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何永生　劉傳艷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

關(guān)于《項脊軒志》，古人的評價已不少了，有代表性的說法是：

予讀震川（歸有光）文之為女婦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細事見之，使人欲涕。蓋古今來事無巨細，惟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長留天壤。（黃犁洲《張節(jié)母葉孺人墓志銘》）

歸震川能于不要緊之題，說不要緊之事，卻自風韻疏淡，此乃是于太史公深有會處，此境又非石士所易到耳。（姚鼐《與陳碩士》）

（震川文）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表。（王錫爵《歸公墓志銘》）

今人關(guān)于《項脊軒志》的激賞也不乏見，最有意味、有獨見的當屬汪曾祺：

……有人問我受哪些作家影響比較深，我想了想：古人里是歸有光?！恼Z言更接近口語，敘述語言與人物語言銜接處若無痕跡。他的《項脊軒志》的結(jié)尾：“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平淡中包含幾許慘惻，悠悠不盡，是中國古文里一個有名的結(jié)尾。

我更為驚奇的是前面的：“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話沒有說完，就寫到這里。想來歸有光的夫人還要向小妹解釋何謂閣子的，然而，不寫了。寫出了，有何意味？寫了半句，而閨閣姊妹之間閑話神情遂如畫出。這種照生活那樣去寫生活，是很值得我們今天寫小說時參考的。

我覺得歸有光是和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方法最能相通，最有現(xiàn)代味兒的一位中國古代作家。我認為他的觀察生活和表現(xiàn)生活的方法很有點像契訶夫。我曾說歸有光是中國的契訶夫，這并非怪論。①

上述古今評點和議論都是不錯的，議論的角度也都大體一致。如果把對一篇（部）作品評論的角度分為寫什么、怎么寫、寫得怎么樣三個方面來考察，則三位古代的文評家中，有二位都談到了“寫什么”：

“震川文之為女婦者”（黃犁洲）是就題材而說的；“于不要緊之題，說不要緊之事”（姚鼐）是從選材上講的。

涉及女性題材，且取材瑣屑是歸有光散文的一個特點，這既與作者的寫作風格有關(guān)聯(lián)，也與其特殊的家世背景不無關(guān)系。歸有光，字熙甫，號震川。昆山（今江蘇省昆山縣）人。做過知縣，南京太仆寺丞；留掌內(nèi)客制敕，修《世宗實錄》，卒于官。善古文，學司馬遷《史記》，著有《震川文集》《三吳水利錄》等。其文流傳于世，而進入明清蒙書及現(xiàn)代語文教科書的幾篇文章，都是女性題材的?！俄椉管幹尽房梢哉f是以一間老屋為寄托，對四個女性的追思和緬懷；《先妣事略》記作者母親周桂16歲來歸，26歲卒歿的短暫人生；《寒花葬志》是為作者原配夫人魏氏的陪嫁丫頭，10歲隨嫁，19歲卒的寒花寫的墓志銘。姚鼐的“于不要緊之題”，是指相對于宏大敘事而言的個人生活題材，是私人題材。在一個男權(quán)文化濃郁，且有著文關(guān)宏旨，視宏大敘事為傳統(tǒng)的言說語境下，它的出現(xiàn)自然特別能給讀者帶來一縷清新氣息。

家常婦孺親情、瑣屑之事進入公共啟蒙閱讀的領域，且具有持久的感人至深的魅力，一則說明了其所關(guān)聯(lián)之事，稟情持論之議，符合特定文化恒久的價值歸屬；二則說明人性中某些永久不變的東西歷久彌珍；三則說明了作者在具體的寫作技術(shù)已經(jīng)達到自然天成、爐火純青的至境。細考上述三位古代評論家，微言所指，激賞的更多的是后者，也就“怎么寫的”這樣一個角度：

每以一二細事見之（黃犁洲）

于不要緊之題，說不要緊之事（姚鼐）

無意于感人（王錫爵）

黃犁洲是就選材說的，姚鼐是就選題而說，王錫爵是就寫作的風格追求而說的。無論從哪一個方面而論，都肯定作者自然、淡定、質(zhì)樸的格調(diào)追求。

今人汪曾祺的評介側(cè)重于敘事風格的感悟，汪說的最大價值，在于一個大膽的猜想，即“歸有光是和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方法最能相通，最有現(xiàn)代味兒的一位中國古代作家”，且將這種“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方法”和“現(xiàn)代味兒”具體指向以契訶夫為代表的現(xiàn)代詩學特征。汪說“這并非怪論”，但沒有求證和問難。本文無意為汪先生狗尾續(xù)貂，進行歸有光散文藝術(shù)與契訶夫小說藝術(shù)的比較研究。僅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對《項脊軒志》呈現(xiàn)的詩學特征作一般還原性的解讀，通過對《項脊軒志》回憶主題詩學特征及技術(shù)構(gòu)成方式的分析來說明一種私人的、個己化的懷舊情緒是如何進入公共閱讀的領域，且產(chǎn)生歷久彌新的審美張力的。

回憶，在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它是人類把握已逝時光，也是把過去納入現(xiàn)在的方式，而從整個人類的‘類的意義上講，回憶又是使自己的文明得以延續(xù)的方式，而在最寬泛的意義上講，回憶正是人的存在方式本身”②。也許正因為此，回憶主題常常為文學所熱衷且擁有自己獨特的詩學特征。

這種詩學特征在寫作技術(shù)上最直接地表現(xiàn)就是處理往事，處理記憶，把生命的形式轉(zhuǎn)化上升為藝術(shù)形式的技術(shù)。一般來說，記憶是個心理學概念，其所指乃是留存在心理深處和下意識中的關(guān)于過去的體驗和經(jīng)驗的斷片，而回憶是個文學概念，是一種重新喚醒過去片斷的方式，它頗具呼喚、啟發(fā)的特點，甚至有某種努力的成份蘊含其間或者說它的作用就是啟發(fā)，通過什么方式激活、啟發(fā)聯(lián)想和想象，進而產(chǎn)生共鳴。由此，一個人的回憶慢慢能夠成為引發(fā)讀者回憶的引擎，成為激活公眾回憶的按鈕。所謂感人，就是啟發(fā)聯(lián)想和想象成功了，引起了共鳴。評論者（或讀者）說：“《項脊軒志》使人欲涕”、“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表”，也就是說它成功地啟發(fā)（或說喚醒）了讀者的聯(lián)想和想象，并投入文本所創(chuàng)造的氛圍中，與之同悲共喜。而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成功地找到了承載感情的“記憶之物”。

項脊軒：一個承載多重情感的記憶之物

如前所說，記憶，說到底是一個心理學上的問題，而回憶則是一個文學上的問題。這兩者之間存在著一個基礎與升華的關(guān)系：回憶一定是源于記憶，有賴于記憶的，記憶則不一定都能轉(zhuǎn)變成為回憶。記憶是一種生理兼心理的行為，回憶是一種詩意的建構(gòu)活動。一般來說，人們對過去的記憶都是附著在“記憶之物”上面的，當記憶要轉(zhuǎn)變成為回憶的時候，創(chuàng)作者的使命正是對記憶之物篩選和追捕。這種能喚起往昔的“記憶之物”，在不同的以回憶為主題的文學文本里，往往是絕然不同的，因為生命的經(jīng)驗和體驗都是極具個性特征的，哪怕是對同一事物的共時穿越。本篇的“記憶之物”就是“項脊軒”，這一點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值得一說的問題是，這個“記憶之物”是怎樣成為“記憶之物”的呢？換言之，什么樣的東西才能夠成為回憶類主題文學作品的“記憶之物”？這個不失為一個可以作為專題研究的、有趣的課題，不是本文三言兩語就能夠打發(fā)的。在我看來，凡“記憶之物”一定應該是歷時久遠，能夠成為超越它自身的純粹物質(zhì)屬性，而承擔某種精神或傳統(tǒng)的東西，它是物質(zhì)的，卻是有“靈”的，它是有靈之物。如果回憶是事關(guān)集體的，則這個“記憶之物”，必須既能滿足集體回憶的公共性要求，又能滿足集體中所有個別成員的私情密意。比如說，本篇中歸有光的祖母送他的“象笏”，其妻親手植種的“枇杷樹”都具有“記憶之物”的特性，所以，它們都進入了作者的敘述視野，成為回憶的對象，但由于它們涉及面有限，更私密、更個人化，可以成為集體回憶的一部分，但不能成為承擔集體的回憶“記憶之物”，因為它們不具有于集體回憶所需的公共性，所以，不能承擔作為集體回憶“記憶之物”的重任。能夠作為集體“記憶之物”的東西，一定是在滿足集體中每個成員的個人需要的同時，而又具有某種公共性的東西，因此，它必須具有多重歸屬的特點。歸有光《項脊軒志》對往事的回憶，相對于天下、社稷、軍國、蒼生、黎民等等關(guān)懷對象而言，雖屬私情，具有個己性特征，但關(guān)人涉事，都非一人一事，而是一個家族集體，回憶者與被回憶對象之間屬于多質(zhì)對應的關(guān)系，所以，在一定程度，或者說某種意義上，它也具有公共性特征。正因為如此，其所選取的“記憶之物”也應該具有我們上述所說“記憶之物”的特點：它必須成為這個回憶集體的共同“記憶之物”，每個被回憶的對象都必須與此有關(guān)涉，而“項脊軒”正好是滿足這樣一個要求的“記憶之物”。

歸有光的遠祖，宋朝的歸隆道，曾居太倉項脊涇，歸有光于是以項脊軒命名自己的書齋，并自稱項脊生，這是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慎終追遠的行為。這樣一個書齋名和自命名，本身就是作者“承先人志”之自覺意識的體現(xiàn)，是高度情志活動的產(chǎn)物?！绊椉管帯蹦讼容吘喸熘荩羌易遢x煌的象征，是世代棲息之所，也是家道中落的見證，集興衰榮辱、歡愉慘惻于一體。所以，它理當成為最好的紀念之物，也是最好的勵志之物。文章要回憶的是自己難以忘懷的閉門苦讀的生活，以及共同生活過的親人們（祖母、母親、乳母、妻子）生前對自己的殷殷關(guān)愛，和自己對她們的深切懷念。而這一切過去的情境都無可回避地關(guān)涉到一個場境：項脊軒。

何以是項脊軒而非他物成為附著過去的記憶之物呢？細看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項脊軒不僅是一切往事發(fā)生的場景，而且還至少承載了五重的情感：

第一，項脊軒不僅是作者出仕前安身立命之處，而且是體驗讀書歡欣的“華屋”。

項脊軒原名并不叫項脊軒，“舊南閣子也”；這間“百年老屋”開始也不是做書齋用的，在“余自束發(fā)，讀書軒中”之前，它不過是普通一“室”：“塵泥滲漉，雨澤下注”、“家有老嫗，嘗居于此”。作者的“束發(fā)”就讀其中，不僅使陋“室”生輝：“余稍為修葺……室始洞然”，而且“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大有“斯是陋室，唯我獨馨”之自慰。

第二， 項脊軒更是祖母托付中興家室，而作者萌志自許，參省乎己，明志知恥的地方。

余自束發(fā)，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p>

正是祖母的托付與激勵，才使得沉浸在“偃仰嘯歌”中，樂而忘憂的“我”，反思自省，于是才有了“項脊軒曰”一段深刻的自警。

項脊生曰：“余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第三，項脊軒乃先祖蔭庇之居，神佑之所。

文中“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一句一帶而過，似不經(jīng)意，亦無關(guān)文旨，實則通過對劫后余生之僥幸的追憶與回味，給作者積極的心理暗示和自我期待：“軒凡四遭火，得不焚”原來是歸氏先祖的在天之靈對這百年老屋的護佑，自然也是對“承先人志”、肩負中興家族使命之后輩的護佑。

第四，項脊軒是作者美好愛情的見證。

作者在13年后續(xù)作的短短一段中，三敘亡妻在項脊軒中的往事：

①“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回憶前事大有“何當共剪西窗燭”、物是人非之哀。

②“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弊窇浌嗜?，音容宛在。

③“庭有批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倍梦锼既?，誠有“昔年楊柳，依依漢南，今望遙落，凄愴江堂”之哀。

第五，項脊軒是家道中衰，親情疏離，百事哀憐，不堪回首，卻不能不面對的物證。

在追敘作者沉浸在項脊軒的歡愉之情后，當讀者還置身于其所營造的氛圍，流連忘返的時候，作者已經(jīng)在“然余居于此，……，亦多可悲”的提示下，開啟了另一扇回憶之門。這“多可悲”中之一是“諸父異爨”，原來中通南北，整體的一個庭院，里里外外“多置小門”，隔墻到處都是，“東犬西吠，……，雞棲于廳”，且“庭中始為籬，凡再變，已為墻”，就這樣，曾幾何時的大家變成了小戶，原來相親相憐、其樂融融的親情為墻壘森嚴的此疆彼界所替代，真是不思而哀的往事。之二是老嫗回憶先妣居中生活時，孤兒寡母，饑寒交迫，聞之椎心的情形。之三是自己飽受壓抑，少年失歡，“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的壓抑與苦悶。

正是這多重的情感負載，使得項脊軒成為作者追懷往事的不可多得、無可替代的記憶之物。

《項脊軒志》回憶主題的詩學呈現(xiàn)

美國漢學家斯蒂芬·歐文在他的漢學名著《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說，中國古代作家對往事的記憶呈現(xiàn)出雙重記憶的特征：一方面是他們對往事記憶是斷片式的非邏輯的（記憶本身就是來自過去的斷裂的碎片），另一方面他們在作品中的有意記憶通過自覺的詩學處理構(gòu)成一種有序的文本秩序，形成一種更能觸發(fā)讀者聯(lián)想力和藝術(shù)感受，更具召喚魅力的文本結(jié)構(gòu)。斯蒂芬·歐文書的副題圈劃的雖然是“中國古典文學”的范疇，但實際列舉的僅限于詩歌。然而，如若征之以我們的閱讀經(jīng)驗，則他關(guān)于“往事再現(xiàn)”藝術(shù)的判斷，也是適合中國古典文學其他文類的。

從這個角度看《項脊軒志》，作為回憶往事的散文，無疑也是具有回憶類文學文本共同的美學特征的，諸如記憶的無序性、聯(lián)系的散漫性、細節(jié)的雜陳、敘述的瑣碎、記敘的隨“意”性等。這種敘述特征既是因記憶本身是來自過去斷裂的碎片而決定的，另一方面也是與作者在敘述中努力將無序、瑣細、斷裂的記憶進行有序處理，細節(jié)拼湊，敘述移位，強化文本內(nèi)在邏輯關(guān)聯(lián)的處理分不開的。也許正是這一矛盾產(chǎn)生的張力而體現(xiàn)出來的文本邏輯，才形成了一種閱讀召喚和審美沖擊力。

《項脊軒志》全文共629字，分兩次寫作完成，前后跨時13年，第一次記軒，作者時年19歲；“余既為此志，后五年，吾妻來歸”“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合計11年；又“其后二年，……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共計13年。從作者第一次“余稍為修葺”，“束發(fā)”，“讀書軒中”，大計約15歲左右，作者的軒中生活計約17年。讀者對文本的整體感受，也十分簡明概觀：一間百年老屋，二次13年記寫，三代祖孫情意，四個女性情懷。這樣一個閱讀抽象的概觀，在經(jīng)由作者編織處理的時候，卻不能不面臨如下的矛盾：即作者將歷時性的斷續(xù)往事，作共時性呈現(xiàn)時，不得不面對的空間上的調(diào)整和敘述時序的安排；也就是說，在寫作狀態(tài)下心理時空對自然歷史時空進行剪裁和布置的建構(gòu)活動是十分復雜的，它必須服從一個主題和作者特定情感的需要?；貞洀谋举|(zhì)上說是沉溺于既往，找回回憶者的過去，但何嘗又不是對回憶者當下的確證和救贖呢？這樣就決定了兩個時空交互，過去和當下重疊并現(xiàn)的敘述奇觀。這仿佛一首交響樂，多聲部此起彼伏，時而交錯，時而交疊，形成現(xiàn)實與過去的回環(huán)往復。具體表現(xiàn)在《項脊軒志》中，“百年老屋”舊況及方位的概敘，與“修葺”之后的“新貌”及環(huán)境的比較，突出項脊軒的詩情畫意。“余居于此，多可喜”一語休止上文的歡愉主題，“亦多悲”開啟下文，悲情的主題出現(xiàn)了：家道中落的凄涼，表現(xiàn)在軒室格局的變化上，內(nèi)墻多門，曠庭始而為籬，繼而為墻。回憶中又增植乳母的回憶，增加了敘述的側(cè)面，不僅進一步拓展了回憶的縱深結(jié)構(gòu)，而且使其繁復可觀，而祖母對“我”的憫憐之情與托付細節(jié)的呈現(xiàn)，仿佛交響中另一個聲部的竄入，幫助實現(xiàn)了主題的變奏。這樣多重復奏，共同烘托一個主題，沉郁悲涼，不僅作者潸然有淚，讀者自然也感激而悲，在客觀上將“多悲”的哀情推向高潮。但悲痛中又潤生出一股力量，這股力量潛滋暗長，成為作者萌生中興家室之志的愿力，為一個概敘后高亢的結(jié)束“項脊生曰”作鋪墊。這一切都很成功地讓讀者欣其所欣，哀其所哀，并毫無鑿痕地實現(xiàn)了欣悲的轉(zhuǎn)換。然“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又將回憶情境拉回到回憶發(fā)生的現(xiàn)場，形成回憶者與“記憶之物”回環(huán)往復的對話，形成當下的回憶者對回憶者過去的問訊，一時百感交集，油然而生。

接下來是13年的休止與續(xù)曲。13年“不思量，自難忘”，對亡妻是殷殷的緬懷與哀悼；“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仿佛長長的尾聲圍繞項脊軒，并幻生出無窮的回聲。

教科書刪節(jié)“項脊軒曰”致文本缺殘，情感失維

《項脊軒志》選入高中教科書時被刪節(jié)的一段，正是作者首作“項脊軒志”的最后一段，恢復它的原貌，大有益于對文本確切的理解，不妨抄錄于茲：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飲井之蛙何異？”

這是一段仿“大史公曰”的文字，與上段文字連綴，似有突亢之感，然縱觀全篇則珠聯(lián)璧合。議論頗有生氣，奮奮然有志當高遠中興家室的抱負。這不正是前述家道中落，諸父異爨，軒室破敗，孤兒寡母饑寒交迫，祖母持笏勸讀，諸多“多悲”之事綜合促成的發(fā)奮之志?！绊椉股弧币褪窆褘D“守業(yè)”“自衛(wèi)”以自勵，援劉備孔明以自誡，這一切都在區(qū)區(qū)敗屋中，所以，項脊軒既是遠祖無尚榮光的老宅，也是后輩蝸居發(fā)奮的陋室，只盼有朝一日，持笏以朝，恢復遠祖榮光，方能告慰先祖，揚眉吐氣，否則，“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這是自勵，是自誡，也是初次寫作的動機表述。

無端刪除本段不僅使得文本殘缺，而且造成青年時期歸有光的情感表達的缺失，更重要的是閹割了文本形成的動機表述，剪失了文本提供的多維情感空間，且極易以訛傳訛。實屬不當之舉。

作為老一代的語文學者，也曾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編輯的張中行先生在評述《項脊軒志》時曾說：“缺點（由現(xiàn)在看）是情調(diào)太低沉，仿佛總是在說，完了，什么都過去了！自然，我們應該承認，人有感傷的權(quán)利，不過作為選來的讀物，尤其對于年輕人，過于感情低沉、性情脆弱，如果還有影響的力量，那是不合適的?！雹圻@段評價語多矛盾之處，由于寫在一個特殊的年代，作為編讀者作如是觀，當然另有隱衷，不宜置評。但是，有必要說明的是，《項脊軒志》作為回憶性的散文，感情基調(diào)總體上并不是感傷的，其中也有溫馨的回憶，而高亢的精神表現(xiàn)正是教材刪除這一段。這刪除的一段正是所謂“感情低沉、性情脆弱”的文字，是自勵勵人的激昂慷慨之語。通過刪除的手段，使完整的文字致殘，致原本復雜多維的情感表現(xiàn)為單調(diào)，然后再來做評價，這叫斷章取義，還是以偏概全，我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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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汪曾祺：《談風格》，《塔上隨筆》，群眾出版社1993年版第115頁。

②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45頁。

③張中行：《文言津逮》，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96頁。

[作者通聯(lián)：湖北水果湖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