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賤情何薄”別解

董秋成

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語文》第三冊對《孔雀東南飛》中的“貴賤情何薄”一句作了如下注釋：

【貴賤情何薄】（你和她）貴賤不同，（離棄了她）哪里就算薄情呢！貴，指仲卿。賤，指蘭芝。何薄，何薄之有。

這一注釋，就文句本身來看，似乎是可以講通的，于是不少教輔材料均采用這一說法。

不過，這一說法是基于焦仲卿“離棄了她（劉蘭芝）”的，似乎焦母見仲卿離棄了蘭芝而感到異常內(nèi)疚，因而產(chǎn)生了要去死的想法，而在開脫仲卿，在做仲卿的思想工作。勸仲卿不必為離棄蘭芝而內(nèi)疚，我們是世家子弟，是高貴者，蘭芝是卑賤人，高貴者拋棄卑賤者是天經(jīng)地義的，根本談不上薄情不薄情。這種理解決定于這樣幾個關(guān)鍵點：①是仲卿離棄了劉蘭芝，②高貴者指的是仲卿或仲卿家，低賤者指的是蘭芝或蘭芝家。

然而，我們根據(jù)文意及語境可以作另外的一種理解。

其一，從前后文的意思來看，從站在焦仲卿的角度看，不是仲卿離棄（離開，拋棄）了劉蘭芝，而恰恰是劉蘭芝離棄了焦仲卿。

當(dāng)焦母決意打發(fā)劉蘭芝時，仲卿求母不成，極為無可奈何，“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qū)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dāng)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边@里，仲卿的態(tài)度是很清楚的：我決不會不要你蘭芝的，我們在母親的逼迫下，暫時分離一段時間，你回娘家，我回官府，過不了多久一定會將你迎回來的，千萬要記住這一點，不要忘了我說的這些話。當(dāng)劉蘭芝離開焦家上路，焦仲卿騎馬相送來到大道口時，焦仲卿“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dāng)還歸，誓天不相負(fù)！”仲卿又一次向蘭芝表達了決不會離棄她的心愿，甚至可以向天發(fā)誓，決不會對不起她的。而蘭芝呢，在回家之后，剛過了十余日，就有縣令遣人來替自己的第三子做媒，蘭芝之母讓蘭芝“汝可去應(yīng)之”之時，蘭芝說：“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jié)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宜）?！边@里明顯可以看出，在回到焦仲卿身邊還是再嫁的問題上，主動權(quán)完全在蘭芝這一邊，而蘭芝也正是考慮到了仲卿的叮嚀而回絕了縣令派來的媒人。

在兄長的逼迫下，無奈的蘭芝終于答應(yīng)了太守家的那門親事。這一消息傳到了仲卿那里，仲卿的態(tài)度是怎樣的呢？“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仲卿聽到蘭芝的這一變故，真?zhèn)€是成了喪魂落魄的人了，趕快“求假暫歸”。在路上與蘭芝相逢，盡管蘭芝作了解釋：這是“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yīng)他人”，這并非是我蘭芝的主動所為，我是實在出于無奈的；可仲卿還是禁不住心中的焦急與因愛所生的不滿，語帶挖苦諷刺地說：“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韌，便作旦夕間。卿當(dāng)日勝貴，吾獨向黃泉！”堂堂男子漢，作為相當(dāng)于被當(dāng)今稱為有知有識的“公務(wù)員”的府吏，竟在弱女子面前氣吼吼地表白“吾獨向黃泉”的打算，可見，焦仲卿是何等的失落，何等的焦急，又是何等的無奈！從仲卿看來，這是蘭芝不堅持到底，只是像蒲葦那樣的一時之韌之故所造成的后果。從中可看出仲卿聞變而產(chǎn)生的憤怒，并向蘭芝表示自己既然是塊堅持不動搖的磐石，就決心“吾獨向黃泉”。這里實際上有一個“美麗的誤解”，誤解蘭芝不堅持做韌如絲的蒲葦，終于違反了自己許下的諾言。而仲卿的“吾獨向黃泉”的諾言，又是深愛蘭芝的表現(xiàn)，也是表明自己心跡的必然。

所以說，從文意看和從站在焦仲卿的角度看，“離棄”的主動者不是焦仲卿自己，而是劉蘭芝。既然被看成是蘭芝主動“離棄”焦仲卿的，那也就談不上“（離棄了她）哪里就算薄情呢”了。

其二，“貴賤情何薄”的“貴”不應(yīng)“指仲卿”，“賤”也不應(yīng)“指蘭芝”。

由于母親是了解兒子的，他要“吾獨向黃泉”，當(dāng)然引起了焦母的極大擔(dān)憂。她要順著兒子對這件事的理解來做思想工作，打消兒子“向黃泉”的念頭?！鞍⒛傅寐勚銣I應(yīng)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fù)在旦夕。”焦母勸導(dǎo)仲卿的話是很有層次和針對性的。先從仲卿的身份、識見上開導(dǎo)：說仲卿是世家子弟，又在官府里任官職，應(yīng)該有與普通人不一般的見識，不應(yīng)因一個婦人的離開自己而走上黃泉路。次從蘭芝的薄情上開導(dǎo)：劉蘭芝本來與你講好誓不再嫁，但后來遇上太守家做媒，就應(yīng)承下來，改變主意再嫁了；與太守家比起來，我們卑賤，他們高貴，而蘭芝作出了棄賤趨貴的選擇，可見她是多么的薄情啊，多么不講恩義??！第三從很快替仲卿去娶一個美麗賢惠的姑娘作妻子來開導(dǎo)：東家的那位賢惠女子，漂亮又是城內(nèi)外出名的，我替你去求婚，很快可以得到結(jié)果，你盡可不必把劉蘭芝這個人掛在心上。

其三，孰為貴孰為賤，從劉蘭芝的兄長的話中也可得到確證。

當(dāng)劉兄知道蘭芝面對太守家的求婚也將作出拒婚的決定后，他“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這就是說，在劉兄的眼中及世俗看來，劉蘭芝所面對的焦家與太守家其貴賤有天壤之別，兩家相比，太守家大貴，焦家大賤。也正是由于貴賤差別之巨大，焦母認(rèn)為劉蘭芝再嫁到太守家，足以表明劉蘭芝是嫌貧愛富之人，因而焦母借此力勸兒子“慎勿為婦死”，說根本不值得為“貴賤情何薄”的這個女子去死。這也就是順理的了。

試看，對“貴賤情何薄”作這樣的理解與解讀，不也是很合乎文意又合乎情理的嗎？

況且，課本的注釋中，還有兩點令人生疑：一是要添加不少文字來作解，其語意的確切性令人懷疑；二是解“何薄”為“何薄之有”，缺少書證。而且文中“貴賤情何薄”是句感嘆句，非反問句。

總起來看，對“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　笨勺魅缦吕斫猓?/p>

你仲卿是世家子弟，又在官府里任官職，你千萬不要為那個劉蘭芝去死，我們家與太守家比起來，當(dāng)然太守家顯貴我們家低賤。在這貴賤面前，劉蘭芝改變對你的承諾，答應(yīng)嫁往太守家。這足以看出，她對你的感情是多么的淺薄??！

（作者單位：浙江省紹興市紹興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