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十六章

郜元寶

1，到平原去吧

讓我們暫時忘記高山，

忘記大海，

忘記陡峭的峽谷，

還有湍急的河流，

到平原去吧。

風(fēng)從遠(yuǎn)方吹來，

帶著不同的溫度，

無法理解的神秘氣息，

喚醒平原上所有的生命，

我們的脆弱的靈魂。

沒有高山的絕望，

沒有大海的空虛，

沒有峽谷的阻隔，

沒有流水的無情。

祖先們告別河源翻山過海，

終于看見平原上的炊煙，

聞到混合著人畜氣味的干草清香。

他們凝望過這古老而年輕的平原，

今天我們也不能看透。

風(fēng)把種子撒在平原，

按節(jié)氣來收獲。

平原上一切都很平凡，

又如此美妙。

我們屬于平原，

而平原，

屬于風(fēng)。

2006--2--4，上海

2，致白樺

您頂著歲月所積的滿頭白發(fā)，

萬古流傳的破敗旗幟，四處征戰(zhàn)，從這一個會場，到那一個會場。

年輕人把您當(dāng)做歷史的腳注，女人們消費(fèi)您的緋聞。而您只想一遍又一遍地訴說，不受干擾。

您曾用溝壑縱橫的皺紋，和充滿磁性的言語，傾倒了許多崇拜者。但最崇拜您的，還是您自己。

您始終不渝追求人的榮耀，收獲的卻往往只是屈辱。向人爭取自由多么虛妄，因為他們也并不自由。

今天，我的朋友，走過一生的坎坷，您突然宣布——“我明白了：人從來就是自由的!”

多么寶貴啊，滿堂的喝彩顯不出這句話的分量，甚至您所有的坎坷也都黯然無光。但從來的自由是什么，親愛的朋友，請您說清楚。

2006--12--1，香港

3，香港

有人嘲弄你可憐的逼仄，

有人討厭你公開的精明，

有人覬覦你血汗換來的財富，

有人擔(dān)憂你日益變壞的空氣與水。

只有我看見，

并且懂得，

萬千人面中倏忽閃現(xiàn)的，

少女臉頰的嫣紅。

那是你如煙往昔的結(jié)晶，

渺茫未來的希望。

2006--12--5，香港

4，無題

朋友，請不要嘲笑我的失敗，

雖然我也曾這樣嘲笑過你。

靠我們自己，

誰也不會成功。

在充滿失敗的路上，

惟有全然交托，

才能笑到終點(diǎn)。

而我只能撿起，

永難完成的，

悔恨的詩篇。

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

下一次真誠的改寫。

2006--12-13，?？?/p>

5，我多么希望

我們已經(jīng)說得太多，

寫得太多。

我多么希望，

有外太空的威嚴(yán)與潔凈，

過濾漢語所有的渣滓，

剩下的，

成為彼此的祝福。

2006--12-13，?？?/p>

6，你的笑

你一定要感謝神，

他給了你，

笑的能力。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樣，

開懷大笑。

在我命運(yùn)的辭典里，

這個簡單的漢字，

已消失多年。

我也要感謝神，

因為你的笑統(tǒng)治了一切，

在這凄涼的落花時節(jié)，

完全不曾想到，

還會有如此美妙的時刻，

突然降臨。

甚至江南的冬日，

也不再只是，

斷橋，殘荷。

沒有人抓住你的笑，

它已隨風(fēng)飄入太空。

我也不在乎，

剩余的光陰里，

還能聽到幾回。

但我會記得，

在北方，

有人用止不住的笑聲，

帶來多人有福的確據(jù)。

2006-12-13，?？?/p>

7，病中偶記

病中讀詩，

又遇義山《無題》。

繡金翡翠的錦被，

芙蓉花盛開，

且用麝香熏過帳幕，

這些宜人的唐朝的物質(zhì)。

有朋友寄來，

木心的書。

這老頭，

跟在李金發(fā)、卞之琳后面學(xué)舌，

以為別人看不出。

二十一世紀(jì)的人也許不知，

如今的信條可是：

“放筆直干”!

2006—12--1 8晨，上海

8，給另一個罪人和渺小者

在渺小的人群中，

我是最渺小的。

在所有的罪人中，

我也許就是罪魁。

但我希望——

并且仍然相信，

創(chuàng)造天地萬物的并沒有遺棄我。

他遺棄獨(dú)生愛子，

為的就是要拯救我們這些

渺小者和罪人。

我親愛的朋友，

你可以說你一無所有，

你甚至可以說你，

已經(jīng)不再相信什么。

但我明白，

和你一樣清楚地知道，

在你無所擁有時，

你得到的或許最多；

在你無所信靠時，

你的渴仰或許更加執(zhí)著，

而且強(qiáng)烈!

2006--12--20，上海

9，想當(dāng)初我們分手

想當(dāng)初我們分手，

像大風(fēng)吹散兩片樹葉。

如山似海的諾言，

也曾暗暗信守，

雖說時光無情，

卻真的想不到，

背叛會這么徹底，

仇怨竟如此深沉。

今天我看到了海，

使我又想起了你，

想起你幸福時的眉飛色舞，

想起你憂傷時無言的啜泣，

想起你在春天的街上，

朝我走來時，

活潑輕盈的身體。

現(xiàn)在我獨(dú)自面對寂寞的大海，

用迷離的目光，

在空虛里哀悼你容顏的老去。

幾千年等待的緣分，

換來數(shù)日相聚，

換來這以后永遠(yuǎn)的遺憾，

換來比遺憾更難忍受的，

對于彼此的回憶。

而過去一旦成為回憶，

就永遠(yuǎn)不會過去。

回憶的種子將變成大山，

壓迫我們一生一世。

想讓你燒毀我矯揉造作的所有詩篇，

從此不再經(jīng)受花言巧語的任何哄騙。

想孤獨(dú)走盡坎坷泥濘的中國的道路，

只將你剩留在未造之時的甜美混沌。

想一人沉陷到黑暗深淵最深的地方，

好遺忘你于無痛無邪的起初的光明。

2007-4-25，上海。

10，不要這樣凄涼地觀看落日

不要這樣凄涼地觀看落日。

太陽并沒有離開我們，

它只是趕去照耀，

按時間需要被照耀的另一群人們。

不要這樣凄涼地觀看落日。

與其在晚風(fēng)中沉醉感傷，

不如明天早起，

迎接第一縷沖破黑暗的清脆的晨光。

2007--5--31，高雄

11，我想過嚴(yán)肅的生活

我已經(jīng)去過許多的地方，

認(rèn)識了無數(shù)的人們。

別再對我講述他鄉(xiāng)的故事，

那不會有什么新鮮的元素。

別再讓我結(jié)識陌生的新朋，

維持舊誼已非易事。

無窮的花朵都擁有同一個名字，

無數(shù)種天氣不過是冷暖的交替。

不要用你的蒼老來教訓(xùn)我，

因為你的蒼老已經(jīng)太蒼老。

不要用你的年輕來威脅我，

因為你的年輕還太年輕。

朋友，今天我四十初度，

人生旅程已經(jīng)過半，

我想過嚴(yán)肅的生活，

棄絕過往所有的積習(xí)。

別再逼我喝酒，

別再拉我閑談，

別再向我傳播小道消息，

別再誘惑我進(jìn)悔愧的深淵。

如果可能，

我想追回那曾經(jīng)有過的清澈的目光，

重新打量這世界的變幻。

2007--4--2，臺北

12，致初安民

安民兄，你好你好!昨夜喝得太多，

回來非常懊悔。

我們本不是酒徒，

潔白的青衫豈為虛偽的酒污預(yù)備?

干嗎要用這幫助說謊的燃料，

證明彼此的情誼?

昨天我才知道，

(在我們相識七年之后)，

原來你還是一個詩人，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現(xiàn)在是臺北清晨六點(diǎn)鐘，

也許你還宿醉未醒，

但我已恭敬地打開你手贈的詩集，

你像垃圾一樣丟給我的，

心底的黃金的光芒。

此刻你俏皮的靈魂，

應(yīng)該還在溫州街某一片黑暗里，

盲目地漂浮。

但我想用這第一次的閱讀，

喚醒所有被你遺忘的文字，

團(tuán)聚你委棄在陽明山腳下的，

生命的泥土。

請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讀詩，

因為當(dāng)面交談實在困難。

我一直忌諱偷看朋友的背影，

這生和死摔跤時扭曲的姿態(tài)。

但為什么每次見面，

你總是將一副尊容，

藏在啤酒瓶方陣的后邊？

你說這些詩“皆困頓與自憐之作”，

難道詩人還想堅強(qiáng)?

在人權(quán)如此亢奮的地方，

難道你還憐惜自己的權(quán)利?

安民兄，請聽我一句話，

將那去地中海飲酒千杯的計劃取消，

不然你會后悔的。

這個島嶼已蓋滿綠色，

你還想種植什么?

弱不禁風(fēng)的文字，

才是合適的舞蹈。

跳吧跳吧，

小弟愿意奉陪。

2007--4--5，臺北

13，我看見

我看見天空很干凈，

好像從來就是這樣。

我看見無法考證的古代的黎明，

飄來一朵云彩

——從此不再太平。

我看見世上的語言變亂之后又相互尋找，

我看見地平線不斷彎曲但依然基本正確。

我看見億萬顆頭腦在一瞬間，

自己弄成故作高深的垃圾桶。

我看見一座城池頃刻淪陷。

我看見一個時代瞬間復(fù)活。

我看見死海古卷寫在青春的臉龐，

我看見繁花似錦，

開放在垂老的土地。

我看見世界不?；蝿?，

像吃了搖頭丸。

我看見窮人在陰暗的角落哀哭切齒，

富人們正在從容不迫，

將重量驚人的排泄物，

鋪滿全地。

我看見少女不在閨房靜修，

卻絕望地捶打負(fù)心漢的門。

我看見他還在里面干壞事，

全不顧門外的悲傷與憤恨，

腐蝕了幼稚而純潔的生命。

我看見無數(shù)病菌唱著得勝的歌，

挨家挨戶遞送深黑燙金的請柬。

我看見幼兒園小朋友，

歡天喜地走上父輩的路

——通向死亡的新長征。

我看見大學(xué)拆了圍墻，

動物園也把圍墻拆了，

滿街行走人而獸獸而人的，

第三類生命。

我看見裝腔作勢的表演，

與所有的熒屏簽訂條約。

我看見更多的妖形怪狀，

潛伏在光潔超薄的碟片中，

代替油污穢惡的貶值鉛字，

從無數(shù)雙放大的瞳孔，

爬入老中青神經(jīng)樞紐。

大國的核彈囚禁在武庫，

耐心等待下一次的疏忽。

我看見市場上反季食品琳瑯滿目。

我看見世界各地的生長非常迅速，

我看見知識樹上的果實供不應(yīng)求。

我看見消費(fèi)了經(jīng)典贗品之后，

巨大的疲勞發(fā)出集體的囈語。

我看見人民幣堅挺的曲線，

讓絕望的知識分子讀出希望的詩篇。

我看見農(nóng)民工數(shù)著一張又一張白條，

最后抬起受傷的眼。

我看見一身名牌的批評家，

在后現(xiàn)代公寓里正襟危坐，

憤怒地捍衛(wèi)無產(chǎn)階級寫作。

我看見陰暗潮濕的工棚中，

黧黑的手捧著《圣經(jīng)》，

滿懷喜樂地仔細(xì)研讀。

我看見教授們錯字聯(lián)翩，

不許學(xué)生發(fā)笑。

我看見詩人們出口成臟，

卻要求人們敬奉面包與鮮花。

我看見每座山巒都有高速公路瞬息抵達(dá)。

我看見每條河流都被二十一世紀(jì)的游客重復(fù)訪問。

我看見每臺電腦都有稱職的駭客頻繁地攻擊。

我看見男女老幼都配備手機(jī)一部。

我看見每座城市都有直刺向天的高層建筑。

我看見人類舉起森林般的手要求發(fā)言。

地球宛如巨大的聲音博物館：

沒有聽眾。

我看見一朵花，

淚流滿面地開在，

無人欣賞的，

四月的枝頭。

我看見一滴水，

走過天上人間漫長的旅程，

晶瑩地懸掛在，

涂滿標(biāo)語口號的，

斷壁頹垣。

我看見……

其實你也看見了。

2007--4--1 5，上海

14，關(guān)于古人我所知甚少

現(xiàn)在是午后兩點(diǎn)，

剛離開搞笑的茶會，

又追趕無聊的晚宴。

一天光陰眼看虛拋，

趁著空閑趕緊回家，

回家回家只想回家。，

打開《唐詩三百首》，

尋找李白與杜甫。

程德培，程永新，

張永勝，談瀛洲，

今天就到這里吧，

抱歉不能愛你們更多。

我們不幸做了同時代人，

又活在同一座虛假的城。

關(guān)于古人我所知甚少，

若想不快可問歷史學(xué)家。

他們沒有科研經(jīng)費(fèi)，

沒有電腦電話。

不開大會小會，

不用短信騷擾。

隔著時間的帷幕，

我只見他們縱酒狂歌，

只聽到他們淺酌低唱，

“焉得思如陶謝手，

令渠述作與同游?！?/p>

多么癡心的召喚啊，

可惜不能回到唐朝。

2007--4--29午后

15，四季的感謝

當(dāng)我陷進(jìn)智慧的迷宮，

春天枝頭第一眼新綠，

引我歸回萬物花開的世界。當(dāng)內(nèi)心的傷害令我痛不欲生，

夏天無處不在的溫暖陽光，

擠去身體里每一滴空虛的汗水。

當(dāng)貧窮把我苦苦追逼，

預(yù)備拼卻殘年一心聚斂，

秋天的原野開口說：

你已經(jīng)得到太多，并不缺乏。

當(dāng)惡行與過犯使我污穢滿身，

皚皚白雪覆蓋大地，

證明圣潔并非謊言。

我依然稀奇這季節(jié)的殷勤流轉(zhuǎn)，

地球有四種愛的語言，

教我一生學(xué)習(xí)感謝的法則。

2007--5--24夜，上海

16，在混亂的年代

在混亂的年代，

請再給我一顆吶喊的心!

別用童稚的嗓音，

訴說轉(zhuǎn)眼成灰的誓言。

即使喝干所有的酒，

也無法洗滌你中國的心。

我不想和你一同淪為義憤的奴隸，

并肩看這風(fēng)景的戲劇。

選擇愛誰已經(jīng)不是我的權(quán)利，

但我至少可以拒絕，

和不愛的人一同坐席。

在混亂的年代——

這年代是否混亂我并不知道，

我也無力用任何方式命名，

一個并不屬于我的時代。

我只是覺得有點(diǎn)混亂，

并且站在混亂里企求——

請再給我一顆吶喊的心，

讓我喊出我的混亂，

和心底里同樣混亂的淚水。

2007－－12--11，改于北京

責(zé)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