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明
父親真的回了北疆,再也沒有回來。抑或回來了我卻不知道。
我記得過錯仍然是由于我的。那次父親好不容易得到探親假的機會回來。晚上我洗澡,父親堅持要進來給我沖熱水,擦背。其實我不過5歲半。但因為我是特別內斂與早熟的孩子,1歲起獨自睡覺,兩歲起自理生活包括洗澡。雖然我明白那是父親在尋求挽救這僵持關系的嘗試,但是他多年不曾真正與女兒生活過,他的形式笨拙而固執(zhí)的關懷使不熟悉異性的我無法接受。他想要進來,我不讓,最后他略帶慍怒地推門進來,我忽然感到非常羞恥,沖動地揮舞著毛巾,蠻橫地趕他出去。
父親臉上有不可置信的失望。因為我甚至失手用毛巾抽到了他的臉。
那天晚上我沉睡之中突然醒來。聽見隔壁在吵架。
兒時有很多次我在夜里驚醒,會聽見隔壁房間里母親在抽泣,而一個聲音沉重的男人在勸慰她一些我聽不懂的話。聲音透過墻壁傳來,冰冷而且詭秘。是我記憶中的噩夢。而這次是父親。他們在大聲吵架。我知道應該是因為我。父親責怪母親沒有教育好我,母親則委屈而憤怒地指責他不體諒一個女人含辛茹苦養(yǎng)孩子何等艱難。
我躲在自己的小房間里,蜷起身體鉆進被窩。努力不讓自己再聽見什么。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眼淚流下來,枕頭濕了,被子也濕了。后來不知不覺睡過去,夢中依稀可見清朗的夏季夜空,綿亙的星河璀璨。我甚至聽得到母親教我唱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撫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這曲悲歌伴我倏忽而過所有悠長的凜冽年紀。如同青春的消逝一樣顧盼不舍。
那天醒來,見母親已經坐在我的床邊。眼睛紅腫。
爸爸呢。
爸爸走了。他生氣了。
媽媽,我錯了。
沒有,不關你的事。這是大人的事情。不怪你。你只要聽話,媽媽活著就有盼頭。懂不懂啊你……什么時候你才能長大……
然后我不敢再說話??粗赣H泣不成聲。
第二天,父親中午突然回來。進門之后開始沉默地收拾東西。他簡直忽略我的存在。收拾了三個黑色的大提箱,然后直起身子,定定地看著我。
以后聽你媽的話。跟她好好過。懂事點兒,別給你媽找麻煩。
然后他撫摸我的頭。目光無限深情與嚴肅。似要落淚,亦有所冀待——我最終沒有像一般孩子那樣哭喊著那句“爸爸你不要走……”
我甚至咬牙不準自己哭。
我的這個家庭,每個人都是善良至誠的。卻有著固執(zhí)與強硬的性格,從來不善表達。困于愛彼此,卻讓彼此感受不到愛的怪圈。由于表達的障礙,一直缺少溫情。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后悔,如果當初我說爸爸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了,結局或許不是如此。但是這又有什么不同呢。
父親真的走了。在我成年之前,那竟然就是我最后一次見他。
母親從法院回來,餐桌上,昏黃的燈光映著她極其慘然的面容。亦是從那天起,我察覺到了母親的迅疾衰老。她說,今后你就和媽媽過。要乖。
我的喉嚨哽得厲害,勉強發(fā)出含混的聲音算是回答。然后把頭埋進飯碗里,眼淚一下子就被熱氣蒸干了。
這一年,我七歲。
在應該被寵溺的年紀,我就開始懂得并做到自立自知。被所有師長稱贊為善解人意,成熟懂事的好孩子。我總是很厭惡聽這些話。因為我并非愿意這樣沉重。
有些事情,是凹凸有致的碑銘。關于愛或者恨,如同暮春時節(jié)漫山遍野的山花爛漫,在寂靜的孤獨美感中蔓延。在我懂事之后,分明地察覺到了這些印記在我生命中產生的支配性力量。我已經在性格中暴露出明顯的父輩的特征。血脈為緣,歲月為鑒。
這年,我十七歲。
(蓮心摘自《島(二)》 春風文藝出版社 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