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金波
摘 要:永嘉學派的代表人物薛季宣、葉適都很重視《易》。他們對《易》之地位與成因的回答、對“道器”關系的解決、崇陽黜陰的主觀選擇等都突出了永嘉學派解《易》的不同進路。
關鍵詞:永嘉學派;《易》;道器關系
中圖分類號:B24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5—0173—03
宋代解《易》之書甚多,據(jù)《四庫全書》經部易類記載,在著錄的158部,1757卷的易學著作中,宋儒之作即占56部,605卷,其所占比重是比較大的。在眾多解《易》的著作中,永嘉學派的內容占有的分量雖不很大,但其解《易》卻獨具特色?!捌湟渍f在易學史上可以說是獨具一格”①。“永嘉學派”是南宋時期與朱熹理學、陸九淵心學成鼎足之勢的重要學術思想流派,創(chuàng)始人是薛季宣、陳傅良,集大成者為葉適。
薛季宣,字士龍,人稱艮齋先生。葉適對他的評價是:“永嘉之學,必彌綸以通世變者,薛經其始而陳(傅良)緯其終也?!雹谄渲?,“彌綸以通世變”是對薛季宣學術特點的經典概括。他對當時的實際問題有著深入的研究和獨到的見解,其事功思想表現(xiàn)在諸多方面,而以其對《周易》義理的闡發(fā)為著。
對于葉適,牟宗三先生指出:“歷來敢對程朱內圣道統(tǒng)提出質疑者,如明末顧亭林、顏元、李塨等人,實皆不及葉水心之勇敢與一貫,并曾子、子思、孟子、《易傳》而一起皆反之也。”③何格恩也認為,葉適的學說“不囿于程朱之義理,漢唐之注疏,超越曾子、子思,稽合孔子之本統(tǒng)??嘈墓略?,卓見特識,有足多者?!雹?/p>
一、《易》之地位與成書原因
怎樣對《周易》進行客觀的定位以及給出合理的依據(jù)呢?薛季宣、葉適都有明確的回答。
薛季宣認為《周易》是儒家學說之總綱,事物之形象度數(shù)及形上之理都深蘊于此:“他經雖玄妙難擬,要皆自《周易》出也。夫禮樂王政之紀綱,詩書春秋其已事也。凡名數(shù)聲音性命事物之理,非易無自見也。六經之道,易為之宗?!雹荨胺颉兑住分疄闀?,廣大悉備,盡天地萬物之道者也?!雹奕~適也持同樣觀點,對《周易》給了很高的定位,認為《周易》居于“經”的重要地位(群經之首)?!皩W者誠有志于道,以是為經,而他書特緯之可也。”⑦而他們對當時流行的解易思路非常不滿,立志要發(fā)掘《周易》的真正意蘊,闡明《易》之道,最終使“孔氏之成書翳而復明,《易》之道其庶幾乎”⑧。
二人對于當時已經成為定論的《易》之成書原因分別進行了質疑以及唯物主義的闡釋。針對“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的一些傳統(tǒng)說法,薛季宣認為這種說法屬于“神道設教”,那種主張龍馬負圖洛水出書之說是“無所考證”之說,后世之人不加詳考,而爭相征引,從而被迷惑。薛季宣主張河圖洛書實際上是古代的地圖,其功能在于“辯物象而旋地政”⑨。《周易》之成書是古人觀察天文、地理而得出的,不具有什么神秘的色彩。
葉適所持觀點基本相同,而且更進一步,謂:“后世之言易者,乃曰‘伏羲始畫八卦,又曰‘以代結繩之政,神于野而誕于樸,非學者之所宜述也。”⑩認為那種簡單的判斷容易流于荒誕,不應不加撿擇而輕易相信。葉適判斷:“《周易》者,知道者所為,而周有司所用也。”(11)葉適的判斷是有一定道理的。《周易》的成書過程是比較復雜的,是古人生存智慧的“集錦”。研究《易》之目的到底為何?葉適強調在于施用,或是修身或是應物以解決實際問題,人們掌握其中的規(guī)律最終為了解決當下的問題,“所以用是道者”。葉適認為“易”其實反映的就是變化、變易的道理:“以其義推之,非變則無以為易,非經非別則無以盡變,古人之所同者,不知其安所從始也?!?12)葉適否定了八卦的神秘起源,也否定了道學家把《易》附會到《河圖》《洛書》而編造的“伏羲先天、文王后天之論”的神秘傳說。
二、對道器關系的唯物主義解決
與《周易》相關的另外一個問題即道器關系問題,薛季宣與葉適所持的觀點基本相同,可以概括為“道不離器”、“道在器中”。
薛季宣認為道為“體”,器為“用”,體用不分。道不是獨立于事物現(xiàn)象之外而存在的,而是要憑借事物現(xiàn)象的存在才能充分展示出來。事物現(xiàn)象本身即道之顯現(xiàn),道不具有任何超驗的性質,而是普遍存在于經驗世界且時時呈現(xiàn)于人的經驗活動之中,道在則事物在。六經即載道之器,道不離器,離器道則無可適。“夫道之不可邇,未遽以體用論。見之時措,體用宛若可識。卒之何者為本,何者為用,即以徒善徒法為體為用之別,體用固如是邪?上形下形,曰道曰器。道無形,舍器將安適哉?且道非器可名,然不遠物,則常存乎形器之內。昧者離器于道,以為非道,遺之,非但不知器,亦不知道矣?!?13)道器須臾不可分離。
葉適對道器理氣關系的解決也具有比較徹底的唯物主義特點。在與程朱關于“太極”、“無極”的爭論過程中,葉適的“物之所在,道則在焉”(14)的觀點得到了明確和充實。他不但明晰了事功學的理論根據(jù),而且系統(tǒng)地闡述了自己的宇宙觀。區(qū)分形而上與形而下是程朱理氣觀的方法論基礎,這種分析的方法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人們抽象思維能力的提高以及人們對對象可以把握的程度。但是形而上與形而下是統(tǒng)一于客觀事物之中的,事物的規(guī)律不能脫離事物具體而存在。朱熹的理論缺陷在于把形而上與形而下截然割裂,使形上可以先于或者獨立于形下之事物而存在。對于這個形上與形下問題,永嘉學者一直堅持著不同的解決思路。承繼著前代學者的解決軌跡,加之自己的深入研究,葉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不贊同那種截然區(qū)分形上與形下的理論,說:“若夫形上則無下,而道愈隱矣?!?15)形上與形下的關系落實到具體的概念上就是當時所爭論的最為激烈的幾對范疇即道器、理氣(物)之間的關系問題。永嘉學者一直堅持著“道器不分”、“物在道在”的觀點。葉適在他們的基礎上明確提出“物之所在,道則在焉”的命題,否定了“道”作為獨立實體存在的可能性。他說:“物之所在,道則在焉。非知道者,不能該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雖廣大,理備事足,而終歸之于物?!?16)肯定了道的存在,否定道能夠脫離器物而獨立存在。主張抽象的道必然要通過具體的器物存在來體現(xiàn)自身,則具體事物的存在實際上是道本身存在的唯一可能方式。
從易學哲學史的角度來看,薛季宣與葉適的道器合一說,都是對程頤體用一源、即事顯理說的改造。永嘉學者對道器關系的唯物主義解決,奠定了這一學派的事功理路,也使得其學派在與程朱理學及陸氏心學的駁難和自己功利主義思想體系的建構中具有堅實的基礎。
三、崇陽黜陰的主觀選擇
“一陰一陽之為道”,語出自《系辭》。對《易》之一陰一陽之道的論述,朱熹、陸九淵二人分歧比較大。陸九淵認為陰陽與太極都屬于形上之道,朱熹則把“形上”與“形下”、“理器”與“道氣”截然二分。葉適對《易傳》作者的考證就涉及了上述之“陰陽”問題。
葉適針對時人多認為《周易大傳》的作者為孔子的論調進行了考證。首先,對易之《十翼》篇提出懷疑,認為“十翼”中只有《彖》、《象》為孔子所做,批駁了理學家的立論根據(jù),因為理學家們所忽視的正是《彖》與《象》二篇,而對其他非孔子所作的篇章卻非常重視。在《論語》一書中沒有關于孔子作《彖》與《象》的明確記載,葉適如何圓融自己的判斷呢?他說:“然《論語》既為群弟子分別君子小人無所不盡,而《易》之《象》為君子設者五十有四焉?!跺琛?、《象》辭意勁歷,截然著明,正與《論語》相出入,然后信其為孔氏作無疑?!?17)葉適認為在思想實質上,《論語》與《象》強調的都是關于君子道德修養(yǎng)問題,由于在這一點上的一致性,所以判定《象》為孔子所作。就文章的文風而言,《彖》、《象》二篇與《論語》中孔子的文風一致,都具有“勁歷”、尚陽、尚剛的特點,則葉適判斷《彖》、《象》二篇為孔子所著。事實上,關于《彖》、《象》兩篇的歸屬問題,今人仍在爭論不休。(18)葉適批評當時學者依象數(shù)解易的進路,認為他們容易導致把《周易》解為卜筮之類書籍,而認為孔子作《彖》、《象》二章也是為了凸現(xiàn)易之道不在于卜筮而在于人倫日用,落實于實際事物之中。
葉適推崇《彖》、《象》二篇,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中所蘊涵的崇尚陽剛的精神。在《彖》、《象》中反映了剛健有為、自強不息的儒家精神,葉適認為這種精神才符合孔子的思想特點,因此重視此二篇。程朱理學家多重視《系辭》并以此來建立自己的宇宙本體觀,而按照葉適的推斷,《系辭》與孔子無關。無疑,葉適在與理學交戰(zhàn)中的本體層面做了“釜底抽薪”的工作。同樣解《易》,所依的根據(jù)和得出的結論卻不相同,程朱藉以構建理論體系的部分正是葉適要否定的部分,程朱所重視的恰恰非孔子所作,則程朱的宇宙論模式的正統(tǒng)性值得懷疑。
在《習學記言》關涉《周易》的內容中,葉適詳細的解析了大部分的卦象、卦義,而且把具有密切關系的二卦置于一處,并而論之。對并論的兩卦,葉適推崇其中具有陽剛意味的一個,即便是二卦都不具明顯的“陽剛”,那么便對其中卦義進行解析而強調其中較具陽剛精神的卦辭。綜觀其解易之整體思路,其“一以貫之”的思想便是那種對陽剛精神的贊揚與推崇。尤其值得肯定,葉適對“天”似乎不那么“崇拜”,原因是“天”之內涵具有不確定性或者神秘性。對于《周易》卜筮之法重“九”而不用“七”的傳統(tǒng),葉適判斷“用九”之目的在于“九”為陽數(shù)之至極:“至哉以元統(tǒng)天,以六御天,正性命,合太和,皆有待于乾而后能,則乾之為大,非配天者也??嫉抡卟幻骱醮?,則陰陽錯行,剛柔雜施,何以首出萬物而用九乎?”(19)葉適對至純至陽之“九”極盡肯定與推崇,可以窺見葉氏之重陽之思想傾向。當然,葉適的判斷以及得出的結論有些許偏頗,但意義在于葉適主觀取舍的目的在于張揚其經世救國的一貫之旨,所以是否正確的意義遠遠遜于其為學宗旨。而后者正是朱熹等正統(tǒng)理學家思想中比重比較少的部分。
葉適不滿意理學家對陰陽的解釋,對《系辭》中的陰陽相互變易的說法不同意,他說:“道者,陽而不陰之謂也。一陰一陽,非所以謂道也?!?20)“一陰一陽”之說未能凸現(xiàn)“陽”之作用,而葉適欲突出“陽”的統(tǒng)領統(tǒng)帥作用,提倡“崇陽黜陰”之解易進路,甚而具有明顯的“獨陽無陰”思想傾向。為何如此?葉適認為如果將事物變化與陰陽機械聯(lián)系一處,有可能使人陷入一種“氤氳渺微,至難明也”(21)的境地,若此則變動不居的真實事物無從把握。葉適認為時儒解《易》以仁或智概括不能把握易之主旨,二者只是易道的一個方面而已。同時,單純以變易思想論道,也會使人產生某種聽命于大化流行的自然變化從而喪失主體的能動性。葉適認為必須依靠人自身的主觀努力,從內心修養(yǎng)到實際踐履都要落實,才能達到目的。圣人應該對道有所言論,例如:“天道下濟而光明”,“剛浸而長,說而順,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天道也”(22)。圣人把握道應該強調天道的剛健方面,而非如當時流行的理學家所提倡的那種陰而不陽的主張。葉適借圣人之口實際上在表達自己的觀點,即重視陽、重視陽之德,認為唯其如此才能朗現(xiàn)道的真正精神,只有“陽”才是天地之“正性”,否定陰具有與陽同等重要的地位。葉適對陽剛的推崇與理學所“沾沾”的陰陽對立變化的思想形成鮮明對比。可見,為了強調人事修為的積極精神,葉適將陽之德提到一個新的高度。
葉適崇尚陽德還體現(xiàn)在他對乾、坤二卦關系的研究上。《系辭》言乾卦必然言坤,二者“形影不離”。葉適否認《系辭》中乾、坤處于并列的地位:“《易》于乾坤不并言,蓋因乾而后有坤也。天地則并言之矣,蓋有天則必有地也?!?23)把乾抬高到《易》之先導地位。又說:“乾,物之主也,其進無不遂者,故于坤為泰,于離為大有,大以畜德,小以懿文,而以夬決陰,皆道之亨者也?!?24)乾在六十四卦中居于主導、決定的地位,其他各卦之所以成立,主要是由于乾在其中的決定性作用。不僅如此,葉適還把乾卦之重要性擴充到其他如泰、大有、夬、大狀、復、師、剝等卦中,認為這些卦之所以主吉,是因為有乾的剛健有為精神在起著主導作用,這就更加提升了乾卦、乾的精神作用。
崇陽尚剛精神如何落實呢?葉適強調當下的解決,因而批評學者對《系辭》中“藏器待時”解釋的偏離。認為學者如果一味地“藏器”待時而對現(xiàn)實國情視而不見仍袖手心性,最終會錯過機會。葉適批評“待時論”者的投機理論,并舉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例子來說明抓住時機的重要性:“時自我為之”,“機自我發(fā)之”,主張堅決拋棄茍且偷安的“待時”、“乘機”的虛論。他對孝宗皇帝建議說:“臣請決今日之論,時自我為之,則不可以有所待也;機自我發(fā)之,則不可以有所乘也。不為則無時矣,何待?不發(fā)則無機矣,何乘?陛下姑自為其時而自待之,毋使群臣相倚相背,徒玩歲月,前者既去,后者復來,不過如此而已也。”(25)反對坐以待斃等待時機降臨的做法,而主張打有準備之戰(zhàn):“先定其論,論定而后修實政,行實德,變弱為強,誠無難也?!?26)
葉適對經典進行有理有據(jù)的分析,以明圣人之言,復孔子之原意,目的在于反對理學之空疏而欲以經世之學代替性命之空談,委婉曲折表達自己崇實黜虛的思想主張??梢?,永嘉學派對《周易》的解讀有明顯的為現(xiàn)實服務、經世致用的特征。筆者認為在南宋當時的時局情況下,永嘉學派的《易》學思想極具現(xiàn)實意義,雖然,其中的一些具體提法或許有待商議。
注釋
①朱伯崑:《易學哲學史》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566頁。
②葉適:《水心文集》卷十,《溫州新修學記》,中華書局,1961年。
③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一冊,正中書局,1996年,第278頁。
④何格恩:《葉適在中國哲學史上之地位》,《嶺南學報》1994年第4期,第107頁。
⑤⑥薛季宣:《浪語集》卷二十七,《書古文周易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⑦⑩(17)(19)(22)(23)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三,中華書局,1977年。
⑧(12)(15)(20)(21)(26)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四,中華書局,1977年。
⑨薛季宣:《浪語集》卷十九,《河圖洛書辯》,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四十九,中華書局,1977年。
(13)薛季宣:《浪語集》卷二十三,《答陳同父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4)(16)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四十七,《皇朝文鑒一》,中華書局,1977年。
(18)郭沂在《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一書中對孔子與《易》的問題做了詳盡的整理與分析,其中填充了新的資料內容,極具說服力。結論與葉適相反,認為只有《彖》《象》二卦非孔子所著。參見郭沂《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第二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
(24)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一,中華書局,1977年。
(25)葉適:《水心文集》卷一,中華書局,1961年。
責任編輯:涵 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