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劉小川

中國古代，婦女地位低下。古代史書中男人的名字浩若繁星，而女人的名字寥若晨星。宋以前，女人很難留下她們的名字，比如李白、杜甫的夫人，我們只知姓氏。名女人如五代十國時蜀國的花蕊夫人，風(fēng)流文采，芳名遠(yuǎn)播，但她姓甚名誰、系何方人氏，卻罕有人知。人們寧愿把目光停留于“花蕊夫人”這個稱呼?；ㄈ锓蛉伺c蜀主孟昶，是個令人滿意的詞組。如果指出花蕊夫人姓陳，青城人氏，人們會覺得莫名其妙：陳氏與孟昶，這誰跟誰呀?

《全唐詩》九百卷，女性作者占九卷。《宋詩紀(jì)事》一百卷，女性作者僅一卷。比例均為百分之一。明清一些詩詞選本，甚至不按年代排列，把女性作者排在無名氏之后。

也許正鑒于此，鄭振鐸先生才充滿情緒色彩地說：“李清照是宋代最偉大的一位女詩人，也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偉大的一位女詩人!”

將“偉大”這樣的形容詞放到一位古代女性身上，似乎絕無僅有。

歷史的星空，盡管女人寥寥，但總算有一個李清照，光輝不讓須眉。文學(xué)史為她辟專節(jié)，“等級”僅次于李杜蘇辛，卻并非勉強(qiáng)提高婦女地位。如果李清照缺席，事情將很麻煩：把蔡文姬、薛濤或花蕊夫人提到一流作家的位置，難免有湊份之嫌。

李清照填補(bǔ)了文學(xué)史的高端空缺。她是存了心與北宋士大夫文人一爭高下。意義還不僅于此：她的身影純粹是女性化的，不作男兒腔，不怪叫，不以模糊性別賣弄于人，不刻意裝扮成女權(quán)斗士。她優(yōu)美、優(yōu)雅、風(fēng)骨天成，雍容華貴而又面目清新，向當(dāng)世向后人，亮出她光彩照人的身姿。金人血淋淋的屠刀切下了北中國，也把李清照的命運(yùn)攔腰砍成兩段，她后期的作品沉痛、寂寥、凄慘。

幸福與苦難，分割了李清照的一生。此二者，都在李清照的作品中得到經(jīng)典描畫。賴有她，我們才知道，一個宋代的女人是如何幸福的，又是如何被殘酷的命運(yùn)之手反復(fù)摔打。

李清照是上帝賜給人間的尤物么?上帝給她莫大的幸福，卻又在突然間，以折磨她的方式來成就她。

悲慘故事充滿虛構(gòu)般的懸念……

李清照十八歲嫁給丞相的兒子、金石學(xué)家趙明誠。這位品德高尚的貴族子弟，享譽(yù)南北的學(xué)者名流，在那個男權(quán)遮天的年代，破天荒成了妻子的陪襯。

李清照是山東濟(jì)南人，濟(jì)南當(dāng)時叫歷城。父親李格非，是蘇軾門下的“后四學(xué)士”之一。蘇軾死于1101年，李清照生于1084年。不過她可能沒見過蘇軾。蘇軾晚年貶謫嶺南炎荒時，她尚在孩提時代。

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為人耿介。著述頗豐，因戰(zhàn)亂多散佚。有《洛陽名園記》傳世，詳細(xì)描繪西京洛陽的十九處名園，矛頭指向宋徽宗和蔡京。北宋末年，名公巨卿仿效昏君奸相，在汴梁、洛陽辟豪園無數(shù)，占地兩三百畝的，通常只能算普通園子。李格非指出：“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矣?！焙髞斫鹑巳肭?，洛陽所有的名園燒成焦土，應(yīng)驗了李格非的預(yù)言。南宋士子每誦《洛陽名園記》，無不涕泗縱橫。

李格非追慕魏晉“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其性情可見一斑。他的夫人王氏，亦系名門之后，《祖國名媛錄》稱她“工詞翰”。圍繞著李清照的家庭氛圍可想而知，富裕、寬松、書香襲人。她有姐弟數(shù)人。濟(jì)南、開封都有父親置的房子。童年她去過京城，盤桓有日，舟車往返。印象比較模糊，卻深埋在記憶中。她在名城濟(jì)南長大，從少女到少婦，度過了許多好時光。小詞《如夢令》云：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dú)w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溪亭為宋代歷城名泉之一，靠近城西北的大明湖。濟(jì)南稱泉城，七十二泉天下知。又有佛教勝地千佛山、詩圣杜甫流連過的歷下亭。杜甫曾于歷下亭追隨北海太守李邕。這李邕系盛唐大名士，號稱書法第一，隨手一幅行草，王公富豪重金爭購。李邕左手收錢右手拋金，接濟(jì)四方寒士。所過之處，拜謁者摩肩接踵踏破門檻。不過他高看年輕的杜甫，歷下亭中設(shè)宴款待。后來的詩圣即席揮毫：“海右此亭古，濟(jì)南名士多。”

濟(jì)南讀書人，包括深閨中的名媛淑女，一代又一代，對歷下亭的光榮歷史津津樂道、如數(shù)家珍。李清照也不例外。她崇拜杜甫，向往李邕的風(fēng)度。受父母親的影響，晉唐宋詩人，都被她收入眼簾。她對金石書畫的興趣當(dāng)起于閨中。這貴族少女顯然與眾不同。上流社會的少女們，誰能像她這樣?修養(yǎng)那么好，卻于青燈黃卷中透出一派天真。小令《浣溪紗》：

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

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棉，黃昏疏雨濕秋千。

淡蕩：春光融和飽滿。山枕：枕作凹陷，兩端聳起如小山?；ㄢ殻航鸹?，頭上裝飾物。

上巳節(jié)(農(nóng)歷三月三)沐浴著陽光踏青斗草，在唐時長安、洛陽、杭州的婦人們中間普遍流行，宋代更是風(fēng)靡全國。上元觀燈，上巳斗草，成群結(jié)隊的女孩子，紛紛走出深閨與淺閨，來到原野上、溪水旁。斗草又稱斗百草，從清明節(jié)一直斗到端午節(jié)?！肚G楚歲時記》：“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有斗百草之戲?！?/p>

斗草的前提是熟悉各種各樣的野草。上世紀(jì)七十年代，蜀中尚有這習(xí)俗，減了衣衫的姑娘們格外起勁，“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男孩兒則偶爾為之。野地里色彩豐富，芳香四溢，蟲鳥之聲不絕，藍(lán)天透明，停云幾朵。人與自然如情侶。一年四季分明。冬季，城里也是遍地薄冰。哪有什么暖冬。

北宋三百二十州，至少一千五百個大小城市。城鄉(xiāng)人口近一億。城市與鄉(xiāng)村大致和諧。有錢人讀書人，居于鄉(xiāng)下的很多。豪華莊園是尋常景觀。中原、江南、西蜀富庶，山東比較窮，但濟(jì)南是個例外。

濟(jì)南的仕宦人家，又是例外中的例外。

“黃昏疏雨濕秋千”，這畫面多舒服?？床粔?。為何看不夠呢?因為句子濃縮，畫面指向更多的畫面。少女的身影在秋千架上，亦在幽篁洞窗回廊間。小令《浣溪紗》：

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濃，疏鐘已應(yīng)晚來風(fēng)。

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

瑞腦：香名。唐開元、天寶年間波斯貢品，極珍貴，唐明皇僅賜楊貴妃十枚，“香氣徹十余步?！北俸穑阂嗵瞥暺?。“昆明國貢嗽金鳥，形如雀而色黃，羽毛柔密，常吐金屑如粟，鑄之可以為器。此鳥畏霜雪，乃起小屋處之，謂之辟寒臺。宮人爭以鳥吐之金，用飾釵佩，謂之辟寒金。故宮人相嘲曰：不服辟寒金，難得帝王心!”

這種能吐金屑的昆明辟寒鳥，早已絕種。

李清照寫她沒用過的富貴物，卻透出濃郁的富貴氣。普通的貴族少女，憧憬著楊貴妃的生活，再自然不過了。貴妃醉酒，宛如牡丹添新紅，美色欲滴。李清照也飲酒，對鏡暗比楊貴妃。她清瘦，勻稱。楊玉環(huán)則是“肥到楊妃肉亦佳”。有考證說，楊妃大約身高一米六五。李清照可能略高一些。辟寒金小，反襯她一頭云發(fā)?？諏T花紅，含蓄道出少女情竇初開。

古代所謂二八嬌娘，十六歲亭亭玉立了，十二三歲已含苞欲放。三十歲稱半老徐娘。青春二十年。個體有差異，李清照屬于哪種類型呢?她的青春小令透露了哪些教科書上不便明言的消息?

著名小詞《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丫環(huán)識得幾個字，能說海棠依舊，卻不能道綠肥紅瘦。李清照連問兩個知否，透出兩點(diǎn)消息：一是她練就了一顆詩心，看花木格外細(xì)膩；二是，美少女已盛開如海棠，盼著出閨，嫁給如意郎君。小令《點(diǎn)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襪刬猶刬襪，不穿鞋。李煜詞云：“刻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焙蠡▓@里打秋千，忽有客人來，李清照鞋也顧不得穿，和羞走，金釵溜，走到門邊卻又回頭，瞧那客人怎生模樣。并且掩飾慌亂與羞澀，低頭嗅那玉指間顫動的青梅。青梅本無味，少女心中有滋味。

這小詞耐人尋味。

少女時代的李清照，看來對異性相當(dāng)敏感。若說《點(diǎn)絳唇》尚不足為證，我們再看《蝶戀花》：

暖雨晴風(fēng)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

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dú)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李清照是個情欲熾烈的女子么?

如果是，為何我們長期視而不見?

柳眼梅腮春心動。酒意、詩情、春心，三種可以燃燒的東西混為一團(tuán)，然后逼出帶著身體特征的急切追問：誰來與共?

是啊，良辰美景誰來與共?

沒人來。于是少女掉眼淚，“夜闌猶剪燈花弄”，床上翻來覆去的，想呀想呀，春心欲脹破，枕損釵頭鳳。

李清照對暮春初夏很敏感。季節(jié)撩撥她。

歷史的真相大約是這樣：李清照原本早熟，情熾烈，而她讀的那些閑書，那些“艷科”作品，又使情欲得到強(qiáng)化。她的藝術(shù)天分使她能用語言寫出異于一般女孩子的情狀。禮教給她張力，修養(yǎng)使她含蓄，她贏得了一個能讓宋代士大夫普遍認(rèn)可的表達(dá)空間。

十六歲始提親，官紳子弟走馬燈似的，李清照一個都不滿意。父親安排她的婚事，但尊重她的意見。家里很民主。濟(jì)南城的那些紈绔，李清照怎么看也看不入眼。這怪誰呢?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哩。這少女拒絕了兩個自視甚高的豪門后生，滿城傳為新聞。她上街，后生老頭爭睹芳顏。有寫得幾句辭賦的，近距離驚艷，激動萬分揮毫：名門閨秀，傾城之貌，舉步街巷生輝，顧盼里閭增色!

李清照芳名遠(yuǎn)播，出門就招惹眼珠子話匣子，轉(zhuǎn)覺無聊，無聊透了。整整半年，她摁下四處瘋玩的勁頭，只于自家庭院戲耍，看書，撲蝶，打秋千，“珍重芳姿晝掩門”。家里人多著呢，大戶人家自成天地，過節(jié)時，上上下下近百口。雖不比那鐘鳴鼎食之家，卻也算歷城名宦之宅。李格非單憑蘇軾弟子的名號，便足以炫耀海內(nèi)。朝廷一度禁東坡詩文，愈禁傳播愈烈：“士大夫不能誦坡詩，自覺氣索?！?/p>

父親大名士，女兒百媚身。于是驚動了一個叫趙挺之的官場紅人、金石名人。這趙家有個公子，生得眉清目秀也罷了，更要緊的是，媒人這般描繪：趙公子自幼浸潤于金石書畫，深得古物之靈氣，行動得體，懂溫柔諳風(fēng)情?？傊?，好處說不完。

李清照眼放光，紅了俏臉兒急問：趙公子他叫……

媒婆一拍胖腿：趙明誠!

李清照呼吸急促了。她聽說過這位趙明誠。閨中女兒扎堆時，趙明誠三個字在紅唇玉齒間傳遞、咀嚼、吞下去。

媒婆笑問李格非，李格非笑看女兒。

李清照含羞走……

十八歲，李清照終于出閨成大禮。折了名花在手的趙明誠，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男子呢?

趙明誠大李清照三四歲。其父趙挺之與蔡京交厚，官運(yùn)亨通，后至尚書右仆射。尚書左仆射即是權(quán)傾朝野的蔡京。蔡京既是弄權(quán)高手，又是大書法家。趙挺之收集金石書畫，包括徽宗、蔡京的作品，藏品之豐，百官羨慕。蘇東坡之后，海內(nèi)文壇黃庭堅稱大，他參觀趙挺之的書齋，“觀古書法甚富”，驚嘆不已。黃庭堅也是大書法家。

趙明誠的家庭環(huán)境，類似李清照。這條山東諸城漢子，血液里透著翰墨氣。其《金石錄自敘》云：“余自少小，喜從當(dāng)時學(xué)士、大夫訪問前代金石刻詞?！?/p>

金指有銘文或圖案的前代金屬器皿。石指石碑。收集金石，主要是收集拓片。金石學(xué)由北宋歐陽修所創(chuàng)，歐陽自號“六一居士”，其中就有“集古一千卷”。

李清照嫁給趙明誠，顯然很滿意。出嫁那天的過程今無考，從盛大的婚禮到洞房花燭夜，李清照不留一字，讓后世的好事者們?nèi)ゴΑ?/p>

婚禮是在汴京(今開封)舉行的。

婚后的李清照移居汴京，很快變成了金石書畫的愛好者。

婦從夫。社會風(fēng)尚如此，李清照不能例外。何況她的少女時代，積下了那么多的春心。她巴不得早日出嫁呢。

宋代理學(xué)盛行，先有二程，后有朱熹。理學(xué)強(qiáng)化禮教。民間已興起婦女纏足之風(fēng)，綿延八百余年，直至1949年。二十世紀(jì)中葉的中國婦女，對“解放前解放后”，感觸尤深。婦女翻身得解放。這“翻身”所翻掉的，乃是幾千年的封建壓迫。

從李清照活潑的性格揣測，她的一雙腳，大約是“天足”。

李清照與三寸金蓮對不上號的。她和丈夫?qū)ρ蹆?。婚前互聞大名，婚后胡亂叫著心肝寶貝。

二十一歲的趙明誠，時為京城的太學(xué)生。除了上太學(xué)，他還有兩個心愛的去處：回家，逛大相國寺。

回家和嬌妻盡情纏綿，每日琢磨賞心樂事；逛大相國寺，則與古玩字畫恣意交流。

宋代佛道雙盛，汴梁城多廟宇宮觀。大相國寺緊挨著御街，年年辦廟會行佛事，熱鬧稱冠京城。平時設(shè)有“瓦市”，每月開放八次，三教九流齊聚。城里的趕市，類似鄉(xiāng)下趕場，只是面孔穿戴有異，物品及交易花樣更多。大相國寺僧房外的庭院、回廊，可供萬人交易。古玩書畫市場，永遠(yuǎn)人頭攢動。其中有個頭戴巾帽、穿繞襟深衣、操一口山東腔的后生，便是趙明誠。

富家子弟也討價還價，因他胃口大。

購得一樣?xùn)|西，忙不迭地回家，與老婆“相對展玩咀嚼”。

古文物，妙在一個玩字。器皿稱把玩，書畫、拓片稱展玩。掌握相關(guān)的知識在其次，要緊的是崇尚古代，“發(fā)思古之幽情”。

試想，如果擁有一幅文同的畫、蘇軾的字，那該是何等興奮。紙張、墨色、作品、其人風(fēng)貌，四者合一，奔來眼底。

新婚男女則是陰陽妙合。亦稱玩，稱戲，稱揣摩。古物尚且有生命，有“體溫”，何況吃不盡的秀色佳肴，摟不夠的軟玉溫香?小兩口相對展玩，相擁瘋玩。

哦，多好的青春時光。

一晃便是兩年多。

年輕的夫婦玩古上癮。這癮，對人有好處。

只是耗錢。古物一件又一件往家里搬。貴族少婦，物質(zhì)生活下降了：“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p>

李清照素面朝天，猶樂此不疲。明珠翡翠都進(jìn)了當(dāng)鋪。趙明誠的藏寶室多一件藏品，李清照身上就會少一樣從娘家?guī)淼娘椢?。不過趙明誠向她拍胸脯：送到當(dāng)鋪去的東西，一定會贖回來。父親的官越做越大，等他讀完了太學(xué)，也將登仕途。

宋代官員俸祿豐厚。而趙明誠倚靠門蔭制度，即使考不上進(jìn)士，照樣能穿上官服。

仕宦子弟的優(yōu)越感，今天亦能想象。

可是朋友興沖沖送來一件書畫珍品，南唐徐熙的《牡丹圖》，開口要價二十萬錢。趙明誠湊不足這個數(shù)，犯愁了。轉(zhuǎn)看李清照，那頭上值錢的東西已蕩然無存。這徐熙可不得了，《御制宣和畫譜》稱他“畫花鳥魚蟲，妙奪造化”。他的作品，在宮廷里都是寶物，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極盡贊美之辭。而李清照偏愛李煜風(fēng)流，愛屋及烏，對徐熙的這幅牡丹圖再三展玩，鐘愛之情，勝于丈夫。

是夜兩口子破例不肯上床，玩賞通宵，驚嘆復(fù)嗟嘆。翌日太陽升起，畫還是被那朋友嘀咕著取走了。

李清照對老公說：索性賣了你家宅子，這京師好幾處呢。

趙明誠愁眉苦臉：我以前手頭緊時也曾提起過，老爹說，宅子也是古物。

李清照美目閃爍：要不我回娘家跟爹爹商量?

趙明誠被她的俏模樣撥得性起，咬她耳垂軟語：傻娘子哎，哪有這道理?回屋去，回屋去，今日學(xué)也不上了，玩了一夜假牡丹，倒不如嘗嘗真牡丹。

李清照嗔怪，故意問：我像牡丹么?

趙明誠想了想說：初過門像趙飛燕，眼下賽過楊玉環(huán)。

享受芳姿晝掩門，轉(zhuǎn)眼是黃昏……

不久，另有汴梁富家子弟名叫張汝舟的，拿了一本唐朝詩人自抄的詩集過來，請趙、李二人欣賞。并聲稱，先不談價格，請李清照用她的小楷錄個副本再說。張汝舟是趙明誠的朋友，說話時，卻愛拿眼睛去瞧李清照。趙明誠嗜金石書畫，對此并不敏感。

李清照居家抄唐人詩集，那張汝舟坐小馬車來，佯稱看進(jìn)展，瞧書法，踅入御街附近的趙府。趙挺之上朝，趙明誠上學(xué)，府中的下人對張汝舟也不防備。這富家子舉止有度，對李清照的書法看了又看，磨蹭半天。他謹(jǐn)慎地贊美李清照，從書法到素面朝天。其實李清照淡妝接待他，符合規(guī)矩。

明朝張丑見過李清照的書法作品，譽(yù)為“筆勢清真可愛”。又有人名宋濂者，有幸目睹李清照的親筆畫《琵琶行》，她花許多時日“圖而書之”，追慕白居易?？上чL卷毀于兵亂。

而李清照這些日子素面朝天，京師貴婦為之咋舌……

李清照錄完副本，請張汝舟開價。這男人含笑瞧她良久，目光仿佛順便觸摸她的削肩蜂腰、她優(yōu)美的五官布局。李清照原是清爽人，吃他這么一瞧，臉兒略紅，卻究竟不在意的，只催他快說個數(shù)目。

張汝舟依然微笑，徐徐道：正本奉送，副本我?guī)ё摺?/p>

李清照細(xì)眉一挑：這不行的，這禮物太貴重，我們不能收!

張汝舟二話不說，揣了副本抬腿便走。李清照急忙攔他，纖纖玉手伸將出去。二人發(fā)生充滿友情的爭執(zhí)，張汝舟執(zhí)意要送。爭執(zhí)持續(xù)了一陣，難免有接觸，氣息相聞?！獜埲曛塾诎倜χ羞€做了個深呼吸，享受吹氣如蘭，陶醉一剎那。

趙明誠回家了，李清照告知原委，并重復(fù)她的意見：不能收。趙明誠卻說：一本唐詩嘛，比不得那徐熙的畫作，汝舟盛意，卻之不恭，不如收下吧。

那張汝舟抱著李清照的墨香襲人的副本，喜滋滋走了。是夜展玩不休，竟拿鼻子去嗅，直把墨香認(rèn)作體香。

由于這件事，李清照對張汝舟印象蠻好。

此后，張汝舟有事沒事到趙府走動。通常，趙明誠在家的。若偶然不在家，張汝舟會驚奇說：今日太學(xué)不開講的呀，哦，明誠兄肯定去了大相國寺……

李清照吩咐丫環(huán)上香茶。

張汝舟端著茶碗眼望美少婦說：喝兩口就走，喝兩口就走。

他喝下了三道香茶，腳卻挪不動。又說：真是好茶，醇香可口，潑了可惜……

李清照靜靜地望著他。香爐、香茶俱裊裊。

二人后來有故事的。

婚后兩三年，李清照與夫君琴瑟和諧，從精神到肉體，幾乎弦弦相扣。一對山東男女，陽剛陰柔并舉。欲觀那風(fēng)情，請看《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橫。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李清照敢與鮮花比美，看來的確生得漂亮。她清瘦而高挑，也有點(diǎn)骨感美人的意思。換句話說，她長得比較現(xiàn)代。性格活潑而含蓄，又十足的古代?！霸启W斜簪，徒要教郎比并重。”這俏模樣又俏皮，況且是在大街上?；仡^率該是百分之百?有人夸，有人羨慕，有人視為輕佻。

李清照可不管別人的評價，上街閑逛時，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她不缺教養(yǎng)，于是偶爾在大街上弄弄風(fēng)情。弄風(fēng)情好玩。

她與公公趙挺之，橫豎是合不來，時有齟齬。這事兒宋人有記載。也許李清照初入趙府的那一天，對這公公就不大喜歡。而才女一般都有性格，才氣大的女人，性格更突出。李清照不因趙家門檻高便低眉順眼。公公批評她，如果她認(rèn)為不合理，要頂撞的。她愛著趙明誠，卻有點(diǎn)白眼堂堂朝廷大員趙挺之。這一層也透露出：趙明誠沒有站在父親的立場上向老婆施壓?？赡芩€做母親的思想工作，說了老婆許多好處。翁媳已經(jīng)不和，如果婆媳再發(fā)生矛盾，李清照勢必受雙重的壓迫，活得無限郁悶。

看來，趙明誠“端的”(宋人俗語)是個好丈夫，北方漢子懂溫柔、有體貼。他家地位那么高，他又是那么有文化，金石學(xué)家的名氣一日大似一日，圈兒里綽號“小歐陽”?？伤麑掀爬钋逭仗蹛?、敬重。他知道，親愛的老婆不僅是一朵鮮花，老婆填的那些小令，《浣溪紗》《如夢令》，完全可以和馮延巳溫庭筠晏幾道一較高下。甚至能比美兩口子共同崇拜的歐陽修。

趙挺之曾彈劾蘇軾，后來彈劾蘇門學(xué)士李格非，出于政治考慮，不認(rèn)兒女親家。李清照與公公的矛盾加深，礙于趙明誠才沒有激化。這些事兒，提一筆便罷。要緊的是李清照剛二十出頭，便遭遇離別之苦：夫君正式踏上仕途，開始宦游了。

宋人初做官，稱“磨勘”，一般不帶妻室。

美少婦日復(fù)一日守著空房。努力適應(yīng)，卻很難適應(yīng)。

結(jié)婚兩三年，正是情與愛的大好時光，恩愛小夫妻，雙雙享受著肉體的盛宴。不過這宴席有個學(xué)習(xí)享受的過程。剛開始大吃大喝，不辨美味，漸漸地，趨于細(xì)細(xì)品嘗。既有暴風(fēng)驟雨似的狼吞虎咽、“被翻紅浪”，又有和風(fēng)細(xì)雨潛入夜、合著優(yōu)雅的節(jié)律。

歷代女子的香艷詞，莫過于李清照的《漁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diǎn)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dāng)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詞中的女人形象，令人聯(lián)想楊貴妃。香臉半開，芬芳四溢。

少女詞，篇篇有酒。少婦詞也如此。李清照為何老喝酒呢?深更半夜的，趙明誠撐不住，她還婉轉(zhuǎn)勸飲，卻強(qiáng)調(diào)“此花不與群花比”。什么意思呢?為何向我們指出：造化可能偏有意。偏有什么意?“故教明月玲瓏地”，暗喻她玲瓏入懷。趙明誠不勝杯酌及床笫之歡么?

不是男人不正常，而是無限延續(xù)著蜜月期的美少婦艷力太強(qiáng)。

李清照真不愧是李清照，理學(xué)盛行時，敢于寫這個。蜜月體驗涌向筆端。

弗洛依德有名言：藝術(shù)乃是欲望的升華。

《漁家傲》走到了肉體的邊緣，卻停下了。李清照拒絕尖叫。一叫就白了，走出了藝術(shù)的張力區(qū)、高貴區(qū)。

如此曼妙的婚姻生活，卻突然中斷。偏是中斷有理：穿上了官服的老公必須離開汴梁御街上的家?？辗浚沾?，空枕頭。美味佳肴一下子全沒了，連聊作補(bǔ)償?shù)膶こ＜椅兑矝]有。這宴席散得如此徹底。趙明誠“負(fù)笈遠(yuǎn)游”，少則三五月，多則一年。

法國男女求浪漫，故意分開寫情書。而李清照的情詩，字字出自肺腑，因而感人肺腑。

回到前面的議題：李清照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情烈，欲旺，二者又相得益彰。古代女性的身體，從來就不是身體本身。李清照從精神到肉體都扮演了反抗者的角色，雖然她并非自覺。

教科書上的那個李清照，真是不夠圓滿。還是詞中的李清照來得更直接、更確切、更生動。

有一點(diǎn)叫人費(fèi)思量：李清照沒有留下表達(dá)母愛的詩篇。這種人世間最為深沉的情感，唐詩宋詞罕有出色的表達(dá)。女性之被匿名，于此為甚。女中豪杰如李清照也甘愿隨波逐流么?

傳記、宋詞選本，未見提到她的兒女。

有母愛作挽留，李清照的心思便能轉(zhuǎn)移，而不是整日介追隨幾百里外的、浪萍難駐的丈夫。

趙明誠回家，過個十天半月又走了。床笫間剛留下一點(diǎn)男人味兒。

婚后五六年，李清照沒生下一兒半女么?

郁悶。思念連著思念，沒個間隙。她落筆填詞，輕松優(yōu)雅的小令不見蹤影。長調(diào)《鳳凰臺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唯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想老公，想得真夠慘的。

婚后受滋潤，日復(fù)一日地玉潤珠圓，堪比那位肥而不膩的楊玉環(huán)?？墒侨缫饫删蛔?，她又瘦了。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是什么教人瘦，不言自明。

這大聲喊出的情與愛，驚破多少封建男人的耳朵。

抨擊，叫好，不一而足。我們現(xiàn)在所聽到的，多為后者。

古代學(xué)者張祖望說：“詞雖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結(jié)構(gòu)天成，而中有艷語、雋語、奇語、豪語、苦語、癡語、沒要緊語，如巧匠運(yùn)斤，毫無痕跡，方稱妙手。古詞中如：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V語也?！?/p>

歐陽修名句：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

對李清照來說，卻恰好相反：一切都關(guān)乎風(fēng)與月。

男女于情愛，究竟不同。女人是白發(fā)蒼蒼也要愛的。

相對輕松的，是名篇《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dú)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少婦情愁，從初秋堆到深秋，堆滿了，堆不下了。輕愁轉(zhuǎn)濃愁，重陽登高日轟然炸開，向天地間彌漫開去。兩宋婉約詞絕唱《醉花陰》問世：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重陽節(jié)半夜睡不著，風(fēng)流身子不得已，去領(lǐng)略秋涼。明誠在家時，哪有這般光景。一年四季都是火熱的。

趙明誠遠(yuǎn)游，李清照辛苦。

悵望秋風(fēng)抱悶思。整日介情思睡昏昏(《西廂記》語)。情愛淹沒了李清照，她要吟唱。端著酒杯，迎著秋風(fēng)與秋聲，迎著無聲。情思比曠野里的西風(fēng)更廣闊。

這宋朝貴族美婦，是個情愛至上主義者，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朝著男歡女愛張開。所幸她是詩人——

將詩意帶入欲望的核心地帶；讓詩意在欲望的內(nèi)部生長。

李清照把這首《醉花陰》寄給趙明誠，趙嘆賞不已，卻有點(diǎn)不服氣，欲與娘子比個高低。他閉門三日，一口氣填了五十首《醉花陰》，連同娘子的新作，一并拿給他的朋友陸德夫看，請陸德夫指點(diǎn)佳句。這陸德夫系當(dāng)時文壇頗有名望的點(diǎn)評家，一句評語，往往文壇皆知。陸德夫玩賞再三之后，對趙明誠說：只三句佳。

趙明誠忙問：哪三句?

陸德夫笑吟：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趙明誠拍案叫絕，又仰天長嘆。夫婦二人，從此分出高下。陸德夫的點(diǎn)評傳遍京師，后世傳為佳話。宋元明清的各式書齋，多少儒生捋須而誦，多少名媛捧心而吟。

這一年李清照二十一歲。

那三句，將一個激情女子推到我們面前。

美滿的婚姻生活，中斷得恰到好處。且無母愛分心，李清照得以全身心投入到郁悶愁苦中，于愁悶深處，綻放詞語之花。

藝術(shù)就是深入，一竿子插到人性中。李清照專心致志，攝取愁悶的能量。一如南唐李后主，死死地盯著愁與恨不放。

遺憾的是，我們的一些教科書，對婉約大宗師“二李”的闡釋，聽上去怎么都像喝溫吞水，這也重點(diǎn)那也重點(diǎn)，面面俱到，均衡分配。結(jié)果是：杰出的古代人物，仿佛他越杰出，他的個性就越不鮮明。這種簡單化的處理模式，妨礙了傳統(tǒng)文化鮮活于當(dāng)下。

而西方作家盯人性，我們是比較清楚的。

中國古代作家亦如此，他們展示了各種各樣的人生情態(tài)，從中帶出寶貴的歷史情景。他們能夠傳于當(dāng)下的原因，一是政府倡導(dǎo)，二是民間有沃土。

高爾基說：文學(xué)是人學(xué)。這話是什么意思呢?高爾基說的是：文學(xué)不是社會學(xué)、時代學(xué)。文學(xué)與社會學(xué)的分野應(yīng)當(dāng)清晰。

把時代置入人性的背景，還是把人性置入時代的背景，這是一個問題。而眼下“以人為本”的嘹亮呼聲，為破解這一難題提供了契機(jī)。

一部盛行幾十年的四卷本《中國文學(xué)史》(游國恩等著)，從總的方向看，功不可沒。賴有前輩學(xué)者的嚴(yán)謹(jǐn)學(xué)風(fēng)，宏闊視野，我們才擁有一長串堂堂正正的、光焰持久的名字。

影響甚大的教科書有遮蔽，所以才會生發(fā)相應(yīng)的解蔽、解構(gòu)，在文學(xué)史的板結(jié)處來點(diǎn)兒疏松。在這個開放的時代，力爭贏得源頭性的領(lǐng)悟和理解。

且看活生生的李清照。

從二十一歲到二十四歲，李清照在汴京城獨(dú)守空房的時候多，飽嘗離別之苦。三年辛苦不尋常，寫下永久流傳的詩篇。這還得感謝趙明誠呢，包括宋朝“磨勘三年”的官制。如果李清照一開始就隨夫宦游，上述佳作便無從談起。

另有一層：李清照與趙明誠夫妻平等。在心理上，誰也不用變著花樣爭上風(fēng)。夫妻相愛，愛情是生活的主題?，F(xiàn)代人習(xí)以為常，古代卻是鳳毛麟角。歷代民間不乏愛情的元素，但一對一的愛情體驗，在“三綱五?！钡亩Y教大背景下，難成氣候。

由此可見，李清照的表達(dá)空間無限大。

歷史沉積下的能量，由她來噴發(fā)。恰好她碰上了宋詞這種有利于表達(dá)個體情感的文學(xué)形式。不過，宋詞碰上李清照，卻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南宋錢塘女詩人朱淑真，以錦心秀口嫁入市井，郁悶而死，其身世也頗感人，其作品，卻和李清照不能比的。

李清照思念丈夫百般辛苦。殊不知，辛苦結(jié)出碩果。當(dāng)時有汴梁文人指責(zé)她“無顧藉”、“無檢操”，她一笑置之，照寫不誤。寫作的外在理由和內(nèi)在理由一樣的充足：丈夫趙明誠欣賞她，佩服她；文壇點(diǎn)評家陸德夫高度評價她；士子爭誦市民傳播，李清照足矣。作為一名純粹的詩人，夫復(fù)何求?

這一天，趙明誠回家了，仕途突然中止。

李清照忙問緣故。原來是他父親弄權(quán)，弄來弄去，弄到自己的頭上。

趙挺之早年彈劾蘇軾，中年搞親家李格非，晚年轉(zhuǎn)與曾經(jīng)沆瀣一氣的蔡京斗上了?！靶∪私恢岳M交絕。”小人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小人是斗雞。趙挺之搞垮蔡京，得意了一年，蔡京蓄勢卷土重來，趙挺之挺不住，一敗涂地。不久，郁郁而死?！?dú)v代官場小人的心理結(jié)構(gòu)何其相似。

趙家失勢。嘩啦啦大廈傾。趙明誠黯然脫下官服，攜李清照避居老家青州(今山東益都)。

青州一呆十年。

李清照并不希望丈夫落官，可她告別了分離之苦，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隱隱約約有些高興。丈夫愁眉苦臉，她軟語勸慰。好男兒志在四方、搏擊官場，但既已落官歸家，又何必老是長吁短嘆?生活在眼前。老婆在身邊。官身不存事業(yè)在：趙明誠賦閑了，正好把精力用于金石書畫的研究。

如果趙明誠官運(yùn)亨通，則難免像宋朝的其他官員一樣生活糜爛，招妓乃至蓄妓，李清照必定受不了。杰出的女詩人，具有相對獨(dú)立的、自由的人格。李清照從小受父親影響，生長的環(huán)境寬松，性格中洋溢著自由元素，而大量的閱讀和寫作，又使她汲取了文化的力量。李清照過著傳統(tǒng)的日子，卻有傳統(tǒng)不能束縛的自由面孔。

在青州過了一段日子后，李清照又進(jìn)一步發(fā)現(xiàn)：老公不當(dāng)官，真好。相愛者不能分離。再說，他們已經(jīng)分離過了。李清照已經(jīng)飽嘗了離愁別緒，不想再去體驗，雖然愁苦使她寫出了好詩詞。詩壇她聲譽(yù)鵲起，可她并未刻意做個著名女詩人。她唯一的身份是女人，趙明誠的老婆。女人的第一要務(wù)是什么呢?是愛情。這一點(diǎn)李清照可不含糊，她始終牢記著，活得方向明確。她不像歐陽修、司馬光、蘇東坡、陸游，這些宋代大男人有著明確的文化意識，擔(dān)當(dāng)著傳承華夏文化的歷史重任。她是個地道的女人，活在當(dāng)下，感受周遭，對政治幾乎毫無興趣，也不要什么宏大悠長的歷史感。

在青州時她才二十幾歲，正是生命中的好時光。與那同樣年輕的趙明誠百般恩愛。

家里也不缺錢。她后來回憶說：“后屏居鄉(xiāng)里十年，仰取俯給，衣食有余?！?/p>

有余錢，都拿去購買金石書畫。十年積下的文物竟有數(shù)十車之多，可見余錢數(shù)字很大。趙明誠的丞相父親想必留下了大宗遺產(chǎn)。珍貴而龐雜的文物，需剔除訛謬，整理?？保庉嫵蓛?，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最終編成一部《金石錄》。這部書，是古代文物的重要資料，前后用了十多年才大功告成。李清照協(xié)助丈夫。有時白天不夠用，夜里繼續(xù)工作，“夜盡一燭為率?！壁w明誠還帶著她登上五岳之首泰山，拓下《唐登封紀(jì)號文》兩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山民很好奇，不知他倆得了啥寶貝。此間又收藏了蔡襄的書法《進(jìn)謝御賜詩卷》、南唐徐鉉的小篆等，寶貝一撥接一撥。兩口子沉浸于其中，“摩玩舒卷，指摘疵病”。

愛著，又有事兒干。如此甚好。

自足的愛情悄無聲息。愛到末路才咿呀呻吟。

李清照把丈夫的事業(yè)認(rèn)作自己的事業(yè)，寫詩填詞，無所謂了。從丈夫落官的那天起，她也基本上告別了詩人生涯。幸福的女人忙著幸福，無暇寫作。

青州十年時光，未留一首相關(guān)佳作。纏綿與喘息才是她和相愛者不斷共創(chuàng)的佳作，她不以文字發(fā)出她那美滋滋的聲音。

她以十年沉默講出八個字：男女風(fēng)流，妙不可言。

她把家里的廳堂命名為“歸來堂”，將居室取名為“易安室”，兩個雅號均來自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似乎向世人昭示著她的詩人生涯：從此李易安登場，李清照息影。其實她的側(cè)重點(diǎn)在歸隱：夫妻雙雙隱于青州山水，每日品嘗貨真價實的愛情。

家在山水懷抱中，女人在男人的懷抱中?！?dāng)然，實際情形也可能相反，男人不知不覺滑向了女人的臂彎。

李清照的性格，顯然柔中帶剛。嫵媚而又激烈，是她的迷人處。平日里說話，既有款款嬌語，又有快人快語。嬌語在房內(nèi)，快語在門外。

概言之：這宋代美婦人婉轉(zhuǎn)多姿。

李清照在青州有一幫情投意合的好姐妹，有些是趙家的親戚，有些是像她這樣的衣食無憂的貴婦。姐妹們在她的帶領(lǐng)下，喝酒行令，踏青斗草，撲蝶尋花，蕩舟采蓮，坐香車騎寶馬招搖過市，惹得市民爭睹、道學(xué)家們一陣又一陣傻眼。甚至有人氣急敗壞地告到衙門，狀告李清照帶壞了他的妹妹和老婆。街坊也有憤世嫉俗者的評論：李清照像個瘋女人!必須加以制止，否則青州城雞犬不寧、魯國這禮儀之邦將蒙受恥辱!

事實上，確實有姐妹在家里鬧起了獨(dú)立：女兒向父親索要自由，老婆向老公宣告平等。男人們驚呼：反啦反啦，孔夫子安在?孔圣人安在?女子不唯難養(yǎng)矣，女人已開始作亂，禍亂之源乃是李清照!趙明誠亦有責(zé)任：居然有這樣的老婆!他的鞭子哪兒去了?他的掃帚哪兒去了?

控告李清照的訴狀飛向州府。州府大人卻不了了之。他心想：那趙明誠是條龍，暫居青州而已，時機(jī)一到必定騰飛。拿他老婆是問，豈不是自尋晦氣?

青州城里的一場“婦德”風(fēng)波，以李清照和她的姐妹們的全勝告結(jié)束。這群“瘋女人”，瘋得更起勁，斗酒成癮，一張張粉臉兒賽過桃花，扔了裹腳布，邁開美腿走路，公開場合大聲喧嘩。她們還高唱李清照的早期詞作《怨王孫》：

湖上風(fēng)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大儒小儒三五成群恨聲不絕：典型，太典型了，這是典型的“夜不收”，煽動全城的名媛淑女晚歸家，四面撒野八方喧嘩!

不過，和李清照的姐妹們的嘹亮歌聲相比，道學(xué)家像幾只蚊子蒼蠅嗡嗡叫。

有一天，宦游途中的張汝舟來訪，并帶來幾樣古玩，慷慨贈送趙明誠。夫婦二人熱情款待，不在話下。張汝舟與趙明誠結(jié)為兄弟，管李清照叫嫂嫂。趙明誠不在時，那張汝舟一口一個嫂嫂，叫得怪甜，兩個眼珠子只在李清照漂亮的五官之間。他還贊美李清照體態(tài)依舊，甚至比幾年前在汴梁時更婀娜多姿。女人誰不想聽這個呢?再說李清照受了愛情滋潤，確實模樣更整齊、身段更俏、舉止更嫻雅。少婦美在細(xì)節(jié)上。風(fēng)流，風(fēng)韻，風(fēng)度。閑談中，李清照提及青州城的婦德風(fēng)波，張汝舟完全站在她這邊，狠狠罵了一通道學(xué)家。

張汝舟說話，李清照愛聽。

張汝舟盤桓幾日后上路，趙明誠、李清照送至長亭。

美婦人揮揮手，眼中有惆悵……

此間她自繪一幅肖像畫，掛于歸來堂，形容清瘦，體態(tài)風(fēng)流，坐姿嫻雅。右手持菊花一枝，略有沉思之狀，畫上題有“易安居士三十一歲之照”字樣。趙明誠還題了兩行字。此畫見于晚清王鵬運(yùn)刻本《漱玉詞》。

香艷美婦，句子清麗，漱得紅口白牙清爽。

漱玉詞三個字，出自李清照的紅唇。由此不難揣測，她擁有兩排值得驕傲的玉齒。何物使之白如雪?端賴好詞妙語。

細(xì)讀李清照，也會令尋常女子漸漸地吹氣如蘭。這功課，美容院開不起來。

即使北方的“大老爺們兒”，用心品讀漱玉詞，也一定讀得目光細(xì)膩，知道什么叫憐香惜玉。

李清照生活好，心情好，可能沒生孩子，駐顏強(qiáng)于一般女人。三十一歲自繪肖像，向我們透露出她的青春消息。

估計她到四十歲，看上去仍像三十歲。

可是趙明誠復(fù)起，又要當(dāng)官了。這對著名的夫妻撤離青州，前往東邊的萊州(山東掖市)。這回李清照跟定了丈夫，首先為了愛情，其次可能是為了適當(dāng)監(jiān)督。她三十幾歲，趙明誠奔四十歲——男人在這個年齡段通常比較危險。趙明誠到萊州做知州，僚屬如云，誰能保證他不受部下挾裹，去歌肆酒臺樂個沒完呢?當(dāng)年那個柳三變，半生折騰，做個區(qū)區(qū)余杭縣令，也是煙花巷中樂顛了、耍安逸了。尋常婦人能忍受這個，李清照偏不!趙明誠若是花心膨脹，忽視她的存在，無視她的胖與瘦、穿紅還是戴綠，回家如蜻蜒點(diǎn)水，出門如狡兔無蹤……李清照定會跟他比試比試：誰出門的動作更快，誰消失得更徹底。

從現(xiàn)存資料看，趙明誠既無納妾之舉，又無招妓之名。

老婆如此漂亮、多情、才高、性傲，老公甘心做陪襯吧。

別了青州!姐妹們哭得稀里嘩啦，胭脂滿臉亂淌。領(lǐng)著她們鬧自由的李清照這一走，那些個道學(xué)家還不卷土重來?惡狠狠拽著她們纏上裹腳布，強(qiáng)令她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食不能言寢不能語——那將是什么樣的悲慘日子呀?

李清照攥緊拳頭，安慰這群人數(shù)漸多的姐妹說：萊州并不遠(yuǎn)，有情況你們到萊州找我!

十里長亭，送了一亭又一亭。離別的陽關(guān)曲，唱了一遍又一遍。李清照心潮澎湃，詩情像海浪般高高聳起，纖手一揮，寫出一首佳作《蝶戀花》：

淚濕羅衣脂粉滿，四迭陽關(guān)，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水又?jǐn)?，蕭蕭微雨聞孤館。

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yuǎn)!

送別的這一天下著微雨。

幸好沒喝酒。否則裙釵將亂作一團(tuán)，授道學(xué)家以口實。

青州的姐妹們是否重歸暗無天日，是否激憤相約到萊州找過李清照，史料揣測暫無憑。

萊州三年，青州的好日子得以延續(xù)。老公幾乎每天回家，夜里同床共枕。然而趙明誠畢竟是地方長官，應(yīng)酬多，偶有不歸之夜，或衣袖間沾點(diǎn)酒色氣。這對李清照是個考驗。卻沒有跡象表明她是醋壇子，憑著蛛絲馬跡就要對丈夫刨根問底。她像曹公筆下的林妹妹一樣愛著，又像寶姐姐一樣識大體。

她需要對付的是寂寥。這東西很實在，白天的每個時辰都來光顧她，撩撥她，欺負(fù)她。獨(dú)自飲酒，獨(dú)自賞花，獨(dú)自散步。春風(fēng)亂翻書，她隨便挑個字，憑那韻腳寫起詩來。

輕愁無好詩。

沒有能量的聚積，就沒有能量的噴發(fā)。

一切藝術(shù)均在此律。

相似的日子過得快，一晃三年過去，李清照四十掛零了，仍是“轉(zhuǎn)照動人”。愛情這東西真是沒得話說，兩個字：滋潤。趙明誠在萊州的官秩滿，調(diào)淄州(今山東淄博)任知州。從小州調(diào)到大州，官階隨之上調(diào)。李清照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像一位貴婦了，頭飾鑲了海底的明珠，瑪瑙玉器無數(shù)。也許努力和丈夫生孩子。也許主動建議親愛的趙明誠納個偏房。

從各類記載看，趙、李二人的確伉儷情深。這愛情故事非杜撰。李清照從十八起就開始幸福，直到她四十六歲那年趙明誠一命嗚呼。此前的少女期，稱快樂。

1125年趙明誠調(diào)淄州，上任沒幾天，金人向北宋開戰(zhàn)，從燕京打到太原，戰(zhàn)火燒向洛陽汴京。

這里卻有兩個重要事實：戰(zhàn)爭即將切掉北中國，卻未能影響李、趙二人的愛情生活；他夫妻倆的“金石情緣”在戰(zhàn)爭的紛亂中紋絲不動。

學(xué)者們于此往往匆匆?guī)н^，其實沒必要。這兩個事實不是見不得人的，恰好相反，倒值得重墨書寫。1979年我初讀王學(xué)初先生的《李清照集校注》，厚厚的豎排本，繁體字，非常的舒服。后讀相關(guān)的文藝評論，就存了一些疑慮。過了二十多年，疑慮方消，我忽然意識到，李清照在國家面臨著南北分裂之時，仍癡心于愛，鐘情于金石書畫，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舉“二戰(zhàn)”為例：當(dāng)納粹德國肆虐歐洲時，一些被占領(lǐng)國的科學(xué)家，安靜地呆在他的書齋或?qū)嶒炇?，面對屠刀毫無恐懼，能吃能睡能工作，并充滿了生與死的幽默感。這是勇氣使然。

李清照一貴婦，生在官宦人家，婚后備受夫君呵護(hù)，這朵綻放了四十余年的富貴之花，不可能在一夜間變成愛國女詩人、吼出金戈鐵馬。她愛文物就是愛國了。而文化從來有矜持的特征。她高貴。在侵略者的馬蹄聲中，她繼續(xù)著她那既高貴又平凡的愛情生活——

趙明誠從邢氏村莊買得一本白居易手書的《楞嚴(yán)經(jīng)》，如獲至寶，連夜飛馬歸家，顧不得洗澡上床，急切喚娘子沏一壺“小龍團(tuán)茶”。燭光通明，兩口子“相對展玩，狂喜不支”。

我們在今天解讀這喜悅，不妨視為趙李二人對金國侵略者的無限輕蔑。

金兵圍困汴京，夫婦倆急奔青州，望著那些堆了十幾間屋子的文物，憂心如焚。李清照《金石錄后序》說：“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

二十年心血將毀于一旦。有些寶物是趙挺之傳到趙明誠手上的。個人損失事小，祖國丟了寶貴文物事大。

李清照對未來的恐懼，很快得到驗證，惡夢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1126年的春天，趙明誠的母親在金陵去世，他帶了十五車文物赴金陵，李清照暫留青州，守著十余間“書冊什物”。他們習(xí)慣了和平的生活，“幾曾識干戈”?對戰(zhàn)爭這頭怪獸懵然無知。飽讀詩書，書上卻哪有刀光劍影?戰(zhàn)事一天天地吃緊，李清照心驚肉跳。青州的姐妹們已各奔東西。年底，金兵攻陷青州，先入城的軍隊，唯恐后續(xù)部隊占便宜，獸性大作，掠殺奸淫。李清照卷入逃難的人群中。

金人毀了她的美好家園。十余間文物燒成灰燼。

她千里奔逃、輾轉(zhuǎn)到金陵，已經(jīng)是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的初春了。趙明誠時任江寧知府。劫后重逢，夫妻抱頭痛哭一場。李清照驚魂甫定，住進(jìn)了江寧府的高墻深院。

貴婦的日子又回來了。

憑借著長江天險，金陵城似乎萬無一失。這座名城繁華依舊。高宗趙構(gòu)駐蹕金陵，改江寧府為建康府。

皇帝念念不忘割地求和。高官們照樣享樂。

這一年的上巳節(jié)，趙明誠的許多親戚族人聚于建康，李清照的弟弟李遠(yuǎn)也從外地趕來。趙府?dāng)[盛宴，笙歌曼舞慶佳節(jié)，卻是強(qiáng)顏歡笑。酒闌客散，詩人無眠。傷感的李清照寫下《蝶戀花》：

永夜懨懨歡意少?？諌糸L安，認(rèn)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

長安代指淪陷的北中國。

此后一年多，李清照生活平穩(wěn)。國恨家仇，正緩慢植入她的肌膚，流進(jìn)她的血液。要等到若干年后，那個蒼涼的李清照方來與我們照面。此間仍是雍容華貴。她幾十年的修養(yǎng)、生存姿態(tài)是朝著這個方向。根子扎得深，轉(zhuǎn)向有個過程，并由內(nèi)在的力量所推動。打仗是男人們的事，她也不可能去研究軍事。

從1128年初春到來年的冬天，李清照在建康城里寫詩，勁頭十足。宋人周煇說：“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遠(yuǎn)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

李清照戴斗笠披蓑衣踏雪尋詩，令人聯(lián)想《紅樓夢》中的經(jīng)典場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嬌娃割腥啖膻?！甭旌么笱?，不可無詩。只苦了趙明誠，寫詩寫不贏夫人，卻又必須唱和。

李清照入了魔境：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倚石自沉音……

有時下大雪，李清照收拾雪具前腳走，趙明誠后腳消失了蹤影。他才思枯竭，聽到詩就有點(diǎn)害怕，躲起來了。

李清照滿載而歸，到處找他……

春天，她深鎖重門玩味歐陽修，得一闕佳詞《臨江仙》：

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感風(fēng)吟月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美人垂暮。李易安四十五歲開始言老，比許多男性大詩人還晚了好多年，杜甫，蘇軾，辛棄疾，都是三十幾歲就言老。這首詞作于建炎三年的元宵節(jié)后。趙明誠很是欣賞，頻頻向賓客推薦，可是李清照請他和上一闕，他又連連擺手，稱不敢。

趙明誠為逃避寫和詩，還有個口頭禪：“易安居士堪比東坡居士，趙某不才，豈敢豈敢。”

為這口頭禪，李清照不止生了一回氣。趙明誠常常夜里賠不是，哄得她玉齒大開粲然一笑。中年夫妻亦纏綿，手忙腳亂的。屈指算來，夫妻恩愛，二十七年整。李清照忙完了夫妻事，意猶未盡，談起了歷代詩人，雙頰潮紅兩眼發(fā)亮。那趙明誠已沉沉睡去……

李清照經(jīng)常批評蘇東坡，說東坡填詞不協(xié)律，使她為之頭疼。雖然這位兩宋第一名士學(xué)究天人，可她李清照偏要說，東坡詞，“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她最欣賞李煜，那風(fēng)度，那才氣，方為詞人本色。再者，時隔二百年，誰接李重光的班?俺李易安是矣。李易安也表揚(yáng)歐陽修、二晏、柳永，認(rèn)為他們是詞家正統(tǒng)，強(qiáng)于所謂豪放東坡。趙明誠嘀咕：娘子口氣越來越大。他堅決不同意，跟她爭論，并提醒她說：“別忘了，你父親是蘇門弟子?！?/p>

李清照在床上就蹦起來了，瞪圓了杏眼說：“父親是父親，我是我!”

兩口子有時候爭得面紅耳赤。睡覺背對背，誰也不理誰……

然而爭吵的好時光已經(jīng)不多。

這一年的五月，建康突發(fā)兵變，對軍事一竅不通的趙明誠倉皇逃向安徽。不久，兵亂平息，高宗駕臨建康，詔令趙明誠任湖州知州，并要他火速到建康聽圣諭。趙明誠把老婆安頓于池陽(今安徽貴池縣)，飛馳金陵。

《金石錄后序》記載池陽江頭的離別場景：“六月十三日，明誠始負(fù)擔(dān)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

趙明誠目光射人，情形不妙。

李清照呆在小城池陽，焦急等候老公的消息。

時值三伏天，酷熱難耐。李清照身居官舍，眼看平靜下來了，忽又心神不寧，幾日不能消。奇怪。老公此去建康面圣，應(yīng)該說不是壞事，他的湖州知州的任命是發(fā)布在先的?？墒菫楹涡牟话材?趙明誠臨走時叮囑過李清照，呆池陽別動，等他的書信。戰(zhàn)爭時期，皇命臨時變動是常事。

轉(zhuǎn)眼已是七夕，牛郎織女相會于鵲橋的時刻，李清照寫下一首詞《行香子》，像個不祥之兆。全詞如下：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濃愁。云階月地，關(guān)鎖千重?？v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jīng)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椗请x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

李清照此間與老公離別，時間短暫。不像新婚時，更不比三年前，然而濃愁散不開：草叢中幾個蟲子叫，竟然驚落了梧桐葉子。晴也不是，雨也不是，風(fēng)也不是，離愁把李清照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捌咴缕呷臻L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這個夜晚，空中彌漫著楊玉環(huán)唐玄宗的氣息。說不清道不明……

李后主生于七夕死于七夕，莫非這七夕是個不祥的時辰?

李清照整夜徘徊于官舍的庭院。腦子不可思議地清醒著。思念燒燙了她的心房，雙頰卻冰涼?！缎邢阕印犯膶懥似呦?，可她此刻的思緒出離了詞句，拋向那座著名的石頭城。

她當(dāng)然不會知道，幾百年后有個人，寫了一本令億萬讀者淚濕黃卷的《石頭記》。那個男人，一生癡迷她和她的作品，尤其是這首寫于池陽七夕的《行香子》。

雨過天晴皓月當(dāng)空，裹一身月白色輕紗的李清照徘徊著。

究竟為何，七夕無眠?

晨光熹微時，下人送來了趙明誠的書信。

李清照讀了半行字，手便抖上了。草草收拾了幾件衣裳，來不及告別當(dāng)?shù)毓賳T，解舟東下，直奔建康。

原來，趙明誠受皇命催促，冒著酷熱趕得太急，到建康城就病倒了。過了一些時日，眼看將息不起，才給李清照寫了這封字跡潦草、語氣急促的短信。

李清照趕到丈夫身邊。向來紅潤的老公一臉蠟黃。

伺奉湯藥月余，病人不見起色。

探訪者絡(luò)繹不絕。其中有個不速之客：張汝舟。他帶來了一件名貴的玉壺，贈送趙明誠。病榻上的金石學(xué)家目注古玩，時而微笑，時而眼中含淚。他連“把玩”的力氣都沒有了。李清照一直手拿玉壺，放左，放右，置前，配合著親愛的夫君的目光。夫妻二十八年，做過多少動作。這最后的床頭動作叫在場的人哽噎。張汝舟伸手抹了幾回淚。

八月中旬，四十九歲的趙明誠扶病寫下絕命詩，含恨西去。

李清照當(dāng)場昏死過去，親朋喚不醒。

此后大病一場。人在病榻魂在天，尋她的檀郎。

上天入地求之遍，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耳邊有癡男——

張汝舟每天抱一束她以前最喜歡的木樨花來看望她，親自下廚，為她熬雞湯。日將晚時他離去，并無半點(diǎn)磨蹭。下人于窗邊夸張大人，說：不愧是君子，是主人生前的摯友。

冬日里，李清照臉上慢慢回復(fù)了血色，身子還長了幾斤肉。張汝舟謹(jǐn)慎地贊美她的容貌、體態(tài)，她搖搖頭，微笑著瞧窗外的雪花。

亡人是越望越遠(yuǎn)了，活著的人還得享受生命。享受著，懷念著……

李清照眼下是寡婦，卻不是禮教意義上的未亡人。

她催著張汝舟去他浙東的任職之所。

也許，這許多年來，她對張汝舟的那點(diǎn)心思不是不清楚。

她還算個中年美婦吧?女人到這個緊迫的年齡段，也許更渴望男歡女愛?！罢砩显姇e處好，門前風(fēng)景雨來佳。終日向人多醞藉，木樨花!”

然而命運(yùn)再起波瀾，苦命的李清照在劫難逃。

金兵鐵蹄南下，一心要捉宋高宗。建康城眼看守不住，城里亂作一團(tuán)。那張汝舟春末也消失了。李清照想：大約是奉命去浙東，匆忙間不及告辭。

張汝舟消失不要緊，李清照還守著大宗文物呢：書二萬卷，金石書畫二千卷，并器皿茵褥無數(shù)。所有這些東西，每一件都是趙明誠撫摸過的。她寧愿死，也不愿文物丟失。青州燒過一次，她痛心疾首!徐熙、吳道子、杜甫、白居易、李公麟、蘇軾、徽宗、蔡京、蔡襄、黃庭堅……的親筆字畫，丟了怎么得了!

建康“行在”傳言蜂起：金兵克日渡長江，高宗隨時準(zhǔn)備放樓船逃跑。也有百姓說，皇帝要在王氣蒸騰的金陵城與金主決一死戰(zhàn)。而李清照的直覺告訴她：高宗要跑。她氣憤，卻不能上書皇帝。于是揮筆寫下千古流傳的《夏日絕句》：

生當(dāng)做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這是直接指責(zé)宋高宗及一大幫逃跑主義者。寥寥二十個字，出離了憤怒，轉(zhuǎn)為憤怒的平靜，把李清照推向杰出的愛國女詩人。杰出是說：任憑失國之痛的種子開出燦爛的詞語之花。

李清照寫這絕句，距金人占領(lǐng)北中國已有數(shù)年。

她寫不來口號詩。雖然口號詩自有它的歷史價值。

她憂著文物，托明誠的妹夫把文物運(yùn)到江西洪州(今南昌)去。這位妹夫是兵部侍郎，相當(dāng)于國防部副部長，有他在江西照料，文物可保。李清照打算在建康處理完一些事之后，隨即趕往洪州。

幾十車文物，在劍戟森森的士卒保衛(wèi)下出城了，李清照松了一口氣。高宗的伯母隆佑太后也去洪州，看來江西的安全非?？煽?。

豈知到了十一月，金人攻陷洪州，隆佑太后及那位兵部侍郎連夜逃亡，侍衛(wèi)潰散，幾十車國寶級文物全部“蒸發(fā)”。

李清照聞訊，痛哭失聲，在趙明誠的墓前長跪不起。

下人拽她走?；实垡呀?jīng)放樓船溜了。金兵即將攻破石頭城。

李清照再次卷入逃難的滾滾人流，盲目地追隨著皇帝的御駕行蹤，向南再向南。所幸弟弟李遠(yuǎn)和她一起逃。

逃杭州、越州、明州、溫州、臺州，一路亂竄?！俺鲫?今浙江建德)，又棄衣被走黃巖，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之為動詞，去的意思?；实弁Ａ籼幏Q駐蹕。

四十七歲的貴婦，整整逃了一百天，踉蹌三千里。

有趣的是，據(jù)說她在海上寫出了平生的豪放詞《漁家傲》：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xué)詩漫有驚人句。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苦難催生抗體，詩句反呈噴射。大詩人無一例外。李煜被擄去汴梁之時，不是也在船上寫下了一首著名七律么?“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xì)思量?！崩铎湘?zhèn)定的情狀，想必感染了李清照吧?大詩人向大詩人看齊。大海上風(fēng)波險惡，李清照直接與天帝對話了，揀要緊的說，提到她寫詩。清人黃了翁激情點(diǎn)評：“渾成大雅，無一毫脂粉氣，自是北宋風(fēng)格?！?/p>

不過，我們已經(jīng)見識過了，脂粉氣也沒啥不好。

曹雪芹也是有脂粉氣的。大作家通常兼具陽剛與陰柔。

十二世紀(jì)三十年代初，南宋小朝廷偏安于杭州，改杭州為臨安。李清照的生活隨之安定下來。

痛定思痛痛亦消——悲痛也有時間性的，也許任何悲痛都不能獨(dú)立于時間之外。這倒不是麻木。有些東西，會在日后點(diǎn)滴前來照面，而照面的多寡強(qiáng)弱，取決于這些記憶自身的能量，以及它們“躍入當(dāng)下”的契機(jī)。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的卓越的生存論闡釋，可能適用于古今中外任何個體的生存細(xì)節(jié)。

欲理解身邊事物，“世界之為世界”，不妨讀幾部難讀的書。一味的輕松閱讀，淺閱讀，讀者從中所能獲取的，無非是那點(diǎn)生存經(jīng)驗的簡單反彈。淺閱讀決不指向更高。淺閱讀制造群體，不可能對應(yīng)個體。這一目了然。“娛樂天下”的叫囂，不過是朝著動植物所具有的生命形態(tài)的瘋狂倒退。

李清照活得很個體?！熬従忂\(yùn)動著的古代”，倒是個體多多。今日歷史學(xué)，不妨細(xì)思量。

世紀(jì)之交山河破碎，李清照還是我們熟悉的那個李清照，寫詩填詞，并不像稍后的陸游辛棄疾。她遵循著自己固有的路數(shù)。遵循倒不是說，用意志去干預(yù)創(chuàng)作。藝術(shù)的嬗變自行其是。藝術(shù)總是慢慢來。從少女的清新、少婦的愁悶到幾經(jīng)劫難的中年滄桑，藝術(shù)完成著自身，不受外力牽引、意志掌控。請看小令《菩薩蠻》：

風(fēng)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

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

語調(diào)輕松，幾同早期詞作。故鄉(xiāng)只淡淡一筆。只因故鄉(xiāng)太沉重，所以才這么淡處理。詩人矜持著，拒絕向命運(yùn)低頭，沉痛之人不作沉痛語，很符合她的天性。而天性融入了人世修煉，顯現(xiàn)出輕描淡寫的高貴。

鬢邊有梅花。李清照是要美到八十歲的。此間未滿五十，還早呢。有時候她又批評梅花：“梅蕊重重何俗甚!”

一個人打發(fā)日子，情愛之軀閑置。

元宵節(jié)，她也不去街上湊熱鬧，關(guān)在家里寫詩，纖手托香腮，杏眼向燈明，給我們留下長調(diào)《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fēng)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jì)楚。如今憔悴，風(fēng)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濟(jì)楚：整齊的樣子。

元宵節(jié)，少女時代的記憶涌逼，于是李清照不出去，謝了香車寶馬、酒朋詩侶。這也表明，平時她要出去，領(lǐng)略杭州繁華。她未曾脫離貴婦們的交往圈子，這些女人能飲酒賦詩。往日相召，李清照欣然前往。元宵節(jié)謝客，是因為少女的歡娛對照當(dāng)下，使她失去瘋玩兒的興趣。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基調(diào)還是快樂的，有心思聽人笑語。

此間她有長詩《上工部尚書胡公》，表達(dá)對時局的看法，追憶山東祖輩的文化光榮。末尾幾句說：“當(dāng)年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成雨。子孫南渡今幾年，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抷土!”

《中國歷代詩歌選》對此詩評價高：“有豪邁氣，無女兒態(tài)?！?/p>

但是，李清照之為李清照，恰好在她摻入了豪邁的女兒態(tài)。

對一個宋代詩人來說，填詞、寫詩，分屬不同的表達(dá)區(qū)域。詩言志，詞訴諸日常情態(tài)。

女兒態(tài)有啥不好?曹雪芹的功勞，就是寫出了各種各樣的、令男兒汗顏的女兒態(tài)。曹公還發(fā)明了一個詞：須眉濁物。

從女孩兒到女人，李清照亮出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女子情態(tài)。她與曹雪芹有異曲同工之妙。漫長的封建社會，男權(quán)遮天蔽日，亮出女兒態(tài)，本身就是思想、是藝術(shù)、是價值。

為什么說《紅樓夢》好而《金瓶梅》不好?是因為后者將女人擺到玩物的位置上。

把思想理解成“某種思想”，乃是運(yùn)思著的思想的大悲哀……古典文學(xué)研究的某些固化已呈冰封之勢，破冰需要時間。

李清照寓居杭州，嘆息“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她希望回到舊日情懷。希望強(qiáng)烈，又落不到實處，于是轉(zhuǎn)生哀愁。這哀愁異于當(dāng)初在汴梁做少婦時的郁悶?！豆卵銉骸纷孕蛟疲菏廊俗髅吩~，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又吹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寄?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美人遲暮。美人寂寞。

玉樓寒，玉樓空，春情意，情懷如水……

李清照懷念亡夫，帶著慵懶的、感傷的、強(qiáng)烈的婦人氣息。

一個又一個夜晚，李清照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愁人夜長，而當(dāng)年那些個歡娛的夜晚啊，仿佛眨眼便是通宵?！短碜殖笈珒骸罚?/p>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展有余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diǎn)滴霖霪，點(diǎn)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剛強(qiáng)豪邁的女人出此語，讀來令人傷心。

細(xì)讀李清照，誰能不辛酸?

想想濟(jì)南城里的那位美少女：“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痹倏纯淬昃┙诸^那位俏皮的美少婦：“賣花擔(dān)上，買來一枝春欲放……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往事如煙。

我們來看這首頗具深意的《念奴嬌》：

蕭條庭院，又斜風(fēng)細(xì)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古人點(diǎn)評：新麗之甚；媚中帶老，新夢，卻不知夢何事?

古人問得真好。

李清照將滿五十歲了，卻顯然有著少婦的容貌和內(nèi)心。滿目寵柳嬌花，不勝慵懶情狀。她在杭州住樓房，有庭園、重門，物質(zhì)條件蠻好。春天里常常上樓，玉闌干慵倚。她關(guān)心天氣，希望斜風(fēng)細(xì)雨變成春日暖陽。她要出門去。蕭條庭院難系她滿腹春情。

她的“新夢”有點(diǎn)蹊蹺。老是夢見趙明誠，有些乏味了吧?她還不甘心單憑記憶打發(fā)時光。新夢之后，感覺到被冷香消，反襯夢中被熱香濃。古人追問她的夢境，其實已有答案，只不說破罷了。

意識的層面，趙明誠的音容笑貌是占了絕對優(yōu)勢的。但潛意識活動頻繁，李清照自己也管不著。

潛意識在何處活動?在夢境。

這一年的春夏之交，張汝舟突然出現(xiàn)了。

李清照乍見老朋友，欣喜之情擋不住。喝茶，吃飯，散步。談起趙明誠，張汝舟語音哽噎，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那幾十車燒毀、丟失的金石書畫，更使他捶胸頓足、質(zhì)問蒼天。

二人同悲，同恨，同記憶。

一別多年，那張汝舟依然年輕。

他不時往李清照臉上、身上溜溜眼珠。

李清照瞧了別處。

張汝舟似乎順便提起，眼下他單身。

夏日里春衫薄。李清照走動時，長腿蜂腰閃爍。薄暮時分，二人還在西湖邊遛了一圈兒。張汝舟贊美李清照步態(tài)輕盈。李清照望湖一笑。笑容隨湖波蕩開去。

夏日的午后，庭陰遮蔽。二人對坐品香茶。鳥在鮮花之間撲騰穿梭。來了雷陣雨，二人起身，移至室內(nèi)繼續(xù)交談。爐香裊裊，重現(xiàn)了少女、少婦時代的美好時光。李清照從墻上取下蒙塵的古琴，試著撥幾聲。張汝舟立于側(cè)后，咧嘴笑笑。笑聲與琴聲不大協(xié)調(diào)，李清照沒注意。

張汝舟無緣無故消失了好一陣。

仲夏時節(jié)，李清照每日倚樓慵望。夏風(fēng)吹拂她彈性尚好的肌膚。云鬢依舊，酥胸起伏。夢中出現(xiàn)了張汝舟……

她喃喃念著東坡詞：夢中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fēng)敲竹。

這一天的擦黑有人敲門，李清照陡然來了心跳，也不問門外是誰，抖抖索索將門打開，一條人影躥進(jìn)來：不是張汝舟是誰?這男人摟定她，貼緊她，憑她怎么用力掙脫，卻掙不脫的。各自嘴里胡亂說著什么。漸漸地，力與力使到一處了。

緊要關(guān)頭的李清照冷靜下來。她明確表示：張汝舟得明媒正娶。

這一夜張汝舟未能如愿。

臨走時他回頭問：你是名門的媳婦，不管輿論么?

李清照輕松笑答：輿論于我如浮云。

于是，擇了吉日明媒正娶。杭州城議論紛紛，李清照聽而不聞。蜜月挺好，激情勝過七月流火。晝夜顛倒衣裳，被翻紅浪。美人焉能遲暮?身心的舞蹈至死方休。李清照動著，愛著，呢喃著。中秋是個不眠夜呢。情懷如水，玉體如銀。秋天朝著夏天，中年邁向青年。

李清照滿心喜歡期待著溫暖的冬季。

可她一頭栽進(jìn)了冰窟。

張汝舟想把她殘存的一些文物據(jù)為己有。這念頭一露，李清照的心頓時冷了半截。她手上有幾件珍品，包括宋徽宗繪于絹上的一幅團(tuán)扇面。不得已時她才出手，靠這些東西度過余年。張汝舟哄走了她的玉壺，又來索要徽宗團(tuán)扇書畫，說是送領(lǐng)導(dǎo)，疏通仕途。李清照識破了他的嘴臉，堅決不給。張汝舟動粗，撫摸過她全身的那只手轉(zhuǎn)為耳光、拳頭。李清照奮力廝打，堅硬指甲抓破他的臉，鋼鐵長腿踹他下腹部。

蜜月的延長期，兩口子突然反目成仇，幾乎每日廝打。

庭院深深深幾許……濃陰下，繡房中，雕窗旁，玉榻上，云發(fā)散亂四肢揮舞，呢喃變呻吟，雪膚現(xiàn)血痕。我們的詩人不哭。沒有一滴淚。

張汝舟畢竟力氣大，長期混跡江湖，還會一點(diǎn)拳腳，這時派上了用場，“遂肆侵凌，日加毆擊”(見李清照《投翰林學(xué)士綦崇禮啟》)。

這事太慘了。

面目猙獰的丑男人，騙財騙色，騙到李清照頭上。

單純的貴婦，情商令智商陡降。

歷朝歷代，這類鬧劇、慘劇一再上演。

懷念著亡夫的中年美婦李清照，碰上外表光鮮的騙子張汝舟。后者既已原形畢現(xiàn)，索性不再偽裝，露出流氓本相，把妓女“晶晶”帶回家，浪給李清照看。并羞辱李清照說：你瞧這晶晶，這模樣，這身段，比你三十年前如何?晶晶玲瓏剔透哩，床上手段比你多……

李清照眼中冰涼。

她寫下訴狀告到衙門去了。

離婚案驚動了皇帝，皇帝下詔，“付之廷尉”，令有司治張汝舟的罪，“遣柳州編管”?？墒前此温?，妻子告丈夫也有罪，當(dāng)判兩年監(jiān)禁。李清照作好了入獄的準(zhǔn)備，同時捎口信給翰林學(xué)士綦崇禮。此間她徹底冷卻了情愛之軀，大腦異常清醒。盛妝出庭，冷艷逼人。

多虧綦崇禮相助，李清照在牢房里只呆了九天。

由于她的身份和事件的一波三折，出獄時，市民圍觀，人潮涌動。

李清照平靜地穿過人流，云鬢插著傲雪的梅花……

從她嫁給張汝舟到離婚入獄，剛好一百天。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fēng)急。雁過矣，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詞牌《聲聲慢》。

句句血和淚，不忍卒讀。

詩人如此發(fā)哀聲，卻有剛勁之態(tài)。

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美人垂暮卻從容。

命運(yùn)能毀滅她，但不能打敗她。這首《聲聲慢》，乃是宋詞的巔峰之作，不遜于蘇東坡辛棄疾的任何詞作。她的哀愁，也是古往今來受欺壓遭凌辱的所有女人的哀愁。

值得注意的，倒是古人多從字句、韻律的角度玩味此詞。嚴(yán)重傾斜于形式的點(diǎn)評，暴露出古代男人的某些不良心態(tài)。例子多，不予列舉罷。

離婚后的李清照長居杭州，有女友勸她搬到別的城市，她婉言以拒。杭州挺好的。江南的山光水色繼續(xù)滋潤著她，年過半百仍不顯老，羨煞一幫老姐妹兒。她愛穿的月白色絲質(zhì)衣裳，愛戴的瑪瑙頭飾，愛插的梅花桂花，一度成為杭州城里的時尚，宮廷市井皆仿效。她不愁花銷，姐妹們拿錢給她，不許她賣那些隨她多年的古玩字畫。有些場合，她也和男人們接觸，接受他們彬彬有禮的贊美。她不恨男人。內(nèi)心深處的融和春光令容顏飽滿。

年近六旬的她一頭青絲。這在今天也罕見。曾有兩鬢霜華，奇跡般地返黑。猶如老東坡挖吃野菜，“發(fā)之白者日以返黑”。姐妹們戲稱她老來俏。

苦難拖不住她的。陽光的李清照，豈能活向漆黑的深淵?

命運(yùn)之海波濤險惡，被她逐一化入古老漢語的優(yōu)美節(jié)奏。《瑞鷓鴣》詠雙銀杏：“風(fēng)韻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為奴。誰憐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玉骨冰肌未肯枯!這便是李清照。

她美得很平靜了。

姐妹們唱她的早期詞：“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yīng)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tuán)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

她喜飲團(tuán)茶，家里便有了許多團(tuán)茶。

又是一年春天到了，酒朋詩侶來相召，暢游金華城南之雙溪。李清照呆在自家庭院，最后一次迎接記憶的波濤，讓眼淚打上句號。焚香，撫琴，默坐。然后鋪開紙筆，《武陵春》一揮而就。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寥寥幾行字，載走許多愁。

漢語藝術(shù)真是靈丹妙藥。

李清照活過了七十歲……

李清照有《漱玉詞》傳世，錄詞六十多首。存疑詞若干，殘篇若干。今本《李清照集校注》(王學(xué)初先生校注)，是收錄她的詩詞文最完整的一部書。

她一生有兩部大書。另一部的書名，赫然曰愛情。

她敢愛，并向世人傳達(dá)愛的聲音。兩千余年封建史，數(shù)她聲音大，大而美，美而稀。她使一對一的愛情體驗臻于極致。眼下被影視劇炒得天翻地覆的四大古典美女相形見芻絀：她們無一例外是政治的產(chǎn)物或男人的玩物。名女人玩物多矣，包括染指皇權(quán)與血腥的則天武后。唯有李清照是她自己——自由的李清照，潔凈的李清照。這意義其大無倫。從司馬遷到蘇東坡，男兒尚且九死一生爭自由，逸出權(quán)力黑洞，凸顯個體生存。而李清照降生于黑洞之外。父母又那么寬松，丈夫又那么優(yōu)秀和藹平等。自由的種子，自由的樹，綻放清麗照千秋的永不凋謝的李花桃花梅花木樨花。男人們向來是權(quán)力的對立面，像孫猴子拼命翻騰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李清照在別處。俏立在自由的風(fēng)中。不用跌跌撞撞奔官場、百感交集寫華章。文學(xué)史上這美妙身影，具有不可辯駁的唯一性。

可是這許多年，對李清照遮蔽多矣。

本文無意顛覆李清照在教科書中的形象，只不過這些年來，有時想到她，并不覺得她多么吸引人。最近得一契機(jī)回頭細(xì)端詳，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她的相關(guān)評論、賞析，以及半吊子水平的影視劇。七十年代末我初讀她時的驚奇與心跳，被這些東西抹去大半。評論、影視、講壇、舞臺劇，把李清照往別處拽，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導(dǎo)致罕見之杰出女性面目模糊。這很可惜。

李清照是宋代的一位貴族美婦。應(yīng)當(dāng)還原她的女人本色。修養(yǎng)與風(fēng)骨，皆由本色出。

除了她生得美之外，她還用文字去捕捉純美，將人生諸環(huán)節(jié)牢牢地籠罩于美感中：從優(yōu)美到凄美。少女、少婦、怨婦、寡婦、老婦，她逐一描畫，細(xì)膩動人。后期詞植入了剛勁，而早期詞已露此端倪。剛勁是為了抵御命運(yùn)。南渡之后她美得令鐵石男兒心酸，比如辛幼安。

她的性格很要強(qiáng)的。同時女兒態(tài)女人態(tài)十足。這是李清照的感人處。巾幗不讓須眉，卻保持芳香襲人的脂粉氣，脂粉氣又透出自由風(fēng)骨。文字皆由命運(yùn)出。她的詞作確系超一流，文學(xué)史擁有她真是運(yùn)氣。依我愚見，李煜、李清照、蘇東坡、辛棄疾，當(dāng)屬同一級別，并肩立于詞史最高峰。清代已有《三李詞》風(fēng)行于世：李白，李煜，李清照。建議目前的教科書為李清照辟專章。

李杜以后的唐宋男性詩人，普遍存在“影響的焦慮”：李杜光焰萬丈，詩人們難以掙脫這光區(qū)。宋詩幾代人努力，調(diào)動一切手段，用事，用史，用哲理，用禪機(jī)，試圖在李杜身旁另起巨峰，結(jié)果只能是：差強(qiáng)人意。

李清照沒有這種焦慮。她以前的女性詩人，找一位三流的都很難。她隨手一劃，便是千古詩篇。瞄準(zhǔn)男兒爭雄，甚至藐視北宋。顯而易見，她于閨中、重門中的文化努力有著高度的自覺性。晉唐宋文化，在她清晰的目光的燭照之下。清照二字，天意存焉。她有文化視野，而決不僅限于文學(xué)眼光，這一點(diǎn)，至關(guān)重要。北宋有此大氣象，遠(yuǎn)遠(yuǎn)勝過盛唐。而今天的某些中國作家，若是一味在文學(xué)圈中打轉(zhuǎn)，勢必日益縮小圈子。失掉文化視野的文學(xué)，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欲贏得視野，須收回東張西望的目光回頭讀書，西學(xué)中學(xué)，書城貨架上那么多，年復(fù)一年躺著，塵封著，困惑著，渴望著……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鍵”，男人們手拉手圍成圈兒。李清照嫣然而入，纖手不讓巨手，蜂腰壓倒熊腰。倩影起舞須眉瞠目。連朱熹都被她的魅力所折服，忍不住要在理學(xué)的課堂上為她講話。

宋詞碰上李清照，李清照碰上宋詞，雙方皆幸運(yùn)。

李易安嚴(yán)把詞關(guān)，不讓詩來染指，鄭重宣告：“詞別是一家!”難怪她批評蘇軾詞：“皆句讀不葺之詩耳。”她于宋詞功勞大，以純粹的女性手筆，帶動許多不可一世的大老爺們兒。連辛棄疾這樣的豪壯圣手亦受她影響，英雄氣足兒女情長。稼軒系易安同鄉(xiāng)。余如姜白石、陸放翁、吳文英……名家不可勝數(shù)哉。清代的納蘭性德視她為偶像。

她常用的詞牌，如《減字木蘭》《蝶戀花》《菩薩蠻》《浣溪紗》《漁家傲》《如夢令》等，亦為毛澤東所喜用。

濟(jì)南這地方，神奇如紹興。今日文壇，不止一位大家出自有風(fēng)骨傳統(tǒng)的山東。

遺憾的是，李清照之后，女性詩人卻又矮下去了。罪在禮教。清代女詩人多，好詩少。五四運(yùn)動以后，女作家一下子活躍起來了，肖紅、冰心、丁玲、張愛玲……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后，女作家女詩人，至少在數(shù)量上更有壓倒男性之勢。

婦女大翻身，這多么好!不搞女權(quán)運(yùn)動的李清照功莫大焉。

我們再來看作為女人的李清照。

她的一生行跡清晰：1．濟(jì)南成長，汴京成婚。2．三年之后丈夫宦游，她獨(dú)抱濃愁寫下傳世之作。3．青州十年忙于幸福，帶領(lǐng)姐妹們鬧自由。4．萊州接著幸福，拽著丈夫談詞和詩。5．金人鐵蹄踏破中國，李清照的命運(yùn)被切成兩段，踉蹌向南三千里。親愛的丈夫死，寶貴的文物丟。6．遭遇財色騙子張汝舟，梅開二度卻慘遭蹂躪，花瓣散落塵土，而香如故。7．江南山水護(hù)芳姿，美人垂暮卻從容，玉手寫下《漱玉詞》。8．美過了七十歲，美到今日……

李清照很可能沒生兒女。母性的缺失反倒成就她佳作如潮。

她少女時代的春心跳得厲害，婚后風(fēng)流婉轉(zhuǎn)。愛情與藝術(shù)是她的全世界。保養(yǎng)加修養(yǎng)，加嫵媚江南，使她的漂亮五官性感體態(tài)能最大限度挽留春光。她單純。單純駐顏，復(fù)雜損容。

唐宋女人，想必已有身體的自覺。綺陌紅樓的諸妓身影，也波及深閨淺閨。描寫徽宗時代小縣市井的《金瓶梅》，那幾個女人風(fēng)流百端，活出了某種軒昂。可是缺愛情，難逃那只玩弄的臟手。李清照情烈，欲旺，擁有封建女子稀缺的愛情，難怪她一旦愛在手，便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不放。就像林黛玉。

李清照稱得上十一世紀(jì)末的新女性。二十一世紀(jì)初，仍具有榜樣的力量。她生活的勇氣給人印象深刻。她的作品，閃耀著“女性之為女性”的奪目光輝。

李清照曾經(jīng)丟失那許多珍貴文物，但愿我們在文明的進(jìn)程中，不要丟失她。不要丟失她萬般珍愛的晉唐宋。并以此上溯、類推。

欲前行必須回行……

本文寫作的過程中，有良師益友千里提示。蜀人于陋室受教多矣，謹(jǐn)此再拜!

李清照與英國現(xiàn)代女作家伍爾芙有相似處。

李清照、伍爾芙，都是貴族出身，都有良好的教養(yǎng)、深厚的學(xué)養(yǎng)，都有甘做綠葉的好丈夫。伍爾芙寫意識流小說，與《尤利西斯》的作者喬伊斯齊名，共同解構(gòu)巴爾扎克式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二人又同年生同年死，頗奇特。加上“永遠(yuǎn)痛苦”的卡夫卡，三駕馬車開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之先河。伍爾芙的代表作《海浪》，乃是反復(fù)回旋的人生詠嘆調(diào)，六個主人公，三女三男，意識奔流，情緒跌宕，場景跳躍。拿《海浪》與《漱玉詞》并讀，平添趣味：蓋中西之杰出女性，心有靈犀焉。和李清照一樣，伍爾芙的作品因深入女性視角而屹立于時間之外。她也寫評論，也美貌，單是脖子的線條就迷倒無數(shù)西方男人。

李清照與法國女杰西蒙娜·波伏瓦同樣有可比處。波伏瓦寫《第二性》，是女權(quán)運(yùn)動的世界性英雄，才華橫溢，艷光四射。不過她苦苦追憶少女時代的憧憬，卻發(fā)現(xiàn)潛意識中有上當(dāng)?shù)母杏X。為爭女權(quán)她其實在撐著。撐得辛苦。薩特先生艷遇不斷，法國、美國、古巴……妙齡女子姹紫嫣紅，波伏瓦竭力相信自己并沒有吃醋。意識，意志，害苦了這位穿裙子的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而李清照更像個女人，能自由，能寫作，能挽留少女情狀、少婦情態(tài)。波伏瓦若讀《漱玉詞》，一定會羨慕得大聲喊叫，通宵徘徊巴黎城，淚流滿面，就像她在加繆出車禍的那個晚上。

關(guān)于李清照，意猶未盡。先寫到這兒吧。

原載《小說界》2008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魏心宏

本刊責(zé)編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