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中的救助角色

昝　馨

“三言”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的總稱，共收白話小說一百二十篇，在體制大體一致的情況下，風(fēng)格多樣，題材紛繁，故事曲折、人物眾多，是傳統(tǒng)話本的空前總結(jié)，也是白話小說的頂端發(fā)展，因此其故事情節(jié)之典型性非常具有研究價值。

話本小說的真贗結(jié)合是創(chuàng)作者對于生活對于世界的一種想象，本文將著力討論，在創(chuàng)作者想象的世界中，當(dāng)善良的，代表正義一方的故事角色遇難時，都是哪些角色來提供救助。即，在人們潛意識中，我們在哪種情況下會被救，會被哪種人救，他們分別會提供什么樣的救助使我們的生活脫離困境？大團圓結(jié)局后，此一“救助”行為如何起到社會風(fēng)化作用？

普羅普在《故事形態(tài)學(xué)》中提出：“功能指的是從其對于行動過程意義角度定義的角色行為……角色的功能充當(dāng)了故事的穩(wěn)定不變因素，它們不依賴于由誰來完成以及怎樣完成。它們構(gòu)成了故事的基本組成部分?！痹凇豆适滦螒B(tài)學(xué)》的第六章《根據(jù)角色排列功能項》中，普羅普指出故事有七種角色即七種行動圈：加害者，提供/贈與者，相助者，公主（要尋找的）及提供考驗的父王，派遣者，主人公，假冒主人公者?！豆适滦螒B(tài)學(xué)》是普羅普針對俄羅斯100多個民間故事進行分析后發(fā)表的著作，當(dāng)然不可能完全適用于中國的“三言”，但也相當(dāng)具有可借鑒之處?！叭浴敝写碚x善良的人物所遭遇的困難主要為應(yīng)該或必須擁有的事物（即將）喪失，如生命、姻緣、身體、功名等。本文重在討論“三言”中行使救助功能的角色類型，并將其分為下文五類，此五類救助者各自所在的敘事模式又各自不同，其中一些篇目所屬類別有所交叉，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救人者身份，被救者身份，救助方式，救助結(jié)果，救助后二者關(guān)系等方面。本文將進一步深入討論。

通過超自然法力救助的人

在以下十三篇中，行使救助功能的人都擁有超自然的法力，在故事中的稱謂（身份）分別為“真人”“僧人”“玉馬神”“道人”“潮王”“法師”“菩薩”“娘娘”“仙子”等。

救助功能主要有以下兩種：

（1）救命。共六篇。如《張道陵七試趙升》中張真人使白虎神受戒，救鄉(xiāng)中百姓性命于苦難中；《旌陽宮鐵樹鎮(zhèn)妖》真人為民除害；《灌園叟晚逢仙女》仙子助秋公脫災(zāi)。

（2）救姻緣（保貞節(jié)），包括使姻緣成或使姻緣不成兩種，共七篇。使姻緣不成的故事主要因為姻緣的一方為妖。主人公多為青年男子，遭到妖的色誘，被蒙騙，最后被真人/僧人所解救，其中吳教授與許宣還“舍俗出家”，日后也許又修煉為新的真人和法師，去解救別的遭到妖的色誘的青年男子。如《陳從善梅嶺失渾家》中陳從善的原配妻子被妖精攝入洞中，但蒙紫陽真人搭救，護住貞節(jié)，完璧歸趙。另外兩篇，《黃秀才徼靈玉馬墜》，玉馬神助黃生與玉娥成就姻緣，使玉娥在呂用之處保全貞節(jié)。其中，使姻緣不成的救助故事多半牽扯到救命，因為妖氣纏身，命不久矣。

這里默認與妖的姻緣必然是會害命的。救助者與陷害者的身份同為超法力的人，善與惡二元對立。救助者意在壓抑人性欲望而陷害者多為欲望的放肆張揚，妖無視道德的內(nèi)在規(guī)范而仙使其絕對化，“仙”在想象的世界中的存在意義即其自身具備的第一任務(wù)即滅“妖”，即滅去人的心魔，最后妖被除去，主人公必然改過自新，通過宗教的力量除去心中魔，過上隱忍的生活，自動回歸社會倫理秩序。

通過暴力來救助的人

即小說中所謂的俠、盜、“英雄”等游民?！叭浴敝嘘P(guān)于游民的故事很多，但涉及到游民救人的，只有四篇，不知是否因為作者并不倡導(dǎo)這種游離于秩序之外的救人方式。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中遇到的俠客，“是個劍俠，能飛劍取人之頭，又能飛行，頃刻百里。且是極有義氣，曾與長安市上與人報仇，白晝殺人，潛伏于此”，又“重情不重物”， “平生專抱不平，要殺天下負心之人”，體現(xiàn)了俠客勇于幫助他人解決困難，以此為自身使命，主動拯救生死邊緣的人們且不求回報，為了救人，不怕觸碰法律和世俗的道德觀念，言出必行的俠義精神。

另外三篇中的游民則較平實，且所救皆為年輕漂亮的女性。 “三言”中女性被救，大多以身相許，惟有被游民救，必然保持清白。《史弘肇龍虎君臣會》中郭部署說：“凡人要存仁義，暗室欺心，神目如電。尊官不可以女色而失正道。”趙京娘甚至為了保全趙太祖的清白，上吊自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尹宗則是大孝之人，任萬秀娘以身相許，也不為所動。他們的救助方式皆為以暴制暴，然而此暴力卻暗合社會道德的內(nèi)部邏輯，與明文法令相互補足，快意人心。游民的行為方式帶有強烈的反社會性，當(dāng)社會秩序出現(xiàn)了極不公正的現(xiàn)象，人們不得不希冀用暴力的手段反抗和破壞既定的社會秩序，建立一套自給自足的游民世界——江湖。最激烈即落草為盜，公然破壞社會治安，以“義氣”為維系其自身世界的道德紐帶。

通過法制權(quán)力、社會地位來救助的人

如皇帝，官員。有《滕大尹鬼斷家私》等21篇。

在這21篇中，《趙伯升茶肆遇仁宗》、《俞仲舉題詩遇上皇》是兩篇“發(fā)跡變泰”的故事，秀才落第，題首詩被皇上看到，立刻飛黃騰達。其余19篇救助者的功能分兩種：救命和救姻緣（包括保貞節(jié)，使姻緣不成）。

涉及救命的有以下九篇?！峨笠頂嗉宜健分忻肥夏缸有曳觌笠忾_《行樂圖》中暗藏的遺筆，找出本屬于他們的遺產(chǎn)，并利用自己的官吏身份使長房無法爭搶?！蛾愑非煽苯疴O鈿》、《盧太學(xué)詩酒傲公侯》、《三現(xiàn)身包龍圖斷冤》均為清官斷冤案，對官員的描述均為民間對清官的完美想象：經(jīng)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術(shù)。《李玉英獄中訟冤》靠的是朝廷的寬恤之典，天子“重瞳親照，憐其冤抑，倒下圣旨，著三法司嚴加鞠審”，為其翻案?！恫倘鸷缛倘鑸蟪稹?、《蘇知縣羅衫再合》、《張廷秀逃生救父》、《玉堂春落難逢夫》都涉及到官員自身，利用自身權(quán)位，為自己或為自己的妻室報仇，或救命。

涉及救姻緣的有以下十篇?！陡鹆罟l弄珠兒》、《裴晉公義還原配》特別的在于官員的功能不只是救助者，還是贈予者，將女性賜/贈給主人公?！秵烫貋y點鴛鴦譜》、《宿香亭張浩遇鶯鶯》、《錢秀才錯占鳳凰儔》、《李秀卿義結(jié)黃貞女》四篇中由于太守/龍圖閣待制/知縣/守備太監(jiān)的官吏身份，可以覆蓋掉已定的媒妁之言，賜定新的姻緣；《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玉奴借著淮西轉(zhuǎn)運使的義女身份才得以和嫌棄自己出身不好的丈夫再續(xù)前緣?！秵畏扇菁雅肌分袉嗡緫襞c春娘早有婚約，但春娘不幸流落風(fēng)塵，而司戶仍不嫌棄，娶其為妻，是為救助?！锻舸笠馃龑毶徦隆吠舸笠蓉懝?jié)，使邪魔淫蕩的和尚不再能假托神道，淫人妻女?！秲芍h競義婚孤女》兩位縣令成就了月香的姻緣。

無論是救命還是救姻緣，皆是默認如果有幸得到皇權(quán)眷寵，困難亦迎刃而解。這些官員大多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如升官（《陳御史巧勘金釵鈿》）或長壽（《裴晉公義還原配》），可以看作是對其盡身份義務(wù)的獎勵。

向男性角色提供身體/錢財有時也救命的女性角色

如《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等14篇。

這些女性角色無一不美貌如花，蘭心蕙質(zhì)，救助的也都是或豐姿俊雅或才華橫溢的少年郎君。

這些美貌女子解決的困難不外乎以下三種：（1）救命。如《張淑兒巧智脫楊生》。（2）助成功名。如《李公子救蛇獲稱心》。（3）贈金。如《小夫人金錢贈年少》。另外，除了《小夫人金錢贈年少》外，這些女性角色通通對所救的男性以身相許，無論為人為鬼或為妖。而這些男性少有報恩，這些女性角色能得到的最好的回報即與丈夫一起共同富貴，但也只是少數(shù)，其中只有《鈍秀才一朝交泰》、《趙春兒重旺曹家莊》、《白玉娘忍苦成夫》、《張淑兒巧智脫楊生》、《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窮馬周遭跡賣槌媼》七篇。其中《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莫稽甚至推金玉奴墜水，幸而最后被莫稽上司所救?！稐钪t之客舫遇俠僧》李氏最后得了三分之一宦資，美貌女子的施恩救助如同感情投資，且往往慧眼識英雄。其余的6篇故事（近于此類故事的一半），這些行使了重要救助功能的女性在故事的最后多半消失，如小夫人為鬼，白娘子為妖，杜十娘自盡，稱心回龍宮，深有“過河拆橋”之嫌。女性本是古代社會的弱勢群體，卻在話本故事中擔(dān)當(dāng)了這些重要的角色，在各方面如此方便使用，可見當(dāng)時讀書人對女性的想象和冀盼。另外，“夢與鬼交”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類型，因為是與鬼交，所以被救助的男性徹底不用負責(zé)，只需醒后感恩就好。

普通的恩義故事

這類故事中，提供救助的人（獸）大多為報恩盡義，且最后往往得到豐厚的回報。如《徐老仆忠義成家》等20篇。

這類故事與前四類的不同點在于，前四類故事是不求回報的，前四類救助角色行使救助功能是行使其自身義務(wù)（第四類女性角色行使的是讀書人想象中的義務(wù)），通過法制權(quán)利、社會地位來救助的官員中有一些人升官長壽，但應(yīng)被視為對其盡責(zé)的獎勵。而這類故事著重于“因果報應(yīng)”，勸人向善的風(fēng)化作用。

這類故事又分為兩類：報恩和盡義。

（1）報恩，共有7篇。救助角色都是因為主角先前對其有恩，以救助為報恩。如《徐老仆忠義成家》、《楊八老越國奇逢》都是仆報主恩?！秲芍h競義婚孤女》賈昌受石知縣保家活命之恩，因此救助石知縣之女于危難之時，最后他亦有好報，“生下兩男，此亦作善之報也”。

（2）盡義，共有13篇。如《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吳知縣念在王三巧并無生育，蔣王夫妻深情，將三巧賜還，后來“連生三子，科第不絕”。《窮馬周遭跡賣槌媼》中王公提供路資與住處，所以后來“遂為新豐富民”?！稄埶疵罒粝名惻纺釒熓樟魟⑺叵?，后來得“白金百兩，段絹二端”為報。《范巨卿雞黍死生交》張元伯救病中的范巨卿，“以義氣為重”，張范二人相繼死去后得了信義深重之名，被天子褒贈，以勵后人。

這類故事中救助者得到的回報多有相似，主要集中在得財，得官（包括封神）、長壽和得子嗣上，其主要用途是鼓勵人們多多行善，多多施恩，有濃厚的宗教的因果報應(yīng)色彩。

綜上，“三言”中涉及到行使救助功能的人物角色，共為五類。前四類角色履行自身義務(wù)，不求回報亦少有回報，這四類角色都很特殊，伸出的援手往往如同從天而降，而第五類都是平凡普通的小人物，易于在主人公需要救助的時候隨時登場，必得回報獎賞。從這五類角色中可以看出，“三言”中正義善良的主人公遇到的困難相當(dāng)單薄，如無力婚娶，因而冀盼從天而降的救助。

“三言”中共120篇白話小說，涉及到“救助”主題共63篇，約占一半。本文開篇提到，“三言”中代表正義善良的人物所遭遇的困難主要為應(yīng)該或必須擁有的事物（即將）喪失，如生命、姻緣、身體、功名等，而救助的結(jié)果即為使這些事物最終被擁有。有趣的是，隨著文學(xué)作品中人物遭受的困難的特點的流變，這五類救助角色亦隨之流變，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中神仙救助者已不多見，流民救助者在革命文學(xué)中發(fā)揮到了極致，而在建國后漸漸走向衰亡，官員救助者和女性救助者至今仍然很昌盛（尤其體現(xiàn)在反腐文學(xué)、文革文學(xué)和“革命+戀愛”小說中），而小人物的救助體現(xiàn)為悲喜劇的交錯，不再是簡單的勸善功用。對小說背后的文化心理的流變與不變，可由此窺見一斑。

作者系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學(xué)生

（責(zé)任編輯：原琳）

E-mail：yuanlinsir@yahoo.com.cn

參考文獻：

[1]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9月版。

[2]弗拉基米爾?雅可夫列維奇?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xué)》，賈放譯，中華書局，2006年11月版。

[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4]駱冬青：《道成肉身?明清小說美學(xué)導(dǎo)論》，安徽文藝出版社，2000年10月版。

[5]王學(xué)泰：《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1999年9月。

[6]王學(xué)泰：《水滸與江湖》，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年8月1版。

[7]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導(dǎo)論》，安徽文藝出版社，1988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