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雕花牙床
○王祖遠
清朝末年,四川簡陽東鄉(xiāng)巨富柳團總將獨生女兒許聘給西鄉(xiāng)楊貢生的小兒子。柳家有錢有勢,但祖宗三代都吊不出一滴墨水,是被人“面敬腹誹”的土老肥。
楊家祖上出過舉人秀才,老爺是西鄉(xiāng)書院院長,兩個兒子都是知書達禮的讀書人,很受鄉(xiāng)人尊敬 ;雖不算殷實,也是庭院深深的名門望族。媒妁撮合時有個君子協(xié)定 :由柳家供楊家小兒到省城、京城深造謀官,婚后頭胎兒子冠柳家姓氏,繼承柳家香火。雙方各有所圖,一拍即合。
大富豪嫁獨生女兒,當然在妝奩陪嫁上要講究排場。按團總的話說家具是“三年備料,一年制作”。木料是從自家山場挑選的上等柏木,三年前便砍伐解料,早已干透定型。木匠師傅則請的是州城里有名的“活魯班”毛掌墨。
毛木匠一生有很多傳奇。據說他當年學的是“出師”的絕活,就是挑一挑沒上箍的柏木水桶,用該桶裝滿一擔清油,繞城墻走了一圈,居然一滴不漏。由20片木板鑲成的桶,也天衣無縫不散架。毛木匠因而得了個“活魯班”的尊號。
這回,毛木匠帶上他的十個高徒,挑上全套家什,開到柳團總家安營扎寨,趕作嫁妝。毛木匠此時已是50開外的人,且又染上鴉片嗜好,除宏觀把握外,具體活計全由早已得到師傅真?zhèn)鞯拇笸降茴I班操作。
經過一年工夫,大小36件彩漆鎏金、光澤照人、精美結實的全堂妝奩大功告成,在寬敞的三通間中花廳排成一圈,請主人家驗收頒賞。柳團總讓管家發(fā)話 :十位工匠到下房用茶,毛掌墨在中廳侍侯夫人小姐過目。
一會兒,柳團總帶領妻女及近親女眷一行來到中廳,人人驚羨不已,贊不絕口。最高興的當然是柳家千金,她一一看過大小家具之后,再次走到特大的象腿雕花牙床前。
此時她無限嬌羞,一臉紅霞,只是用纖纖秀手摩挲那雙龍環(huán)繞的床的架楹柱,仔細觀賞兩頭萬字欄桿。
最后,她驚喜的目光巡視著床額上那三層金碧輝煌的鎏金朱漆彩繪牙檐,贊嘆不已——第一層是浮雕雙龍戲珠,那張牙舞爪的金龍似在游戈;第二層是鏤空的百鳥朝鳳,身披五彩的鳳凰雍容華貴,栩栩如生 ;第三層是懸雕的十子拜壽,穿戴官服和鳳冠霞帔的二老端坐中堂,兩邊是十兒十媳正在叩拜行禮。
這當然是發(fā)財不發(fā)人的柳家夢寐以求的“理想”。小姐是否對此情有所感,不得而知,只緊閉雙唇盡力掩蓋心頭的秘密。此情此景,毛木匠看得真切,他趕忙向主人抱拳打拱,謙恭請教,且故意雙手抱著牙床龍柱狠勁推拉,牙床紋絲不動,沒發(fā)出半點響聲。
團總夫婦早已滿心歡喜,卻故意要女兒說句話。柳千金滿面羞紅細聲說:“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作主,這妝奩之事哪容女兒多嘴?二老高興,女兒就心滿意足?!?/p>
大功告成,柳團總賞了毛掌墨兩個大洋和一包鴉片煙土,說是工錢之外的“花紅”。就在師傅千恩萬謝之際,大徒弟卻一聲不響地帶領眾師弟悄然離開了柳家。
隨后結親慶典的那番熱鬧自不待言。單說新婚之夜,酒闌客散已是三更,魚水鴛鴦萬萬沒想到,這莊重結實的象牙床,就在他們剛一動作時,便突發(fā)奇響,嘰嘎嘶鳴,其聲沙啞尖利,刺耳鉆心,聲震屋瓦。
二人好事未成便緊急煞車,好生敗興!更糟糕的是,睡在洞房兩側房間的父母兄嫂也被響聲驚醒。他們故意大聲咳嗽說話,意在提醒小兩口注意檢點??蓱z巴巴的新婚夫妻好一陣才回過氣來。
待隔壁鼾聲陣陣,小丈夫又鼓起勇氣,但剛一動作,那鬼床又再次高聲吶喊抗議,且由于夜靜更深,連遠在廂房的親戚客人也多被驚醒。驚慌的嬌妻,一狠心便把丈夫推下床去。
次日晨,夫妻雙雙上堂拜見公婆。老爺一臉青霜,對兒子怒目而視;老夫人則起身帶新媳婦去了她的房間。不消說,小兩口多受到呵斥。道是詩禮人家子弟,竟如此無狀,全不顧及臉面,成何體統(tǒng);之后,哥嫂又分別對二人進行開導。
小夫妻滿肚子委屈而又難于啟齒申訴。上午例行拜客,一個表兄偷偷塞給新郎一張紙條?;胤恳豢?,原來是一首嘲笑他們的詩。末二句云:“莫道書生無虎氣,象牙已是不周山?!卑阉茸錾裨捁适轮幸灶^撞垮不周山,導致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的共工一樣的力士。楊生心中好苦,臉上發(fā)燒,將來怎么見人?
晚上,楊生低聲而惡狠狠地對妻子說:“早聽說你們是刻薄成之家,為富不仁。準是虧待了木匠,人家才在床上做了手腳。這下好啊,不光你柳家要斷子絕孫,連累我楊少爺也要絕后。你就做生兒子的夢吧!”說罷拂袖而去,到書房獨臥去了。妻子挨了一記悶棒,卻又不敢出聲,只有捂著嘴嗚咽,啞巴吃黃連苦水往肚里灌。
三天后夫妻“回門”,團總夫婦一見寶貝女兒一臉憔悴,雙目紅腫,而女婿則冷如冰霜,面無表情,心知有異?;氐缴戏?,女兒一下撲到娘懷里失聲痛哭,哭夠了便如此這般訴苦。
老兩口聽后心如刀割,心里咒罵女婿因這么一點小事就翻臉無情。但暗里尋思,肯定是木匠使壞。
柳團總畢竟老謀深算,想此事只能私了,不能張揚。他叫管家請來毛木匠,灌了酒肉又陪煙盤子,然后漫不經意地說出“響床”之事,并好言賠禮說:“當初在舍下做活,管事們招待不周,多有怠慢之處。還望師傅包涵。有話好說,只是別苦了女兒女婿?!?/p>
毛木匠賭咒發(fā)誓說在床上沒做過手腳,且那天當著夫人小姐的面抱著床架子推搖,也沒有聽到一絲聲響。但他略加思索之后又說,恐怕是大徒弟作的怪,這種事只有系鈴人才能解鈴,因此勸團總給大徒弟破費點錢財。團總欣然答應,并馬上去城里最體面的一家飯店,設宴招待兩師徒。
席間,團總親自敬酒慰勞。對過去怠慢了兩師徒表示歉意,卻始終不提“響床”之事。飯后喝過釅茶,團總掏出一封裝有二十塊銀元的紅封,雙手送給大徒弟,口稱前次大師兄走得匆忙,沒來得及酬勞。
大徒弟也不推辭,只是順手遞過兩枚小小的青木楔子,接過團總的話說,那天走得匆忙,忘記交割,請把這兩個楔子送到楊家交給姑爺,那牙床后邊兩條象腿頭上各有一條小縫,那是切好的楔口,將楔子打進去就完事了。
團總接過木楔,拍拍大徒弟肩膀,哈哈大笑,夸獎大徒弟是第二個活魯班。師徒二人也不禁哈哈大笑,真像三個好朋友。
第二天,團總夫婦以拜親家為名備上各色禮品來到楊家,暗里把木楔交給女兒。小兩口如法炮制之后,當晚小心一試,象牙床默不作聲,繼而提錘猛砸,也悄無聲息。
三天之后的晚上,大徒弟揣上銀封,從城里木器鋪回家。次日,趕早市的人們在西門亂墳堆草叢里發(fā)現了一具男尸。
有人認出是“魯班木器鋪”的大徒弟,便趕快去報信。消息傳開,世人都說是遭了暴客,惟有毛木匠心里明白大徒弟真正的死因。他連忙遣散眾徒,關了店鋪,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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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庵
○劉克
桃花庵原本不叫桃花庵,它的四周栽滿了桃樹。這些桃樹大都很蒼老了,但每年春天里這些桃樹開的花卻總是不知緣故地盛似其他地方的桃花,因此附近的人們都習慣稱這個小庵為桃花庵,一來二去庵的本名倒無人叫起了。至于此地是先有桃花庵后有桃樹,還是先有桃樹后有桃花庵,也幾乎沒有人曉得了。
桃花庵內只有兩個尼姑,當家的三十左右的年紀,那個徒弟的年紀看上去不過雙十的光景,平日里這師徒二人只在庵內念經拜佛,絕少跨出庵門。來過桃花庵拜佛上香的人都知道,這師徒二人都唱得一口的好梵唄,且?guī)熗蕉硕忌卯惓5男沱悾饲f。
每年桃花開放時節(jié),總是有眾多的人涌到桃花庵來觀賞桃花,尤其是男人們。來看桃花的人們當中有些其實是借看桃花來看兩個漂亮的尼姑的,不少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大凡年青,漂亮的女人,由于種種緣故,削去滿頭青絲,拋棄塵世,遁入空門,總易引起他人無端的猜測和憐愛。這樣的情形對于桃花庵內這師徒二人尤其為甚,大抵是由于二人容顏勝于常人的緣故。那些得見她們一面的男子對這兩個年輕,美麗,艷似桃花的女子只去奉陪庵內的那幾座冷冰冰的佛像,非但感到惋惜,簡直有些憤憤不平了。
桃花庵的桃花是當地有名的一景,一些前來看桃花的風雅文人偶爾看見庵內的師徒二人總要大聲吟出些:“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敝惖南阍娖G詞,以求得美人秀目一睞,卻始終沒有一個人能遂愿的。
間或有些浮浪子弟不耐這些文人的酸氣,他們一見得兩個美麗的尼姑時,便會頓足跳腳大唱一些俗詞鄙句 :“大姐走路俏俏的,兩個奶子翹翹的,我想用手摸一摸,心里總是跳跳的?!?/p>
那師徒二人每聽到此番話語,必低眉斂目,快步疾走,飛也似的逃回庵內。那些輕狂的人唱乏了,鬧累了,看看不見理會,便也同那些文人一樣,對著緊閉的庵門悵惘不己。
這天早上,一頂暖轎抬到了桃花庵門前,一個盛妝的婦人從轎中下來輕扣庵門。許久,庵門打開了一角,那個名叫慧靜的師傅伸出頭一瞧,原來那婦人是個熟客,本地大財主王官人的老婆,也是本庵的一個大施主?;垤o師傅急忙吩咐徒弟將庵門大開,把王夫人請進庵內,隨后又將庵門掩上。
王夫人在禪室坐定,輕呷著徒弟敬上的香茶,隨口和慧靜師傅說些今年這里的桃花開的格外好看之類的閑話,慢慢才說到正題:“師傅,我今天來這里是有件要緊的事相求?!被垤o陪著笑說 :“有事您說話就是了,何必客氣”。
王夫人告訴慧靜,她家中惟一的兒子娶妻已經三年了,卻一直沒有生下子酮,她和王官人四處拜佛求醫(yī)也未能遂愿。昨夜里她忽得一夢,桃花庵內供奉的觀音大士告訴她,只要讓她的兒子和媳婦在庵內住上一夜,就能受孕得子,所以她特來求師傅成全。
慧靜聽得這些話,顯出為難的樣子,半晌才說到:“小庵本是清凈之地,只怕這樣會褻瀆了神佛……”
王夫人道:“觀音大士是大慈大悲的菩薩,親自托夢于我諒她老人家也不會怪罪的,要是我能得償所愿,一定重修桃花庵,重塑她老人家的金身。”
慧靜又想了想,輕聲說:“這倒也無妨,只是庵內過于簡陋,怕委屈了貴公子夫妻二人?!?/p>
王夫人見師傅答應了,急忙稱謝,她走入禪堂,在觀音大士面前跪拜一番方才回去了。
王公子是個儒雅的男子,那個羞答答跟在他身后的女人也貌美如花?;垤o師傅偷偷脧視他們一番,心中暗暗喝彩,真是佳偶天成??!
夜深了,桃花庵的一扇門悄悄地打開了,閃出了一個身影來,她在院內踟躇了一會,才躡手躡腳走到一間禪房外的一個角落里,在陰暗處隱住身子,側耳傾聽起來。
過了許久時間,或許是她站累了,或許是想聽得更清楚些,她走出來來到另一個窗下。驀地,她發(fā)現在黑暗處伏著一個人,她驚訝地輕聲喧了一聲佛號,那個人急忙站起身,用手勢制止住她的聲音,她仔細一看,那人原來是慧靜師傅。
兩個人在月色下面對面地靜立著,如入定一般。她們內心深處那種令她們身不由己的神秘力量,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了,禪房內男人的喘息聲,女人的呻吟聲,再也不能不使她們的肉體和心靈都異樣地顫粟了。
默立了許久,慧靜師傅對著徒弟長嘆了一聲。
遠處的天邊正有一顆明亮的流星劃過,天涼如水。
桃花庵外的桃花依然裊娜地開著,庵內的兩個年輕的尼姑卻不見了蹤影,她們什么時候離開的,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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