苦離開延陵”，“沉浸在雪地仇恨里”，成為一個世人眼中的“畸人”。伍子胥的追求也就具有了疏隔于現(xiàn)實人群的形上向度，成為一種不為現(xiàn)實所認同的邊緣性精神和狀態(tài)。其間的沖突和分裂又多少意味著人的自由仍是“在處境中的自由”，這或許說明，存在的“自為”拯救往往充滿了矛盾和悖論，又可能受到“此在”無所不在的暗算，必將伴隨著現(xiàn)世的隔膜，以及肉體和精神上的苦行和艱難嬗變。生存本然的局限性無情地制約了人們的選擇。小說結(jié)尾的“司市”面對子胥，“他沒有旁的辦法，只好把這事稟告吳王”。結(jié)尾的戛然而止，把這一點留在了文外，余味的悠長仍在說明，意義的探求本身就沒有終點，而只是一個不斷尋求與“眺望”的動態(tài)精神歷程。

在存在主義思想的啟發(fā)下，馮至對傳統(tǒng)題材做了一次現(xiàn)代意義上的翻新，“兩千年前的一段逃亡故事變成了一段含有現(xiàn)代色彩的‘奧德賽”。其意義在于，反映“一些現(xiàn)代人的，尤其是近年來中國人的痛苦”，并在“危機”中尋找生路⑦。由此可見，《伍子胥》表現(xiàn)出的“存在之思”凝聚的是作家對現(xiàn)代人生存處境的深刻反思。存在主義色彩是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特征之一，然而由于存在著作家審美旨趣和文本閱讀效果的差異，現(xiàn)代小說史上其他小說家作品的存在主義色彩往往偏重此在人生狀態(tài)的展現(xiàn)和反思，比如說魯迅小說表達的主要是人生“幻滅的體驗和‘黑暗的思想”，錢鐘書則在于“人生的困境和存在的荒誕”等等。因此雖然和本文的“存在之思”有著一定意義的交集，但由于他們?nèi)狈τ谌松按嬖谥场钡拿黠@構(gòu)建，也就和《伍子胥》的存在主義色彩有著明顯的差別。在此背景上，《伍子胥》不可不謂為“不可重復的絕唱”，而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成就一份獨特的文學經(jīng)典。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席建彬，文學博士，連云港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副教授，蘇州大學文學院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

① 作品參見《馮至全集》（第三卷），張?zhí)窬?，河北教育出版社?999年版。

② 錢理群：《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四卷)·前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3頁。

③ [德]施太格繆勒著，王炳文等譯：《當代哲學主流（上）》，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32頁。

④⑥ 參見解志熙：《生的執(zhí)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89頁，第18頁。

⑤⑦ 馮至：《伍子胥·后記》，《馮至全集》（第三卷），第425頁－第4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