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驢”與“跨馬”

葉世龍

古代文人墨客吟詩，最佳處所好似都在驢背上。

以唐朝苦吟詩人賈島為例。有一個故事說他在長安時，一天，騎驢走在大街上，看到秋風(fēng)正厲，落葉匝地，信口就得了一句詩：“落葉滿長安?！苯酉聛沓了寂湟粋€對句，靈光一閃，忽然想到“秋風(fēng)吹渭水”，自己大為高興。誰知京兆尹劉棲楚此時正前呼后擁而來，賈島癡不癡、呆不呆地不知避讓，沖撞了京兆尹的儀仗，被拘留了一夜，次日才得以釋放。

還有一個“推敲”的故事流傳更廣。話說賈島有一次騎驢去訪朋友，路上想到兩句詩：“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又覺后一句的“推”字不妥，欲改為“敲”字，左“推”右“敲”，無法確定，還傻乎乎地在驢背上比劃著推門、敲門的動作。不知不覺間，撞上了京兆尹韓愈出行的隊伍。皂隸把他拘捕到韓愈跟前，韓“市長”責(zé)問他為何膽敢沖犯官威。賈島據(jù)實以告。韓愈立在街頭，想了想，說道：“還是用‘敲字好?！辈⒀堎Z島一同回府，二人就此成為詩友。

再說那位天才詩人李賀，他寫詩有個特別的習(xí)慣，常常是吃了早飯就騎上一條小毛驢，背著一只破舊的錦囊，帶著一個書童，到郊外游覽，觀察體驗生活。每當(dāng)觸景生情，想到妙詞佳句，就立刻把它記在紙上，放入錦囊中。晚上回家，研墨鋪紙，對著油燈，整理加工，把白天所得詩句連綴成篇。為了寫好詩歌，他可謂是嘔心瀝血。他只活了27歲，留下了233首詩，其中有多少是在驢背上吟成的呢？不得而知。

唐朝還有一位苦心為詩的鄭綮，《古今詩話》中說，一次有人問他近來可有新詩，他回答說：“詩思在灞橋風(fēng)雪中驢背上，此處何以得之？”聽聽，無驢便無詩興，怪哉！

至于大名鼎鼎的詩仙李白、詩圣杜甫，與驢也有不解之緣。

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自稱：“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比陙恚T驢東奔西走為生計，其中的酸甜苦辣有幾人能知？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載：“世有碑本子美（杜甫字）畫像，上有詩云：‘迎旦東風(fēng)騎蹇驢，旋呵凍手暖髯須。洛陽無限丹青手，還有工夫畫我無？子美決不肯自作，兼集中亦無之，必好事者為之也。”此詩也許是“好事者為之”，但老杜“騎蹇驢”應(yīng)該是實有其事。

最有戲劇性的是《唐才子傳》有關(guān)李白的一段記載：“（李）白浮游四方，欲登華山，乘醉跨驢經(jīng)縣治（縣衙門），宰（縣令）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無禮?。ɡ睿┌坠畈粫彰唬骸铨埥硎猛?，御手調(diào)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得騎驢。宰驚愧，拜謝曰：‘不知翰林至此。（李）白長笑而去?！?/p>

宋代不少詩人也頗愛“驢”游吟詩。請看王禹偁《鳥啄瘡驢詩》：“我從去歲謫商于（古地名），行李惟存一蹇驢，來登秦嶺又巉巖，為我馱背百卷書。”（節(jié)選）落難了，只有忍辱負重的“蹇驢”與詩人相伴相隨，令人感慨。陸游《山村經(jīng)行因施藥》：“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此詩生動再現(xiàn)了詩人晚年“送醫(yī)下鄉(xiāng)”的情景，反映了詩人和農(nóng)民融洽無間的關(guān)系。

以上說的是騎驢。如果騎馬呢，那自然就是另一番境界了。從曹植《白馬篇》：“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游俠兒，到楊炯《從軍行》“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寧為百夫長”的“一書生”；從王維《觀獵》“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暗襯出打獵將軍的孔武豪俊，到辛棄疾《破陣子》：“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愛國將士沖鋒陷陣，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歷歷如在目前……還有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陸游《訴衷情》“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及《書憤》：“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等等我們耳熟能詳?shù)拿?，兩相比較，不難看出“騎驢”與“跨馬”不僅僅是“代步工具”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它們往往都融入了作者的主觀感情，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意象，其差別一言以蔽之，即所謂的“壯士跨馬，逸士騎驢”。說到逸士，非詩人莫屬，尤其是在唐宋時代，詩人多愛騎驢尋詩，所以騎驢已成為詩人逸士的一種標(biāo)志。

當(dāng)然也有騎“錯了位”的。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云：“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北緛恚凇凹氂辍敝小膀T驢”“遠游”，應(yīng)該屬于詩人逸士的雅興趣事，更何況陸游他確確實實是一位很有名的大詩人呀，那么“此身合是詩人未？”——“我該不該算是個詩人呢？”——是不是多此一問呢？如果我們知人論世，了解到“一片赤心惟報國”的陸游，念念不忘的是“為國戍輪臺”，就連做夢也是“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fēng)雨大作》）我們就能理解這一問并不突兀，就能體會到這一問中有多少抑郁不平之氣！要知道，陸游他不甘心只做個閑適安逸的“騎驢”詩人，他要做縱馬馳騁，殺敵雪恥，“北定中原”（《示兒》）的戰(zhàn)士！這首詩在自嘲的苦笑中抒發(fā)了報國無門、壯志難酬的悲憤，意味深蘊。

下面我們不妨再來讀一讀陸游稍后創(chuàng)作的《夏夜大醉醒后有感》詩：“欲傾天上河漢水，凈洗關(guān)中胡虜塵。那知一旦事大謬，騎驢劍閣霜毛新。卻將覆氈草檄手，小詩點綴西州春?！毙貞选跋础薄昂攭m”大志、有著“覆氈草檄手”的陸游，而今卻只能“騎驢”寫“小詩”來“點綴西州春”，豈不是“大謬”！

（作者單位：安徽省天長市銅城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