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

每天早上七點半和下午五點半，瘸腿老王就會帶著他的瞎眼妻子準時出現(xiàn)在這條小街上。早上，從街的這頭走向街的那頭；下午，從街的那頭走向街的這頭。這是一條商業(yè)街，兩邊店鋪林立，早上下午生意不忙，店主們都喜歡搬個凳子坐在門口，張家長李家短地聊天。見夫妻兩個走過來，人們連忙低頭走進店鋪或轉過身去，避免和他們碰面?？衫贤跏譄崆?，只要店鋪外面有人——不管是否與他照面，都大聲地打個招呼。招呼的指向性很明確，對方便免不了轉過身來尷尬地應一聲。這時，瞎眼女人便會適時地朝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微笑一下。一條百十米長的街道，兩個人一邊和人打著招呼一邊慢慢走下去，走完大約需要二十分鐘的樣子。

兩個人走過去之后，人們便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議論一番?！斑@個老王真不像話，老婆是瞎子也不放過，還要她天天干活?！薄耙郧翱此€不錯，沒想到居然是這個樣子，真是人心難測。”“一個瞎眼的人能干點什么呀？他一個人掙點錢管兩個人生活，還不是綽綽有余嗎？”“是啊，像他們這樣的，掙多了錢有什么用？也沒有孩子，就是兩個人吃飯穿衣的事?！边@樣的議論已經(jīng)有一個月，一天兩次，反反復復地也沒有什么新意了，無非是對瘸腿老王的鄙視和對他的瞎眼妻子的同情。

人們之所以這樣看不起老王，是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如今的老王與以前的老王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了。以前——可以從一個月前一直往前追溯二十年，老王是小街上很受歡迎的人物。老王認識每個店主，店主們也都認識老王。每天早晚兩次經(jīng)過小街，老王都會熱情地跟每一位店主打招呼，店主們也都笑著跟老王打招呼。店主們都知道，老王每天早上從家里出發(fā)經(jīng)過小街去一家福利工廠上班，每天下午從工廠下班經(jīng)過小街回家。店主們也知道，老王家里有個瞎眼妻子，他辛辛苦苦地上班掙錢就是為了養(yǎng)家養(yǎng)妻子。人們都說，老王真是一個好男人，老王的瞎眼妻子真是個幸福的女人。人們都很羨慕這對殘疾夫妻的恩愛，把他們當成學習的榜樣。

可是，當一個月前老王帶著他的瞎眼妻子出現(xiàn)在小街上一家一家地介紹他的妻子并說讓妻子去工廠干活的時候，他的形象就徹底地被人們在心中推翻了。

更有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老王在帶著他的瞎眼妻子去工廠干活的這一個月里，表現(xiàn)也越來越惡劣。開始，他用手領著妻子；后來，他用竹竿牽著妻子；再后來，他干脆讓妻子拿一根竹竿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跟著?！疤珱]有人性了！”當這個新發(fā)現(xiàn)在人們中間傳播開來后，人們對老王的評價就更是一落千丈。

老王并不在乎人們怎么看他——或許他并不知道人們對他的非議，仍然來來回回地帶著瞎眼妻子上班下班，并在經(jīng)過小街時和人們不停地打著招呼，不管對方熱情或冷淡、理睬或不理睬。

就這樣又過了兩個月。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這兩個人已經(jīng)不怎么在意了，當然也更不屑于談論了。

兩個月后的某一天，人們卻又突然對夫妻倆關注起來，原因是這兩個人不再在小街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告訴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幫著回憶了半天，都說有些日子不見夫妻倆了。至于到底有多少日子了，各人又實在回憶不出確切的數(shù)字。于是，一條街上的人全都對夫妻倆不再出現(xiàn)這件事進行著各式各樣的猜測。有人說老王肯定是退休了，老王退了休他的瞎眼妻子沒了路上的伴也就不去了。有人說夫妻倆說不定有什么事，事辦完了就會再出現(xiàn)。接著就有人反駁，說二十年了沒見他有過別的事現(xiàn)在怎么可能會有事？

正當人們猜測紛紜的時候，一天早上，老王的瞎眼妻子獨自出現(xiàn)在小街上。人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的臂上竟然纏著黑紗。人們雖然已經(jīng)對老王失去好感，但對瞎眼女人卻一直非常同情，見她獨自走上小街，而且臂上纏著黑紗，都非常關心。于是，有女人上前招呼：“你，上班去呀？”瞎眼女人站住，笑笑說：“啊，上班去。生意好吧？”女人又問：“你家老王呢？”瞎眼女人摸摸臂上的黑紗，哆嗦著嘴唇說：“死了，癌癥?！闭f完，眼眶里溢滿了閃光的液體，女人便沒了言語。瞎眼女人站了一會兒，又用竹竿探著路，緩慢而沉穩(wěn)地走下去。

當小街上的人們?nèi)康弥贤跛烙嵉臅r候，統(tǒng)統(tǒng)沉默了。他們知道錯怪了老王。他們突然明白了老王的用意和苦衷。他們被老王對瞎眼妻子的愛感動的同時，甚至開始佩服老王的深謀遠慮。是啊，當老王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時候，提前給自己的殘疾妻子安排好以后的生計，難道不是一種高明而又徹底的愛嗎？

老王的形象重新在小街人的心中高大起來。

【責任編輯 武斌斌 wubinbin197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