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來
1
樊樸想,一定是源于自己不健康的好奇心,所以才會武斷地認(rèn)為劉妤和錢小鈴之間有著某種隱秘的關(guān)系。雖然不敢肯定,但他的確一直是在用那種眼光打量這兩個女人的。
起初,樊樸只是對其中的一個女人有好感。她算不上漂亮,小家碧玉型的,身材嬌小,說話輕聲細(xì)語的,看起來像是那種就算不讓你上手也不至于讓你難堪的善解人意的女人。她讓樊樸動心的是她身上的女人味??纯次覀冎車呐税?,一個個精神抖擻,一副隨時準(zhǔn)備和這個世界過招打拼的樣子,哪還有什么女人樣啊。
劉妤已婚,但丈夫在外地工作,這甚合樊樸的口味。這兩年樊樸談了幾次戀愛,最后都在對方的指責(zé)聲中分道揚鑣。交往稍一深入,她們就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架勢要樊樸對她們的將來負(fù)責(zé)。誰對誰負(fù)責(zé)啊,樊樸連自己的責(zé)都負(fù)不了。
另外,見劉好的第一面,樊樸就嗅到了她身上有股悲劇性的味道。這沒道理可講,因為它是感性的。樊樸這個人,對一切帶有悲劇性元素的東西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嗜好,尤其是碰到這樣的女人,他很容易就會生出張開雙臂替她遮風(fēng)擋雨沖鋒陷陣的沖動。這也沒道理可講,因為它同樣也是感性的。
但是,以上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樊樸心里清楚得很,她,這個叫劉妤的女人,讓他想起了另一個女人。倒不是她們長得像,而是神態(tài),安靜中略帶憂傷,以及愛皺眉頭咬嘴唇的習(xí)慣。
樊樸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對劉妤展開了進攻。他幾乎可以肯定,劉妤是那種男人朝她進一步,她就退兩步的女人。與其說樊樸是喜歡她,還不如說是為了證實自己對劉妤的種種判斷,她是我以為的那種女人嗎?她因何而憂傷?再有,她與錢小鈴果真是我認(rèn)為的那種關(guān)系嗎?
劉妤應(yīng)約和樊樸一起吃了一頓飯,喝了一次茶,交談雖不深入,還算愉快。她矜持地回應(yīng)著樊樸的熱情??吹贸鰜硭挥憛挿畼?,甚至多少有點喜歡他??傻诙€禮拜樊樸再約她,她態(tài)度有變,一味推說近段時間比較忙。于是樊樸就給她發(fā)短信,每天都發(fā)。她也回,頻率大概是樊樸發(fā)五六個,她回一個,簡短,禮貌,刻意回避著帶有感情色彩的字眼。
這一來二去快一個月了,樊樸有些吃不準(zhǔn)了。如果沒有前兩次的見面,他可能就知趣地抽身了,然而那兩次聊得不錯啊,她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讓樊樸摸不著頭腦。這一天,樊樸干脆候在劉妤單位門口,打算單刀直入地問個究竟。
下午六點,陸續(xù)有人從廣電大廈里出來。這些人大都很年輕,工作了一天,看起來還有的是精力。樊樸在人流中尋找著劉妤那張瓜子臉。他需要劉妤給出一個答復(fù),就在今天。為什么對我不冷不熱的?為什么?為什么?樊樸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劉妤咬著嘴唇皺著眉頭一步一步往后退,再退,直到無路可退。樊樸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喜歡上她了。
快七點的時候,劉妤和錢小鈴一起從大廈出來。后者是劉妤的同事,也是她所在的那個部門的副主任。樊樸是在一個多月前同時認(rèn)識她們的,聊起來后才知道錢小鈴剛卸任的男友竟然是樊樸的朋友鐘良飛。見到她,樊樸立即明白她的男友為什么總是藏著掖著不讓朋友們見她了。他要有這么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女朋友,也不敢?guī)С鰜?,跟別人搞也就罷了,搞到自己熟人頭上,這綠帽子可就戴大了。
那天樊樸站在廣電大廈門口,猶豫再猶豫,還是沒有上前打招呼。兩人走出一段后,突然挽起了胳膊。看著那兩個挨在一起的親昵的背影,他更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測,她們的關(guān)系不止同事和朋友這么單純。
2
此刻錢小鈴就坐在樊樸面前。她,河南三門峽人氏,三十歲整。她的打扮顯然更愿意讓別人相信自己只有二十五歲。
和上次的搔首弄姿相比,這一次她要穩(wěn)重許多,所以也讓樊樸覺得她要比上次順眼一點兒。但也就一點兒。他非常清楚,這女人是自己厭煩的那類人,跟長相無關(guān),跟出身無關(guān),跟職業(yè)無關(guān),是氣息不相投,就是覺得與這樣的人隔著一層。她貌似隨意的話語和表情,老讓你下意識地去揣摩后面可能隱藏著的動機。這是個不安分的女人,是個有野心和欲望的女人,是個清楚自己有幾分姿色并且因此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的女人。她還是個內(nèi)心強大的有力量的女人,是個能激起男人斗志同時也能讓男人瞬間萎掉的女人。
是錢小鈴主動約的樊樸,說要和他談?wù)勭娏硷w。樊樸說你們不是已經(jīng)分手了嗎?她說分手了是沒錯,不過還有些遺留問題沒解決。她說這話的口氣好像是在說一個重大的而且還相當(dāng)棘手的國際問題。
鐘良飛在和錢小鈴談了半年戀愛后,只是口頭通知了一下錢小鈴“分手吧”就沒了蹤影。后者一再強調(diào)兩人分手并沒有具體的矛盾,因而分得如此干脆徹底讓她耿耿于懷。更讓她不能接受的是,那個男人居然在分手后把兩人和在一個賬號上炒的股票清倉卷款了。錢倒不多,可性質(zhì)惡劣。
“據(jù)我所知,他不缺錢,沒必要這么做?!?/p>
“不是錢的問題,你不知道,這不是錢的問題?!?/p>
“那是什么問題?”
“你真的和他沒有一點聯(lián)系?”錢小鈴的神情和語氣分明是斷定樊樸知道她前男友的下落,“不管怎樣,我得找到這個王八蛋?!?/p>
“最近我沒見他,也沒聯(lián)系過?!?/p>
“以前他可經(jīng)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說你們是一塊兒玩大的,關(guān)系不一般,不可能沒聯(lián)系吧?”
“我沒必要騙你,”樊樸不樂意了,“另外,我也沒義務(wù)向你匯報他的行蹤?!?/p>
“那好,你要是見到他,就替我?guī)€話,讓他別躲了,那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有,讓他小心著點?!?/p>
隨后的氣氛有些僵,樊樸確切地感到錢小鈴甚是不悅。他更確切地感到自己不喜歡這個女人。
有那么四五分鐘,誰都不說話,樊樸在等待著她發(fā)作,或者拂袖而去。小女人們的脾氣,他領(lǐng)教過。就算是個男人,出于自尊,應(yīng)該也會坐不下去的。
然而錢小鈴沒有,所以樊樸更認(rèn)定了自己對她的厭煩是正確的。她忽然換了一副笑模樣,是不是真在笑,樊樸吃不準(zhǔn),反正看起來像是在笑。
“哎,”她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邋,“你覺得那個誰怎么樣?”
樊樸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問道,誰啊?
“別裝啦,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就是上個月和你在風(fēng)月堂喝茶的那個劉妤?!?/p>
樊樸心里一驚,沒想到劉妤會把和自己見面的事告訴她,而且連時間地點都說了。
“說說吧,感覺怎么樣?”
“沒感覺。”
“沒感覺?你們男人會主動和沒有感覺的女人聯(lián)系?”說著她左右晃了晃身子,好像很為自己這句既是提問又是結(jié)論的話而得意。
“那,”樊樸用她的口吻反問道,“一個女人主動和男人聯(lián)系,這又說明了什么呢?”說完,他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由著性子對她說這樣的話呢?這個女人,你不撩她,她還滿身臊氣呢。
“那么——”她就像是京劇舞臺上的念白似的一字一頓地反問道,“你認(rèn)為,這說明了什么呢?”
錢小鈴兩眼放光地逼視著樊樸的眼睛,讓后者覺得自己是她射程內(nèi)的一只獵物。樊樸渾身不自在,首先敗下陣來,顧左右而吉他,“你是想勸我離她遠(yuǎn)點嗎?”
“我只是想問你,你了解她嗎?你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嗎?她喜歡什么樣的男人嗎?她丈夫是干
什么的?你知道嗎?你連她最基本的情況都不了解。唉,我發(fā)現(xiàn)你其實是個蠻單純的人,見女人,連情況都不問就往上沖,哪有你這樣的,跟個傻小子似的?!?/p>
盡管錢小鈴說得不無道理,可就此被她教育一通,樊樸心里來氣,這些話他咽不下去,就算咽下去了,也消化不了。樊樸說劉妤是什么樣的女人不重要,只要不是喜歡女人的女人就行。
“你倒是不挑剔?!?/p>
“挑剔,我現(xiàn)在就不會和你坐在一起了。”
錢小鈴臉色都變了,陡然提高了聲音,“你這是什么意思?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很變態(tài),說話陰陽怪氣的,受過刺激吧?恐怕是經(jīng)常被女人甩吧,所以腦子甩出毛病了。”
氣氛再一次變得尷尬起來。樊樸的眼睛盯著那兩片頻率很快地在一張一合的嘴唇,它們色彩鮮艷,形狀也還說得過去,其間,鮮紅的舌尖還不時探一下頭,上下一舔,又迅速縮回去,像是在給它們幫陣助威。
樊樸忽然覺得自己很享受這樣的時刻,眼看著一個剛才還自我感覺良好的女人變得氣急敗壞。有意思。樊樸承認(rèn),自己的心態(tài)是有問題。
沒想到的是,對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最后那兩片嘴唇抿了抿,合上了,并且不再有聲音發(fā)出來。樊樸把目光從那兒移開,調(diào)整焦距。這時,他發(fā)現(xiàn)錢小鈴正用一種凝重的帶有研究傾向的表情看著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過了一會兒,她顧自點起了頭,似乎終于想通了,似乎認(rèn)為不應(yīng)該和他這樣腦子有毛病的人計較。
“有一點,我想劉好大概沒告訴你,她丈夫在外地沒錯,但不是工作,是在外地的監(jiān)獄里——,”錢小鈴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樊樸的臉,她觀察著樊樸的反應(yīng),“——服刑。”
“是劉妤讓你來跟我說這些的?”
“不是。她不知道我約你?!?/p>
錢小鈴沒有看到期待中的驚訝,有些失望,她不甘心,繼續(xù)道:“你還真以為劉妤會和你好?我可提醒你,別的不說,人家可是有老公的,所以,我送給你三個字:悠著點。”
等等,等等,她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是因為嫉妒嗎?樊樸問自己,這個女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她和劉好真是我以為的那種關(guān)系嗎?如果是,那么她是兩者中的哪個角色呢?
3
在樊樸上高中之前,由于父母工作的關(guān)系,他被寄養(yǎng)在大伯父家。
大伯父和大嬸嬸沒有生育。基于大伯父在樊家的特殊地位(父親早逝、排行老大、學(xué)歷最高、混得最好),沒人敢正面向他打聽,而他和嬸嬸也從不做任何說明。因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究竟是不想生還是生不了成了流行在這個大家庭里的一道百猜不厭的謎語。
大伯父和大嬸嬸是一對在其專業(yè)領(lǐng)域頗有建樹的知識分子。為人謙遜,做事嚴(yán)謹(jǐn),家里來得最多的客人是他們各自的學(xué)生。樊樸的大伯父總是說,學(xué)生就是我們的孩子。
相比較于對學(xué)生的和顏悅色,大伯父對樊樸這個侄子卻要嚴(yán)厲得多,站得有站相,坐要有坐姿,吃飯不能發(fā)出聲音,大人講話不準(zhǔn)插嘴。樊樸的大伯父總是說,我們是把你當(dāng)親生兒子養(yǎng)的。
在周圍人眼里,大伯父兩口子相敬如賓,又有各自的事業(yè),除了沒有親生的孩子,在別的方面都堪稱完美。在這個受人尊敬的家庭里,樊樸生活到了十四歲。
坦率地說,樊樸更喜歡回到父母身邊后的生活。盡管免不了被大人呵斥甚至體罰,卻感覺輕松、自由。在回到父母身邊后,樊樸在大伯父家養(yǎng)成的生活習(xí)慣大部分都失效了。小孩子開心的時候盡可以歡呼蹦跳,吃飯的時間也是一家人聊天的時間,同時電視的音量也開得很大,大家在飯桌上用吵架的嗓門聊天,父母間常有爭吵,可吵過后又是親親熱熱的。
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大伯父家的氣氛是沉悶的、壓抑的。大伯父和嬸嬸小心翼翼地對待著對方,對待著他們的婚姻,他們之間的客氣謙讓,讓樊樸這個身處其中的旁觀者有著一種莫名的別扭。
因此,若干年后,當(dāng)?shù)弥蟛副粺涝谧约捍采?,樊樸并不如家里其他人那么震驚。雖然嬸嬸因為在外地開會,幸免于難,樊樸仍然隱隱覺得她與這場大火是有關(guān)系的。或者說,她對這場大火是有預(yù)知的。當(dāng)時樊樸他們地理課上正在講火山的成因和爆發(fā),由此他想到,這場大火像是大伯父和嬸嬸的婚姻火山積聚了幾十年能量后的一次爆發(fā)。
大伯父去世之后,嬸嬸的身體大不如前了,不過,她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悲傷,反過來還勸大家不要太難過了。也就是在那時候,樊樸忽然對大伯父和嬸嬸貌似和諧平靜的夫妻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伴侶走了,她不該這么平靜。何況這次火災(zāi)本身有著太多自相矛盾的東西。一個腿腳正常的人怎么會被活活燒死在床上?是的,大伯父是愛抽煙,并且?guī)缀鯚煵浑x手,可就算煙頭點燃了周圍物品,他為什么不報警?電話機就在他床頭。他才五十來歲,平日里身體健康,怎么會被燒死在自己床上呢?
那么,嬸嬸和大伯父以及這場火災(zāi)之間到底是種什么關(guān)系?
4
有一陣子,樊樸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大伯父的死因上。他曾經(jīng)和鐘良飛聊過自己的諸多猜測,鐘良飛也幫著做過若干推理,最大膽的一個是,樊樸的嬸嬸在外面有人,所以和情夫密謀放了這把火。
那是樊樸不能接受的一種假設(shè),至少情感上不能接受,為此,他差點兒和鐘良飛翻臉。鐘良飛當(dāng)然不能理解他如此激烈的反應(yīng)。事實上,樊樸自己也不理解。自己就沒做過此類假設(shè)嗎?只是它們都在樊樸心里。日復(fù)一日,在他心里。
鐘良飛和樊樸同歲,自小,鐘良飛的一切都比后者優(yōu)越,長得討人喜歡,高鼻梁,凹眼窩,皮膚白皙,頭發(fā)微卷,頗有異域風(fēng)情,大人們都喊他小外國人或洋娃娃,而小朋友們更愿意叫他“雜種”,雖然不情愿,他也只能接受,還有什么比這更恰當(dāng)?shù)木b號呢。另外,樊樸大伯父所在的大學(xué)東門外的那條丁香巷,據(jù)說在解放前整個都是鐘良飛他外公家的。從小,樊樸就知道,鐘良飛家是有錢人家,還不是一般的有錢。盡管那些錢暫時由國家給保管著,但總有一天會回到他們手里的。樊樸做學(xué)生期間,他父母教育他時常說,你不要跟鐘良飛比,人家是少爺命,讀不好書照樣有飯吃有錢花,你要是讀不好書,以后只能去收破爛。
八十年代中期,國家陸續(xù)發(fā)還了鐘良飛家一些曾經(jīng)被沒收的家產(chǎn),逐漸恢復(fù)元氣的鐘家開始涉足商界。那個時期,不管你干什么行當(dāng),只要你腦子足夠活絡(luò),肯下功夫,并且有足夠的錢砸進去,就能掙到錢。就在鐘家越來越有錢的同時,鐘良飛也眾望所歸地成了一個紈绔子弟。
這哥們兒高中畢業(yè)后沒考大學(xué)。沒考是因為知道考也考不上。事實上,他父母早就準(zhǔn)備好了要送他出國的。高三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一幫兒時玩伴三天兩頭以給鐘良飛送行的名義聚在一起吃喝。確實有些依依不舍。然后樊樸就去外地上大學(xué)了,鐘良飛去了加拿大。等樊樸大一結(jié)束回來過暑假,這家伙也回來了,并且宣布不走了。鐘良飛說那鬼地方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語言不通不說,人煙稀少,野貓都不愿去那兒拉屎,能把好好的一個人悶出病來。
近十年來,鐘良飛沒干過正經(jīng)事。依樊樸看,除了給鐘家傳宗接代,也沒什么適合那小子干的??蓳?jù)鐘良飛自己說,他一直在賺錢(股票、基金,漲了,
跌了,漲了)。他說這個世界的錢就是給有錢人賺的。反正樊樸所了解的鐘良飛的日常生活就是以談戀愛為主,順便炒炒股票玩玩基金,否則還能干嗎呢?
5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個雜種跑哪兒去了。
樊樸細(xì)一想,還真有好一段時間沒見著他了,也沒接到他的電話。這家伙往日里動不動就呼朋喚友鬧一大桌湊一塊兒喝酒。
跟錢小鈴見完面,樊補給鐘良飛打了個電話,沒料到大白天的,居然關(guān)機。晚上他又打了兩次,還是關(guān)機,家里的電話也沒人接,最后,他在鐘良飛的電話上留了言:你這雜種到底跑哪兒去了?不管是欠了情債還是賭債,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有什么為難的事和哥們兒說一聲嘛,賭債我不能替你還,要是欠的是情債,或許我還是能幫上忙的,當(dāng)然也是有前提的。末了,樊樸用正經(jīng)一點的聲音說道,那個三門峽人在找你,知道吧?聽到留言給我回電話。
之后的十多天,樊樸突然忙碌起來。一開始是他希望自己能忙碌起來,沒想到胡亂打了幾個電話,真的拉到了一單生意。干他們白酒銷售代理這一行的,閑的時候閑死,忙的時候忙死。樊樸跑了一趟河南,那里有著廣闊的白酒市場。河南地區(qū)每年白酒的消費量說出來能讓你倒吸一口冷氣,六十萬千升,倒出來,可以注滿240個標(biāo)準(zhǔn)游泳池。
去之前,樊樸就做好了酒精中毒的準(zhǔn)備。樊樸的同行告誡他,想要進入河南市場,除了過硬的關(guān)系,你還要做好把自己喝廢了的打算,你若是沒有酒量再沒有酒膽,這生意絕對是做不成的。
他們說得沒錯,樊樸第一天到鄭州,就當(dāng)場喝趴下了。樊樸知道這是不夠的,這僅僅算是在河南人民面前亮了個相。可要他第二天接著再喝顯然是不行了,他干脆飛回來調(diào)整。你不知道,那真叫慘啊,飛機飛了一個半小時,樊樸在周圍人的白眼中湊著紙袋吐了一個半小時。樊樸愿意把這理解為生意的成本。
回來修身養(yǎng)息的那幾天,樊樸又給鐘良飛打電話,還是關(guān)機。你這雜種,到底死哪兒去了?就算是離家出走,也打個招呼嘛。要還活著,就打個電話,至少發(fā)個短信。掛了電話,樊樸萌生出不祥的感覺,這雜種該不會是出事了吧?
一個禮拜后,樊樸又去了鄭州??匆娚弦淮翁芍鋈サ娜擞謥砹?,當(dāng)?shù)厝藢λ@個南方人有了進一步的認(rèn)同,開始稱樊樸為兄弟。
樊樸想是兄弟事情就變得簡單許多。沒啥好說的,來,兄弟,喝。他們是這么跟樊樸說的。他們真熱情。這一次,樊樸醉得更徹底,以至于不得不在醫(yī)院躺上兩天。
就在樊樸醞釀著第三次去河南一醉方休之際,意外地接到了劉妤的一個短信,問他最近過得怎么樣。樊樸沒想到她會主動跟他聯(lián)系,片刻竊喜之后,端著架子給她回了一條:很好,就是較忙。發(fā)出去后樊樸就后悔了,覺得自己端得太高了,搞不好就此堵死了一種可能性。
更沒想到的是劉妤很快回了一條:閑下來方便時給我打電話吧。樊樸的心動了一下,記起了她咬著下嘴唇微皺眉頭的樣子,這是她習(xí)慣性的神情,哀怨,憂傷。
6
“我老公回來了?!?/p>
“是嗎?”樊樸想,她這是來通知我以后不方便見面了,也算是一種委婉的拒絕吧。
“你可能并不了解他的情況。”
“知道一點兒,聽說在外地服刑?!狈畼惚M量說得輕描淡寫。
“是錢小鈴告訴你的吧?”
“對。”
“我知道她來找過你,她都和你說什么了?”
“她警告我離你遠(yuǎn)點兒。”
“她這是什么意思?”
“你這個女朋友,很關(guān)心你啊。”樊樸在“關(guān)心”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其實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的?!?/p>
那是哪樣的呢?樊樸想問,又覺得不合適。
“對了,你說你丈夫回來了,是刑滿釋放了?”
“是提前釋放的?!?/p>
樊樸言不由衷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短暫的沉默之后,樊樸主動問起了她丈夫的事,他感覺電話那頭的劉好似乎有些心神不寧,她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的,樊樸大致還是聽明白了。
劉妤的丈夫是因為挪用公款的事進去的。兩人剛確定戀愛關(guān)系他就出事了。他進去沒多久,原本還對兩人的未來猶豫不決的劉妤決定要和他結(jié)婚。當(dāng)時她身邊所有的人都反對,甚至連男方的家里人也不贊成??赡巧倒媚锔韭牪贿M別人的勸,她就是覺得那個男人進去和她有關(guān)系,她不能就這樣把他一個人扔在里面。
“既然回來了,就好好過日子吧?!?/p>
“可是,可是現(xiàn)在他整個人都變了??赡苁窃诶锩娲昧耍兊谩?,怎么說呢,暴躁、多疑,反正心態(tài)非常不好,看什么都不順眼,動不動就發(fā)火,他話里話外老讓我覺得是我讓他進去的,我欠了他的。從他回來后,我們每天都在吵架,想不吵都不行,這樣的日子,讓人感覺絕望?!?/p>
“那干脆離了算了。”
“他不會同意的,我知道,他說自己現(xiàn)在是破罐子,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了。”
又是沉默。樊樸似乎看到電話那頭的劉妤眼簾低垂咬著下嘴唇的樣子,他剛想說兩句安慰的話,劉好又提起了錢小鈴,一再問,錢小鈴還跟你說了什么沒有。樊樸被問急了,冒出一句,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劉妤矢口否認(rèn),說我和她之間能有什么秘密。她顯得有些慌亂,她的反應(yīng)讓樊樸相信她們之間確有秘密。
劉好曲曲彎彎地說了一大通來解釋她和錢小鈴的關(guān)系,大致的意思是說以前兩人關(guān)系是很好,而且非常好,錢小鈴在各方面都很照顧她,可是最近有一件事讓她心里不舒服。錢小鈴知道劉妤的父親在省廣電廳當(dāng)領(lǐng)導(dǎo),跟劉好說了很多次想去拜訪她父親。劉好因為結(jié)婚的事跟家里搞得不愉快,不想跟父親開這個口,錢小鈴就認(rèn)為她不愿幫這個忙。而且錢小鈴老是催劉妤,讓劉妤覺得她和自己要好好像就是因為她父親的這層關(guān)系。
樊樸立刻提醒劉妤別給錢小鈴搭這個橋。這樣的人,最好對她敬而遠(yuǎn)之。樊樸毫不避諱地談了自己對錢小鈴的看法,劉妤若有所悟地應(yīng)著,然后輕聲地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也許她并沒有你以為的那么不好。樊樸正說得來勁,又順便譏諷了鐘良飛兩句,說起來這小子也算是閱女人無數(shù)的高手,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和這么糟糕的女人談戀愛。
末了,樊樸說,也許是這雜種想換換口味。劉妤立即說你誤會了,從頭至尾都是錢小鈴在纏著鐘良飛,鐘良飛根本就不喜歡她,只是沒來得及拒絕。她的語氣頂真而較勁,樊樸隨口回了句,你怎么這么了解鐘良飛啊,你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她頓時急了,什么什么關(guān)系,我和他能有什么關(guān)系,真是的。
7
掛了電話,樊樸不由得去想象劉好可能和鐘良飛已經(jīng)有了或深或淺的關(guān)系。鐘良飛對女人的吸引力,樊樸從不懷疑。另一方面,這個家伙和女人交往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做這樣的想象,能讓人發(fā)瘋。后來,樊樸不得不安慰自己,就算他們有關(guān)系,你也說不出什么,說到底,鐘良飛認(rèn)識劉妤在先。
好在這時,河南那邊有了下文,一個樊樸已經(jīng)下過血本的關(guān)系讓他盡快過去一趟。按那個老兄的說法,他已經(jīng)把路基本鋪好了,就等樊樸去再夯實一番。
這下可以暫時把女人和哥們兒往一邊放放了,這兩樣?xùn)|西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成為一對捆綁在一起
的矛盾。對樊樸來說,這是新鮮的經(jīng)驗。
河南人民還是那樣好客。河南人民喝起酒來還是那樣不講道理。在南方,對客人表示尊敬,主人一般先干為敬。而在河南,他們是先讓你喝上三杯,然后才和你碰一杯。而這還只是個開始,一桌的當(dāng)?shù)厝塑囕啈?zhàn)似的圍著你敬,一圈又一圈。把客人喝倒竟然是對其最大的尊敬。真夠特別的。
由于前兩次領(lǐng)教過了河南人的熱情,樊樸怕第二天會在醫(yī)院度過,提議先把正事辦了再喝酒。他的建議立即招來了大家的嗤笑,在我們這兒,哪有不喝酒就辦事的。沒錯,他們是這么說的,在我們這兒,哪有不喝酒就辦事的??墒呛韧昃娃k不成事了,樊樸為難地看著大家。這次沒人回答他,因為他們都已經(jīng)舉起了酒杯,
結(jié)果樊樸當(dāng)然是不可避免地倒下了。這回醉得異常厲害,以至于從河南回來的第三天,他還覺得胃里時不時地會洶涌澎湃一下,平躺下來一閉眼就眩暈,惡心,想吐。
當(dāng)晚,樊樸硬撐著去了醫(yī)院,請求急診值班醫(yī)生給自己輸點液體,把體內(nèi)的酒精再稀釋稀釋。值班醫(yī)生是個滿臉黃褐斑的年齡介于中年和老年的婦女,樊樸還沒陳述完癥狀,她就一臉厭嫌地打斷道,現(xiàn)在輸液已經(jīng)沒用了,酒精早進入肝臟了。樊樸可憐巴巴地看著她說,可是我現(xiàn)在很難受。她更不耐煩了,說,你實在要輸,也行,可是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沒用。
她說話的語氣讓樊樸極不舒服。他使勁瞪著她,難聽話在嘴里轉(zhuǎn)了兩轉(zhuǎn),正打算咽下去,沒想到她毫不示弱地回瞪了樊樸一眼,嘴角掛著冷笑扭過臉去,鼻子里好像還發(fā)出了一個輕蔑的“哼”聲,一副不屑于答理他的樣子。樊樸被激怒了,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粗話。
“你說什么?”
樊樸梗著脖子又重復(fù)了一遍。
“我警告你,”她抬手用一根食指指著樊樸的臉,“你嘴里最好放干凈一點?!?/p>
“干凈話我會說,但像你這樣的人不配聽干凈話?!?/p>
這時,一個身材瘦小臉色蒼白戴眼鏡的年輕醫(yī)生救火般沖了進來。沖進來后,他首先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他需要借助它才能把形勢判斷清楚。
“你這個流氓。”她的手指抖動了一下,停留在距樊樸鼻尖十公分處。
“我是流氓,可你看看你那副德行吧,你他媽的對病人是什么態(tài)度!”
年輕醫(yī)生沖兩邊看了看,又看了看,還是沒能判斷出誰是誰非,干脆上來擋在兩人中間。
“什么態(tài)度,你說是什么態(tài)度?”她身子前傾,這下那根咄咄逼人的手指離樊樸的鼻尖更近了。
年輕醫(yī)生張開雙臂想要攔住女醫(yī)生往前探的身子,大概感覺不妥,所以轉(zhuǎn)身攔腰抱住了樊樸,接著就聽見他“哎喲”了一聲——他的后腦勺被女醫(yī)生的那根一指禪點到了。他的個子也就到樊樸的耳根處,可力氣不小,抱著樊樸就要往外走,嘴里一個勁兒地勸著,算了,算了,吵著病人了,你先出來,聽我說,先出來。
不知什么時候,急診室外圍攏起了一個饒有興趣的觀眾圈,大家探頭探腦地朝里面張望著,晚到的打聽著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樊樸覺得無趣,半推半就地隨著年輕醫(yī)生出了急診室。年輕醫(yī)生安慰性地拍著樊樸的后背,解釋說那個什么孟醫(yī)生最近出了什么問題,讓他多擔(dān)待著點兒,別跟她計較。他還想做進一步的解釋,樊樸撇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醫(yī)院門口停了一溜兒等生意的出租車。排在首位的那輛出租車的司機從駕駛室出來,繞過車尾,挺有把握地打開了后座的車門。樊樸看了他一眼,然后沿著霞光路向東疾步走去。
樊樸整個人還停留在剛才那種激烈的情緒里,所以他任由自己順著那股情緒罵罵咧咧著,同時心里模擬著對方可能會做出的反應(yīng)。
夜已經(jīng)深了,偶有行人從樊樸對面走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讓到一邊,快步從他身邊過去后,還不安地回頭張望。
罵到后來,樊樸覺得自己已經(jīng)差不多原諒了那個出了問題的女人。他對自己說,你看,她一臉的斑,一把的年紀(jì),半夜三更的,還得上班,丈夫留在家里,指不定有多不放心。像她這個年齡,孩子差不多該上高中了,那是個問題成堆的年齡,對了,搞不好她還得和公婆住在一起,婆媳關(guān)系可不好處理啊,再加上評職稱、漲工資、同事關(guān)系、鄰里關(guān)系這些爛七八糟的事,夠她煩的。
走到十字路口,樊樸停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回家的方向。我這是怎么啦?他禁不住問自己,我這是要去哪里?
不過這時,樊樸意外地發(fā)現(xiàn)除了腦袋還有些暈,身體其他部位的難受勁兒消失了。他揉了揉胃部,悉心體會了片刻,的確已無任何不適。他甚至感覺到有點兒餓了。
前面不遠(yuǎn)處有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茶餐廳,走了兩步,樊樸想起來鐘良飛家離這兒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他突發(fā)奇想,或許這些天那雜種壓根兒就在家里。
8
樊樸在樓下按鐘良飛家的對講,沒人應(yīng),于是直接按小區(qū)物業(yè)的呼叫中心。物業(yè)詢問得很詳細(xì),住戶名、電話號碼、手機號碼,最后還問樊樸和戶主的關(guān)系。樊樸急了,說你這是查戶口嗎?對方倒是挺有耐心,說這是為業(yè)主負(fù)責(zé)。樊樸說業(yè)主這會兒可能出事了,所以他這個業(yè)主的朋友需要立刻上去看看。最后物業(yè)答應(yīng)讓兩個保安過來陪他一起上樓。
鐘良飛家的門鈴根本就不響。樊樸直接掄起拳頭捶。兩分鐘后,先是鐘良飛家對門的門開了,接著樓上和樓下的住戶開始破口大罵。
越捶,樊樸心里越?jīng)]底,他差不多已經(jīng)相信了那雜種沒在家。兩個保安為難極了,一邊勸樊樸別捶了,一邊替他向那些被擾了睡眠的人解釋,這里面的人可能出事了。樊樸來了靈感,沖著鐘良飛家的防盜門大聲喊道,你再不開門我要打110報警啦。
樊樸面前的防盜門就像是聽到了“芝麻開門”的魔咒似的竟然打開了,但只開了一條小縫。樊樸一把推開,保安跟著要往里進,被他擋在了外面。樊樸說謝謝,沒事了,你們忙去吧。保安和鄰居們都很失望,怎么能沒事呢,大家還以為會有一場好戲看呢。
“噓——,沒有別人吧?把門關(guān)好?!?/p>
聲音來自門后,當(dāng)然是鐘良飛那雜種。黑暗里,樊樸看不清他的樣子,只是感覺他的人整個小了一號。
“媽的,我還以為是鬼呢?!?/p>
屋里沒有開燈,只有茶幾上一臺打開著的筆記本電腦的屏幕發(fā)著亮光。樊樸隨手打開了客廳的燈,鐘良飛撲過來把燈關(guān)了。別開燈,我有這個。說著他走到茶幾跟前,拿起一個什么東西插在筆記本上,一小束白光照在筆記本鍵盤上。樊樸湊過去一看,是一個USB接口的筆記本專用燈??粗强赡芤簿鸵煌叩墓饬?,樊樸半晌說不出話來。再抬起頭,只見鐘良飛正站在他面前咧著嘴沖他笑。
“別對我笑,我不是女人,不吃你那一套?!?/p>
“不就是沒回你電話嗎,我也是事出有因。”
“因你個頭啊,我還以為你出事了呢。你這屋里有一股怪味?!?/p>
“什么味道?”
“一股死人的味道?!狈畼阈崃诵岜亲?,是的,就是一股死人的味道。
鐘良飛伸長脖予,使勁吸了吸鼻子,我怎么聞不到,頂多是有點悶氣。
“你是聞不到,因為這味道就是你身上發(fā)出來的?!?/p>
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密密的,樊樸想要把窗打開透透氣,被攔住了。
“別開,不能開?!?/p>
樊樸格開鐘良飛的手,堅持著把窗打開了,立即
有風(fēng)吹了進來,他從未覺得自己每天呼吸著的空氣像此刻這么清新過。鐘良飛怕冷似的抱著自己的膀子,焦躁不安地貼著客廳的電視背景墻來回走著。沒一會兒,他快步走到窗前,關(guān)上窗,拉好窗簾,嘴里嘀咕著,可以了,透透氣就可以了。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你他媽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沒什么,沒什么,最近不想見人,一個人,圖個清凈?!?/p>
“鬼才信呢。你這個雜種,我還不了解你?恨不能天天美女相伴,夜夜歌舞升平。是不是干了什么不要臉的事,所以沒臉見人?是那個錢小鈴吧,你到底把她怎么樣了?”
“沒怎么樣她,我能怎么樣她呢?!?/p>
“你們不是早就結(jié)束了嗎,怎么現(xiàn)在還沒扯清楚?難道你不愿意,她還非賴著你不成?我就不明白了,你不就是和她睡過覺嗎,又沒睡出孩子來,她憑什么不依不饒的?”
“你不知道,跟這樣的女人說不清楚,她想要得到的,不管用什么辦法,她都會得到。”
“她想得到什么?”
“她想,”他的聲音完全沒必要地壓得很低,“結(jié)婚?!?/p>
“是嗎?既然你已經(jīng)看到了最后的結(jié)果,那就別躲啦,和她結(jié)婚算啦,反正是早晚的事,大不了結(jié)完再離嘛?!?/p>
“別開我的玩笑了。那娘們兒在我電話上留言,說給我兩條路,要么和她結(jié)婚,否則就要閹了我。”
“是嗎?”樊樸一聽,樂了,“那你如果不想和她結(jié)婚,就亮家伙讓她閹嘛,閹完就兩清了?!?/p>
“你不了解她,乖乖,這女人不是人,是個精?!?/p>
樊樸一下子沒能聽清楚,問:“是什么?”
“是精,人精?!?/p>
“這不剛好合你的口味?普通的、正常的女人估計你也提不起興趣了。哎,能不能用正常的聲音和我說話,你這樣說話我很難受?!?/p>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碰到錢小鈴這樣的女人,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前些年我太隨便了,所以他把錢小鈴派到我生活里讓我吃點苦頭?!?/p>
“這可不像你說的話?!?/p>
鐘良飛不接樊樸的茬,側(cè)過臉去。過了一會兒,他說,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沒必要這樣謹(jǐn)慎,可更多的時候,我認(rèn)為自己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這個女人不簡單,不是人。
“我很好奇,你怎么吃飯?”
“從網(wǎng)上訂或打電話要外賣。一次訂好幾份,放在冰箱里,并且一個地方只訂一回?!彼穆曇粲值土讼聛?,并且越來越低,而眼光中卻閃爍著莫名的亢奮,“每次送外賣的來,我都在貓眼里先觀察清楚,然后才開門,開了門也不能讓他進來,就在門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對了,開門前我先戴上帽子,把帽檐壓下,不讓他看清我的臉。”
“行啦,你醒醒吧,搞得像真的一樣?!狈畼銚?dān)憂地看著他的朋友——舉止詭秘,胡子拉碴,嘴唇四周長了許多燎泡,卷曲的頭發(fā)因為長長了,看起來亂糟糟的仿佛是頂著個鳥窩,身上的圓領(lǐng)T恤顏色不清,應(yīng)該有好幾天沒換了。
“是真的,不信我讓你聽電話錄音。”
“我不聽,我看你是瘋了?!?/p>
“不是我瘋了,是錢小鈴瘋了?!?/p>
“我看是你們兩個人都瘋了。難道你打算像烏龜一樣在家里縮一輩子?”
“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這幾天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搞不好真有壞事要發(fā)生,所以我不能輕舉妄動。”
樊樸已經(jīng)看不下去了。他認(rèn)為鐘良飛中邪了。這家伙一廂情愿地沉浸在被迫害的幻想里,并從中獲得了樂趣。另外,樊樸還認(rèn)為其實鐘良飛并不需要他的幫助。他也幫不上什么。他的出現(xiàn)和勸說只會壞了鐘良飛的興致。你得承認(rèn),有些人的命就是這么好,可以肆意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樊樸真想立即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把窗戶打開,然后給錢小鈴打個電話,告訴他鐘良飛在這里,想殺想閹,今天做個了斷??墒欠畼阏f出口的卻是,你去外地待一陣吧,透透氣,海南,漠河,足夠遠(yuǎn),保證她錢小鈴找不到,或者干脆找個說中國話的國家,新加坡、馬來西亞,選擇很多。
“不行,我現(xiàn)在不能離開這兒?!?
“為什么?”
鐘良飛神秘兮兮地沖樊樸眨了眨眼,說:“我相信那句話,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9
樊樸的大伯父和嬸嬸常年分床而睡,因而小時候樊樸一直以為夫妻就應(yīng)該是各睡各的。十四歲那年,樊樸回到自己家,看到父母睡在一張床上,他的臉竟然紅了。再大一點兒后,樊樸和鐘良飛說起這事,后者非常肯定地說:“那一定是你大伯父睡覺打呼嚕?!彼赣H就有打呼嚕的毛病,有時候他母親不堪忍受就抱個枕頭去別的屋睡。但是,我大伯父很少打呼嚕?!澳蔷褪?,那就是等你睡著了他們又偷偷地睡到一張床上?!?/p>
隨著年齡的增長,樊樸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大伯父家有什么不對勁兒。反正只有當(dāng)家里來客人時,才會有笑容和笑聲,好像這些笑是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
在這個家里,還有一個旁觀者應(yīng)該看得比樊樸更清楚,那就是家里的老保姆。她有時會悄悄問樊樸,昨晚聽見女先生哭了沒有?可憐吶,又是一個人哭了半宿。
與不茍言笑的大伯父比起來,樊樸跟嬸嬸的關(guān)系要親近得多。嬸嬸對樊樸非常關(guān)照,只要有時間,她會帶樊樸上街,去書店,或者公園。在外面,她時常會眼睛饞饞地盯著別人家的小孩看不夠。她喜歡孩子,樊樸看出來了。他問嬸嬸為什么不自己生一個,她說那是她和伯父以前就商量好了的。樊樸不理解。
樊樸想讓嬸嬸開心,可他又能為她做什么呢?生活在大伯父家的最后一年,樊樸對大伯父的一言一行生出了抵觸,他認(rèn)定是大伯父把這個家搞得悶氣乏味的,是大伯父讓嬸嬸一哭就是半宿,而且大伯父還不讓喜歡小孩的嬸嬸生孩子。
嬸嬸察覺到了樊樸對大伯父的敵意,有一次,她特意把樊樸帶去公園,趁他玩得開心的時候,和他談起了大伯父。她說,你大伯父是個好人,你不了解他,以后,等你長大了,也許會理解他的。再有,雖然對你有些嚴(yán)格,他心里是疼你的。
如今,大伯父去世十多年了,每每想起他,樊樸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這么一幅場景:書房門虛掩著,里面昏暗而且煙霧繚繞,大伯父坐在窗邊一張?zhí)僖紊希槍χ脟?yán)嚴(yán)實實的窗簾,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那時樊樸認(rèn)為,大伯父這輩子最愛的不是他的學(xué)問,不是他的學(xué)生,當(dāng)然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香煙。他和香煙卿卿我我了一輩子,真的是那該死的煙頭害了他嗎?
面對大伯父的過世,嬸嬸的過于平靜始終是縈繞在樊樸心頭的一個疑問。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挖空心思地想要找到答案,就是為了否定掉鐘良飛那個大膽的假設(shè)。
這幾年,大伯父的書稿陸續(xù)被出版,其中有一部分是他生前修訂后未及交付出版社的。這些書稿得以出版要歸功于樊樸的嬸嬸。而這些手稿為什么沒在那場火災(zāi)中付之一炬,是縈繞在樊樸心頭的另一個疑問。這兩個疑問攪和在一起讓樊樸生出了更多的疑問。樊樸忽然想起,自己有很久沒去看嬸嬸了。
10
嬸嬸自認(rèn)為她這些年變化不大,就是腿腳不如以前利索了。樊樸說您的精神頭比以前好,愛笑了。是嗎?她既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而是感嘆,年紀(jì)大了,看的事情多了,再看不開的事情也看開了。
嬸嬸現(xiàn)在一個人住。家里原來的保姆三年前告
老還鄉(xiāng)后,嬸嬸老家的一個侄女來陪過她一年多,把嬸嬸搞得比一個人生活還忙活,也不知道是誰在照顧誰。
對于樊樸的到來,嬸嬸顯得非常高興。她正在整理書房,重點是那張有乒乓球臺那么大的書桌,上面堆滿了書和資料。
樊樸說好像我每次來,您都在整理這些書。她笑了,說,也不知道為什么,整理沒兩天,又亂了,所以老得整理。既然這樣,就讓它亂著嘛,或者讓您的學(xué)生整理。對于改變習(xí)慣的建議,樊樸知道,嬸嬸是不會采納的。樊樸想,這也是她能悶頭待在那樣的婚姻里那么多年的原因之一。
每次樊樸來這里,有一道程序必然會進行,那就是討論樊樸的個人問題。早些年,嬸嬸的態(tài)度是隨意的、輕松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后來慢慢嚴(yán)肅起來,而且越往后越嚴(yán)肅,使樊樸不得不認(rèn)為,到了三十歲這個年齡還沒結(jié)婚是有問題的。好在,樊樸只是逢年過節(jié)才來看看她,從這里出去后,問題就自然淡化了。樊樸想,在男女交往方面,他大概給嬸嬸留下了比較笨拙的印象。
今天樊樸希望自己能夠成功地繞開這個問題,因而一進門就東拉西扯的,努力想說出一些讓她開心的話,同時心里盤算著如何進入下一個話題。他實在拿不準(zhǔn)自己接下來想問的她是否愿意說。
嬸嬸忽然向樊樸抱怨起學(xué)校的安排,從這學(xué)年開始,他們減少了她帶的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數(shù)量。盡管學(xué)校是好意,可她說自己喜歡和年輕人打交道,喜歡看到那一張張青春的面孔。年輕真好啊,她探身把臺燈從左邊挪到右邊,拿抹布擦了擦空出來的那一塊桌面,再把臺燈挪回去,接著說,尤其是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步入了社會,各方面開始成熟,有了一定的社會經(jīng)驗。樊樸意識到談話的方向正在平緩但目的性很明確地向他駛來。
嬸嬸終于整理完了她的大書桌。她把手上的一摞資料垛垛齊,放在右首邊,然后抬起頭,不緊不慢地說道:“別的待會兒再說,我還得和你談?wù)勀愕膫€人生活,最近怎么樣?”
“還那樣。”
“你是找不到,還是不想找?跟我說實話。”她擺出了要和樊樸好好談?wù)劦募軇荨?/p>
“倒也不是找不到。這種事沒什么好急的,急也沒有用。而且,怎么說呢……”
樊樸吞吞吐吐的樣子讓她皺起了眉頭,“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結(jié)婚?”
“有時候吧,還真是這樣想的?!?/p>
“這叫什么話,到了這個年紀(jì),有些問題必須想清楚,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還有你的家人、你將來的伴侶。其實結(jié)不結(jié)婚不是最重要的,關(guān)鍵是你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p>
這時電話鈴響了。樊樸走到窗前,一手撐著窗臺邊沿,另一只手下意識地從口袋里摸出了煙。摸出來后,他又放回去了。
窗外,一個頭發(fā)理得短短的看不出男女的小孩舉著兩只小手在往前走。他看起來剛學(xué)會走路,并且還沒怎么摔過,所以對這件事興致勃勃的。孩子身后跟著一個不算老的老頭兒,一路小碎步,做出追趕他的樣子,這讓他更為興奮,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再后面,一輛紅色的兒童搖擺車上坐著一個胖胖的老太太,她懷里抱著一只長毛絨玩具,嘴里一個勁兒地喊著“慢點,慢點”,與此同時,兩只腳奮力在地上劃著。樊樸知道,這樣的場景是會刺激到嬸嬸的。而這也是樊樸的父母想要的老年生活,更是他給不了他們的。
煙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點著的。樊樸首先意識到嬸嬸的通話停了下來,然后發(fā)現(xiàn)嬸嬸在看他,一臉錯愕的表情。他快走幾步,出了書房。
這套單元房是嬸嬸家著火后,學(xué)校重新分配給她的,兩室一廳。樊樸原先熟悉的那些老家具都沒有了。站在客廳里,樊樸只覺得陌生。事實上,樊樸曾經(jīng)刻意觀察過,這里幾乎找不到一點兒和大伯父有關(guān)的痕跡。
廚房收拾得很整潔,全無煙火氣。樊樸打開冰箱門,里面除了牛奶和雞蛋,再無可吃的東西,他挨個把櫥柜門一扇扇打開,又關(guān)上。
回到書房,嬸嬸的電話已經(jīng)接完了。書房的窗戶都打開了。
“您中午吃的是什么?”不等嬸嬸開口,樊樸搶先問道。
“食堂里隨便吃了點兒?!?/p>
“那晚上呢?還是吃食堂?每天都是這樣?”
“食堂里的伙食不錯,很多單身老師都是這樣的,一個人開伙沒必要,太浪費了?!?/p>
“您,就沒想過再找個老伴?”
“我?”她愣了一下,完全沒想到樊樸會和她說這個,有些慌亂地用一種搪塞的口氣說道,“我現(xiàn)在這樣挺好,真的,挺好的,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但還可以更好的?!?/p>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不想折騰了,也沒必要折騰了,都這個年紀(jì)了。而且,怎么說呢……”
“是不是和我大伯父的婚姻,讓您對婚姻徹底失望了?”
她的頭微微顫了一下。也許那微顫只是存在于樊樸的想象中。她沒有馬上回答樊樸,而是重又拿過那摞整理過的資料,在桌子上垛了垛,又垛了垛。
“和我說說我的大伯父,說說你們的事吧,”樊樸央求,“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都已經(jīng)過去了,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說也罷。”嬸嬸咬著下嘴唇,目光停在手中的資料上。不知為什么,樊樸覺得嬸嬸雖然嘴上說“不說也罷”,但只要自己追著再問一遍,她就會說的。
11
除了在出門前說了一句,“到那里你就明白了”,一路上,嬸嬸幾乎沒再開口。出租車在市區(qū)里走走停停。如果說這些縱橫交錯的馬路就是這個城市的腦神經(jīng)的話,那么這個城市脆弱老化的神經(jīng)正瀕臨梗塞。每剎一次車,司機師傅就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對這道路不滿,還是對車上的這兩個乘客不滿。
樊樸和嬸嬸坐在后排。他身體前傾,雙手把著駕駛座的后枕,那充滿玄機的一句話,讓他激動不已。他期望她順著那句話能再說點什么,可她始終把臉對著她那一側(cè)的車窗,眉頭緊鎖,好像打定主意不再開口了。
車駛出市區(qū)之后,車速快了起來。司機的心情隨之愉快起來,不再嘆氣,不時從后視鏡中打量著后排一言不發(fā)的兩個人,一副很想聊上幾句的樣子。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問,你們這是去鳳凰山掃墓吧?在得到了樊樸確定的回答之后,他又問,是南山的那個,還是北山的那個?南山公墓與北山公墓之間隔著一條公路,前者的歷史要長一點,兩個墓地以及周圍的一個森林公園都屬于鳳凰山公墓區(qū)。
“去南山?!狈畼阏f。
“不,是北山?!眿饗鹫f。
“您記錯了,應(yīng)該是南山,今年清明我還來過?!?/p>
嬸嬸點了點頭,眼睛仍然看著窗外,“我們現(xiàn)在去北山?!彼f得十分肯定。
司機在后視鏡中和樊樸交流了一下眼神。這位老兄看起來有些困惑。其實樊樸比他更困惑。樊樸知道此刻多問也沒有用,嬸嬸說過,到那里你就明白了。可是,樊樸怎么覺得越來越糊涂了?
北山公墓,樊樸從未來過,在他看來,和馬路對面的那片墓地沒什么兩樣。他默不作聲地跟在嬸嬸后面。左首是墓碑,右首也是墓碑,前面有著更多的一眼望不到頭的墓碑。墓碑和墓碑之間也就有五十公分的間隔,種著冬青樹。來到這里,你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的人們住得也十分擁擠。
嬸嬸走得很慢,遇到臺階,她就更吃力了。樊樸上前想伸手扶她一把,被她擺擺手拒絕了。越往里走,樊樸越覺得不安。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只覺
得一陣陣涼意往后脊梁上躥。他猛然回過頭去,沒有人。實際上,一路走來,就沒看見別的掃墓者,因此這里雖然墓碑林立,卻給人空蕩蕩陰森森的感覺。
嬸嬸在一塊墓碑前停下,用眼神招呼樊樸,就是這里了。和旁邊的碑比起來,它顯得很不起眼,沒有任何裝飾的花崗巖上寫著:王永清樊輝之墓。沒有銘文,沒有立碑時間。樊樸愣在那兒,腦子一下子轉(zhuǎn)不過彎來。他只知道樊輝是自己的大伯父??墒撬哪共皇窃谀仙絾?再有,這個王永清是誰?
“你還記得那個王伯伯嗎?就是以前星期天老來我們家吃飯的那個伯伯,他就叫王永清?!?/p>
樊樸想起來了,就是那個鼻梁上長了一顆痣、口哨吹得很好的伯伯。他還記得,因為這個王伯伯老來蹭飯,自己還背地里給他起了個綽號:厚臉皮伯伯。
“當(dāng)年,我們?nèi)齻€,你大伯父、我和王伯伯是一個學(xué)校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又都留校當(dāng)了老師。九六年,他查出了胃癌,查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了,沒半年時間,就走了,他走了沒幾天,你大伯父也跟著走了。”嬸嬸的神態(tài)平靜,就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的事。
“這是你大伯父生前就想好的,我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愿,他痛苦了一輩子,我希望這以后他能安息?!?/p>
那天走出公墓的時候,嬸嬸說,她已經(jīng)好久沒來這里了,沒來,是因為她知道葬在這里的人并不希望她來。說這話時,她微微皺起了眉頭。樊樸又看到了他以前熟悉的那個嬸嬸,哀怨,憂傷。
12
從鳳凰山公墓回來,樊樸在家里待了兩天。只要醒著,他的腦子就如上了弦般高速運轉(zhuǎn),停都停不下來。這兩天他過得疲憊不堪。
其間錢小鈴給樊樸打過一個電話,他沒有接。樊樸猜她是要和自己說鐘良飛的事。也不知道鐘良飛的小弟弟是否還在原來的位置待著,不過暫時樊樸還顧不上那小予。樊樸不關(guān)手機,是因為擔(dān)心錯過河南那邊的電話。
兩天之后,樊樸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jīng)想通了。有些事情原本沒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復(fù)雜,之所以覺得復(fù)雜,是因為真相被遮蔽了。但是,我現(xiàn)在聽到的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嗎?樊樸的腦子又飛轉(zhuǎn)起來。他大聲沖自己喊,停!他不想再在這所謂的真相上糾纏了,因為那是沒有意義的。
樊樸翻看著手機上的未接來電,然后按照它們在自己心目中位置的排序依次打回去。一共有十個未接電話,其中有兩個是重復(fù)的。
好了,樊樸對自己說,現(xiàn)在我有多余的精力來關(guān)心一下我的哥們兒以及他的小弟弟了。他給錢小鈴把電話回?fù)苓^去,通了,沒人接。他耐心地聽了一遍《桃花朵朵開》的彩鈴,直到一個女聲跟他說,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他才掛電話。
樊樸下樓理了個發(fā),順便上銀行把電費、水費和煤氣費交了。排隊交費的時候,他忽然感覺自己似乎是在跟以前的生活做結(jié)算,再往后的日子將是嶄新的、有希望的。
做完這些,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樊樸想在外面隨便吃點兒再回家。走了兩家飯館,都得排號等位子,于是他決定還是回家泡方便面。
面泡好后,樊樸沒有馬上吃。他已經(jīng)連著吃了六頓同一個牌子同一種味道的方便面,吃這第七碗,他需要醞釀一下情緒。面湯上飄著一層紅紅的辣油,熱氣騰騰的,還是那個味兒,他一陣反胃,心情瞬間低落了下去。樊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其實只是了結(jié)了上個月的生活。生活還在繼續(xù)。生活還在重復(fù)。
再次接到錢小鈴的電話,樊樸語氣極其生硬地說我沒時間,更沒興趣和你說話。對方?jīng)]料到樊樸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有毛病吧?上午是你給我打的電話,我是看到了給你回一個。你以為我想給你打電話?你以為你是誰啊,就你長的那豬頭樣,想起來就反胃。
半小時前,樊樸剛得到消息,他代理的白酒品牌在鄭州市場的大門,被一個同行用卑鄙的卻行之有效的辦法搶先打開了。也就是說,先前樊樸的心血都白費了。樊樸這頭正窩火著呢,錢小鈴送上門來找罵。他們在電話里吵了起來,倆人都扯著嗓門,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吵到后來,樊樸已經(jīng)想不起來是為什么吵的。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只覺得痛快,只覺得耳邊的電話發(fā)燙,只覺得筋疲力盡但意猶未盡,這時他想起來還沒問錢小鈴前兩天為什么打電話。
錢小鈴大概也吵累了,言簡意賅道,劉妤在和鐘良飛談戀愛。她一句話就把樊樸說蒙了。他還嘴硬,說,是嗎?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跟你的關(guān)系好像也不大。
“算了吧,你這頭豬,晚上七點,還是上次那地方,來不來隨你?!闭f完錢小鈴就掛了電話。
樊樸是準(zhǔn)點到的,錢小鈴?fù)砹耸喾昼?。這個回合,無形中他落了下風(fēng)。樊樸并不生氣,這下他們算是扯平了。活這么大,他還沒被哪個女人這樣罵過,當(dāng)然也沒如此惡劣地罵過女人。來之前,樊樸已經(jīng)語重心長地勸告過自己,既然去了,就先把對她的成見放在一邊。
不知道是燈光的緣故,還是下午那場嘴仗,錢小鈴看起來神采飛揚的。
“真是有意思,每次見到你,都會從你嘴里聽到一些奇怪的信息,好像你是專門來告訴我這類消息的人?!?/p>
“那只能說明你笨,不開眼。這些事就發(fā)生在你身邊,你身上,你傻呵呵地還得等別人來告訴你?!?/p>
“這么說,你早就知道他們倆好上了?”
“可恨的是,鐘良飛明明在和我談戀愛的時候就和劉妤暗地里好上了,就是死不承認(rèn),劉妤那頭也不承認(rèn)。你還真以為劉妤對你有意思?告訴你吧,她和你交往是為了迷惑我,她是在制造假象,是為了掩飾她和鐘良飛的關(guān)系,怕我找她和鐘良飛那王八蛋的麻煩?!?/p>
樊樸當(dāng)然不承認(rèn)自己和劉妤在交往。他強調(diào)只是一起吃飯喝茶而已。但他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樊樸覺得沒意思,沒意思透了。
“你和她好,我沒有意見,知道嗎,我沒意見,我生氣的是她劉妤怎么能搶我的人呢?!?/p>
樊樸忍不住叫了起來,我沒和她好,就是一起吃個飯喝個茶,一個人也得吃飯喝茶,不是嗎?
“真是的,喜歡就喜歡嘛,為什么不敢承認(rèn)?對了,你是怕劉妤的老公把你閹了吧?”
“他閹我?他為什么要閹我?”
“那男人一出獄就放出話來,誰要敢動他老婆的心思,他就把誰閹了,鐘良飛聽說后就再也沒敢露過面?!?/p>
“不是說你要閹了他嗎?”
“我說的是氣話,劉妤她老公可是來真的?!?/p>
“這跟我沒關(guān)系,我再說一遍,我跟劉妤只是吃過飯喝過茶而已,談不上喜歡。”
“哎喲,還挺在意的嘛?!?/p>
“我更在意的是你叫我豬,為什么叫我豬?”
“像你這么蠢的,只配叫豬。豬要是知道了把你這樣的人比做它們,它們都覺得丟臉?!?/p>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不為什么,我只是認(rèn)為你有知情權(quán),你不應(yīng)該被蒙在鼓里。既然她劉好不仁,那我也沒必要替她遮著蓋著。你這個人真是好玩,老是‘為什么,為什么的,回頭我送你一本《十萬個為什么》?!?/p>
現(xiàn)在坐在這里的是兩個失落的人。不知道你熟悉不熟悉這么一類人,失敗和挫折會激發(fā)出他們的斗志,而另一類人,就是樊樸這樣的,面對同樣的情況,本能的反應(yīng)卻是,逃避。
樊樸勸自己站在錢小鈴的立場上替她想想。他這么做是為了讓自己盡快從失落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她應(yīng)該比我更失落的,不是嗎?可她為什么看起來神采飛揚的?她是在強裝歡顏嗎?樊樸目不轉(zhuǎn)晴地看著她,希望能透過現(xiàn)象看到本質(zhì)。
“喂,發(fā)什么呆呢,我臉上長花啦?”她佯裝慍怒道。
這是裝的,我看出來了,接著看,接著看,然后就能發(fā)現(xiàn)本質(zhì)的東西了。樊樸出神地望著那張明明化了妝卻像沒化過妝的臉,但是,最后他不得不沮喪地認(rèn)識到,沒有了,再看不出什么了。
“看什么呢?我有那么好看嗎?”錢小鈴用手中的筷子敲了敲樊樸面前的盤子。
“是挺好看的。”
“去你的?!?/p>
她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抹紅暈,這是難得一見的表情。這個女人一貫表現(xiàn)得對一切了然于胸。樊樸就像是擔(dān)心她這副表情突然間又轉(zhuǎn)回原來的樣子似的,繼續(xù)說道,以前真是沒仔細(xì)看過你,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你說得很對,我真的像豬一樣笨,居然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你的感情,等意識到了又不敢正視,還找這樣那樣的借口和你鬧不愉快,你不知道,鬧完后我有多后悔?,F(xiàn)在我必須向你坦白,我約劉好出來是假,其實想見的是你。因為知道你們倆要好,心想也許她會把你一起帶出來。你根本想象不到,我這幾個月來有多痛苦。
錢小鈴愣住了。這一次不是裝的,樊樸敢斷定。因為他也被自己的話嚇著了。你難道沒看出來我一直在逃避你嗎?因為我知道你是我朋友的女人,我生怕自己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F(xiàn)在既然他和劉妤好上了,我也就沒什么顧忌了。
“你再這樣,我要當(dāng)真啦?!?/p>
“我是認(rèn)真的?!痹挸隹?,樊樸的頭皮一陣發(fā)麻。
錢小鈴手中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戳著盤中的一片牛肉,似乎這片肉就是樊樸嘴里正說著的話,她要把它戳爛,然后吃到嘴里,咽到肚里,讓樊樸想賴也賴不掉。
“你要是騙我……”
樊樸搶先說道:“我要是騙你,你閹了我?!?/p>
2D08年5月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