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娃娃

吳克敬

唱歌娃娃

“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北川縣曲山小學的廢墟前，江蘇省地震救援隊的隊員，正緊急地救援幸存者，突然聽到一個童稚的歌聲，從掩埋很深的廢墟下傳了上來，在場的人，包括孩子們的家長、地震救援隊的隊員，剛聽了個開頭，就都不能自禁地熱淚橫流，泣不成聲。

在黑漆漆的廢墟里唱歌的孩子，是曲山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任思雨，她在廢墟里已被掩埋了好幾天了。5月14日下午，馳援北川地震災區(qū)的江蘇省救援隊，千辛萬苦，剛剛打開一條徒步進入北川縣域的通道，翻進那處一團死寂的山坳時，立即就有聞訊而來的群眾追到他們的身邊，給他們說，快去曲山小學吧，我們的娃娃埋在下面，快去救救他們呀!一雙雙渴望的眼睛，在救援人員看來，就是最為嚴肅的命令，帶隊的周軍，步子停都沒停，當即就和8名戰(zhàn)友，隨著老鄉(xiāng)們去了曲山小學的廢墟前。

廢墟上有著一個一個的大縫隙，憑著過往的經(jīng)驗，周軍他們知道，會有孩子幸存在下面。他把隨身攜帶著的手電擰亮，向著幽深的廢墟下探測……情況是復雜的，縫隙里橫七豎八，都是或粗或細的鋼筋，要想突破過去，決非容易……大家屏息凝望，不期然地有聲稚童的氣息傳到了地面，這叫圍上來的家長們和救援隊員，精神為之大振，七嘴八舌地呼喊起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周軍用手勢制止了大家的呼喚，然后走近傳出童聲的地方，對著猙獰的縫隙喊：小朋友，不用怕，叔叔來救你了，你能告訴叔叔你在哪里嗎?

有那么一點兒間隔，細小的童聲就又傳了上來。周軍聽得真切，下邊掩埋的是個小女孩，她給周軍回話，說她不怕，叔叔，我在里面，我的腿上有東西壓著，我動不了!

事后十多天，我隨中國作家協(xié)會赴災區(qū)采訪團，輾轉去了北川縣城。我是想見識一下那個“唱歌娃娃”的，卻聽說她被轉移去了成都市的華西醫(yī)院，去那里接受最好的康復治療。沒能見上“唱歌娃娃”，但我四處打聽，卻還僥幸地見到了救了“唱歌娃娃”的周軍他們，白天晚上連軸轉，在地震的廢墟下營救幸存者的生命，把鋼鐵般身體的他們，搞得都極疲憊，但是他們還是很耐心地接受了我的采訪。

鐵漢子周軍，說他聽到“唱歌娃娃”的回話時，心是興奮的，朝著身后的戰(zhàn)友去看，他發(fā)現(xiàn)所有含淚的眼睛，都有與他一樣的興奮之情在里面。

“唱歌娃娃”活著就好!可在營救中，是要格外小心呢，有幾層水泥板蓋在“唱歌娃娃”的身上，破拆時一不小心，就會給可愛的孩子造成滅頂?shù)臑碾y!周軍和他的戰(zhàn)友仔細地觀察著，把一些容易發(fā)生斷裂的水泥構件，先用液壓棒固定起來，一點點地敲打，一點點地切割，終于在廢墟上打通了一個救援通道。然而孩子呢?她的準確位置在哪里?怎么又沒了聲音?

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往周軍他們的眼前擺，他又呼喚小姑娘了，連著幾聲呼喚，終于又得到了小姑娘的回答。不過，她的回答是特別的，出乎現(xiàn)場所有人的想象，她唱起了歌，是在學校里歡快地唱著的《兩只老虎》!周軍說他驚呆了，此生此時，他真正地聽到了美不勝收的天籟之音。

在那叫人靈魂為之大慟的時刻，周軍和他的戰(zhàn)友，唯一想的是多么純潔的生命啊!不能讓她就這么逝去，努力努力再努力，一定要把唱歌娃娃救出來!

循著“唱歌娃娃”甜潤的歌聲，周軍和他的戰(zhàn)友，加快了挖掘救助的行動，手指磨破了不要緊，手掌流血了不要緊，咬著牙，瞪著眼，大家晝夜不停，挖刨了48個小時，終于把掩埋在廢墟下四天四夜的“唱歌娃娃”救了出來!

圍成一片的學生家長熱烈地鼓掌了，救援隊員在大家的掌聲里把“唱歌娃娃”小心地抬上擔架。就要抬離現(xiàn)場時，小姑娘奮力地抬起頭來，對營救了她的周軍一字一旬地說：謝謝叔叔，我叫任思雨，今年6歲半了!

送走了“唱歌娃娃”任思雨，周軍和他的戰(zhàn)友，轉身又到廢墟里去找尋幸存者了……在他們的日記上，一個生命一個生命地記著，他們共從廢墟下救出了6個鮮活的生命。但讓周軍最為牽掛的還是“唱歌娃娃”任思雨。

周軍說，他愛“唱歌娃娃”，但愿她能與親人團聚，生活快樂。

周軍的祝愿是真誠的，轉到華西醫(yī)院的小思雨，很幸運地見到了媽媽?，F(xiàn)在，她天天和媽媽在一起，康復得特別快。

不錯，“唱歌娃娃”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可那樣一場災難，在她心里留下的陰影能輕易散失嗎?也許不會太容易，我打電話給《成都日報》的朋友，詢問“唱歌娃娃”的近況，得到的信息是，她近來的心情很煩躁，把她以前喜愛的玩具，也會拋得狼藉一片。但她嘴里老要念叨，念叨她的班主任老師胡蓉，她說她愛胡蓉老師，廢墟下正是有胡蓉老師在，她才會那么堅強。

可愛的小思雨，你不知道，胡蓉老師已經(jīng)去了!而且她還不知，她的爸爸，也仍不見下落！

不過，我還有個問題問了《成都日報》的朋友，問他知道“唱歌娃娃”任思雨在那么恐懼的環(huán)境下，怎么有心唱歌兒?朋友說了，任思雨后來給她媽媽說，水泥板壓得我疼，太疼了!我一唱歌就不感覺疼了!哦，事情還有這樣一層根源。

“六一”兒童節(jié)到了，在學校里獲得少先隊員資格的小思雨，這天要戴上紅領巾，光榮地向少先隊隊旗宣誓了。她非常高興，高興航天英雄楊利偉這一天也來到她的身邊，蹲下身子，在攝像機和攝影機的燈光閃爍下。親手給她系上了鮮艷的紅領巾。

楊利偉鼓勵任思雨：你的表現(xiàn)真是太棒了，我們所有人都為你感到驕傲!

儀式結束時，任思雨又唱起了《兩只老虎》，楊利偉和見證了她加入少先隊員的人，全都跟著唱了起來，使這首歡快的略帶詼諧味道的兒歌，響徹了那間臨時設置的入隊儀式現(xiàn)場：

兩只老虎，兩只老虎

跑得快……

一只沒有耳朵

一只沒有尾巴

怪不怪……

敬禮娃娃

“叔叔，我要喝可樂，冰凍的?！?7歲的中學生薛梟，在廢墟下掩埋了80個小時，他獲救后開口說的這句話，讓人聽來，于悲傷中可否笑起來?

“媽媽不哭，我就不哭，你不要哭?！?歲的小學生文鑫，在廢墟下掩埋了48個小時，他獲救后安慰媽媽的話，讓人聽來，于慶喜中可否會心酸起來?

汶川大地震中，少年兒童表現(xiàn)出的英勇樂觀，真是太多太多了，薛梟和文鑫，只是他們中典型的兩個例子。此外，還有那個可愛的“敬禮娃娃”小郎錚，在他被救出后，舉起右手，向解放軍叔叔敬的那個禮，更是叫天下人心，無不為之大慟，而后又要心疼地樂起來的。

5月25日，第四軍醫(yī)大學為了更好地救治“敬禮娃娃”小郎錚，調動了一輛戰(zhàn)地傷員救護車，把在綿陽市帳篷醫(yī)院里治療的小郎錚，接到西安的本部醫(yī)院。我在第一時間，趕到西安東郊的四軍大唐都醫(yī)院，通過院里的安排，看望了僅只3歲半的小家伙。

因為路途勞累，入院不久的

小郎錚躺在病床上，已酣甜地睡了過去。

我不忍叫醒這個可愛的小家伙，就與陪同他來的母親小聲聊了起來。他的母親吳曉紅看來也極疲憊，但她不想冷落了熱情的我，就揀我所希望知道的事情，給我作了介紹。

不幸中的大幸呢!5月1 2日下午，在北川縣幼兒園里的小郎錚，像往常一樣。在阿姨們的組織下，開開心心地做游戲，突然地，房也搖了，地也晃了，包括阿姨們，和幼兒園里的小朋友一起，連反應都沒作出來，就被嘎嘎怪叫的房屋塌下來埋住了。在塵灰彌漫的廢墟下，小郎錚在一個夾角里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下午和一個漫長的夜晚。到第二天的清早7時許，《綿陽日報》記者楊衛(wèi)華跟隨救援隊伍來到這片廢墟前,他敏感的耳膜，捕捉到了一聲孩子的哭聲，他叫住了幾個解放軍戰(zhàn)士，向著有哭聲的廢墟下照手電，并且大聲地喊著話“能看到光嗎?能看到光嗎?”廢墟下沒有回答，只有嚶嚶的啼哭。于是，他們不再喊話，爭分奪秒地挖刨起坍塌的廢墟。沒有應手的工具，楊衛(wèi)華和戰(zhàn)士們就用鋼錘砸樓板，用劈柴刀砍鋼筋，整整用了3個多小時的時間，這才把小郎錚救出來。

小郎錚是勇敢的，但是再怎么勇敢也還是個小孩子，剛從廢墟中把他抱出來，他便扯長喉嚨哭……現(xiàn)場初步檢查，他的左手臂骨折了。懂點野戰(zhàn)知識的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取出他自帶的繃帶布，又從地上撿了兩塊小木板，小心地把他的斷臂包扎起來……小郎錚的嚎啕大哭，只一小會兒就讓他喉嚨冒煙岔了氣，急得一旁的解放軍戰(zhàn)士，趕緊把他喝著的瓶裝水喂到郎錚的嘴上……看來他是渴了，腸胃冒火般的渴啊，他咕嘟咕嘟狂飲起來，甘甜的水把他的哭聲止住了。

廢墟上有塊木板門，戰(zhàn)士們把小郎錚抱著，輕輕地放在門板上，門板的兩邊，各有幾名解放軍戰(zhàn)士，他們相互呼應著，抬起小郎錚，準備把他往相對安全的救護醫(yī)院送。就在這個時候，讓所有人動容落淚的情景出現(xiàn)了：小郎錚掙扎著舉起右手臂，虛弱但是執(zhí)著地向。救了他的解放軍戰(zhàn)士敬了一個禮!

記者楊衛(wèi)華的照相機，此刻正好對著小郎錚，他敏捷地按下了快門，以攝影的形式，永遠地記錄下了這個驚世的敬禮。

當日下午，楊衛(wèi)華把這幅照片貼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到第二天，全國的平面媒體，在重要的版面，幾乎無一遺漏地作了轉發(fā)。這使無數(shù)人感動得淚流滿面，卻也使心急如焚的吳曉紅露出笑臉，攆到救護醫(yī)院，使他們母子災后得以相逢。

為小郎錚正式施行接骨手術的是四軍大唐都醫(yī)院張勇教授。5月21日上午，護士把小郎錚推進臨時搭建的帳篷手術室，張勇教授仔細地檢查了郎錚的全身，最后對他的左上臂骨折部分做了正位手術，接下來還對他的左手手指壞死部分進行了切除手術。第二天上午，張勇教授來到他的病床前，問他“傷口疼不疼”，小郎錚竟笑著說“不疼”。那樣一份堅強，便是一個成年人又能怎么樣?

幾天的治療護理，小郎錚與穿著軍裝的張勇教授熟了，只要他走進郎錚的病房，小家伙都要情不自禁地給張勇敬禮呢。

5月23日，溫家寶總理二次深入地震災區(qū)，他到四軍大設在綿陽的救護醫(yī)院看望受傷群眾，專門去了監(jiān)護室，俯下身子，親吻了小郎錚。轉院來到四軍大西安唐都醫(yī)院，小郎錚的媽媽吳曉紅，把溫家寶親吻小郎錚的照片帶了來，裝上鏡框放在小郎錚的枕頭旁。聽他媽媽說，小家伙很喜歡這張照片，在綿陽時，有人問郎錚，知道親吻你的人是誰嗎?小郎錚搖頭了。問話的人就告訴郎錚，他是溫家寶總理呀!你猜小家伙是怎么說的，他說我不知道他是總理，只知道他是一個非常好的爺爺。

小郎錚轉院西安，是張勇教授觀察發(fā)現(xiàn)，小家伙骨折的左上臂橈神經(jīng)也有損傷，這不是帳篷病床可以解決的問題，必須轉移到條件完備的本部醫(yī)院，為他專門定制支具，對損傷神經(jīng)進行固定護理，使其逐漸恢復健康。

和郎錚的媽媽說著話，一直不見小家伙醒來，而醫(yī)生又催著我走，讓小郎錚休息好，下午時好有體力接受新的治療。對此我不好太堅持，和郎錚的媽媽告了別，相約過兩天再到醫(yī)院來看小郎錚。

可我一回單位，就接到通知，緊急出發(fā)，隨中國作家協(xié)會赴災區(qū)采訪團，去了也受地震危害的漢中寧強縣。我在那里，白天跑，晚上跑，短短的幾天時間，竟然遇上了3次強余震。最讓我受驚的是5月27日下午3時許，四川省青川縣的5.4級強余震過后50分鐘，又在距離青川縣20多公里的寧強縣，爆發(fā)了5.7級強余震。

每一次的強余震，不知為什么，我都特別要想起“敬禮娃娃”小郎錚。

5月31日，我從地震災區(qū)剛一回到西安，就急忙往唐都醫(yī)院跑，就是想見小郎錚的。到了他住的愛心病房二病室，卻結結實實地吃了個閉門羹，醫(yī)護人員守住大門口，任我說破嘴，都不能突破他們把守的大門。我聽他們解釋，住在醫(yī)院的小郎錚，比得上一個紅遍天下的影視童星哩，太多太多的人涌到醫(yī)院來，帶著鮮花，舉著玩具，拿著衣帽，嚷嚷著要看小郎錚……幾天時間，山西河南的人，渡過黃河到西安，也要來看小郎錚。他還小，又是個受傷的孩子，心靈上地震產(chǎn)生的恐懼情緒還都不能短期消除，大家都來看他，是對他的愛，可也讓他受不了，現(xiàn)在的他，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就是他的媽媽讓他給別人敬禮，他也沒反應。

我能給小郎錚增加這些負擔嗎?不能。但我還有問題，不曉得3歲半的他，如何早慧得知道用敬禮來為救他的人而感恩呢?我沒法在小郎錚的病床前求解這個問題，回到家，卻從積了幾天的報紙堆里看到了答案。

原來郎錚的父親是一名人民警察，最愛做的游戲就是敬禮……爸爸給兒子敬禮，兒子給爸爸敬禮。爸爸出任務時，特殊情況下還有配槍攜帶，這讓愛說自已是“小男子漢”的郎錚喜出望外，總要嚷嚷著打槍。真的槍，爸爸不敢給兒子玩，就在商場里給兒子買仿真槍，兒子玩得不過癮，警察爸爸就給兒子說，你要快快長哩，長大了去當解放軍，穿上軍裝了，你就天天都有真槍打了。這些話裝進小郎錚的腦子里，他對解放軍就有了特殊的感情。如今，大地震把小郎錚埋在廢墟下，又是解放軍叔叔把他救了出來，他對解放軍就更崇拜了?，F(xiàn)在不多說話，開口要說了，就說“是解放軍叔叔救了我，我愛解放軍叔叔。長大了也當解放軍叔叔”。

昨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西安的媒體又發(fā)了一幅“敬禮娃娃”的照片，這次他敬的還是一位軍人的禮。那是一直做著小郎錚主治醫(yī)生的張勇教授嗎?媒體上沒有明確說，但我猜是的，是四軍大唐都醫(yī)院骨傷科專家張勇教授，他像給他敬禮的小郎錚一樣，也向小郎錚敬禮了。

敬禮，入與人的溝通，人與人的相愛，有時候其實不需要太多的付出，只要輕輕舉起手來，敬一個禮就足夠了。

2008年6月2日，西安后村

責任編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